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李师师铺排风月好色贪财沈子金卖俏行奸先娘后女钟离祖诗:生我之门死我户,几个惺惺几个悟?
夜来铁汉自思量,长生不老由人做。
吕祖诗: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却说皮员外在李师师家厅上吃茶,忽然见银瓶掀帘子上花园里去了,不觉魂飞心荡,恨不的一时到手。托那侍儿湘烟和李师师说,要出一百两银子梳栊银瓶,湘烟笑道:“我不敢提起,怕银瓶姐知道骂我。你叫帮闲的沈子金来,探探太太的口气,我才敢说。”原来沈子金才十八岁,一手好琵琶,各样技艺,无般不能,又惯会偷寒送暖,自幼儿和人挨光,极是在行,人物又好,手段又高,汴京巢窝有名帮闲小官。自从他父母亡过了,千金家事嫖得精光。人只叫他作小沈千户。金兵乱后,又袭不得职,终日和人在巢窝里鬼混。
那日在家,皮员外进来坐下,央他和李师师提那梳栊银瓶的话。沈子金摇了摇头道:“这件事休看得容易了,倒要费弯曲才得到手。你休看作是门里人,指望一说就成。皮狐打不成,还惹下一身臊。李师师是个见大钱的,把这银瓶娇养的比自己女儿还重十分,动不动说是道君选过的,就与嫔妃一样,他心里还不知安下个甚么网儿,要打一个饿老鸦。你如今拿着百十两银子,就要去破天荒、采鲜花,那能得个?他就依你梳栊,与银瓶破了瓜,你不成一两夜就中路开了?讲包月包年还少不得几百两银子,到不如讲嫁娶,破着费五七百金,他这等一个大体面,扯大架子,至少也还骗他三二百两陪送的妆奁,你不过净费三四百两,还不勾那包月的钱。”说的皮员外满心欢喜,道:“子金,你不枉是个积年子弟,到底算计的长。咱如今怎么去开口?”子金道:“终不然这样空手白去提亲,他不笑么?
依我,后日是李师师的生日,你买一副大下程,我替你先去探探。凭着我三寸不烂之舌,管教有几分准。”皮员外听子金所说。
到了正月十三日,是师师的正寿。这东京有名的行户,谁敢不来进奉他,就是旧日相识官员、内监,都有往来。自家常养着两个长班书办,答应往来礼帖,到像个缙绅家的体面。到了日西,礼节将完。沈子金打扮一身苏款:戴一顶玄色纱巾,斜嵌着古玉儿,穿一领乌绫碎云宋锦花样的直裰,又衬着一条水红花绉纱的褶子,脚下朱履、白绫细袜,手里拿着一个红绫鸳鸯汗巾系着银三事儿。一个出奇的大佛手柑,一大块沉香火埋在一个寿字紫铜熏炉里,俱笼在袖中,熏的透体异香,要悄悄送与银瓶的。他却要借皮员外的憨钱,来卖自己的俏。这是叶底偷桃手段,毕竟是在行子弟。安排停当,把衣衫抖了一抖,上李师师家来,客厅上坐下。
他这院里规矩:如要回,就说“太太有病,久不见客”;如要见,就等一会才请到书房,又等一会,才出来相见。比不得巢窝里没内没外,一把就抱在怀里。分外还有许多腔调,如不依他,就说是不在行的,一世也不得见他面,所以都要尊他的规矩。
子金坐在前厅上,只见两壁排的俱是香楠木椅桌。当面是铁梨木天然几,有二丈余长;上设汉铜大花觚,插一枝半开的老梅,傍倚着个周纹饕餮古鼎,足有六尺余高,香烟缕缕不绝。
子金坐了一会,出来个蓬头小京油儿,打着一个苏州髻儿,屯绢青衣,拿着雕漆银镶杯儿——一盏杏仁泡茶,吃了,说:“太太才睡醒了,梳头哩,就出来相见。”又等一顿饭时,另有个侍儿,穿着织金豆绿衫儿,银红绫比甲,束着个花绫白汗见,掀着帘子走进来,笑着说:“太太请书房中相见。”这子金又抖抖衣服,进入几层门户,弯转回廊,俱是一片松竹,太湖石边腊梅盛开,又有两枝红梅点缀。进的五间书房来,师师还在绣阁未出,那得就见?子金坐在中间一个倭漆大理石椅儿上,未见佳人,先看陈设。
但见:
正南设大理石屏二架,天然山水云烟;居中悬御笔白鹰一轴,上印着玉章宝玺。左壁挂东坡大字题文与可墨竹淋漓,右壁挂米颠淡皴仿赵大年远山苍老。
但见:
牙床雕镂龙凤,悬挂着锦帐流苏,尽是内宫陈设;香榻高铺文□,平垫着隐囊绣簟,无非御院风流。瑶签玉轴,多藏着道笈仙函;端砚纹琴,俱列在朱几素案。又有那床上盆松,三寸高枝,能向画图作干;笼中鹦鹉,一声巧语,忽传客到呼茶。紫箫斜挂玉屏风,香缕细焚金鸭鼎。
读《宋史》有感:
乱多治少使心悲,一段须倾酒一卮。
元末胜场王保保,宋家败气李师师。
沈子金看有多时,忽然湘帘高揭,宫扇半遮,前后四个浓妆侍儿簇捧,出来的是师师了。也有三十多岁年纪,身子儿不短不长,面庞儿半黄半白。颜色也只平常,打扮得十分娇贵。
穿一件天蓝翡翠漏地凤穿花绉纱衫儿,下衬着绛红绉纱衲袄,系一条素罗落花流水八辐湘裙,紧罩着点翠穿珠莲瓣云肩宫袖。
总是内家,一阵异香,兰芬桂馥。子金虽帮闲到他家,只见了几个侍女们,那曾见师师一面?见了这等一个威仪,如何不心惊骨软,早不觉磕下头去。师师用手搀起,笑容可掬道:“这个礼那里当得起。”左右侍儿安了坐。
子金取出礼帖来——早把皮员外名帖换去,是沈子金的名字,写“义男沈峦顿首祝叩李母太夫人千秋”。师师看了帖儿,欢喜的当不得。早有从人抬进两架新添篾丝食盒来,揭开摆在阶下,是一匹天蓝织锦万寿字倭缎、一匹陕西姑绒云褐,俱约有五十余尺,红纸束的两大卷。使?p红捧盒盛着才是烧羊二肘、烧鹅二只、烧肉一方、烧蹄一对。又是寿桃寿面,细果八盘,无非天花、香蕈、鱼翅、燕窝。又是两坛江南金橘酒。师师见礼厚情谦,子金年少标致,又会说话,太太长太太短,也有些肉麻的光景,要收这小官做个门下安禄山的意思,即便分付:“看酒桌儿。小坐坐。”子金故意起身说:“太太事烦,这些小礼孝顺,怎敢就好取扰。”师师笑道:“以后是一家了,家常便饭,坐坐何妨。”子金只怕扯脱了,口说身不动,躬着腰又坐下。
子金看见内外有数十个侍儿往来答应,俱是浓妆艳服、珠翠盈头,只师师高挽宫髻,横插一枝碧玉龙簪子,单凤斜挑几个大胡珠,却是清淡,更觉典雅。不多时,捧出一盏桂露点的松萝茶来,金镶的雕漆茶杯儿,不用茶果。吃茶下去,就抬了一张八仙倭漆桌来,就是一副螺甸彩漆手盒,内有二十四器随方就圆的定窑磁碟儿,俱是稀奇素果——橄榄、凫菰、苹婆、葡萄、栾片、香橙,山珍海错,下酒之物。两副金寿字杯儿,一把银壶。才待斟上,沈子金眼快,即忙接杯在手,先送在师师面前,早磕下头去。师师全搀不起来,喜的满脸是笑,然后回敬子金,安了坐。才待坐下,只见师师唤湘烟伏耳低言,不知说句甚么,湘烟飞也是去了。
酒过三巡,只见后院子一片笑声,先是两个侍儿掀起帘子,进来一位天仙,险不惊的襄王魄散,宋玉魂消。
但见:
晕红粉颊,却才梦醒扶来;淡绿眉弯,恰是晚妆重画。偷觑人一点秋波,内藏着许多羞态;泄露出三分春色,外安排无限风流。丁香未破雨中春,豆蔻初含枝上血。
这沈子金一见,骨软筋麻,忙起来作揖让坐。李师师才说道:“是小女银瓶。”坐在师师侧首。原来师师因子金送此大礼,拜了干娘,件件可人意儿,叫出银瓶来坐,兄妹之意。不料这银瓶前身原是沈子金妻子,只因将家财抵盗,偷嫁了南宫吉,故今世罚他受沈子金之报。故两人相见,未免有情。当时银瓶起来,另行酒礼,还要替师师磕头,师师免了,又与子金拜了,各安席而坐。那些家妓们早筝?j笙管一齐奏起乐来,上菜斟酒另有一班小童。真是汤翻香雪,肉脍银丝,俱是内厨制造,不与外边相同。
沈子金一个才出胞胎的少年荡子,见了师师,眼里已是出火,今又见了银瓶,只是心窝里乱跳,又是动了心,到像见了狼虎来吃他的一般,眼忙心乱,到弄成一个木偶人了。这银瓶从来不曾见客,见了沈子金生得清秀风流,又打扮得苏意,虽是娇羞,把眼睛不住的斜觑,见子金看他,他又把头低了。到底是门里出身,见这些侍儿们接客光景,自然会勾情卖俏。又况他年过二八,才色绝代,岂有不爱风流之理。当时彼此留盼,眉目送情,只嫌师师碍眼。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忽然黄太监来送寿礼,师师起身收礼去了,落下银瓶二人,才敢放眼相看。
子金扳话,就取出袖中紫铜寿字薰炉并佛手柑来,放在桌上,说:“是拙兄一点心意,送贤妹顽耍。见此物就见拙兄一般。”
银瓶分明心爱,只推不受。
不多时,李师师回来,银瓶说:“是沈哥哥送的,我不好受。”师师笑道:“一家姊妹们,收了何妨?只央你沈哥哥替你早寻一家好亲,还要谢他哩。”只这一句,勾起了子金的话来。两相凑巧,子金方把皮员外要求娶银瓶的话才提来说了一遍,道:“论起贤妹才色青年,就是配一个状元也称的,如今大乱以后,大家都穷了,那得班配?这皮员外也是洛阳有名的大家,着他多多尽个财礼,许了亲,只说要他招赘,养母亲的老,日后就是个儿子一般,他也不敢忘了恩。他今年三十岁了,论人材也中中的,心里诚实,不是虚花子弟。如今只取他这个心罢了。”师师问道:“他出多少财礼?我这女儿是上皇选过的,休当作门里人看,琴棋书画、品竹弹丝,无般不精,就拿金子打这个活人儿,我也不换,少也得三千金来下聘!珠冠金镯、宝石环佩、衣服插戴在外,也得千两才出得门!”子金笑道:“娘这话就说得远了。他一个百姓富户之家,那得有这些?
如今叫他竭力凑个财礼,大吹大打的请些官客来下聘,不在银子多少,只讲过完了婚不许过门去,到底瓶姐还是咱的人,刀靶还在咱手里。东方日子长着哩,那一时只由着咱摆布,不怕他猫儿不上树。细细嚼他,强似囫囵嚥。讲得财礼多了,人上不来,到是一拳的买卖,显不出咱娘们的做手来。”只这几句话,打动了师师的心,取出一只汉玉杯来,斟得有十分满,叫瓶姐双手送子金,以作谢礼。银瓶翠袖高擎,笋芽斜露。子金慌忙来接,早用手把银瓶手腕一掐,调了个暗情。两人笑眼传心。师师正要他勾扯挣钞,□□人家,那管他们嘲笑。
吃了几杯,大家熟狎了。子金妆着醉道:“我闻的说一座好花园,叫儿子去看看,到外边也好说。”师师心喜,又见子金伶俐,就叫侍女们携着盒酒去看梅花,摆在园亭石几之上。
这条路要从书房东厢后,串到银瓶卧房前,过去才是园门。师师前行,子金、银瓶随后,都有几分酒意。月色初上,正是灯节,街上游人热闹。师师要上小阁,看河上花灯。子金步到阁上,才知是银瓶的卧房,存在心里。阁上香薰绣被、春暖红绡是不消说的。下阁来到梅花树下,一方石桌、两条石凳,俱是花斑石天然竹叶松梅的,磨光如漆。子金、师师作对,取了锦杌来,银瓶横在师师下手,却与子金相挨。早已把暖酒斟在三个儿杯中。三人吃得各有春心,叫子金吹箫,师师却用琵琶,叫银瓶歌一套《梅花三弄》,三人凑成一样,好不趣绝:【锦搭絮】绣阁清峭,梅额映轻貂。画粉银屏,宝鸭薰炉对新寥。为多娇,探听春宵。那管得翠帏人老,香梦无聊。兀自里暗度年华,怕楼外莺声到碧箫。
【前腔】睡痕宜笑,微酒晕红潮。昨夜东风,户插宜春胜欲飘。系春朝,微步纤腰,正是弄晴时候,阁雨云霄。纱窗绿线重,把淡翠眉峰懒去描。
原来师师酒量甚大,风月有名,打动皇上,全在枕席上用工。且有内美,虽夜夜交合,浑如处女一样。海内享名,人求一面当费百金。这一向负个大名,不好接客,只偷藏两个知心旧人,终久做的不快。这一夜酒兴逗的春心津津欲动,看上这个沈小官在行,留他做个小闲,又拜成儿子,穿房入阁的好挡人的眼目,吃着酒,在石桌下把金莲轻轻一勾。这子金积年子弟,就知道了,连忙妆醉,倒在亭子台几上,叫着也妆不醒,只说:“我走不得了。”师师笑道:“这小官吃的老实酒,我见他杯杯干,到不藏量。叫湘烟扶他书房睡去罢。”两三个丫头才搀扶起来,踉跄着往书房里去。师师也到书房,看着他连衣睡倒,叫侍儿们取灯出去。各人知趣去了。
子金见师师醉兴勃勃,yín心已动,扒起来跪在面前,忙叫亲娘。把师师抱在一张禅椅上,轻解红绡,早已浅抽玉麈。两人俱是积年,子金精强力壮,内材养得十分丰锐,在师师内外左右斜排深捣,照依《嫖经》上九浅一深、磨按抓揉之法,把这妇人弄得yín水直流,莲房高簇,不止一次昏迷如醉。两情相对,贯住不休。师师觉美不可言,忙叫:“哥哥有这等本事,我今生不能离开你了!”又把上下底光脱个尽,马扒在子金身上,自己揣摩。子金竭力迎凑,直至三鼓方泄,力倦而寝。
正是:
三春未定裴航杵,一夜先偷阿母桃。
不在话下。
却说银瓶见师师送子金书房去宿,早知其意,悄悄上那阁子上,把灯吹灭,在那窗眼映着月光,偷看师师送子金而去,心中也有些动情。女儿家没受这个滋味,只为子金吹萧点板,勾搭了几番,到叫李妈先收在手里,就和吃醋的一般。到了房中,连衣而卧,心窝里乱跳。“又不知说那皮员外何等样个人,怎样得像沈子金一半也罢了。”
却说师师睡到四更,酒醒力倦,起来净手,见子金睡的鼾鼾的,一身雪白肌肤,和个女儿一般,着实爱他,拍拍叫醒道:“哥哥,你自己睡罢,我到后房里去。天明了丫头们看着不好看,到是干娘和干儿子耍了。你往后常来,常住着,外人那里知道。”连忙取床上的锦被替他盖了,去讫不题。
谁知道这子金积年的乖贼。“一心看上银瓶,到不料师师先把我来奸了。虽然有趣,还不如银瓶一朵鲜花,又不知是甚么滋味。”听听正打四鼓,正是正月里日短夜长,这小官跳起来,穿了个袄,妆去净手。角门全不曾关。你道为何?只因李师师在书房中,众侍女知趣避开,门俱开着。此时院子静悄悄,人都睡熟了。一直踅过东厢那银瓶的小阁子来。银瓶思情,花心滴露,倦极无聊,只把房门轻掩。那知道子金走来,轻轻启户,露的身子光光的,看那月色透过纱窗,照见银瓶解了罗裙倚枕而卧,叫了声:“冤家,我为你费了一场心,怎肯罢手!”
