东方刚刚露出一点儿鱼肚白,太阳似乎还没睡醒,迟迟的不肯从摇曳浓密的芦苇荡中钻出来。(w-w-wfeisuxsc-o-m)
昨天傍晚终于下了雨,不大,却稀稀拉拉地掉了一夜,直到凌晨时分,才慢慢地停住。空气中仍旧弥漫着浓浓的水汽,把个朦朦胧胧中的杨家洼,衬托得愈发若隐若现,却干净透亮得像刚从画儿里跳出来一样。
吉庆起了个大早,一个人悄悄地提了水桶,水桶里面满满实实地塞了一张网,又扛着铁锨喵悄儿地出了家门。
船都预备下了,是二蛋儿家的。二蛋儿舅舅打过鱼,置办下一条船,头年当兵走了,船却留给了二蛋儿家。平日里也没用,就那么扣在河边。
二蛋儿来得比吉庆还早,见一个人影从雾焯焯中走过来,忙窜起来迎上去。
吉庆把网扔给他,让他背着,然后两个人走到船边,喊着号子把船掀过来,又一起鼓着劲儿推到河里。
他们的目的地是东边苇塘里的一个沟岔子,划船过去要半个小时。那个地方吉庆经常去摸鱼,一个猛子扎到对岸,再沿着泥泞的苇子地走上个把钟头就到了。今天有船,便用不着拐那个弯儿,直直地斜插过去要省事儿得多。
这个沟岔子是吉庆无意中发现的,连着下运河,入河口往里一点儿便越来越窄,慢慢地变成了个小河沟。水也不深,浅的地方才到大腿根儿,深的地方将将够着吉庆的腰。那一回,吉庆本来是在那一片踅摸野鸭的,野鸭没撵着,倒发现了这个好所在,把个吉庆乐得够呛。
好多的鲫鱼,还有大个的胖头。吉庆后来寻思,估计是因为这里密布苇丛,人来的少,鱼的吃食也多,这才把鱼从大河里引了过来。那一次吉庆可过了瘾,扑腾了一会儿就抓到了十几条。
可惜就是太不好走了,还要游回对岸,摸得再多也带不回去。为此,吉庆着实地痛惜了好几天。后来逢年过节或者家里嘴馋了,吉庆都要来这里一次,弄上几条大的,够吃上一两天的。为了这,可把平日里围着吉庆转得那些小子们眼馋坏了,天天央告着吉庆。吉庆却牙关紧闭,绝不吐露一个字,一口咬定是扎猛子摸的。一来二去,大家也就气馁了,只是怪了自己没有吉庆那浪里白条的本事。
本来是不想带着二蛋儿,但思来想去,吉庆觉得还是带个帮手好。再说,船是人家的,往后还要用,给点甜头也说得过去。
“咱这是去哪”
二蛋儿卖力气地摇着撸,已经有些气喘,却因为兴奋,小脸蛋儿涨得通红。
吉庆指给他看。前面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像是镶嵌在下运河两岸的一条绿色的花边儿,把个汹涌的大河便衬托出一种柔美和勃勃的生机。二蛋儿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儿,又拼命地摇起来。小船箭一样无声地射过去,雾蒙蒙之间,掩映在苇丛中的一条河汊便豁然可见。
船顺着划进去,吉庆站在船头不时地估摸着水位,觉着差不多了,三下两下脱得就剩了裤头儿,扑通一下跳下了船。
“行了,就这吧。”
吉庆回身招呼着二蛋儿。二蛋儿把船往岸边划了划,扒光了衣裳,跳下河拽着缆绳勾着一把芦苇拴在上面。
两个人分头把船上的家伙什背在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里淌,越往里水位越浅,慢慢地露出了屁股蛋儿。
二蛋儿等前面的吉庆停住,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看着四周茂密的芦苇,咂着嘴皱着眉说:“庆儿,咋,要在这两头儿堆坝”
“屁,这么宽这么深,堆两头儿还不得把我俩累死啊。”
吉庆不屑地撇着嘴。
“那咋整直接下网”
“听我的,看出水流往哪走了不”
吉庆指着水面让二蛋儿看。