上前一把按住,忙解底衣。那银瓶故意星眼朦胧,低声问是谁,那裤带早已解开了。子金余勇可贾,不敢猛进,只得加些津液。银瓶扭了两扭,也就不言语了。
只见:
蝶粉初开,蜂黄未褪。颤巍巍花朵,何曾经雨打风吹;密匝匝云丛,略带些水香花气。初入桃源,溪转峰回犹认路;深探花涧,波明石动渐通津。此处自家知痛痒,直教鳅入菱窝;到来随地任浮沉,真是鱼游春水。暮雨乍开三峡梦,轻舟已过万重山。
银瓶初破娇红,子金不敢大战,只得扶起。鬓乱腰松,新红滴滴,子金忙将白绫汗巾拭净。银瓶忽泪下道:“哥哥,你有心,奴有意,只怕不得做长远夫妻。我又被你采去新红,日后如何是好?”子金笑道:“姐姐放心,今日寻的这个主儿是个死桩。把你不要过他家去,只在这里,和包月的一样,你妈妈又收了我做他拄拐,咱两个如鱼似水,夜去明来,叫那皮员外打着幌子咱快活。到了几年,再作商议。这天下大乱,有了咱一对夫妻,那里不是过日处?”银瓶说道:“你既有实心,和你月下赌誓。”于是推开楼窗,双双跪倒道:“月光菩萨,我两人有一个负心的,死于刀剑之下!”赌咒已毕,子金还要再干一遭,银瓶护疼不肯,许下“改日另来罢”,两个亲唇啮臂而别。
不知后来皮员外与银瓶结婚如何,有分教:月老检书,添上几层离恨谱;风流续债,还他半世负心盟。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皮员外使憨钱买臭厌沈子金涂假血庆新红吕祖《沁园春》词:火宅牵缠,夜去明来,早晚无休。奈今日不知明日事,波波劫劫,有甚来由。人世风灯,草头珠露,几见伤心眼泪流。不坚久,似石中迸火,水上浮沤。
休休、闻早回头,把往日风流一笔勾。但粗衣淡饭,随缘度日,任人笑我,我又何求。限到头来,不论贫富,着甚干忙日夜忧。劝少年:把家园弃了,海上来游。
且说沈子金因来替皮员外提亲送礼,和李师师勾搭上了,月夜又到银瓶卧房偷采新花,二人誓结同心,无人知觉,依旧宿在书房。天明洗面整衣,悄悄而去,回复皮员外的话。
到了他家,还不曾起来,在前厅坐着。家人进去说知,皮员外忙披衣而出,道:“你来的恁早,是在巢窝里表子家宿来?”子金摇头道:“我如今还干这营生,也不是人了。来替你报喜信儿。你先说,把甚么谢我?”皮员外笑道:“那事有几分了?等我去梳洗了来。”一面分付小厮:“安排早饮,和沈大爷吃。”说着进去了。待不多时,皮员外打扮新服,摇摆出来,甚是鲜明:穿一套荔枝色漏地皱纱直裰、玉色线罗银红京绢的衬衣,头上乌绡方帻,露出那赤金龙头簪儿,巾上斜嵌个琥珀汉□,薰的香风扑鼻。与子金作揖谢了。小厮们排下八仙桌。
吃过一杯松子仁茶,就是小金钟、牙箸儿,一副手盒,无非南果糖食、**胗鸭卵、鲫鱼海蟹,件件精致。
酒过数巡,就问起师师家送礼去的事来,子金道:“你且吃一大杯,我才肯说。”即取过一个茶杯,满满斟了一杯麻姑酒。那酒又香又辣,皮员外一饮而荆子金道:“昨日送礼,原说探探口气,谁知这等顺溜!也是哥的喜事临门,该是姻缘辐辏,就留我在书房里吃了便饭,我才把哥的门弟、家道、人材、名望,件件夸赞了一遍。师师起先全不吐口,又是五千两、三千两,一味海说。依他说的,也有理。他道:‘我如今三十多岁的人了,没儿没女。只这一个女儿,比我亲生不同,招个好人家,就是我养老的一般。名说是嫁了女儿,讲些财礼,只是傍人体面好看,论起情来,有甚么多少,原不比那娶嫁孤老表子的。日后我老了,这几个丫头都嫁了,我就随着银瓶过日子,连我的身子和这些家事,还待那里去不成?我如今因皇上亲幸过几番,天下人谁不知道?我是嫁不得的人了,人也不敢娶我。我就终来老在这个门里,我也不肯低了我的门面。这银瓶又经皇上选过一番,虽没进官,也是有名器的女儿,比不得泛常梳栊人家个粉头。只我这女儿姿色才貌、文墨丝竹件件精通,就是苏杭两省,这个瘦马,也得一二千金。休说我这一分家事,不要穿戴的金珠宝石,只这古董玩器,还值三五万银子。
送的财礼,将来还是他的,只好替他收收,叫人好看罢了。’”说到此处,子金不言了,使眼看着皮员外。只见他好一似酒醉的螃蟹,全动不的了,只把眼儿瞪着,半晌道:“他说的也有理。如今可怎么样?”
子金把嘴咂了两咂道:“依弟说,如今这件事不是小可。
这李妈妈身子和家事连银瓶也要总寻一个好主儿,就要妥上妥下全全的交付给这人,少说也值几万银子。一棒打着两个鸳鸯,那李妈妈看中了才许亲,连他都嫁在里头,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除了哥,那有这个好主?如今咱拿着他的拳头打他的眼,虽把银子幌幌眼,少不得还是咱的!他见小弟说哥十分忠诚,比不得串窠巢的浪荡子弟,他就喜的极了,看着弟眼里酸酸的道:‘遭这样乱世,也要早寻个安身的去处。当初朝廷在日,还有些体面。今日不知明日事,但得小女成了亲,我也就全家要去过日子,图下半世的快活。’只这几句,就是他实心了。
他不十分要嫁,还不肯说出这话来。哥,你再自己酌量,弟不过骗你的喜酒吃,难道你那快活时,一个倾城的绝色和一个半老的佳人,肯着弟打个头儿也就勾了。”说着跳起。这皮员外着实打他一下,子金故意的跑。
说不多时,来撤了手盒,就是一碗炖的稀烂猪蹄、一碗?h菇小炒的笋**、一碗酱烧的大方东坡肉、一碗炖的**子膏,又是一碗汴河里大鲫鱼、两盘蒸酥果馅,俱用大官窑五色御膳碗——是新出宫的,各人一碗上白米饭。饭罢,茶漱了口。
这皮员外一似蛇钻了五窍,心里又痒又闷,不住的在厅上来回乱走。子金又道:“你定了主意,应承不应承?咱好回他话去。人家一个黄花女儿,是轻提的?咱回不对,也教他笑咱不是行家了。”说着,皮员外也不答应,绕院子乱走。住一回,皮员外道:“毕竟得多少财礼才完的事?”子金道:“哥嫖了一世,还等人说?你风月儿那件不在行,来问?只估估他这家人家,可是轻开口的?到不如就推这件事,早早辞了罢。”员外摇了摇头,往院子里又乱走,全不言语了。
子金故意要去,下台坡来,皮员外又拉回,把子金拉在一个小小书房里,道:“依他口气,实指望多少?”子金笑道:“小弟愚见,这样大眼的科子,骗过朝廷的人,你我些小如何动得他?就极省费,也得二千上下使用。他也得千金的陪送。
咱就费了些,我还寻出个法来,叫他倒帖出来不难。”皮员外忙问道:“怎么倒贴出来?”子金道:“等下了礼成了亲,你说要娶回家去,他定然不肯,你就依着他说。放在他家里,少不得你是女婿,他是丈母,一家大小,那个敢不来服事你的?
你这些饮食茶水、跟随的人役,少不得他应管侍,就弟们到了,少不得供给。一年半载,和银瓶熟了,他家里古董玩器,你那件取不了来?这李师师错算了,枉是个积年。若是弟,情愿不肯娶过门来,我只在他家,和招赘的一般,弄犯了这鸨子,随着我手转。他连身子都属了我,甚么一千两、二千两,都要贴出来才罢。”几句话说得皮员外眉欢眼笑,怪肉麻起来,道:“你说的中听,只怕没有这样造化。”子金又道:“世上有福的事偏寻上门来,平白的得人家三五万家私和两个美人,这是件小可的么!”
子金见皮员外有几分依从的意思,又催促道:“李妈妈昨日使我午间回话。常言道‘提姻亲如救火’,只一歇手,他前后打算,不得咱的便宜,就不依了。如今只讲就财礼,立了婚单,一顿子送过去,再改不得口。”皮员外道:“小弟这里没有这许多,若是一千银子,别的金珠尺头打算个千五之数,还勉强得来。”子金摇头道:“成不上来,还要添好些。”一面说着,往外又走,皮员外又拉下了。子金道:“我替他算来,你去下礼、完亲、谢亲,还有他家的亲眷添箱的、道喜的,也得十数席酒,这些赏钱、喜钱也得一二百金,再替他全包了,添上二百两,共凑一千二百两之数。他若不依,小弟跪着央也央他允了。咱破着花这些银子,到底有回来的日子。”说的员外依了,就忙叫取历头:“定个下礼吉日,一总去说成了罢,恐怕更改了。”取了历头,看的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礼,二月十五日完婚,花朝大吉,不寒不热的。子金还道:“日子近了。”
说着话往外走,道:“我去探探,还怕不依。”大踏步去了不题。
却说李师师收用沈子金,见他伶俐乖滑,又在子弟行里透熟,风月顽耍无一不妙,因他天明早去,不等梳头,免了外人看破,十分在行。那半夜里入花园,他那里想得到。过午以后,才梳洗停当,沈子金早在客位里坐下。丫头来说:“沈二哥来回话了。”喜的师师忙叫:“请进书房里来罢,自家人还传甚么。”
子金抖抖衣服,忙作揖:“谢了昨日大扰,费娘的情。”
说着,两个涎眼看着师师只管笑。师师也着袖子掩着口笑道:“二哥,你尝着滋味了?来的好勤!”不一时吃了茶。子金挨进前来道:“银姐的事,有几分成了。”把皮员外许了一千银子、五百两穿戴,说了一遍。又道:“娘若嫌轻,儿子再使他包席面,添上二百两,也是我的一点穷心,借花献佛,不枉娘抬举我,如今没有胳臂往外折的。”说的李师师喜了,道:“这个不许过门的话讲过不曾?”子金道:“娘不消先说,儿子和他说过,着他来求着,咱还要扯硬弓哩。”师师喜道:“多累哥哥!还叫过银瓶来,说他知道。”即使丫鬟:“叫姑娘去,说道沈二哥来提亲了。”
却说银瓶昨夜破瓜,直睡到午后才起来梳妆,听见叫,说是沈子金来了,又喜又羞,忙匀了脸,下楼来书房。相见已毕,坐下。师师先说道:“你谢谢沈二哥提了亲,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礼,二月十五日过门。”银瓶害羞,把脸扭着笑了笑不言语。
李师师又要留子金吃饭,不肯住下,道:“我回他话去。”师师送至外厅,银瓶回房不题。
话不絮烦,到了正月二十八日,皮员外安排仆马齐整、衣服华丽,请的官客是张都监、吴春元,及一班儿帮闲子弟沈子金、范三官、孙寡嘴、张斜眼,都借的鲜明衣服。叫了两班吹手,将着食盒羊酒、茶食细果,一样簪花结彩,大吹大打上门儿去。师师家大厅上备了六席,请了李武举奉陪。取过礼帖,抬过食盒来,却是二十个大元宝,金钗金镯、裙带扌赛领、珠箍环佩一件不少。外有散银二百两,用一书匣捧着,为席面之费。
众人也自心惊,夸员外挥金如土:“这个才是子弟!”师师把盏安座已毕,去收礼物。这沈子金卖弄他的殷勤,不住的往后乱走,替银瓶收簪环、抱尺头,上来下去,往阁上乱走,俱送在银瓶柜箱里,故使师师不疑,以便来往。师师安席而去。这些来客见此大礼,原要尽欢。先是家乐,湘烟儿六人唱毕,又有四个小优儿唱了一套【锦堂月】:绣幕红牵,门楣绿绕,春色旧家庭院。烟雾香濛,笑出乘鸾低扇。似朝阳障袂初来,向洛浦凌波试展。(合)神仙眷,看取千里红丝,百年欢燕。幸然,王母池边,上元灯半,缥缈银鸾光现。一簋琼浆,蓝桥试结良缘。吹箫侣,天倩云迎,飞琼佩,月高风转。(合前)两下笙歌簇涌,众侍女扶出银瓶来,席前铺上红绒大氍毹,朝上拜了四拜。打扮的天仙相似,不消说金钗玉簪。银瓶拜毕回去。员外捧出一对大红麒麟金缎红绒,系着白银二十两,做了拜钱。
前厅唱闹饮酒,点起满堂灯烛,把个皮员外醉得如泥人一般。众人们替他簪花打喜,闹成一块,至二更,那里肯散。那沈子金知道东角门一条胡同直至花园,推去净手,悄悄推开银瓶阁子——正然梦卧,把两脚高擎,就着床褥。这一次比前番不同,情窦已开,排闼而入。银瓶知道此味,也不做客,但见:春水溶溶月一塘,中含豆蔻似莲房。
温泉欲漱玲珑玉,瑶柱中分细碎香。
娇蕊难容双蛱蝶,白波时泛两鸳鸯。
也应细柳风前怯,无奈娇莺唤阮郎。
子金泄过一次,忙忙踅至前厅。众客欢闹不休,师师出来送了大杯方才起席,皮员外又费了许多赏赐。
正是:
歌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
不觉到了二月初旬,李师师着沈子金过来,要讲过在京师买下宅子才许过门:“一时无宅,且在师师家祝”皮员外俱依了。师师家也打造了许多珠翠,裁剪了半月衣妆。书房东边原有一座退厅,中间打上木壁子,安床糊壁,十分洁净,皮员外做了卧房。二门外边开个角门,使他家人出入,俱不许进师师内宅来。那园中小阁子,原是银瓶内室,依旧自己住着,外人不得到的。一一安排停当。
到了十五日,皮员外自己催妆,打扮得锦上添花,坐着轿子,吹打灯笼,抬着酒礼,和亲迎一样;还是一起帮闲的陪着来。李师师家依旧设的大席。鼓乐喧天,吃到天晚客散,才扶出银瓶来入帐。这些帮客怎肯早散,闹到初更,掌起烛来。
子金推净手,往后直走,到师师房中,假说:“皮员外明日谢亲,问娘要甚么礼节,也好治办。”看见银瓶穿着大红绉纱底衣儿、银红比甲、紧紧抹胸,坐在床上,使湘烟一班丫头那里开面修眉。见了子金进来,忙躲不迭。师师笑道:“眼前就做新人,还腼腆甚么!”子金说完了话,师师手忙脚乱的收拾箱子、取头面看首饰,他就丢了个眼色与银瓶。银瓶早知,见子金去了,不一会,妆去阁下洗裕洗浴已毕,自己把园门内角门关了,却开放外厅的角门,嗽了一声。子金有心听着,趁众人闹里,走过角门,用手牢关。这银瓶方才浴毕,穿着抹胸,系着红裤儿。两人熟了,也不打话,依旧弄起来。这番已是三偷阿母仙桃,不比桃源初入,渐近自然。不敢久贪,一泄而出。已替皮员外扫开鸟道三千里,先到巫山十二层。银瓶道:“今夜没有新红,如何是好?”只见子金笑嘻嘻袖中拿出个白绫汗巾来,是用新**冠血染上三四块在上边,叫声:“姐姐,我已预备多时了。”银瓶喜之不荆子金忙忙入席去了。到了前厅,大叫道:“这些人通不在行!再不起身,各人罚一碗凉水,那有这些酒!明日来验红吃酒罢。”众人见说,方才散去。
单表这银瓶关了角门,自己去到师师房中打扮已毕,穿一件大红金麒麟□丝袍,系一条锦□边豆绿花绫裙,束着玉玲珑嵌玉石玛瑙金镶女带,下垂着金耍孩倒垂莲的裙铃,□赛领披肩,宫妆锦绣,头上凤钗高髻,足下凫舄轻挑,真是姑射仙人、飞琼青女!这些十个女乐,浓妆艳服,各执箫管箜篌,吹打拥至,与皮员外交拜了天地,才送到东书房。摆设的锦帐红纱,灯烛萤煌。银瓶上床端坐,灯下细看皮员外,见他宽额凹鼻,卷须大口,腹如垂瓠,面如黑枣。“可怜我怎么嫁到他手里!还亏沈哥哥和我先成亲事,把这厮当做个外入流罢了。只今夜怎样和他同寝?”思想起来,不觉泪下如雨。那皮员外见银瓶泪落,只说是个新人怕羞,那知他三过其门,别有正主。员外忙上前温存,用手一搂,被银瓶一推,险不跌倒。员外见他不喜,勉强替他解衣,还要细看,被银瓶把灯吹灭,连衣而寝。银瓶生怕决撒,待员外缠到四更,略一放手,被他按住,勇往难当。原来皮员外阳物原大,就是少妇,常不能容,况银瓶天分紧缩。子金原不敢狂放,此番幸有残沥在中,可以少宽,那员外情浓意渴,直入重门,那得不痛叫起来。员外只道是金珠活宝,那知已是破罐子,吃了些残盘,做个子金长班罢了。
到了天明,这些帮客早已到门,大喊要喜酒吃,师师也差人讨喜。只见银瓶藏着一方红来在袖中,再不肯放,被湘烟来夺了去。大家妇女笑成一块,那里知道这等巧事。皮员外出来请李师师行礼,受了他一拜。前厅摆酒,留客验红。酒至三巡,只见湘烟用一个螺甸漆盘捧出红来。员外来夺,已被子金抢在手里。众人观看,但见:海棠着雨,新红乱点胭脂;杜鹃随风,月夜啼残口血。燕语声娇,假意儿妆成门面;莺啼舌怯,真情儿另有相思。吃残蝴蝶面,借你罗筛;醉倒杏花村,劳君沽酒。
众客验红已结,把皮员外罚了三大碗,说他无情太甚。员外又封了二两银子,赏了湘烟。这里连住了三宿,银瓶只推来了月水,就退入内阁再不出来,等沈子金去了。
正是:
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看破了想提防一时催百辆再难来拼不得半夜赋桃夭诗曰:秦淮明月楚江秋,往事空悲碧水流。
啼鸟自鸣三月柳,飞花常送五湖舟。
谁家羌笛梅先落,何处秦筝雁不留。
忍向钟情桃叶渡,香风片片过溪头。
且表这皮员外因迷恋银瓶姿色,不惜千金,结欢了李师师,招在家中,每日花攒锦簇,醉舞娇歌。常言道:佳人有意郎君俏,红粉无情子弟村。这子弟行中,鸨儿爱的是钞,粉头爱的是俏。假如潘、驴、邓、孝闲一件不全,也不是嫖客,何况这皮员外只有了两个字。那银瓶少年,喜的是风流乖巧,皮员外几个憨钱,那里看得上。虽是勉强来坐坐,不住的往园里走,或是过夜,到了床上就推是心疼,把脸朝里睡去了;常是这等睡到半夜,就走进去不出来了。要是别家窝巢里,就好骂鸨子,打粉头,做须硬势,好使他怕。这李师师是有名花魁,养就的门面,谁敢往下看他?况这皮员外使过千金财物,偏要在人面前支架,卖弄“银瓶怎样和我抓打拿情”,就死也不肯说是嫌他的话。
常道:这子弟使了昧心钱。又道:多年子弟变成龟。他就明看出几分破绽,和沈子金勾搭,也只道是帮闲的来衬趣,先拜认的姊妹,一字也不疑。后来,沈子金见银瓶辞的他不像体面,到了后园阁子上,劝银瓶道:“你还俯就他个体面,咱好行走,弄得淡了,生起疑心、醋起来,咱到不便。”那银瓶是坏心的女儿,那知巢窝里拿犯孤老的手段,他蹙着眉儿道:“看他那个脸弹子,生碜煞人;一个嘴唇不知多大,常来人脸,怪毛瞪瞪的,一口蒜气,到着人恶心半日。随他怎么,我去睡不成!”
到了七月初八日,是皮员外生日。李师师家设了四席酒,叫一班小优儿,请的是这须帮闲子弟。叫丫头们先陪着斟了酒,到了月出时候,李师师和银瓶打扮得如素娥相似,才出来把盏入席。把大门锁了,把桌面移在堂前,另有添换的酒果。先是银瓶送了客的酒,到了皮员外的酒,他偏不送,就送师师的酒。
子金一齐插口道:“这才是两口儿,偏俺们是外客。”师师笑道:“熟不讲礼,姑娘到房里下个私礼儿罢。”大家笑了。那小优儿一个是筝,一个是胡琴,唱道:【绣带儿】金盏小,把偌大闲愁向此消。多情常似无聊。暗香飞,何处青楼,歌韵远,一声苏校含笑倚风,无力还自娇。好些时吹不去,彩云停着。
【白练序】虚嚣,那年少,曾赴金钗会几宵。如天杳,江南一梦迢遥。酒醒后思量着,折莫摇断银鞭碧玉稍。徙谁道,兀的是渭水西风残照。
【降黄龙】心焦,难听他绿惨红消。为他年半倚雕阑,恨妒花风早。倩盈盈衫袖,把胸中怎浇?洒酒临风,按住了英雄泪落,还劳你把玉山扶倒。恁多情,似伊风流年少。暮云飘,寸心何处,一曲醉红绡。
直吃到三鼓,众客方散。皮员外余兴未尽,指望移席到他卧房,和银瓶挨肩叠膝,倚偎着一递一口儿,亲近顽耍,“也不枉了我费了这些钞”。谁想银瓶陪完了席,只想着沈子金没得和他叙旧情,心儿闷闷不足,一直的走到后园阁子,开放月窗,拿起琵琶来,唱一套《忆阮郎》:【玉交枝】烛花无赖,背银红暗劈瑶钗,待玉郎回抱相偎爱,颦娥掩袖低回。月到三更一笑回,春宵一刻千金债。挽流苏,罗帏颤开,结连环,红襦袄解。
【前腔】鸾惊凤骇,误春纤扌氵亍着香腮。护丁香怕折新蓓蕾,道得个豆蔻含胎。他犯玉侵香怎放开,俺尤云滞雨权耽待。吃紧处,花香几回,断送人,腰肢几摆。
皮员外独坐灯下,觉得好没滋味。因扌氵亍房里没人伏侍,师师拨了樱桃来伺候姑爷,就来替他铺床。皮员外问道:“姑娘那里去了?”樱桃道:“姑娘身上不净,向后房里洗浴了才出来。”这员外欲火烧身,yín心四溢,看见樱桃虽没甚姿色,一时兴动,把撄桃按祝那丫头不肯依,当不过那皮员外粗大有力,挣不起来。就剥下底衣,分开玉胯,直捣中间。那樱桃原被银瓶拥撮上,着子金偷了二次,不曾经大创,不觉哀痛告饶,怎禁得他恣情抽送,弄得晕了,半日方泄。樱桃怕银瓶知道,又不敢说,只得抹了血迹,一溜烟走了。
正是:
张生不得莺娘意,借着红娘且解馋。
原来沈子金和银瓶约下,叫他在后园等他,因此银瓶不肯出去陪皮员外,弹着琵琶通个信儿。子金伏在河崖柳树下,听那琵琶声,知道银瓶在阁儿上等他,踅到园边,有个短墙儿,跳过来。悄悄到阁子上,见银瓶还没睡哩,上得胡梯,就咳嗽了一声。银瓶知道,忙把灯吹灭了。上得楼来,二人再没别话,子金把银瓶抱起,自后而入,觉得松美异常。知道深夜无人,因此慢送轻迎,各人尽兴而止。
却说樱桃被皮员外弄怕了,走到师师院子里,还没睡哩。
师师问道:“你姑娘在前头和姑爷吃酒哩?”樱桃把嘴骨突着道:“没在前头,往阁子上去这一会了。他不出来,叫人家麻犯我。”师师道:“一个大生日下,不陪他前边,却来自己睡,不惹得姑爷怪么!”说着话,往园子里走。
到阁子边,见把门掩着,有人在上面说话哩,师师站住了脚,只听见银瓶道:“两个的事体,休教妈妈知道;若知道,你就不好进来了。你也来得勤了些。”沈子金道:“你放心,他老人家已是先收了我的投状了。那一夜在他书房里,把他弄个死,哄得他进去了,我才来你阁子上来。他就知道也不相干。”又夸师师床上的好风月,怎么样顽耍。师师听到此,不觉伤心大恨,心里想道:“这小厮把银瓶耍了,还要拿着我卖风情!”就悄悄回来,叫起七八个使女,拿着大棍、门栓,藏在园里,大叫:“阁子上是谁说话?”唬得子金穿衣往外走不迭,才待扒墙,这些女人们上去,一顿捧棍,没头没脸,打个鼻青眼肿,方放条路,越墙走了。从此分付家人,再不许沈子金进宅子了。
师师才上的阁子来,把银瓶大骂了一顿,还要拿鞭子来打,唬得银瓶跪在地下,不敢言语一声。师师道:“我这样抬举你一场,还背地偷汉子,拿着垫舌头儿!好不好我剥了你的衣裳,叫你和湘烟一班儿去站门子,不拘甚么汉子,给我挣钱养汉!”
银瓶只是哭道:“娘教我知道了。”师师骂到四更时候才下阁子去,使两个丫头守着银瓶睡不题。
到得天明,嚷得满院子知道,说是园里有贼,亏了知觉赶散了。皮员外虽不做声,也放在心里。从来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这子金和银瓶勾搭了一年,这些粉头们也都看破了几分,因子金和师师有些连手,谁敢说他。又说银瓶把头上赤金簪子和珠子,成包给他装在荷包里,也都不平。
那一日合该有事,皮员外八月十五日又请他帮闲的弟兄吃酒,见沈子金洗手,一个红葫芦儿——金线结的,“原在银瓶抹胸前的,怎么在他腰里?”十分疑惑。皮员外因银瓶不奉承他,也久不快,掀起了金裙子,妆看合包,轻轻的一手揪下来,只吊了根绳儿在裙带上。子金忙来夺,只是不放手。子金见皮员外疑心,就放了手,道:“哥,你明日不还我,管教拿你件好东西来准了。”大家散了。员外回到卧房,见银瓶不在,使樱桃叫两三遍不出来,员外十分不快,着樱桃禀妈妈去。
这银瓶自从犯事以后,也不敢十分拒绝皮员外,自知自愧,出来几遭,只是勉强,全无实意。那皮员外得了红葫芦,在灯下看着银瓶道:“我一件东西,是一个人送的。”银瓶不知道,只道是好话,问是甚东西。皮员外取出红葫芦来,道:“你的物儿怎生送了沈子金?你家拿着我妆幌子,你可养汉!”把那红葫芦照脸一摔。银瓶道:“一件东西就没有一模一样的?怎么就执着是我的!”皮员外恼了,把抹胸扯起来道:“只不是系这个的去处,因甚么没了?”把银瓶打了两个巴掌,险不跌倒地下,拿起一根栓门小棍子,一把采倒,打了一二十。亏了樱桃同众丫鬟拉开,银瓶哭着往后房去了。皮员外怒气冲冲,叫开大门,和小厮往家睡去了不题。
从来乐极生悲,甜中生苦。人无千日红,花无百日好,世间都是这等变化不常的。月明到了十五,还要渐渐缺了半边,何况这世人心,那有吃沙糖到底的?
正是:
参破偷情二字禅,好姻缘是恶姻缘。
既伤天理还伤命,坏却声名又使钱。
乐久到头终有散,情浓毕竟结成冤。
何如偕老梁鸿妇,举案齐眉到百年。
却说这皮员外走到他宅子里,寻思着恼了一夜:“才知道沈子金串通鸨子,着我使憨钱,他做阚客,这不是俺买酒他先醉!”次日,请孙寡嘴来,告诉要着他上李师师家说话:“我陪着一二千银子,不得和老婆睡一夜,到贴了别人,我当着个不要宿钱的忘八。不如看个日子,抬了我家来罢,再不容见客了。如今弄得又不像表子,又不像良家,到不如我明明教他接客了。”一面去说。李师师见漏出马脚来,也没话说,只推道:“姑娘年幼,不知好歹,着姑爷生气。等慢慢的你京里修造起个宅子来,齐齐整整的,有些体面,人也好看。”孙寡嘴回了皮员外。
李师师这里又请沈子金来,要他回皮员外说话。子金使性子不来。请了两次,子金有心要看银瓶,怕拉脱了,忙忙的来到客厅内坐下。只见樱桃来掀起帘子道:“姑娘有句话,叫你到二更天过来,听着我唤猫就过来。”一言未了,湘烟出来,惊得樱桃走去。李师师请进子金去书房说话,道:“你好个人儿,小小的年纪,妆风撒漫的,一句话也藏不住,和这些孩子们驴□狗唣的,有一点老成气儿?俺这门户里好容易妆得体面,你件件不细密,如今着人看破,怎么道理?当初说过银瓶不许过门,你讲的,有写的婚书。今日皮员外着孙寡嘴来,要使轿抬过银瓶家里住去,也要讲过口,若不拿些大大的财礼,也难道就使顶轿白抬了去罢!”好个沈子金,见李师师又动了财心,就顺口道:“这个不打紧。皮员外当初的礼物,不过是包身的光景,今日要一手两开的营生,也惜不得费。娘这里甚么口气?