二蛋儿左看右看了半天,伸了手在水里估摸着,最后肯定了水流的方向。吉庆指挥着二蛋儿在上水的地方筑坝,自己淌到岸上折了些树枝苇杆,然后回来和二蛋儿一起肩挑手抗地干了起来。两个人一起筑得飞快,一会儿功夫一道泥巴堆成的大坝便慢慢地近了水面。吉庆又猫下身,闭着气在水底下扣着扒着,把那些树枝苇杆像喜鹊盖窝一样枝枝杈杈地支撑好,在泥坝的底下掏了个洞,这才招呼着二蛋儿把网拿来。俩人小心翼翼地将网在拢在泥坝靠近下水的一方,两边用绳子在河沟岸边找了小树捆好,这才满意地直起身子。
“这就行了”
二蛋儿擦着满脸的汗问吉庆。
“行了,去船上把鱼食拿来。”
吉庆说。二蛋儿答应一声,扭头摇晃着身子奔了小船,很快又回来,手里拎了个袋子。袋子里是昨日吉庆拌好的鱼食,棒子面又掺了蚌肉,末了还滴了几滴香油,闻起来喷喷香。
吉庆掏了一把,匀匀地在附近水面上撒了,金黄色的食粒密密麻麻地铺满了碧绿荡漾的河面,稍一停顿,便浸满了水慢慢地沉了下去。觉着差不多了,吉庆背着剩下的鱼食招呼着二蛋儿上了岸,顺着已经变成小溪的沟岔往下游走去。这里的网已经放好,却还要等上一会儿才能收,眼瞅着太阳已经升起,可不能闲着干等。下游是一望无际的湿地,那些成群结队的野鸭最爱纠结在这里的苇子地里,乘着闲工夫,或许能捡上几枚鸭蛋。
火辣辣的太阳眼瞅着就要挂到了头顶,密密的苇丛中越发的闷热,成群的蚊虫聚在一起上上下下地飞舞着。吉庆和二蛋儿一边驱赶着不断撞上来的蚊子,一边兴高采烈地回来,手里面拎着一篓鸭蛋。今天命好,似乎没费什么功夫,竟然看见了成片的鸭群。被他们两个轰着赶着,呼啦啦竞相飞起逃离,空留下四散的鸭蛋,倒好象是故意为他们留得,把个吉庆和二蛋儿乐得几乎雀跃欢呼。
吉庆走到早上下了网的地方,扑通一下跳了下去,手拎着挂在岸边枝杈上的绳子一拽,死沉死沉的,吉庆的笑意更浓,忙招呼二蛋儿下来。二蛋儿也跳了下去,一边往吉庆身边淌,一边兴奋地问:“有么有么”
“有嘛你得把嘛字儿去喽”
吉庆眉飞色舞地说。
“真得哈哈”
二蛋儿兴高采烈地抓住另一头绳子,拎了拎:“我的天爷啊,还真沉”
“紧着,收网”
“好嘞”
二蛋儿答应一声,和吉庆两个人喊着号子把网拽上来。那网越往上收便越发的沉重,里面的鱼还在活蹦乱跳,死命地挣扎,把网拽得颤颤悠悠,好几次几乎要扽脱了手。
吉庆和二蛋儿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把满满地一网鱼生拉硬拽地扯上了岸。那些鱼有大有小,却个个壮实肥硕,不时地蹦起来又落下去,此起彼伏,现出一派勃勃的生机。在明媚的阳光映照下,波光鳞鳞的份外耀眼。
吉庆招呼二蛋儿把船上的鱼筐拿过来,两个人一个捡大一个捡小地分别装了,细密的汗珠从两人红润的脸颊上淌下来,却因为收获的喜悦而兴奋地忘了擦拭。
“庆儿,你说,这两筐鱼我们得卖多少钱”
再回去的路上,二蛋儿摇着撸眼睛还不错神儿地盯着舱里那满满当当地鱼。
吉庆也看了看筐里,舒心地呼出一口长气,躺在甲板上美滋滋地说:“咋也得卖个十几块吧”
“嗯,我看差不多。”
二蛋儿咧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顺着下运河往上游二十里,就是俵口镇,因县政府也设在这里,外面的人也把它叫做俵口县。吉庆随着长贵,每个月都来上几次,有时候是上来赶集,有时候买一些农具。平常的日子一般上来都是走旱路,水路这倒是头一次。
小哥俩互相轮换着摇橹,逆水行舟竟也飞快,个把钟头就已经看见了俵口码头熙熙攘攘的人流。马上就要到了,吉庆和二蛋儿却突然忐忑了起来。
“庆儿,你说,咱这鱼有人买么”
二蛋儿犹犹豫豫地问。
吉庆挠挠头:“有这么好的鲜货,咋能没人买”
话虽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是没底。