儿子好去说。他昨日从洛阳贩了五千筒青白布来,营里官兵们出不上价,还没卖哩,一时无钱,就兑过货来也罢。”说着,李师师喜了,才问道:“这红荷包的事,他把银瓶打了几下,都是您惹的!我看你甚么脸儿见他!”说着笑了。子金道:“我们小人家好顽,那日问银瓶姐讨了这个样子,要家里照样去做,谁想他动起这个疑心来。一向不来,也就为着这个嫌疑,常常远着些,人没得说。”师师道:“这风月机关上说道,章台路不是容易走的,偷寒送暖,全要把口儿放稳些,到处里就容得了。”说着话,拿茶来吃了,着子金晚上来回话。子金谢了茶,走身去了。
原来光棍巧嘴,只哄得人一遭,今日皮员外吃了橄榄,晓得回味了,那有还听沈子金的话?因师师动了财心,顺水流船,哄他个笑脸,好来走动。因此,子金出了门,不寻皮员外,竟到了自家屋里,算计:“如今皮员外看破了,决不肯把银瓶放在他家里;我又有这一番破绽,连皮员外不便行走。可惜一段极好姻缘,半路里做了露水夫妻。”又想起银瓶的情来,生死难开,两下难舍:“不如寻个机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好个妙计,只今就与银瓶算计定了。趁此机会李师师求我说话,不提防这一着,教他终日打雀儿,被老鸦嗛了眼!”因等到黄昏,挨到二更,换到黑衣裳,踅到河边,在李师师后园墙下,伏在柳树影下。只听见樱桃在墙上露出脸来唤猫哩。当初银瓶的前身银纽丝,接引南宫吉成奸,原是唤猫为号,今日又犯了前玻有《猫儿·山坡羊》一首:猫儿猫儿,你生得十分甚妙,几日不见荤腥,就娇声浪叫。你生得挂玉金钩,雪里送炭,实实的稀罕,又会得上树扒墙,轻身的一跳。老鼠洞里,你惯使眼瞧;红绫被里,亲近了我几遭。你有些儿毛病,好往人家乱走,怕的是忘了俺的家门,错走了路道。昨日里喂得饱了,不知往谁家去了。你休去窃肉偷**,惹得王婆子家吵吵。猫猫,你口里念佛,偏喜这点腥臊。
猫猫,你早早来家,怕撞着那剥皮的去卖了。
这子金听着唤猫,顺着柳树往墙上下来。墙原不高,樱桃使个杌子接着。银瓶半卸残妆,倚门而侯。这一时把角门关了,樱桃原是一路的,又早已赏了他的花粉、戒指儿,买的不言语了,只落得两个人放心说话。上得阁子,把窗上雨搭儿下了,望不见灯光。银瓶倒在子金怀里,眼泪簌簌,只不敢高声啼哭。
子金也自伤情流泪。银瓶道:“如今皮家要抬过门去。我的哥哥,咱就再不得一面了。我当初原为你才许了他,既然他两人拆散了,我死也不肯嫁他!我的哥哥,今夜见你一面,辞了你,我明日一条带子就吊杀了。我的哥哥,你还来送我送儿。他这巢窠里有甚么情,不知给口棺材那没有!”说到这里,和子金二人抱头痛哭,连樱桃也在旁揩泪。
子金看着樱桃道:“我的姐姐,央及你下楼去替我听着些动静,怕那院子狗咬,我好早走。休再做了那一夜,险不打杀了。”哄得樱桃下去了。子金道:“姐姐,你且休哭,我有个心腹话儿单来和你商量。如今咱在这里已是做不成夫妻了,你花朵的人儿,难道就死了罢?如今只有一计:这园后就是汴梁河,南船极多,赁下一只小船来,这河里接了你去。我又没有爷娘家事,没有妻子,恋着甚么?咱往南京去投奔我的姑夫——在镇江水营做把总。有了咱两口,那里挣不出饭来吃,肯在这里干死了罢!”银瓶听说,把泪揩干,道:“哥哥,你有这个法儿,十分的好。只怕你没钱,那里去凑去?我这卧房有五个大箱,都是盛的皮家来下的金子钗儿、珠子挑凤缨络罩面儿。
皮员外的大元宝,李妈收去。还有他的包席的银子,封在这箱里。还有好些整匹头绸缎,不曾剪的,也还值八九百两银子。
你早早安排停当。我这里度日如年,知道那厮几时来抬我?只得这二三日矣。雇下船,趁月黑头好接这东西,送衣报被褥、我的镜架铜盆等物哩。你平日打的好弹弓,把个弹子打在我这楼上来,是个信,我好安排。连樱桃多拐了去,路上好服事。”
说完话,二人如何肯罢,就在床沿上勉强相亲,一度而别。银瓶取出金镯二副、零银一大包,交与子金,依旧过墙去了。
到了明日,子金自到汴河口赁了一只浪船,是苏州因送人的家眷坐上来的,今急要回南,只使了十五两银子,雇到扬州。
立了契,交了五两银子,说是家眷船。他把家下心爱的物件、随身被褥先下了船,吩咐进喜在船上守着。他挨到日晚,到那河边汝打雀儿,照着银瓶阁子——不过数十步,一个弹子,轻轻打在楼板上。内有一条纸儿裹着,不敢多字,只写了“三更”二字。银瓶时刻在念,等信已久,把箱笼包裹停当了,见了泥弹,不胜之喜,和樱桃久已说通:“要出去从良,在这巢窠里,终来不是个常法”,讲成一路。
等到三更夜静,子金早把船泊在园后柳荫下,哄得艄公睡下。他是熟路,进得园来。樱桃已把皮箱物件搬在墙根,使一张桌子阁得高高的,子金一一运过墙,搬上船来。搬完,樱桃搀扶着银瓶,同扒过墙来,子金俱接下去了,各进了舱。那船家是个蛮子,只道是夜里才搬得家眷到了。正是顺风,一夜就走了八九十里不题。
到了天明,不见樱桃过院子来取洗面水,李师师起来得又晚,等到日午,角门还不曾开。叫了半日,没人答应,把门掇开看了看,那里有个人影?楼上拾得空空的,一地都是纸,连琵琶、筝都拿了去了,只撇下一个马桶、西墙根下一张桌子。
报与师师知道,吓了一个立睁。这才是强盗的东西被窃贼剜去。
即忙使人往旱路上四下跟寻,又忙报与皮员外骑马去赶,贴帖子说“报信的五十两”。那知他风高水路三千里,帆挂扬州几日程。
不说生气睁了皮员外,活恼杀李师师,后来告状打官司不题。却说这子金一路长行,过了淮安、高邮湖,顺风到扬州关上,泊下船。银瓶甚喜,见了些山水人烟,一路上鲜鱼美酒,手边不少银钱,大吃大弄,强似那汴梁风景。或是子金吹笛,银瓶吹箫,樱桃管炖茶酒,到夜来一床而寝,好不快活。
正是:
从来好事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不知将来怎么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薄幸郎见金先负义痴心妇临死尚思人诗曰:汴水隋堤柳线长,繁华胜地阅兴亡。
鸟因舌巧多移树,花为心多少定香。
洞外白猿常盗女,沟边红叶误逢郎。
隔江日暮行人远,蓼白红易感伤。
单表当年劫贼胡喜,自从谋杀主人,又用千金贿赂南宫吉,脱了死罪,逃在扬州,人都称为胡员外。为人心高好胜,吝财重色,在这扬州钞关上,专做盐过引。新娶一个妓者马玉娇在他船上,日日香浮酉糜?x,醉拥鲛?},自夸他富豪无比。那一日沈子金和银瓶到了扬州,把船紧帮在他大船边。这子金从幼没出外的后生,见了这繁华烟火,即时下船沽了一坛三白名酒,和些鲜鱼螃蟹、荸荠风菱之类,使船家整了一席酒,和银瓶行乐。
到了夜间,各船上灯火辉煌,笙歌齐奏。银瓶见这光景,出到船头,看见水天一色,绿柳垂堤,那画桥上箫声不断。喜的个银瓶忙把紫箫取来,和着沈子金唱曲相随。无数的客人倚舟而听。这胡员外和马玉娇弹唱了一会,怎比得银瓶清楚——如凤泣龙吟、游鱼出水,听了一会。沈子金吹笛,银瓶琵琶相随。到了三更,二人猜拳行令、抓打拿情,人就知道不是良家了。那船上马玉娇道:“这一套吹弹,不像杨州,一似京师的。
但没见这个人甚么样儿?”胡员外道:“明日我先拿帖去拜他,问他个来历。看他这光景,不像个良家,要是个表子,就见见何妨。”
过了一夜,胡员外写个“通家侍教弟”帖子,着福童过船来,说:“俺员外听得相公吹得好箫,着实仰慕,特要过来相访。”沈子金初到江湖,要卖弄他的丝竹,听见朋友,如何不喜,道:“快请过来相会。”那胡员外从大船上走过来,匾巾盛服,生得凹目黄须、鹰鼻蛙口,富态中带须凶像。子金使银瓶回避,请在前舱相见。银瓶忙着樱桃送过一盏松仁泡茶来。
员外接茶,先看见捧茶侍女,生得俊雅,打扮得内家腔调,就知主人是大方家了。胡员外问子金道:“老兄从何处来?”子金答道:“小弟自东京来。因舍亲在镇江,有字相招,昨日到此。这艄公讲过,到这里换船,明日还有一日。天幸遇兄,先蒙枉顾。”胡员外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因兄为人高雅有趣,天涯相会,也是有缘,还要扳教。”说毕去了。子金即时也就回了拜,见船上拿着两三架天平兑银子,才知是个盐商。
子金越发感他下交之意。
待不多时,那苏州艄公替子金另赁了一只大浪船,越发齐整。子金这里先使樱桃过去,把皮箱行李一一运过。那胡员外见子金移船,料银瓶出来要从大船边过去,把船舱半开,睁睛久等。见银瓶从小船上过来,扶着跳板上那浪船,好不袅娜:花有娇香玉有情,淡描轻染自盈盈。
胡员外一看,才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不枉了是个美人!空自搽脂抹粉,乱唱胡弹,堆千积万,只好替这人提鞋罢了。”回到舱中,寻思了一回:“我看这人来得古怪,就是巢窝里也没有这样绝色,敢是在王侯中拐出来的,这也不可知。”即写一请帖,是“翌日奉扳雅会”,过了船,投与子金;谢了,明日赴席。
子金恃着手艺,要在扬州子弟行中夺萃,又见朋友敬奉他,如何不喜。到了次日,穿在套新衣服,到盐船上来赴席。胡员外早已筵开锦锈,褥列芙蓉,船上好不齐整。杨州繁华所在,何物不有,摆的响糖八仙、甘蔗狮鹿、果面杯盘。行了安席礼儿,胡员外见子金年少面嫩,渐渐逗他说道:“这腔调似不是这里传授。”子金夸道:“汴京王一娘是大内里教习,小弟学了十年,还赶不上他的指拨。家房下是李师师府里的传授,记的大套数多些。”子金又吃了几杯,心里发痒,就讨琵琶弹了一会。那胡员外赞之不绝,道:“小弟从不曾见此妙技,如老兄不弃,肯同一拜,即兄弟一样,小弟出妻献子,还替兄做得些事,不枉今日一会。”沈子金那知是局骗,道是盐商,“结得这个朋友,也不枉我江南的事业”,就起身来道:“小弟极有此意,只不敢高扳。既蒙不弃,小弟执鞭随镫,亦所甘心。”
即斟过一钟酒来,放在胡员外面前,纳头便拜。问了年纪,胡员外三十八岁了,子金十九岁,理当为弟。受了一拜,即叫部上小郎二十多人,俱来与子金磕头。子金感激,甚不过意。
胡员外又传马玉娇来,叔嫂行礼。这玉娇才二十一岁,打扮得艳妆花丽,从后舱出来。子金忙忙下礼,胡员外搀手扶起,两人平拜了,即取椅子来,横头而坐。子金偷眸一看,好色邪,偏看着别人碗里馒头是大的,心里想道:“银瓶如今和良家一样,不会奉承,怎么比得此人一双秋波斜视,定是风月高强。”又不好正看,只得彼此送情。
原来马玉娇故意要勾搭沈子金,好看他的老婆。胡员外叫玉娇:“敬一杯酒,取琵琶来,领领沈贤弟的教。他东京是宫院里传授,着他点拨点拨。”这玉娇满满奉了一大银鼎杯酒,取了琵琶,唱一套:【江儿水】则道是淡黄昏素影斜,原来燕参差簪挂在梅稍月。眼看见那人儿这搭儿游还歇,把纱灯半倚笼还揭,红妆掩映前还怯。手撚玉梅低说,偏咱相逢,是这上元时节。
【前腔】止不过红围拥翠阵遮,偏这瘦梅稍把咱相拦拽。喜回廊转月yīn相借,怕长廓转烛光相射。怪檀郎转眼偷相撇。
【六犯清音】他飞琼伴侣、上元班辈,回廓月射幽晖。千金一刻,钗挂寒枝,咱拾翠。他含羞,盈盈笑语微。娇波送,翠眉低,就中怜取则俺两人知。少甚么纱笼映月歌浓李,偏是他翠袖迎风糁落梅。恨的是花灯断续,恨的是人影参差,恨不得香钗缩紧,恨不得玉漏敲迟。把坠钗与两下为盟记,梦初回,笙歌影里,人向月中归。
唱毕,子金夸之不尽,因说道:“小弟既蒙不弃,先来取拢,容次日具一薄酌,请二位兄嫂到小舟一叙。也是天假良缘,使弟妇拜见。”胡员外费了这场心,原求这句话,忙道:“老弟客边,厨下未必有人,到是弟携一席过来领教。”子金笑道:“老兄看得小弟就不成人了!叫包席的安置停当奉候,只是亵尊些。”说毕,又吃了几杯。子金有酒了,取过箫来,卖弄他本事,吹了一套《关山秋月》,真有穿云裂石之声。马玉娇也赞不绝口。胡员外使了个眼色,马玉娇已知其意,把脚轻轻一勾。子金瞧着胡员外回头,烛影里也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马玉娇把一个三事汗巾儿,挽做同心结香囊,悄悄送与子金袖中。胡员外故意推辞,任凭他二人猜拳饮酒。
子金饮至三鼓才过船来,银瓶还点灯相待,斟了茶给他吃了,夸:“这胡员外义气,拜交兄弟,使他夫人出来相陪;原来也是个妙人儿。咱明日也备一席酒回他,少不得你出来,也回他个礼儿。”银瓶道:“人生面不熟,怎好出去?”子金道:“他江南的风俗,比咱北方不同,多少做生意的,都是堂客掌柜,大等子和人称银子,极大方的,那似我北方缩头缩脑的,倒叫他们笑咱不老诚。”说毕,宿了一夜。乘着酒兴,又在船舱里——床上床下都是平地板,子金尽着滚上滚下。二人鱼贯而寝。
只因得了马玉娇的汗巾,借着银瓶发的兴,在玉娇身上才觉有味。到了天明,忙去叫了厨子,备了一桌齐整的席面,自己上大船来请胡员外夫妇。日色平西,胡员外意在夜饮,灯烛之下好玩弄银瓶,因此傍晚过来,先使一个丫头送一红帖,上写“忝盟妹胡门马氏裣?g拜”,说道:“俺奶奶先过来拜了沈大娘,另来赴席。”这都是胡喜定下抛砖引玉的计。
待不多时,只见马玉娇从大船头搭着跳板,走过沈子金小船上来。原是积年扬州瘦马,又在门户里出身,胡员外使四百两银子包他一年,甚么事不精乖?不消说衣妆人物,只这几步走,显那一点金莲,就是柳下惠也要开怀。上穿着一件月白透地春罗,衬底是桃红绉纱女袄,系一条素白秋罗湘裙,刚露那绛瓣弓鞋,一点凌波。扶着跳板,做出那一种娇态,轻轻过去。
银瓶迎进前舱,也换得松鬃高头、一身淡色衣服——不消二日,学成了扬州打扮。这玉娇一看,真是世上无双。彼此相让,都平拜了。让到后舱,樱桃捧上茶来吃了,马玉娇问道:“姐姐贵庚多少?”银瓶道:“妹今年十八岁了,七月十六日生。”
问:“姐姐贵庚?”玉娇道:“我今年二十一岁了,十二月初四日生,比姐姐痴长了三岁,那里比得姐姐!”又问道:“为甚么事上江南来,都一对小小年纪?沈子金就是个老江湖,吹弹丝竹,满扬州也找不出个对来。”银瓶老实,不曾出门的,那里答应得为,东一句西一句,说是随着子金看亲;问道是甚么亲,又答不来;“就是从小儿定的亲”;问道公婆几时不在,又答不来。沈子金在外舱听着,生怕决撒,连忙进来作揖,替银瓶接话。
待不多时,只见胡员外换了一套新衣,把脸上肥皂洗得光明不过。就迎入前舱,彼此又平拜行了酒礼。安座已毕,挂起那烧成羊角大红蜡烛,照得浪船上红纱亮??一片通红。子金怕船在关口上,不好顽耍,忙叫艄公将浪船放出,西岸柳荫之下系了缆。东方月出,子金才请马玉娇来入席。银瓶随后铺毡,让员外行礼。胡员外已是酥麻了半边,那里肯。只得二人平拜。
已毕,俱安座入席,马玉娇在胡员外肩下挨坐,银瓶和子金相挨。樱桃斟酒,却是四个小金莲蓬钟儿——李师师箱中之物。
胡喜见了,就知来路不明。把灯烛下细看银瓶,又比白日不同。