和那次大长脸的交易不算,吉庆和二蛋儿都是头一遭经历这样的过程。当初被宝来的媳妇一说,吉庆立马被勾得蠢蠢欲动,但眼看真得要把抓到的鱼卖了,却咋也不知道怎么个开始怎么个结束。
做生意,那得是多大的事儿哩就我们两个别到时候鱼卖不了,还惹上一身腥臊。想到这里,吉庆心里更是像打了鼓一样,把个心敲得七上八下乱七八糟的。
俵口的码头和往日里一样喧闹嘈杂,四里八乡的船只停靠在这里,有装有卸来来往往。码头往上,有一大片空场,有人从水路上过来,就近卸了船也就近卖了。再后来,也就买卖得出了名声,只要有什么可以换成钱的物件,就全都聚拢在了这里,一来二去,就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农贸市场。每日里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人们摩肩接踵,分外热闹。
吉庆和二蛋儿把船小心奕奕地寻了个缝隙靠了码头,找个地界儿拴好,抬着两筐鲜鱼上了岸。让吉庆和二蛋儿想不到的是,还没等小哥俩抬起头,竟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人聚过来问了:“这鱼卖么”
“卖啊卖啊。”
吉庆忙迭迭地点头。
“咋卖啊”
又有人问。
吉庆和二蛋儿互相对视着,心里都没个准谱,一旁的人又开始催了:“紧着紧着,咋卖啊,说个价。”
还是吉庆,想起了宝婶儿说过的话,咬咬牙却还是有些心虚地应了一嘴:“一块钱一斤”
“一块钱都这个价”
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问。
吉庆忙说:“不是,胖头鱼一块,小鲫瓜子便宜,看着给点儿就行”
胖男人哦了一声儿,猫腰在筐里面翻着,吉庆忙凑过去:“叔,不用看,都是活的,早末晌刚打下来的,没歇着就送来了。”
胖男人点点头,支起身子,随口问了一句:“你们是哪个庄儿的”
“杨家洼的。”
“杨家洼的”
胖男人凝神看了看吉庆,扑哧一下乐了:“这孩子,张嘴就来。这里卖鱼的,十个有八个都说是杨家洼的,有几个是真的”
吉庆倒有些懵了,杨家洼就是杨家洼,咋还蒙你不成这杨家洼又不是啥大地方,咋还有真的假的吉庆一时间竟不知怎样说了,张个嘴嗫嚅了半天。
“你看看,撒谎了不是这孩子,咋也会这个”
胖男人看着吉庆六神无主的模样,瘪了瘪嘴,摇着头就要走。
“谁撒谎啦,杨家洼就是杨家洼的,儿唬你”
吉庆见胖男人一副不屑的模样,立时有些急了,脸红脖子粗的大声喊了出来。
胖男人被吉庆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身,瞅着吉庆红头涨脸的模样,还是有些不信:“真得”
“真得儿唬你”
吉庆拍着胸脯子信誓旦旦。
胖男人扑哧一下又乐了,一边扒拉着围在鱼筐边的人,一边对吉庆说:“中中,我信,我信。”
一边对聚在身边的人们吆喝着:“别瞅了别瞅了,我要了,包圆儿”
“包圆儿”
吉庆的心要跳出了腔子,兴奋地瞅了瞅在一边的二蛋儿一眼。二蛋儿抹着汗,也是一脸的惊喜。
“真得叔,你都要了”
“都要了”
胖男人豪爽地说:“就你说的价儿,大得一块钱一斤,小的给你七毛,咋样,不亏吧”
“中中就按叔说得算”
吉庆和二蛋儿忙不迭地点头应着。
胖男人嘿嘿笑着,走到一旁,变戏法似地抄出一杆秤来。秤杆很长,一头是沉甸甸的秤砣,另一头当啷着绳子,绳子尽头没有秤盘却是个大钩子。胖男人回身又拿出了小盆,盆子上用铁丝吊了个把手,秤钩便钩住了,然后一条条的从筐里把鱼拿出来放上去去,抬头催着吉庆:“来来,帮忙过秤。”
吉庆答应一声儿,蹲下身子帮着,一起把鱼一盆一盆的过了秤,又一盆一盆地转进胖男人自己带来的筐里。