看官听说:大凡世间尤物美人,俱是天上的花彩,生下来就如名花异卉,有一种宝光在上面绰约闪烁,忽然是红,又忽然是白的。他如不笑时还好,只一笑之间,非红非白,就如菩萨放光的一样,实实的认不真他。所以唐明皇沉香亭一枝牡丹,变成五色,青黄红紫,一时变化不定,谓之花妖,应在杨贵妃亡国身上。大凡尤物,不妖其身,定然妖人。这银瓶才色绝代,那有平平过到一世的理。胡员外一见银瓶,看了个饱,才知道世上的人不曾见女色,抖起他这垂钩下饵神奸计,打虎抛羊绝户心。有诗单说这美色不可轻见yín人,不但女色,就是古董佳画,多有取祸之处:物因奇怪皆成害,色有婵娟易作妖。
不向人前争巧艳,免教他日恨馀桃。
那时余酒添换将毕,明月初上,照得满船如水,扬州关上丝竹喧哗。那银瓶听得,明知不在行,把口掩着微笑。子金道:“我等吹吹笛,和他们船上比比。”那银瓶取出一只西洋老血兕——是皇上赐李师师的物,满满斟上,送与胡员外,他却取筝来安在小几上弹起。真是雁唳长空,龙吟秋水,惊得那些船上人都不弹唱了。员外饮毕,斟了一杯回敬。子金却取出一面镂金螺甸琵琶来,那是名门之物,又叫银瓶弹起。银瓶因没人合着,不去接。胡员外使个眼色,马玉娇知道了,早接过琵琶来,弹了一套清商,也是扬州有名的清弹。银瓶又要夺胜,早接过来,叫:“樱桃斟酒,劝大娘一杯。”弹了一套《汉宫秋》。
员外说起江湖事:“艄以不可轻信。你小小年纪一对夫妻,又有这些行李,该到店里另写大些的船。万一这艄公不小心哄得你们睡了,撑到湖荡里,还不知是那里……”说得沈子金害怕,胡员外道:“小弟有一只浪船,正要到镇江去,自家的艄公,叫他服事也便些。”到像骨肉关切的话。子金谢了又谢,许着明日移船。饮至三更,把船依旧回到关上泊了。如此你来我去,不止一日。
那日,胡员外进城和商人见盐院,把那些小郎都跟去了。
玉娇儿将船舱取开了两扇??子,故意把手一招。子金积年子弟,勾搭熟了,逾窗而入,闭上舱门,忙把玉娇搂定求欢。那玉娇受了胡喜秘计,十分奉承,即说嫌胡员外粗魁:“一见你这样知趣,不得和你同生同死。”说到热处,两人干勾多时。果然玉娇风月狂yín,水气交凑,弄得子金快不可言:“就是银瓶虽美,年少不知滋味,但得咱两人长远相交,我情愿把银瓶嫁了。”玉娇道:“你若肯时,我管慢慢和胡员外说;你休改了口。”
子金道:“我若假话,就吊在扬子江里!”说毕话,仍旧过船来,把??子闭了。银瓶那得知道。
至晚胡员外回来,马玉娇如此说一遍,不胜之喜,另治了一席,请过沈子金来,道:“老弟,你我同盟生死的人,不该说假话。你这表子是那里拐来的?那有良家女子,这样一手丝弦?贤弟不知,这扬州官捕拿贼的公人极多,这两日来我这船上打探的好不紧急。一把套住你到官,就完不得事。如今这金兵大乱,东京来的人不许收留,好不严谨。”说得沈子金没有主意了,道:“随哥怎么样,小弟敢不从命!”胡喜道:“你实说,这女子是那里来的?我替你安排。”那子金只得略露出几分,说是东京娶来的表子,原不是良家。胡喜道:“既是表子,何妨明说,小弟这马玉娇,也不过是娶的门里人。我们风月中的浪子,不过是兴个新鲜,那个是三媒六证娶的老婆不成?”说到中间,叫马玉娇出来,和沈子金猜枚豁拳,故意顽成一块。子金还不敢放胆的。饮到乐处,马玉娇要请过银瓶来吃酒。
请了二次,推说睡了。马玉娇道:“我该坐的?也去睡罢。”
两句话激得沈子金跑过舱去,也不管他残妆半卸,一把扯住往大船上来。银瓶挣着不肯,险不吊下水去。
这里重整杯盘,说破是表子了,行了一个令,大家讲就:谁输了,把表子送到谁怀里。胡喜故意先输了,马玉娇斟上满满一杯酒,倒在子金怀里,一递一口吃了。第二掷沈子金输了,该银瓶送酒,他却不肯去近前,只远远送了一杯,又回来坐在子金身边。马玉娇恼了,道:“沈叔叔全没男子气!难道人家的表子奉承了你,你家就是自家老婆?也要送过去!”激得沈子金把银瓶一把抱起,轻轻送入胡喜怀中。胡喜要他口口相还,银瓶羞惭满面,只不好哭起来。彼此大家混闹不题。
那日玉娇和沈子金说:“我和你这等相厚,离不开了。夜里哄胡员外,说是你要嫁银瓶,他说情愿出一千两银子添财礼,他也依了。如今咱两个算计:你只去了一个银瓶,有我顶着他的窝儿,咱还白得了一千银子。有了咱两人,那里去不得?你要肯了,我好去哄胡员外。”这子金原是荡子,有甚正经?看着银瓶旧了,又要新鲜新鲜,就满口许了,道:“早说定了,一面兑银子,一面过船。自有个法儿教他。”
不觉到了次日,胡喜请过子金来,道:“阚客换表子也是常事,老弟,你叫我添多少,明说了罢。”子金要一千两。马玉娇把脸扬着道:“要换就不消争多争少,俺们那个是牛是驴,少了那一件?忒看得人轻了!”说着哭去了。讲了一会,胡员外添上一千之数:“彼此不许带箱笼,明日只说移船,午后各人开船。”银瓶那里知道。
饮到月下三更,胡员外取出二十锭元宝,放在一个箱里,抬过子金船上来,只说盛的家伙,要带往南京去。到了明日,有一只大浪船,另是一个艄公,来把船上箱笼物件俱撇下船去。
可怜银瓶全不疑心,只道是换船,那知是换人。
将船搬毕,先使樱桃过来看行李,子金到船上和银瓶说:“你过去谢谢他胡大娘,我们顽了这几日,亲姊热妹不过如此。
他胡大爷又不在船,与他们说两句话,就走来接你。”那知道马玉娇先已上了浪船,妆是先看银瓶,他却使银瓶先看玉娇,两不照面。哄得上了浪船,丫头接进后舱。不见了玉娇,丫头道:“俺奶奶才去望大娘了,想就来的。”哄得银瓶坐等,全不见到,子金又不来接。早已割开皮肉消前债,又抱琵琶别过船。
正是:
花香曾借锦缠头,转眼花飞落已休。
白璧掷来因贱售,黄金散尽为轻投。
酒阑月落羞瑶瑟,水尽鱼空冷钓舟。
自是情缘容易断,堪怜弃妇泣箜篌。
却说银瓶在胡员外盐船上边等候许久,不见子金来接,好生疑惑。待不多时,只见胡员外进来,朝着银瓶作揖道:“我的冤家,你怎么也到我手里了!”才把沈子金受了一千银子,换了马玉娇儿,说了一遍。这银瓶才如冷水浇臂,毒火烧心,放声大哭,连骂负心贼不绝。这里胡员外忙排花烛,摆上家宴。
那银瓶哭个不休,要跳江寻死,把胡员外慌了。那时金兵信急,两岸俱有巡兵,他怕银瓶喊叫,弄出事来,不敢留在盐船上,忙使一顶小轿,哭哭啼啼送在城内盐店去了。
原来胡喜老婆极是妒的,他家妓妾常是打死,胡喜做不下主来。一向知道胡喜包占马玉娇,久在船里,今见轿子进来,只道是马玉娇,忙忙走出,拿一根铁火杖,一把采着头发好打。
那银瓶正不知是那里的帐,一面啼哭,硼头撞额,浑身是血。
打毕了,才知不是先包的,那老婆才住了手。可怜银瓶受屈不过,到了半夜,解了白绫脚带,自缢而亡。这才完了银纽丝有情直到了无情,财债直到了财荆不知这沈子金得了财又得了色,这一夜过了瓜州,船上开宴合欢,两情已熟,何等快乐。
不知将来作何结果,有分教:
鸳鸯阵中,倒凤颠鸾千种美;虎狼队里,人离财散一场空。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马玉娇美人局骗痴儿沈子金浪荡身落圈套诗曰:江南自古斗妖娆,无数烟花上翠翘。
百宝不辞妆舞带,千金何惜买春宵。
海棠过雨胭脂冷,岸柳经风眉黛遥,
东去伯劳西去燕,玉人何处忆吹箫。
话说沈子金见了马玉娇,遂变了初心,又贪财负义,得了胡员外千金,把银瓶哄上胡喜大船,说去别马玉娇,却使玉娇从后舱上了自己浪船,一篙点开,顺风南去。也不管银瓶死活,捧着玉娇船上作乐,早已备下完亲喜酒。那樱桃不解其意,还想是银瓶在胡员外船上,一定后面赶来。又只见马玉娇坐着要茶要酒,不似生客,叫了几声樱桃,便奴才长、奴长短骂起来,似家主婆管家的光景,好不疑惑。听了半日,见他二人相偎相抱,说是两下换了,那樱桃才知道:杨花风送无归处,燕子巢空少主人。大叫一声,也不斟酒,也不煎茶,倒在船舱里哭。
有《山坡羊》为证:
痴心冤家,一场好笑。大睁着两眼往火坑里就跳。实指望,说誓拈香,同生同死;谁承望,负义绝情,把恩将仇报。娇的的身子,空贴恋了几遭;沉甸甸的金银,干送了他几包。转葫芦子心肠,谁知道口甜心苦;蜜甜般舌头,藏着杀人的毒药。蹊跷,才见了新人,把旧人丢了。听着,只怕那旧人丢了;听着,人还要遭着。
那沈子金才方发兴,要与马玉娇尽欢,叫着樱桃不应,又被玉娇激了两句道:“你家的奴才,也没见这样大的!”子金跑到后舱扯出来,一顿拳头,打得可怜。没奈何,艄公叫个后生送酒来,两人勉强成欢。
一夜顺风,直过了瓜州,泊金山之下。沈子金从不曾见金山光景,但见:长江万里,天风浩荡接青霄;高塔九重,海日苍茫开翠壁。突兀是佛头,一片粉墙笼竹树;周围如螺髻,千金家碧出烟波。江间隐现,遥听两岸钟声;石势参差,仿佛中流树影。郭璞墓前碑不没,伍胥关上月常圆。
子金观之不尽,正要上岸一游。艄公说妙高台中冷泉许多妙处。恰好有一个浪船,先在岸边,系在寺门右边松根之上。
内有少妇二人,不上十八九岁,艳妆对坐,在船上围棋,见了子金,偷目掩口而笑,全不回避。子金旧病又发。上得岸来,有一少年,领着一个家僮,早在寺门立地,深深一躬,问:“老兄要上金山?毕竟是有趣的,可以同往。”子金喜之不尽,携手而行。早有僧人接住,让到经楼后面一座方丈,甚是精洁,经卷绳床,古炉名画,清雅异常。方才坐下,就是泡的一盏岕茶,随后便是小菜十香豉,斟上三白泉酒,入口异香扑鼻。早已办斋留饭,齐整非常。
子金一看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不上二十一二岁,戴一顶片玉罗巾,纱袍朱履,一团和气。子金见了,好似同胞模样,十分亲热。子金忙问:“仁兄贵姓尊表,乡贯何处?”少年便道:“小弟姓吴名友,字虚舟,本府京口居祝家君是前朝蔡太师门生,官至开封府尹,止生小弟一人。因好顽耍,略晓些音律,以此教了这一班女戏,费了万金。每日只与江湖上朋友饮酒做戏,倾家结客。小弟又性好挥霍,一时性发,就是千金一掷而荆这些心爱的家乐们,常常赠与朋友;一边赠人,一边又去扬州买几个瘦马来顶补缺,不消半年,还教唱的一样。以此人起小弟一个浑名,叫做吴呆子,又号做撒漫公子。
小弟其实不呆,看这些金银美色,不过是供我们行乐的,何必认作己有的物件!今日船上两个女子,是妆正旦、小旦的,兄如有兴,可呼来侑酒。这僧房中不便,咱将毡移在妙高台上,使他酒家送上酒肴来。看这江天一色,万里风帆,到是助兴。”
说到妙处,把个沈子金弄得心麻,暗中寻思:“我小沈一路风光,好不助兴得紧!这两个美人,又有几分意了。看这个憨公子,比胡员外又是傻的,休说是白白送人,如肯再换,就贴上这马玉娇。我情愿舍一得二。”口中不言,心里喜的没缝。
那寺门前酒家,早已移上席来,摆在妙高台上。四面窗开,江流在底,望见焦山北面,江南一带,城郭烟云,往来舟楫,真是画图,看之不荆吴公子斟上一杯,送在子金面前,方才问:“仁兄姓字?下次好约到寒家,住一年半载,结个生死之交,也不枉了今日相遇。”子金答道:“小弟姓沈,贱字子金,汴梁人氏。因到镇江访亲,不期今日相遇。容小弟明日登门奉谢。”说的入港,家僮斟酒数巡。那酒家上来送酒,问道:“今日是那位相公作主,小人好送上来。”吴公子便道:“有好酒好菜、鲜鱼笋**,只管添换,便要精致些。”言未尽,腰间掀起红绫月□膊来,拿出一个锦幅解开,吴公子取了一锭银子,约五两重,丢在酒保面前,说:“拿去,总算账罢。”酒保欣然去了。子金见他慷慨义气,甚不过意:“小弟也有一小舟在此,自该作主,如何敢先取扰?这等,小弟明日回敬罢。”饮得半酣,那吴公子又向水红衬衣腰下取出一枝紫竹箫来,品出那穿云裂石之声。那个小后生腰间取出檀板,和着箫声,唱一套《念奴娇》:江海狂游,二十年,再问广陵花柳。邗水吴山明月里,忍向东风回首。娇鸟啼春,名花笼玉,微露纤纤手。朱阑绿水,是处有人消受。
那知潘岳头白,沈郎腰减,归兴浓如酒。歌舞楼台人散后,城上时闻刁斗。北城胡笳,南生烽火,非复江都旧。庾楼如昨,人在楼中知否?
不一时,酒保添换新席,八碗大菜,各人面前换个大杯。
才饮到热处,那僧人又送上中冷泉的新茶,领着个白净沙弥,一个雕漆盘、四个雪靛盘、雕磁杯,俱是奇窑新款。二人让僧同坐。茶毕,斟上酒来,那僧也不谦让,就横头坐下,看他两人发兴豁拳,将茶杯酌满。沈子金连赢了吴公子两拳,吴公子称奖道:“兄这拳高得狠,小弟全伸不得手,待小弟吃干这两杯再豁。”子金却要与僧人豁拳。这僧人号月江,原是篾片出身,住在金山前院。因见这子金和吴公子俱是少年,在妙高台饮酒,想来帮闲助兴。
沈子金连赢了两拳,吃得高兴,见吴公子吹的好箫,即忙取过来细看,夸道:“好箫!”吹了一套《楚江秋》,甚是清亮,飘渺之声透出云霄,引得这吴公子船上美人,在山下吹笛管相和,真是鸾凤和鸣。子金夸之不荆吴公子便道:“这两个家乐是上年扬州使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学了这一年,才略开得口。家下还有一样的八名,和他们打十番鼓儿,倒也好听。
因有一个相知金员外,十分爱那正生,小弟即时送他了,至今还少一人顶补。老兄如不嫌他们的丑,叫他们上来侑酒;若十分爱他,就是相赠也不难。”这月江和尚两个涎眼睛,如饿鹰相似,恨不得两个美人上的山来暖暖眼儿,在傍撺掇着说:“吴公子,这才是高人!”子金心里十分指望,却口里谦道:“初会取扰,已是过情,如何敢劳盛使们趋走?只是这个笛和管子,吹得十分妙,和箫合起来,到也有趣。”吴公子便叫那小后生道:“你快下去,叫他两个上亭子来,一应笛管连提琴都取上来。”那后生才待要走,月江道:“天色晚了,这亭子上不便点灯,到是小僧房茶水便,不如移席面,到了小僧楼上去好些。”吴公子道:“极妙。”即便起身,随月江过了半山堂,往塔前来。那小后生飞也似下山去了。吴公子也嘱付快些上来,怕夜晚了,山上不好行走。后生去讫。
子金和吴公子携手相扶,扳肩而行。到了禅堂,月江忙叫徒弟取水来净了手。吴公子便问子金道:“兄如不弃小弟愚拙,情愿八拜为兄,与兄生死之交,明日接到舍下,同住几时。”
月江在傍道:“从来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爷们天生的如亲兄弟一般,就是主盟。”子金大喜,问了年庚,子金长吴公子一岁,就分左右,向佛前拈香八拜,又和月江也拜了。大家起来,进了方丈上的望江楼,小沙弥点上烛来。又是新茶,摆上素食满桌,都是异品,十分有味。茶罢,才是酒来。月江取出些下酒之物,件件稀奇。
吴公子要与子金对棋,月江取出一付棋子棋盘来,灯下对着。公子说:“一个一两,就是明日的东道,现账算还,再吃酒一大杯。”子金棋原不高,输了四子。吴公子让了先,又对下一盘,却是公子输了十一个,准了四子,还欠七子,又该公子的东道,即忙斟上:“该七大杯酒!”吴公子一饮而尽,又斟上两杯,烦子金、月江赐陪,十分豪爽。这时候有二更天气,江中烟雾不明。等了许久,全不见后生和二女子到,吴公子十分焦躁,骂这些人无用。月江道:“只怕不晓得这里,又错走到山顶上,倒绕了许多路,少不得还走到这里来。”忙叫沙弥取个灯笼儿去接。一个沙弥取了个灯笼,是油纸糊着,上写“月江”二字,飞也似去了。
这里又斟上一大杯,送在沈子金面前,要他行令。取了一个龙泉窑豆青骰盆来,摆着六个红绿象牙骰子。子金取在手里,只管滚骰,却不记得个好令。叫吴公子行令,又决不肯,让了一回。月江道:“我有一个好令,是双生赶茶船会苏卿的故事,用四个骰子。那苏卿是个美人,算一个红四,双生是个才子,算一个(绿)六。两人对掷,有了四六,便算赶上了;凑成多少点数,如没有红绿,也是一杯;有了赶不上点数,也是输;只要赶上数,才罢了。”子金和吴公子对掷,吴公子掷了一个四、一个六,又是一对五,共算二十点。子金连掷了三色,先有了四,没有六,罚一杯;又一掷,有六没四,又罚一杯;第三掷有了四、六,却是一个二、一个三,正凑成十五点,比吴公子少了五点,算赶不上,连输了五杯。又掷一回,到底赶不上,吃了十余杯。
天有三鼓,那后生全不见到,吴公子大怒,发燥道:“这些奴才们,船上不知干的是甚么勾当!待小弟自己下山去叫他。”忙叫沙弥又点一个灯笼,苦留不住,下山去了。公子去后,月江与子金对掷,到底赶不上,月江也输了几杯。
天将三鼓后,烛换了三枝,只闻得江口南风大作,那江涛之声,振得山下石根如战鼓相似。月落江心,满天黑雾,子金凭楼一望:“夜深又不能回船,如何是好?”月江便道:“这山有两条路,一路通到山顶,一路直到寺前,多是去的人不知路径,如何小沙弥也不回来?待我下楼去,再使一人点着亮子接他。”说毕,月江也下楼去了。只落得子金一人,孤孤凄凄,在楼上乘醉而卧。忽然一阵异风飘来,却是樱桃来唤起子金道:“俺姐姐来了。”子金醉眼????,只见银瓶走到面前,把子金拍了一把道:“冤家,你闪得我好苦也!指望和你同生同死,背井离乡,一路南来,谁想你被胡员外赚哄,把他的贼船换了我去,又要谋害你的性命。今在上帝告了冤状,把他问成凌迟处死。我还了你的欠债,托生男子去了。今日赶来,送你过江,不久金兵到了。我的冤家,你有家难奔,谁是你的亲人!”说毕,抱头而哭,推了一把,子金醒来,才知是梦。看见桌上烛已将残,听见隔岸**声报晓,忙叫方丈里沙弥,通没一人答应,只落得一枝好萧。
子金下楼来,只见旁一小门,关着不开。天已将明,子金叫了半日,有一老僧出来问道:“那里的香客?起的好早。”
子金把月江请他登楼饮酒,同吴公子下船去接美人的话,说了一遍。老僧全然不省,说道:“这个楼接得官客的去处,先一日,有个僧人定下请客,给了五钱银子。我们不知甚么人,只听得楼上吃酒,我们不管这些闲事。”说毕,关上门去了。子金好生疑惑,只得从旧路而回。“江上大雾,又不知船上马玉娇和樱桃这一夜如何盼我,那晓得我和朋友在楼上耍了一夜。
或者吴公子和月江都在他船上,见天明了,不肯上金山来?今日他输了七两银子东道,少不得还乐这一日。再过江去访他,定然有些妙处。”一面想着,一面走下山来。走到山门前,那里有只船影儿?唬了一惊,疾忙走过江口山岸的去处,自己船也没了。那江上风涛大起,黑雾迷漫,石势横空,飞涛卷雪。
沈子金独立岸边,好一似:
风飘断絮,水泛浮萍。孤零零丧偶鸳鸯,冷清清失群孤雁。金屋屏空,往事已成幻梦;玉箫声断,不知何处秦楼。烟花化作空花,欲海总成若海。锦簇花攒,说巧嘴的朱门荡子;酒阑人散,吃蒙汗药的白面憨哥。翻巧弄拙,依旧赤手空拳;财散人离,只为负心忘义。水里得来水里去,被人欺处为欺人。
原来,胡喜换船时,就把自己惯走水的贼,换上镇江去,要水里谋害,杀沈子金的性命,依旧把马玉娇和樱桃、金珠宝玩,全全得了回来。先使一班梨园,叫着两个妓女,妆成吴公子和僧人,接引他入港。哄他醉了,要吃板刀面,抛在江心,粽子样去祭屈大夫的。谁想天怜这沈子金,原是索银钮丝债的,不叫他死,只把他这些浮财了账,还他一个精光棍罢了。因子金与假公子山上吃酒,到还骗得一场大醉,一梦醒来,做了个瓦虚舟失。落得个子金在岸上,走来走去,一似寻针的模样。
那江船上客人看见子金道:“这个人真是有趣,到像得了山水真景,苦吟敲句的光景。又不知是等甚亲眷,这等守株待免,望眼将穿,可不作怪!”那知道马玉娇和艄公约就,在今夜里害他性命,后因他金山饮酒,入夜不回,才将船连夜放开,把樱桃家事宝玩古董,一船载回。
正是:
抛得明月为钩铒,留得长江与客囊。但不知子金后来作何结果,胡员外何等快乐,正是:以翼鸟被风吹散,胡巢不定几时归;合欢花冒雨残摧,别院未知谁是主。
且听下回分散。
第十六回 樱桃女有义情恋主投江千户子无廉耻吹箫乞食诗曰:欲向江南作酒佣,菊残荷败付秋风。
难容西子归湖棹,安得王嫱老汉宫。
鸣鸟有情来榻上,飞花无限过墙东。
聊将世外烟波意,乱写风云问碧空。
话说这胡员外要骗银瓶,胡使他惯走私盐的大船,换与沈子金上瓜州去,用的那个艄公,有名的叫做杨铁篙,极是一个积年的水贼,专一在江湖上打劫客商。把长枪挠钩,俱铁裹了半截,专一打听船上揽下宝客,就勾将一路水贼去做生意,或是把客人杀了,或是捆成粽子样丢在长江里去,因此浑名叫做铁篙子杨艄公。当初胡喜伙通打劫他家主人胡凤的就是此人,一向投在胡喜手下,贼船有百十余只,或贩私盐,或做水面生意。
胡员外使他将船换了马玉娇去,要他江里杀了沈子金,把他家事和使女樱桃一总拐回来。那沈子金一个少年浪子,那里晓得?他先使了几个戏子,领着两个粉头,在金山寺下假妆吴公子和那和尚假名月江,弄的是没底的?b斗,那里猜去?也是沈子金命不该死,连夜在金山饮酒,不肯回船。那杨艄公在船上等候多时,想了一想:“我与此人何仇?不过员外为要马玉娇和他的家私回去,今日行个天理,趁此人上岸,把船放开回去罢。料沈子金也没处来找寻。”当夜二更天气,南风大起,即时起了锚,扯满篷,渡过江来。到了瓜州,不上四更天气。
这马玉娇情知是胡员外赚虎离山之计,点着灯也不肯睡。
只见杨艄公走进舱来,看着玉娇,笑嘻嘻道:“咱二人今夜天假良缘,这个富贵,那里想得到!”忙叫樱桃。不肯答应。即唤水手李小二,打开员外送的一坛豆酒,原有下程**鱼笋藕之类,安排下过夜的,和马玉娇促膝而坐。饮了一回,恐夜深了,即叫樱桃来床上同寝。叫了半日,那肯答应,只在后舱呜呜的哭去了。杨艄公发狠道:“这奴才,想你家主了?明日叫你受受苦!”一面取出一口尖刀来,放在面前。那马玉娇原是门户出身,何分彼此,欢欢喜喜脱了衣服,两人抱头而寝。一夜云雨无度,那玉娇口里无般不叫——原是妓女接客的熟套。杨艄公尽力盘桓,两意相投,不在话下。
那樱桃因银瓶被骗,哭了二日,饭也不吃,忽然见沈子金上岸全不回来,杨艄公进舱和玉娇同床睡了,就知落在人手,再没有出头的日子,哭到四更将尽,听见他二人yín声浪起,摇得船也似响的,恐天明受他的打骂:“不如寻个自尽,做了鬼魂,也好寻寻我姐姐银瓶的下落。”合眼朦胧,只见银瓶上船来,叫道:“我的姐姐,我也是死了,你快来,和你回去罢。”
醒来又不见了。恰好天将五更,船上人多睡得和死人一般,樱桃起来,把衣服鞋脚扎得紧紧的,推开船窗,只见满江黑雾,那分东西南北,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的结果!”猛身一跳,又早飘飘玉腕凌波去,滚滚香魂逐浪福后人因赞他死节一段孤贞,诗曰:休把须眉问丈夫,丈夫无骨转成愚。
每因巾帼成忠烈,翻觉纲常愧大儒。
一怒自能成血性,三思反使惜微躯。
莫言沟壑寻常事,多少英雄逊不如。
却说杨艄公和马玉娇,一夜如胶似漆,两人搂着商议,问这沈子金箱笼物件,玉娇细说了一遍。杨艄公道:“咱有这些宝玩,又有员外送他的一千两银子,还愁甚么过不得日月?若送你到扬州去,天下也没有这样呆子了。如今做了十年私商勾当,还打不着这个大鱼哩!今日肯把自己的兔儿不打,倒送与别人吃去?如今湖广杨么反了,在洞庭湖八百里地面,用的都是咱一班船上朋友。如今同你到芜湖上去,图个大大的富贵,又说甚么胡员外!”玉娇只得相从。到了天明,叫了几声樱桃不应,才知他投江而死。按下此事不题。
却说沈子金在金山岸上,找不见原船,走一回想一回。天已将晚,那寺门首酒保来算席上酒菜:“该银四两八钱。先收吴公子那一锭银子,都是精白铜,如今吴公子去了,又不知是那里人,既然是一席的,少不得还我。”沈子金上岸时,不曾带得银包,原是空身上岸看景,不料遇见吴公子一伙神骗,赤手空拳,那里凑银子还他?酒保道:“我们是小本经纪,不过是城里借些酒本来,趁此游客的钱。这四五两银子,那里保得起?”先是好说,后来见子金全不应承,看了看子金,虽穿着一身时样衣服,也没有船,又没有管家跟随,就道:“你这个人,分明是骗人的捣子光棍,白白的吃了酒食,难道就干罢了?
就要拿绳子拴起来。说着,围了许多人,闹了半日,也有说好的,说歹的,子金无奈何,脱下一件玉色绉纱直裰来,算了三两银子,还欠一两八钱,又脱下一条白线罗裙来,算了一两。
酒保见他实没有分文钱钞,叹了声厄气,一直去了。子金饿了半日,那有口饭吃,寻思一会道:“这金山寺有甚生意,不如到城找一找吴公子,或者遇见吴公子不可知。”搭了个人载船,上得江边岸来,那有一文钱,只得解下身上带的银瓶一个香囊来,算了三分银子船钱,才得进城。
到甘露寺前,已及掌灯时分。饿得眼里黄花乱滚,肚里肠子乱叫起来,好像蚯蚓之声,其实难捱。子金四顾无亲,那里去住?看了看甘露寺前有座土地庙:“且宿了一夜,明日再作道理。”才待进庙安身,只见一个老和尚,打着灯笼出来关门,看见子金一个少年小官,穿着两截短衣,在门首站立,忙问:“是寻房的,访客的?如今金兵取了东京,比不得太平时节,关得门早了。”指着门上告示道:“你看看。”子金抬头细看,只见上写着:饮差守御江南兼管淮扬兵马都统制韩为严防奸细事:照得金人犯顺,袭取东京,镇江为南北要冲,奸人不时窥伺。近因塘报紧急,江上戒严,恐防江北商旅内藏奸细,伏祸不浅。
今凡寺观庙宇,不许容留行客止宿。如有面生可疑、系东京语音者,即时报本镇审验过江,无论僧道村坊,敢有私留,以军法处斩,决不轻贷。特示。
大宋建炎三年三月日谕众通知
沈子金看毕榜文,吓得面如土色。那老和尚见生说话蹊跷,不像行客,把门一关,孤零零关在门外。幸得江南三月天气不冷,在石台上坐了一夜。又怕巡夜兵丁看见,伏在一株槐树边,又饥又困。这个浪子,一向受用过的了,也该折算他,这一夜好难挨。
有诗一首,单说少年荡子不可轻走江湖:莫道江湖容易游,少年常落下场头。
昆明楚馆人先醉,金尽秦楼歌未休。
千里抛家空作客,孤身失计悔停舟。
堤防陌路交情恶,覆雨翻云何处投。
这首诗单说少年轻浮子弟,仗着有几贯浮钱,自家有些小才艺,狂迹浪游,没有那豪杰的本领。或是遇着那些下流匪类。
引入嫖赌一路,不是诱你一掷千金,说是豪杰的本色,就引偎红倚翠,说是才子的风流,把手中有限的本钱,弄净了才肯罢休。这等一起朋友,北方人叫做帮衬的,苏州叫做蔑片,又叫做老白鲞。此种人极是有趣的,喜煞是趋承谄佞,不好的也说好,不妙的也说妙,帮闲热闹,着人一时舍不得的。如今苏杭又叫做伴堂,如门客屠本赤、戚小奇,活活把个南官吉奉承死了,还要嫁卖他的女子。你道人情恶也不恶!
这沈子金自小在武职官家做公子后生,那晓得江湖上人情险恶?因此,被胡喜一伙大光棍,骗去了万金的资囊,送与别人受用。今在土地庙前睡了一夜,次日早起来,越发饿得慌了。
这顿饭可是省得的?没奈何,把顶巾上玉结儿换了二十文钱,上店买了一顿点心,且救救急着。不一时,把二十文钱买了两个上等的点心,几口吃完了。“这午饭怎么处,到晚来那里宿?”寻思一会,看了看金山寺里拾的这吴公子的紫竹萧在身边:“何不走到酒楼上吹箫,求些银钱度日,以救一时之急。”即取箫出来,擦磨光净。
看见城门外临着大江,有一座酒楼,上写一联“天地有情容我醉,江山无语笑人愁”,门面齐整,新油的绿绿丹青可爱。
那楼上士客坐满,也有凭栏看江的,也有猜枚行令的。子金走近席前,把箫吹起。正面座头上,坐着一个老官人,有六十余岁,生得巨口长须。对面坐两个客人,一个是武官打扮,三十岁年纪,一个是秀才打扮,二十多岁。老官人看着子金年少,生得白净,不像个梨园,又不像个客商,问道:“你这个人,戴着顶巾子,没有长衣服,不像个贫人,因何吹箫乞食?决有个缘故。”子金不好细说,只道:“江上遇盗,劫了财物一空,无可奈何。平日略知些丝竹,暂且糊口。等找寻亲戚,再回故乡。”说毕,泪落如雨。也是子金绝处逢生,老官人便道:“你亲戚姓甚名谁,做甚么勾当?”子金道:“我姑表哥姓徐名有功,字震宇,汴梁卫里千户出身。听得在镇江水营做把总,不知住在那里,又不知生死存亡。今经大乱,离乡十三四年了。
那时小人才七八岁,记得他出差江南催买弓箭,因乱后不回家,说在京口住,又投了水营做把总。”老人家看着那武官打扮的道:“这说的可不是你令尊么?”那武官道:“你莫不是沈二沈峦么?”子金道:“在下就是。只不认得尊驾是谁?”那人起来:“才说的就是家父。”指着这老人道:“这就是家岳李次桥,这秀才是令妹丈李仰之,原是换亲的。如今幸得相逢。”
忙让坐下。知道不曾用饭,即叫酒保先整四个面来,面罢就送上酒菜。子金饱食一顿。这才叫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四人酒罢下楼,算还了酒钱,和沈子金一路而行。
进得城来,走了条大街,到一小巷,内是一小小宅院,内里三层。才待开门,只见徐把总出来,不认得沈子金,问是那里的客。那老官人才说:’在城外酒楼上遇见,说是找亲戚的,问道了一回,才说道是亲家的表弟沈亲家。今日送上门来,也是天假其便,不然令表弟少年出门,遭着不幸,不知怎么样流落了。”徐把总才让进去,细问了一遍东京的亲友存亡。家产俱罄尽了,大家凄然。取出一件紫花布直裰来,给子金穿着,留下众人吃了饭散去。叫家人打扫一间外耳房,与子金安歇了。
看见他生得乖觉,就安排他在门前做些小生意。那知久惯油滑,不安生理,不消数日,依旧品竹弹丝,看见江南走的妇女,不觉旧病发了,连他表兄家里也要磨起光来。这徐把总是个忠诚人,那里晓得,直到子金后来没有归结,不得其死,才知道:无义之人不可交,不结子花休要种。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客船上萍踪遇旧人给孤寺乌栖食残米诗曰:白杨风急野飞尘,车马纷驰秋复春。
天地无穷身易老,山川如旧恨常新。
雨中果落空辞树,花外莺啼又送人。
柳絮何曾知去住,过江飘曳一沾巾。