“看好喽啊,大得这筐一共是二十四斤,小的这筐十二斤,记住喽”
“听叔的,说啥是啥”
吉庆也认不得那秤,只会点头儿应了。
眼看着所有的鱼都过了秤,胖男人这才松心地直起身子,掏出根儿烟叼嘴里,划火柴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你们哥俩放心吧,你们可着俵口县打听打听去,我胡胖子从不干缺德的事,不亏你们。”
“信信,哪能不信呢,叔说啥是啥。”
吉庆咧嘴笑着,颤颤巍巍地伸了手,心里通通地跳着,嘴巴张了张。
胖男人看吉庆那一脸为难的样子,突然醒过闷来,呵呵笑了:“忘了忘了,还没给钱呢。”
说完,忙在兜里掏出了一叠皱皱巴巴的票子,一五一十地点给吉庆:“数数,没错吧一共是三十二块四,给你三十三”
“没错没错,谢谢叔了。”
吉庆忙接过来,看也不看就塞到兜里,用一只手死命的按着,似乎怕进了裤兜的钱又会从里面飞出来。
“那成,就这样了。记住喽,下回有,还给我留着,甭给别人只要到这来,随便找个人问,就说是公安局食堂的胡胖子,谁都认识,听着了么”
“中中,给叔留着”
吉庆爽快地答应着,抹头拉着二蛋儿就往回跑,跑了几步,突然想起来,船舱里还有一篓子鸭蛋,忙又停住步子。回身见胡胖子正把鱼筐往自己的三轮车上搬,急忙回来帮着一起放好。
“咋又回来了还不放心”
胡胖子问。
“不是,叔,我船上还有鸭蛋呢,叔要么”
胡胖子问:“鸭蛋啥鸭蛋”
“野鸭蛋啊,那可是好东西呢”
“野鸭蛋真得”
胡胖子瞪大了眼。
“可不是真的么一早拾来的,二十多个呢。”
“那赶紧着啊,给我拿过来”
胡胖子一听是野鸭蛋,立码兴奋了,这玩意当真是好东西,拿钱都买不来。
吉庆忙捅了二蛋儿一下,二蛋儿飞一般的跑回到船上,一会功夫就拎着装满鸭蛋的篓子尥了回来,喘着粗气递给胡胖子。胡胖子高兴地拿出一枚,对着阳光看,看完了又拿出一枚。
“不蒙叔,真是野鸭蛋呢。”
吉庆怕胡胖子不信,忙紧着解释。
胡胖子嘿嘿笑着:“信哪能不信呢,看你们都是老实孩子,干不了那蒙人的事儿。”
“叔说得对呢,我们都是头一回卖这些,啥都不懂,往后还要求叔多照应着呢。”
吉庆眼巴巴地望着胡胖子,胡胖子瞥了一眼吉庆,却越发觉得吉庆眼神中的那种质朴和真诚竟是那么熟悉。
胡胖子也是从乡下上来的,在市面上混了那么久,这样的质朴却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胡胖子突然地想起了自己在乡下的家,突然地想起了乡下那些儿时的玩伴,也突然地对吉庆有了一种没来由的喜欢。有时候人跟人就是这样,也说不出个啥缘由,很多时候也就是一照面的功夫,就会莫名其妙的有了好感。
胡胖子笑着点头,把鸭蛋放回了篓子里:“照应谈不上,往后来,有啥事儿找你叔就没错了。我这也是看你们对上眼了,啥也不说了,说个价吧。”
“叔说,听叔的”
“那中,三毛吧。”
“中”
吉庆爽快地应着,顺手拿起了胡胖子车上的秤。
胡胖子看吉庆拿起秤杆子,扑哧一下又笑了:“你们也就是碰见我了,要是别人,把你们卖了你们还得乐呢。”
吉庆不明白胡胖子的意思,拿着秤愣在了那里。
“这个傻小子哦,我说的三毛,是一个三毛,你拿个秤干啥按斤要yāo啊。再说了,三毛一斤你就卖鸡蛋还一块五一斤呢。”
“一个三毛啊”
吉庆这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可不么,一个三毛和一斤三毛那得差多少钱呢,幸亏遇到了好人,不然可亏大了。
“紧着数一下,看看多少。”
胡胖子大大方方地掏出钱来,爽快地吆喝着。
吉庆和二蛋儿屁颠屁颠地两个两个的过了数,心里的小算盘扒拉得稀里哗啦,几乎要美出鼻涕泡。