沈子金一案表过不题。再说楚云娘被金兵冲散,不见了泰定、慧哥,只领着细珠连夜乱撞,恰好遇着了金橘,留宿了一夜。明日云娘起来,寻思着他穷人家不是住处,可往那里找寻慧哥?哭了又哭:“没有个男人领着,只细珠和我,住那里去?”真是寻思没法。住不多时,他女婿王进财回来了,见云娘炕上坐着,问了老婆,才知是老娘,也来磕了个头,就取了木扒往场后担草,还要做饭给云娘吃。云娘过意不去,忙取出一根银簪儿——重三钱,叫他去籴米,道:“你往城里去籴米,打听兵的信,寻个人贴贴招子,四下贴着找找,就在这近村里,咱不知道哩。”金橘道:“娘且住着二日,等等哥哥的信。这珠姐又没出门,小女嫩妇的,自己那里去?只怕俺这穷人家,没甚么孝顺你。”这王进财极老实,穷是穷,他还待买个礼儿去宅里磕了头:“大娘且住两日看,”说的云娘只得依着,也是没法了。
不多时,王进财籴了些米,使个破布褂子包着,又是一个大南瓜,买了些盐,放在炕上,说是:“城里乱纷纷的兵,没去寻,那里有籴米的?这是东村里熟人家找的。又寻不出个写招子的来,前村教书的刘先生,我今请他来了,他说还要五十文买纸。”说着,那训蒙的刘先生进来,取了一块板,在锅台上写。云娘哭着念道:立招子人武城县南宫楚氏:于本月十三日,有家人泰定,带领七岁小儿乳名慧哥,城外避兵失散,不知去向。泰定二十七岁,长面无须,穿青夹袄、蓝棉布裤、布袜青鞋。慧哥身穿蓝布棉袄、青布夹裤、青云头鞋。如有见者,报信,奉谢纹银二两;收留者,纹银五两。在河下村王进财家报信。决不食言。
招子写了二十余张,叫王进财贴了招子。那里有个影儿。
云娘问金橘道:“这里到毗卢庵多少路?”金橘道:“不远,上大路往西北走,不上三里路,过了河,一路林子过去就望着了。上年随着会烧香,我也去了一遭。”云娘因住了两日不耐烦,要换个去处,好打听信,就和细珠出了那屋,要往大路问毗卢庵的路。金橘穿起布裙来:“我送娘去。”云娘和细珠、金橘上了大路。走不多时,只见一个卖卦的瞽者从西走来,拿着那布写的招牌,是“看yīn阳吉凶婚葬,知八字六壬奇门”。
云娘看见是卖卦的,问道:“先生,你会占课么?”那先生道:“占课是大易浑天甲子,那有不知的。”云娘道:“请先生在这林子树下替我占一课,是人口失散的卦。”那先生取出三个铜钱来,地下铺一片黄布,念道:“单单拆,拆拆单。”把钱摇,又两摇,摆在布上,道:“是个暌卦。暌者,离也,一时不能即见。世爻属卯,该在东南方上讨信。日神是??蛇,有小人驳杂。喜得子孙宫旺相,日后还有相会之期。”又变了一个家人卦:“这却好了,且喜天月二德,到处有救,贵人扶持。
到前边就有信了。”占课已毕,云娘没带着钱,取下一个戒指,有一钱五分重,与先生去了。
又走了三四里路,过了一条小河,穿过林子,金橘指道:“那些松树里,就是岑姑子庵了。”说不及话,只见一个人穿着白布直裰,白布帽子,背着一条小口袋,从林子过来,看着云娘,远远站下了。往前走不一会,细珠道:“这不是岑姑师父徒弟幻音?”走到跟前,幻音往前来迎:“大娘那里去?好些时不见个信。”云娘问他因甚穿白,幻音道:“俺老师父着土贼火燎杀了。庵子里发了一把火,亏了大殿没有烧。把东西抢得精光,幻像掳了去,三个多月才有个信。如今在东京皇姑庵里,叫我去接他来。才去村里化了这些米来,且捱日子。大娘进去看看。只央了俺的个亲戚来看门,我才出来走动的。”
说话之间,早到庵前,叫了半日,一个八十多岁的老聋婆子来开门。云娘一行人进去,但见:佛座欹斜,钟楼倾倒。香案前尘埋贝叶,油灯内光暗琉璃。旃檀佛有头无足,何曾救袄庙火焚;韦驮神捧杵当胸,无法降修罗劫难。野狐不来翻地藏,小僧何处访天魔。
云娘只见后边三间方丈尽烧了,只落得两间厨房,大殿的门也没了,旃檀佛也在地下放着,连供桌香炉都没了。云娘进得门来,好不凄惨,先在正殿上烧起一炉香,拜了佛。幻音让到厨房炕上坐下,正待去取米做饭,只见聋婆子道:“夜来有个汉子来问信道,说是南宫老爹家,往东京去了。”原来泰定找云娘不着,又来庵里问信,因南宫吉托梦叫上东京去找云娘,那知道云娘还在近处。云娘一闻此信,好似慧哥在眼前的一般,恨不得一时间母子相逢,便道:“想是慧哥有了信,才往东京去。”又问道:“这是几时的话?”婆子道:“前日的晌歇,他说腿走不动,要往临清河口里船上去。如今才二日,有人去还赶得上。”那幻音又道:“早知他去,我和他搭着伴,一路接了幻像来倒妙。”云娘道:“只怕还在临清河口里雇船,也赶得上。”说了一会,幻音安下一张炕桌,请云娘吃饭。云娘心里有事,只吃了一碗。金橘吃毕饭,辞云娘回去了。
一夜俱宿在厨炕上。云娘和细珠商议:“如今孩子没信,泰定又不得个实信,怎肯往东京走?想是金兵掳着往北去了。
我如今没了孩子,象个没脚蟹一般,不如大家赶到临清,找着泰定,和他一路走,强似在家愁的慌。”细珠道:“没个男人领着,不知东西南北,兵荒马乱的,知道往那里走?”幻音接过来道:“大娘子要去找慧哥儿,我陪你去走走,也要接幻像,他在京里皇姑庵,是有处找。这一路上的女僧庵,他有咱接众去处,不消下那饭店,咱妇道家也甚便宜。”几句话,说得云娘心里定了,道:“明日早起来,咱先到河口上问问泰定的信,不该迟了。只是我身边没有银子盘缠,细珠腰边还带着几根簪子,卖着吃罢。”幻音道:“我的奶奶,俺出门再使钱,不如不剃这几根头发了。一个木鱼子,到了谁家门上,化不出几碗斋来,你老人家管吃不了。”大家笑了。
云娘一夜没合眼,到天明,梳洗,净了手,向佛前顶礼,祷祝暗中保佑,早早母子相逢。幻音早煮了饭。吃毕,幻音怕白布衫不好乞化,依旧穿上皂色僧衣,带了一个木鱼。云娘、细珠使旧手帕裹了头,项下挂一串素珠。恐怕路途无力,细珠拿了一根拄杖,原是岑姑子的,也像在家女道一般。三人打扮已毕,俱向韦驮前拜了出门。嘱付聋婆子用心看守,往临清河口而去。可怜云娘自幼不出深闺,受女流之苦。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色年年满画楼。
晓起倩郎为傅粉,晚妆呼婢代梳头。
乱离零落如风絮,儿女飘流似水沤。
今日关山堪涕泪,一条藜杖过荒邱。
不多几日,早至临清河口下船的去处。河岸上一个小小尼庵舍茶,认得幻音是毗卢庵师,忙请进去吃茶。这上船的人来千去万,那里找泰定去?是乱后找儿女的极多。云娘到了,问舍茶的师父道:“这两三日里,有个长大汉子,三十多岁的,穿个青布袄,找孩子的,过去了没有?”那道姑不知是那个,他就胡乱应道:“有这个人过去了,只问上东京的路。”只这一句投着前言,云娘放心前去。
走了二日,路上没有宿头,寻了寡妇家住了一夜。幻音道:“奶奶,你一日走不得几十里路,这几时到京?不如搭个人载船,赁他后舱口,咱三人坐到汴梁,打发他再籴上几升米,随着船艄上吃饭也便宜些。”云娘道:“随你怎样走罢,我一些力气也走不动了。”恰好有一个小盐船,带着些人在船头上,也有拿伞的、拿包裹的。幻音久走外化缘的,他就知是载人的,连忙上船来,和艄公打了问讯,说是:“一位奶奶上京探亲的,只赁你一坐后舱,到京与你一两银子。”艄婆请进去看了,在厨后船艄上,尿马子都全。幻音扶云娘进了船舱,艄公问他要钱籴米,幻音道:“按人头一日两碗米算,上岸总找钱罢。”
艄公见是女僧,说话在行,也不计较。从此云娘只在船稳坐不题。
却说泰定因在孙家村被掳到了贼营,遇见宋二狗腿,叫他入伙,细问他,方才知道他哥宋小江死了,他嫂子苗六、侄女宋秀姐从东京逃回来,遇在村里,又被金兵掳去,因此流落在贼中。后来叫泰定领着一队贼去打劫村坊,他就丢了枪走了,又回武城县各处找问云娘去了。
不料金兵来攻这土贼的寨子,杀了个罄荆把宋二拴去,已是绑了要杀。亏他侄女宋秀姐,就在金元师干离不营里做了夫人,正值吃酒,在傍弹着琵琶,看见宋二绑进来,有二三十人,见金干离不分付要杀,秀姐认得是他二叔,认做了父亲,连忙跪下求饶。这干离不就都放了贼们,收在营里充兵,把宋二赏了个千总,随营听用。
那一日从临清上岸,要上汴梁去见兀四太子。这大船有两只,一只是干离不坐的官船,一只是家眷船。掳的临清妇女不计其数。因宋秀姐会弹琵琶,又会奉承,枕席上把这金将军弄的昏了,把他做个小夫人,打扮得明珠翠羽、粉妆玉琢,和天仙巫女一般。那苗六四十五岁了,还梳的水鬓长长的头,抹些胭脂嘴上,妆作老太岳母模样。那干离不那知是他母子久在巢窝,积年的老娼,后来宋二狗腿知道秀姐得宠,也就作腔做岳丈来,日日在营前摇摆气势。一日上了那船,放炮扯起大帅字黄缎旗来。那座船前后行开,艄上打号开船,约有几百人。
船上箫鼓并奏,彩旗轻飘,真如凭虚御风而行。两边人船、货船、盐船,都开在两岸边去,闪开一条河路,谁敢乱走。那两崖上都是连环甲马夹船而行,旗旛队伍,一连百里不断。
云娘、细珠在盐船后舱往外窥看,紧随他家眷船行走,这些光景好不热闹。过了两日,俱是帮着大船住下。只见一个人从大船上走过来,从云娘这盐船上走过,上岸买烧酒。细珠上船取东西,看的甚真,道:“像是牛皮巷宋伙计他兄弟二狗腿,只是胖了些。”忙忙和云娘说了。云娘不信,道:“他一家都上东京投蔡太师去了,怎么在这里?”原来这官船上窗子封皮糊着,船边上妇人乱走,看的极真。忽见一个中年的妇人出来,但见:水鬓斜拖,面皮黄白。年纪有四十多岁,唇上抹两溜胭脂;身腰儿三尺多高,脸上搽一堆腻粉。高底云头鞋,半寸不俏;长眉涎瞪眼,惯战能遥久在暗巢开狗洞,更从假道做龙阳。
细珠看了,叫云娘出后舱来看,道:“这不是宋小江老婆苗六儿?剥了皮,我就认不得这yín妇了!”
云娘正在疑惑,只见船边上又走出一个年少妇人,有二十一二岁年纪。
但见:
金丝高髻,一半是京样宫妆;油头斜梳,又像是市头娼扮。面皮不红不白,疑是芙蓉出水;腰肢不长不短,犹如柳线临风。吞肩蟒袖,昭君马上少琵琶;到膝宫靴,焉支山下无颜色。
云娘看了一回,认不出来。细珠道:“倒像那宋家小秀姐,咱买了送给高大爷的,只是出落的长大胖了些儿,只怕也是他。
只是几时回来了?”说不及话,只见两个盘髻的番婆,船头上叫:“宋太太,宋太太,来这里顽。”原来艄公拿着网,船上打鱼哩,引的些妇女们都出来看。内有一个在众人背后,见云娘、细珠出来看——是大船上妇女——他却回头先看见云娘。
那云娘只道是外边没人认得他,只管露出身子来呆呆的看,那知那人早已看得分明,高叫一声:“大娘,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声叫,险不把云娘惊回旅梦愁江上,疑在故园明月中。
云娘回头一看,唬了一惊,不是别人,乃是他二娘乔倩女。
从南宫吉死后,回了院里,又嫁了赵二官人,不足二年。这遭被掳入营,他做了夫人。云娘不敢上这官船,只到前舱,二人相望流泪。云娘说不见了慧哥,要上东京找寻,乔倩女说城破被掳,如今要带上燕京去了,不料这里又得相逢。看见云娘衣衫褴褛,满头尘土,就知道路艰难,连忙头上拔一根金簪子、一双金戒指,悄悄递与云娘。云娘不肯受,乔倩女道:“也是咱姊妹们一点心,知道那里再得相会?”云娘才袖了。大家拭泪而别。那苗六儿看见,明知是云娘,躲进舱里去了。一声锣响,妇人各进官舱。见干离不岸上扎营,密密层层都是帐房。
到了五更,吹角起营,这大船上金鼓齐鸣,放了大炮,就是细乐悠扬,应着水声,吹吹打打开船而去。乔倩女不敢出舱,推开一扇??子,望望云娘,垂泪而别。
却说楚云娘在盐船里面,不消半月,早到汴京城门首。这还是张邦昌摄位,金兵乱走,没人拦阻。先使幻音上岸,当铺里把金簪当了二两银子,打发了船钱,然后上岸,往城里找皇姑寺。六街三讪,走了几处尼庵,俱不对话。又走了一回,方找着了。进的二门,一群贫人正吃粥哩,问道了一声当家师父。
只见长老过来道:“过往的师父,请吃些稀粥结缘。”那幻音走的也饥了,看了看,有男女两席,男子都在厨外地下坐着,妇女在房里。一个大法炕,坐着位老婆婆,但见:发垂白蒜,面绉黄纱。衣服褴褛,残衲破袄露团花;笑语从容,拄杖蒲席多道气。高坐无贫婆之乞相,举止有大家之威仪。
你道这一位老婆是谁?原来就是蔡京太师之母。只因蔡京为相时暴殄天物,作践五谷,故有此报。原来这给孤寺与蔡京太师家紧邻,寺中有一长老,甚有道德,守的普贤行戒,不看经又不化缘,只领着徒弟们打草种田,拾这路上抛撒的米豆菜根,大众同吃。见这蔡太师一条yīn沟,每日从寺前流过,那些剩米残饭、水面上的荤油有二三寸厚。长老取一竹笼,将这些粳米层层捞出,用几领大芦?t晒在殿前。也有那些南笋、香菌、麻菇、燕窝,只用了嫩梢,俱撇在yīn沟里。长老每日都一一捞出晒干,一封封包讫,不止一年。及到金人将乱,蔡京父子俱贬了远恶地方。行至中途,取回正了法,把家抄籍。那寺里陈米通计有十余囤,晒的干菜有几十篓。这长老也不肯自用,做了十数个木牌子,都写着“蔡府余粮”,每十石米是一囤。
到了东京大变,这些权臣家贬杀抄没,人口俱亡,只有太师之母封一品太夫人李氏年过八旬以外,得因年老免罪,发在养济院,支月米三斗的。这些富民乞食为生,何况贫人。这老夫人左手掌一棍柱杖,右手提一个荆篮,向人门首讨些米来度日。也有知道的,宁可吃,不肯给他碗米;那不知道的,和贫婆一例相看,谁去偢睬他?
一日,行到给孤寺前,长老正在门前拾那街上残米。蔡老夫人走到面前,忙来问讯化米。长老不忍得,细问缘由,才知是太老夫人,不觉慈悲,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把那老夫人请入方丈,忙忙待茶。又备一盘点心、一大盆粟米粥、一碟?z的萝卜、一碟?z椿芽。老夫人吃完斋待去,只见长老取出一本册子,上写某年月日收蔡府宅内余粮若干,通计有八十余担,干菜五十余篓。那老夫人点了点头,才知道福过灾生天不佑,官随禄尽命难逃。
长老合掌当胸:“禀上老夫人:此寺中有延寿堂,是接待十方老病大众的,如今不开丛林,久无人住,就请老夫人权住在此。把小门塞断,另开一门,招一个贫婆服事。”指着寺中之陈米说道:“这原是蔡太师的口禄,还该太太享用。”老夫人道:“用这一囤十石也还用不了,其余剩的米,也就着施粥周济贫人,完了一场功果罢。”不二日,收拾起一所延寿堂来,支锅盘炕,请老夫人搬了住,恰好街上有一个寡妇,无儿无女,情愿来吃现成饭,和蔡太夫人作伴。
寺门挂一舍米牌,上写“残米留众,米尽即止”,寺前立了一个茶棚,板凳十条、宽桌十张,摆些粗碗木箸。也有吃粥的,也有讨米的。东京城里善士们,见给孤寺有此好事,都来送米送柴的。人心好善,远近相传,就堆下了许多柴米,立起个大粥场来了。每日鸣钟吃饭,何止有三五百人,或有年老无生穷婆,俱送延寿堂去祝这日,蔡老夫人正在这斋场看大众吃粥,见幻音是个尼僧,打个问讯,忙请上炕,问:“有甚事到此?”幻音道:“有个在家女道,来东京寻儿,还没个安身的去处。寻了几个尼庵,都不凑巧。现在门外立着。”老夫人道:“快请进来。”幻音出来,请云娘、细珠进去。见了礼,都上炕坐下。云娘把不见了儿子来找,言一路苦楚,不觉泪下。老夫人便道:“不消去寻别庵,我这给孤寺留众舍米,既然没处去,且住在我这院子里住几时罢。你儿子也要慢慢的探信,那有一到就有了的?”