回去的路上,顺风顺水。
初战告捷,小哥俩被满心的欢喜鼓舞得像吞了热豆腐,一刻也不得消停。二蛋儿的撸摇得轻快,吉庆站在船头一脸的昂扬。
卖鱼所得是三十三块,再加上鸭蛋的七块钱,整整四十。
吉庆手心里捧着,一张一张沾了唾沫数了又数,却还是舍不得揣进兜里。长这么大,吉庆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这一摞有零有整脏呼呼的票子,在吉庆眼里,却不亚于一座金山。
吉庆重新又数了一遍,数过了又仔细地平均分成了两份,把自己的那份掖回了兜里,回身把二蛋儿那份递了过去。
“这是给我的”
二蛋儿停下了摇橹的胳膊,双手在自己的衣服上使劲的蹭了蹭,用了小心地接过来,一张圆呼呼的脸因为兴奋显得红润而又激动,本来不大的小眼儿,看到了钱却陡然瞪成了个铃铛。
“你点点,一共是四十块钱,咋俩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吉庆洋洋自得地坐在船头,赤裸的脚丫子探进水面,啪嗒啪嗒地踢弄着。
二蛋儿喜悦地“哎”了一声儿,却也没数,直接就揣进了兜,想了想,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重新又把钱掏了出来,嘟囔着嘴说:“庆儿,不好吧,咋给我这么多呢是你带着我弄得,咋说,也得拿大头儿啊。”
“啥大头儿小头儿的,是我俩一起弄的,当然得对半分。”
吉庆说。
“不行不行,”
二蛋儿数了几张捏在手里,凑过来,死活地往吉庆手里边塞:“我就是搭把手儿,谁都能干的活儿”
吉庆忙往外推:“话咋能这么说呢,再说了,船还是你的呢。”
二蛋儿还是有些不依不饶的,两个人就在这狭小的船上你推我搡地挣扒了起来,把个小船弄得晃晃悠悠左颠右闪。吉庆有些恼了,一把将二蛋儿推了回去:“你咋那么多事儿呢,本来就是两个人搭伙,分个钱还磨磨唧唧的”
二蛋儿看吉庆真得有些上脸,手里面攥着钱竟有些手足无措,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嘀咕:“不合适,真不合适。”
“行了就这么的了”
吉庆大手一挥,扭过脸去继续坐在船头,再也不理会二蛋儿。二蛋儿看吉庆一副坚决的样子,也只好回到船艄,把撸拎起来怏怏地摇着,心里却还是惴惴地。
吉庆表面上生气,其实心里还是有些美滋滋的。人们常说,看一个人得从钱上来看,关键时候这个人不贪,那人品基本上就没跑了。吉庆长这么大没见过也听过,农村人家家都穷,把个钱财看得更重。多少家为了一点财产打个头破血流的,有的亲哥们都反目成了仇。杨家洼里和吉庆好的伙伴们成群结队,但都是一帮孩子,还没在钱财上有过啥牵扯。这是头一回在手里面过了钱财,也就是这头一回,吉庆基本上肯定了二蛋儿是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经过这一次顺风顺水的经历,吉庆陡然之间对前途充满了信心,再加上有了二蛋儿做帮手,吉庆一时间更是志得意满。就好像金山银山就摆在眼前,伸伸手就能搂进怀里一样。
想到这些,吉庆心里面被一种燥动鼓弄得有些手舞足蹈,看着波光鳞鳞的河水,恨不得跳进去扎上几个猛子,忍不住张嘴唱了起来。二蛋儿听见吉庆声嘶力竭的嚎叫声儿,嘿嘿地乐了,扯着个破锣嗓子也跟着唱起来。
两个人的歌声在寂静的河面上回荡着,那声调倒像是被风扯着的风筝,忽高忽低此起彼伏直冲云霄。两岸浩浩荡荡连绵不绝的苇丛中,成群结队的水鸟被惊醒,呼啦啦地飞起来,鸣叫着四散盘旋。
小哥俩就这么唱着闹着欢笑着,远远地河道拐弯儿处,杨家洼高高低低的房脊很快便隐隐显现出来。
大脚打早上一起来就没见到吉庆的人影,晌午饭都没回来吃,心里头来气,这时候正摔摔打打地嘀咕着。长贵和往日里一样,眼瞅着大脚的心气不顺,吃过饭便不声不响地溜了出去。
大脚一个人屋里屋外地踅摸,竟是看什么都有气,嗓子眼就好像吃了棒子面的窝头,上不来下不去地堵得难受。好几天了,大脚就像在地里面轰麻雀的那根栓了红绳的麻杆儿,吉庆却似那些猴精猴精的鸟,饶是任大脚围追堵截的,竟愣是没个办法。不是推就是躲,把个大脚闪得七上八下的,气馁之余就觉得自己个真是犯贱。有时候也咬着牙在心里面骂,连带着那院儿的娘俩儿。骂过了就恨恨地和长贵折腾,心里面恍恍惚惚地把长贵当了吉庆,可着劲儿地拽在自己身上再不下来,把个心气十足的长贵也累了个够呛。可那股劲儿松了,气喘吁吁地躺在炕上,那吉庆的影子却又倔强地从心里头冒出来。大脚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的想,想和吉庆在炕上痴痴缠缠地情景,想吉庆伏在自己两腿间汗流浃背的模样儿,越想却越是百爪挠心。
抬头看看早就偏了头顶的日头,大脚嘴里面骂着,把个鸡食盆子“咣当”一下,扔在了当院,弄了个鸡飞狗跳。本以为吉庆又跑到隔壁了,可上午巧姨颠颠地过来串门,竟说也没看见。
屋里头的座钟“铛铛铛”地响了一串,大脚终于再也待不下去,扭身出了院子。
巧姨正出来泼水,扭头正看见大脚怏怏地掩门,站住身问:“庆儿还没回来”
“鬼知道死哪去了”
大脚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那你这是要去哪”
还真是的,自己这是要去哪呢大脚被巧姨这么一问,却愣住了,想了想,说:“去找找,没准又下河洗澡呢。”
“洗澡还能洗上一天啊,没准去找同学玩了呢,”
巧姨说,又招呼大脚:“别去瞎找了,一会儿庆儿回来再撞了锁,来,上我这儿待会儿。”
“你那儿有啥好待的。”
大脚嘴里面小声嘀咕着,却还是走了过来。
大巧儿和二巧儿正在院子里的菜园子摘菜,见娘和大叫一起进来,齐齐地叫了一声儿“大脚婶”大脚僵硬的脸这才松弛了下来,硬挤着堆出来一丝笑容。巧姨抄了个马扎递给大脚,大脚坐了,却还是扭头冲着外面张望。
“诶呀行了,咋就那么惦记,一会儿看不着就想了”
巧姨也坐在大脚身边,笑着调侃她。
大脚心里面有鬼,巧姨无意的一句话,但在大脚耳朵里却格外刺耳。心里面激灵一下,回头看了看巧姨,见巧姨一张笑脸并无异状,这才放心,却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嘴:“我的儿当然我惦记,有人却不知道惦记个啥呢。”
巧姨本就是个玲珑剔透的女人,感觉着大脚话锋不对,问:“我咋听你话里有话呢,哦,我不该惦记咋说也是我未来的姑爷呢。”
“该该,谁敢说你不该呢”
大脚哼了一下,给了巧姨一个白眼:“就怕不该惦记的地界儿也瞎惦记”
巧姨心里也是一紧:这大脚的话越发让人难懂了,莫非和吉庆的事情被她知道了巧姨脑子转得飞快,表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满脸堆着媚笑,竟还往大脚跟前儿凑了凑:“你倒是说说,那啥地界儿该惦记,啥地界儿又不该惦记呢”
大脚倒一时哑口无言了,暗暗懊恼自己这压不住的性子。难不成把这个脏事儿就此撕破了别到时候扯出肠子带出了筋想到这里,竟也无可奈何,只好胡乱地支吾着:“中中,你都该惦记明个把那兔崽子绑你裤腰上,行了吧”
巧姨“格格”的倒乐成了一团:“那敢情好,我还白赚了呢,省得到时候疼姑爷还得去你那边现喊。”
大脚更是气恼,也不知道这巧姨是不是在装傻充愣,恨不得上去拧她那咧到后脑勺的嘴。好在老姐俩从小到大也是闹惯了,你来我往的却也没真的上脸,依旧稳稳地坐了,远远看去倒和往日里两人插荤打磕没啥两样儿。
大脚瞥了一眼在那边干活的小姐俩,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你个骚货,你就成天的浪笑吧,等哪天把你那窟窿堵上,让你还笑得出来”
巧姨笑得更是欢畅,一连串银铃似的笑声悠扬顿挫,惹得大巧儿二巧儿止不住地看过来。
“越说你还越来劲了,懒得理你,走了”
大脚站起身来,甩搭甩搭地就要走,却被巧姨一把拽住:“等会儿等会儿,还没说完呢。”
“有事儿”
大脚停住,扭头看了一眼巧姨。
“你坐下,坐好喽,”
巧姨一把将大脚扥下,按在马扎上坐好,诡异的一笑,小声问:“我觉着你这些日子不对劲呢是不是有啥好事儿”
大脚诧异地低头看自己,疑惑地问:“啥不对劲你看我哪像是有好事儿”
“天天耷拉着一张脸,倒是看不出有啥好事儿。”
巧姨抿嘴笑着,脸上越发的神秘兮兮:“不过,看你这神态,咋瞅咋像是犯了桃花呢。”
大脚“呸”地一声儿,啐了口吐沫:“你个骚嘴,天天的就是这个桃花咋长也长不到我这来,倒是你吧,赶紧摘摘自个,快被桃花埋起来了”
巧姨格格一笑,凑近了大脚:“真得真得,说真格的呢,你自己不知道,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看看你,这屁股也圆了,nǎi子也鼓了,这老脸都跟抹了蜜似地,天天带着红润呢”
说完,闪了身子上下打量着大脚,越瞅脸上的戏谑嬉笑却是越浓。
大脚被她看得糊涂,也自己扭着身子上下地看,终于惴惴不安地问:“这真能看出来”
巧姨“嘎嘎”地笑弯了腰,指着大脚:“你看你看,不打自招了吧”
大脚立时醒过闷来,这是被巧姨调理了,一脸的羞臊,“诶呀”一声儿,站起身来就要撕扯巧姨。巧姨笑着去躲,姐俩个倒像是一对没出门的闺女,嘻嘻笑着扯成了一团。一边的大巧儿二巧儿不知道这边是为了啥,却也被两人的无忌感染了,呵呵地跟着笑。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总算消停了下来,巧姨搂着大脚,凑在她耳边问:“说说,咋回事”
“滚犊子,啥咋回事”
大脚摩挲着胸脯,喘个不停。
“还装跟我你还没个实话呢。”
大脚一时语噎,不知道跟她说是不说。想了想,却觉得这些日子吉庆被她独占了,无论如何地心有不甘,陡然而生一阵子嫉妒。索性说了,好歹也是个让她羡慕的缘由。眼睛悄悄地往菜园子方向抽了一眼,掩了口凑在巧姨耳边:“长贵好了”
“真得”
巧姨一脸的惊奇,装模作样的竟好像是头一回听到。
“可不真的,这事我蒙你干啥”
大脚洋洋自得地坐下,下巴颏扬起老高,到好似对巧姨示威一样。
“说说,说说”
巧姨拽着自己的马扎凑得更近:“说说他是咋好的”
“谁知道咋好的,冷不丁就好了呗。”
大脚闪烁其词,却再不敢把长贵治病的偏方说了出来。
“蒙鬼去吧说好就好了”
巧姨撇着嘴,满脸的不信。大脚一副爱信不信的模样,却再不敢接茬,忙扭脸去瞅门口。门外的街道依旧是静悄悄的,远处高高低低地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尖利的声音此起彼伏。树叶好像是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焦了,有气无力地低垂着,风也没有一丝儿,越发显得燥热。
老姐俩依旧是默默地坐着,一个是打破沙锅要问到底的神态,另一个却倔强个脖子任你大刀片砍来,依旧是是岿然不动。一时间倒有些僵了。
吉庆就在这时,恰如其分地跑了进来,满脸的汗水,气喘吁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