云娘也是无可奈何,见老夫人话忠诚,细问了一遍,才知道是蔡太师之母老太夫人,下来谢了。早有贫婆盛上粥来,众妇女吃完粥,过那边院子去了。这云娘暂寄给孤寺中,幻音自去访问幻像和慧哥的信息。不知将来云娘母子何日相逢,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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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高秋岳君子心义送云娘宋狗腿小人情周全泰定诗曰:十年多难与君同,几处移家遂转蓬。
白首相逢征战后,春光已过乱离中。
行人杳杳看西月,归马萧萧向北风。
汴水楚云千万里,天涯此别恨何穷。
却说楚云娘、细珠因寻慧哥到了东京,寄养在给孤寺,与蔡太夫人作伴,吃那些寺中米粥,不觉一年有余。幻音打听着他师兄幻像已还俗嫁人去了,自己又回武城。只落得云娘在京各处打探,并不见慧哥踪迹。云娘几番要死,又怕慧哥还在,因此柔肠牵挂;待要回家,那得盘缠,况且没有幻音领着,路上如何行路,因此愁成一玻正遇瘟疫大行,东京之人十死七八,幸亏细珠捧汤捧水,过了一月才得平安。
那蔡夫人又病了,八十余岁的人,又没人伏侍,云娘终日替他煎汤捧药,到像服侍公婆一般。可怜老人命寿已尽,到了半月以上,呜呼哀哉。这老夫人生经宦地多荣贵,老死空门少子孙。一时间,忙的个寺里长老心焦,沙弥步急,说道:“这老夫人又无子女亲戚,棺椁衣衾从何而来?”忽然想起:“他家总管高秋岳,先同蔡太师流贬在江西,后来把他取回正法,高秋岳替他收葬已毕。因金人乱了东京,就投在张邦昌衙门里,做了个书办,依旧体面起来,决不知他家太太在寺中。快使人传与他知,必然来此照管。”即时使小和尚找到府前,问了他家,叫开门。秋岳见个和尚,只说是化缘的,才待问他,只见他说:“蔡太师家太太在寺里故了。”这高秋岳虽久在权门,也还有些人心,即忙取了几两银子在身边,往寺里来见。长老接着,细说一遍,才知道太夫人已住了数年有余。到了延寿堂中,老夫人停在床头,穿着破布百衲的皂直裰,项下一串菩提子的数珠,面色如生,如坐化的一样。不觉悲啼落泪。焚香叩拜已毕,取出十两银子,买口松板寿器。忙了二日,把太夫人送葬于寺后,待太平再回旧家坟墓。
到了送葬于寺后,有妇女二人扶棺痛哭,高秋岳身披重孝,不及细问。丧事已毕,细问长老:“蔡宅经此抄籍,全没亲戚在京,此是何人,哭得哀痛的好不急切?”长老细说道:“是前年有一武城县人,说是他丈夫旧日做过提刑千户,来此找寻儿子,不能回家。和老夫人在此作伴,已近一年了。因此悲痛。”这高秋岳一听说武城县提刑千户,就想到:“南宫亲家是我好友,莫非有些来历?又不知大乱以后,他家消息何如。”因请云娘出来,要面谢送丧之情。云娘原不知是高秋岳,只是出来相见。秋岳行礼拜谢,因问云娘何事到此。云娘泪眼双垂,因说系武城千户南宫吉妻楚氏:“自先夫死后,止有一子,因遇乱分离,闻说掳在东京,一路寻来,得遇老夫人收留作伴,就如母子相似。如今夫人既去世,我是个外路妇人,也不好在此久住,只得别寻去路。又没个男人,如何回去?”说着,泪落如雨。秋岳闻言已毕,上前深深一揖道:“老盟嫂不知,我就是高秋岳。当初南宫亲家在世,俺两人亲如兄弟,义比雷陈,怎么知道今日老嫂流落到此地。既然相逢,一切事俱在小弟身上照管,今晚便使人接过去那边住宿。”云娘也就如久旱逢甘雨一般,上前又谢了。秋岳一揖而别。到了家中,和老婆说了一遍,甚是凄惨,说:“这等一个富家,如今妻离子散,在个寺里吃粥!你使迎儿先去看了,再自己去迎他来家住几日。送他回去,得个伴才好,只找不出这个人来。”高秋岳极有道理,打扫一个院子、一间净房,安置云娘。
却说云娘见了秋岳,不觉喜出望外,和细珠商议说道:“只怕他是京师人,做个虚体面,如肯来照顾就好了。”细珠道:“如今人有良心的少。一个屠二沙嘴,日日受咱家恩,到了难中,还不肯借出一个钱买个馍馍给慧哥吃,休说人生面不熟的一个京里人。当初为宋小江家闺女,结的是干亲家,如今小秀姐又回去另嫁了,和咱甚么着急的亲?”一言未尽,只见一个盘头的丫头,捧着一盘子大米,又是一盘点心、一盘豆腐干进来,见云娘,磕下头去,道:“俺奶奶待来看大奶奶,天晚了,明日来,使轿子接过去。”云娘忙忙的收了,赏了他五十个钱,说:“多多拜上。”丫头去了。
明日,秋岳的娘子坐了一顶小轿,又抬了一顶空轿来接云娘。进的寺来,先使丫头来说。云娘迎出去,见高秋岳娘子四十余岁,白净面皮,腰粗背厚,胖大身体。上着著天蓝云缎衫子,下系白云拖地锦裙子,两只小小鞋儿,说的一口京话,满面和气,进来讨毡要行礼。云娘不肯,平拜了。细珠前去问长老讨了茶来吃了,即时请云娘同行,亲家长、亲家短,一似熟了几年的一般。云娘只得去谢了长老,同细珠上轿,往高秋岳家来。
秋岳在门首迎候进去,作了揖道:“亲家只管放心住下,我一边去找公子的信,一边打探有上临清的好船,好送你回去。
只要个伴去,我才放心,不然我就使人送去也不打紧。”云娘千恩万谢。秋岳不好陪,辞别出外而去。
有诗单赞秋岳的义气:
莫道长林霜雪深,一枝犹有岁寒心。
平君好客知谁是,多半悠悠行路金。
高大娘和云娘吃了茶,就炕前放下八仙桌子。知道云娘吃斋,两碟甜食——冰糖、粘的茶叶,两碟细果——龙眼、核桃,大娘子使箸送过来,云娘也没动;就是四大碗素菜——一碟油醋烧的白菜、一碟酱炮面筋、一碟油炸的水茄、一碟炒香椿;两盘油饷卷子,又是两大碗蒸的粳米饭,一道粉汤。云娘吃饭,细珠自去厨炕上吃去了。饭毕,大娘子让云娘过东屋后一个独院子,三间正房、一个葡萄架,好不清雅,铺设的桌椅床褥件件俱有。云娘看看高秋岳家光景:宅院儿不大不小,还有富贵家风;器皿儿有旧有新,多是乱离置买。冰山虽倒,门前车马尚峥嵘;绵力犹存,眼底人情多朴厚。虽然仆役权门使,尤胜衣冠陌路人。
云娘每日与高大娘说些闲话,才问道:“宋家孩子为甚么着他回去了?”高大娘笑道:“亲家,你还不知道,这丫头一家没个有良心的。他爷因没儿寻妾,托着亲家送将来。抬举他的金灯楼环子、四季衣服,大皮箱盛着。因他老子来京投托,爹连忙拿出五百银子来,着他开个银铺。不想因宅里老爷有了本参着贬了,他知道俺家有了事,拐了银子和女儿连夜去了。
那件待他不好来!”云娘说道:“遇见他在金兵的船上,和他娘在一处。”高大娘道:“这人终不得好,一处无恩,百处无恩,就是金兵也是个人,将来还作下了。”这里闲话不题。
却说高秋岳忽闻宗元帅的文书到京,要张邦昌上江南,请孟太后和这大小官人,并宫中器具都要上船。大船以外,少说也得百十只上号船。高秋岳想了想:“和船家讲了舱口,不拘那个船上,送到临清。云娘离家百余里,就是他家武城县了,又是官船,妇女极有体面。再没这个机会好了。”忙来和云娘商议。云娘恨不得一步到家,找寻慧哥的信,忙忙谢了。高秋岳原有体面,又历练事体,就和管船的太监说明,在第十二只宫人船上给了一个舱,连米都艄公的,做了五两银子。云娘还有几根簪子,这一向盘费了许多,取出两个金戒指约重五钱,金顶簪二枝重二钱,叫高秋岳去打发船钱。高秋岳那里肯收,道:“小弟就穷,也还雇得起个舱,着你使钱,不如我不管了。”云娘只得收回。到了临行之日,摆了一桌素菜,与云娘换了一身绸绢素衣,细珠换了布袄,送上了十两银子。高大娘子亲送到云娘船上。千恩万谢,洒泪而别。
宫人上完了船,等太后的座船到了,才(随)后次第而行,如鱼贯相似,张邦昌的大官船吹打放炮押后紧随。云娘去了半月,离临清三百余里,忽然来报金兵从山东济南破城了,来临清要截取太后、宫人的船。唬得艄公不敢前进,就从小河口——有一条湖水通淮河——改了路,不走临清,上宿迁、溧阳一路而去。这云娘又不敢上岸,怕遇金兵,只得随船南去,再作商议。正是:风飘蓬转随南北,人似鸿飞少信音。
按下云娘南去不题。却说泰定因南宫吉托梦,说是云娘在东京给孤寺,要来京找寻,又到岑姑庵里问信,留了话。那聋婆子听了,只说泰定起了身,其实泰定各处探问,还没起身。
及至云娘行后,又到庵里去找,聋婆子又说:“云娘、幻音一路东京去找你去了。”这泰定才往东京一路而来。正是茫茫大路,密密人烟,那里去问?泰定真是义仆,若是别人,有了那宅子里五百两银子,那里成不的人家,还来寻那主母做甚么。
离临清去了几日,正行间,忽见金兵在河上掳人,泰定走得人困马乏,那里走躲。说不及话,被番兵赶上,叫他去跟马,不敢不跟。他原心里安排到夜间走了罢,不料夜间和拿的这些蛮子一条锁拴着,交给一个锁头上的:“去了一人,那十人俱死!”因此走不脱。
到了天明,只见一员番将坐着帐中点名,打扮的好不齐整。
泰定看了道:“不是别人,这不是宋二狗腿么!他做了贼,几时又投了金兵,做了将官?”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撞了熟人,不肯掳了我去,说的他心软了,必然放我。”怕的是:“前番叫我入伙和他做贼,我半路里走了,他又撞着我,倘一时怒起,要杀我怎么处?”正是寻思,把头扭着,只推不看见。
那宋二早认的他了,笑道:“你不是泰交宇么?”泰定怕,跪下笑道:“今我又来央及你了。我因俺家主子没有信,我怕你留我,才偷走了。如今俺主子在东京,要去接他去,千万看些旧情。”宋二故意道:“我好好留你入伙,若你依我,你如今已做官了。你自去了,今日又落在我手里。”因把牙咬着道:“拿了你杀了罢!”谑得泰定没命,只叫:“宋爷饶命罢!千万看俺宋大婶子面上,他老人家从来待的我好。”只这一句,宋二忍不住嗤的笑了,跳起来道:“你道不害怕,怎么就是这嘴脸?”一把拉起来道:“我哄你哩。”谑得泰定只管哭起来了。宋二拿了一壶酒、一块羊肉给他吃,那里吃得下去。泰定才和宋二说,他因云娘、慧哥不见了,找了半年才有了信,在东京给孤寺里:“如今要去接他去。不为这主人家旧恩,那里不是吃饭处?”我还求不出你这引进来。”宋二点了点头说:“你还是个好人,也不枉了南宫官人家养你一常我拥撮你去罢。”即向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来——有四两,送与泰定道:“你往东京上去,怕明日打围,别人撞着你,再不能勾脱手了。”泰定才谢了他,把羊、酒吃毕,如游鱼脱网,抱头而去。
不一日来到东京,问了给孤寺长老,说云娘在高秋岳家接去了。及到秋岳家问信,他认得泰定,连忙待了酒饭,才说:“云娘去了一月有余,上临清上岸,你快去赶。”这泰定长叹了一声,只得再出东京,仍回旧路。
正是:
北斗星稀,水底连天十四点;南风雁杳,月中带影一双飞。
未知泰定赶上云娘何处相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留高僧善士参禅逢故主义仆得信诗曰:休话喧哗事事难,山翁只合住深山。
数声清磬是非外,一个闲人天地间。
云破月来花簇簇,草香溪静水潺潺。
无人肯与群公道,岩桂高枝正好攀。
单表那楚云娘因好佛法,怀胎时就讲经听道,后来生下慧哥,就有些胎教,因此天戒不吃荤腥,时常敬奉菩萨。四五岁时,偏要买泥佛来烧香,也学着和尚们行那五体投地的拜佛,闲常去把土泥做个宝塔顽耍,偷云娘的数珠带着念佛。云娘、细珠常笑他是个和尚托生的,那知他实实的做了和尚,在观音堂出家。虽是母子拆散,被屠本赤掠卖,原是他命该成道。不遇了大难,谁肯把儿子送入空门?
单表他八岁为僧,遇着长老收为徒弟,起了法名了空。这长老不是别人,就是楚云娘那年上泰山烧香遇见的雪涧禅师,曾慧眼观见慧哥虽为南宫吉结局,却是罗汉一转,后日该主持正觉,点化他出家。云娘曾许口为愿。因此,雪涧禅师乞化到庵中接引慧哥,一住五年,才得遇合。这是西来大事因缘,不同小可。自那日收了空为僧,就教他念经识字,拜佛焚香。到了三年以外,了空经法俱解,教典全通。教他习学戒行,或是村市乞化、挑柴扫粪、灌菜汲水、开地锄田,了空年纪虽小,随力苦行,欢喜受教。这雪涧禅师就知他是内外圆通、戒慧俱足的一个罗汉善果。后因金兵劫杀,观音堂在大路傍,不得习静,就领着了空习学行脚。
如是一年,了空因念母亲云娘没有信息,未知乱后存亡,虽是出家,不可忘母,要拜别师父,回武城县探信。就如目连救母一般,不尽人伦,焉能成道。雪涧禅师因了空年才十二岁,如何出得门,只得再将锡杖使了空担负衣钵,一路又到本庵。
那知大兵屡过,烧得大殿皆空,把一尊大士风雨淋浸,蓬蒿二尺余深,成了一片荒地。那城东有一善居士王杏庵,专好行善济人、修桥建寺。他因舍了地与岑姑子建毗卢庵、旃檀佛的功果未成,经着大乱,这须尼僧支持不住,岑姑子死后,幻音、幻像俱各处散了,香火全无,又招不出个僧来。那日雪涧禅师使了空挑着衣钵,到他门首化斋。王杏庵正在门首,见禅师双眉垂雪,一顶圆光,领着个小头陀,赤脚挑着经担蒲团衣钵,来得有须道气,就请进客厅备斋。
问道:“禅师自何方来?”
禅师道:“无来无去,不定何方。”王杏庵见长老说话不俗,有须来历。家童捧出一盆白米蒸饭、两个大油饼、四碟小菜,甚是精洁。禅师盘膝坐于蒲团之上。二人用毕,又是苦茶净口。
正待问讯作别,王杏庵请问佛法从何入门,雪涧长老合掌当胸而说法曰:“凡学佛者,先恭戒、定、慧三学:一,受持戒法。
迷心为惑,动虑成业。
由业感报,生死无穷。
二,受持定法。
欲除苦果,先除苦因。
业分善恶,功无起灭。
三,受持慧法。
尘去镜明,天空自照。
业尽惑除,情忘性显。”
长老说三学已毕,居士又问:“何为四变?”
雪涧禅师又为合掌而说法曰:“释氏之门,以众生广度,为报佛恩而说四变:一,佛之慈悲,变众生之暴恶。
二,佛之喜舍,变众生之贪吝。
三,佛之平等,变众生之冤亲。
四,佛之忍辱,变众生之嗔害。”
长老说四变已毕,居士又问:“何为渐次?”
长老说曰:“从渐入顿,从次入圆。功到自成,瓜熟蒂落。”又问:“何为四断?”
答曰:
不去yín,断一切清净种。
不去酒,断一切智慧种。
不去盗,断一切福德种。
不去杀,断一切慈悲种。
长老说四断已毕,居士又问:“何为坐禅?”
长老合掌而说偈曰:
心光虚映,体绝偏圆。
金波匝匝,动寂常禅。
念起念灭,不用止绝。
任运滔滔,何曾起灭。
起灭既望,现大迦叶。
坐卧住行,未常闲歇。
禅何不坐,坐何不禅。
了得如是,是号坐禅。
长老说坐禅已毕,居士又问:“何为心观?”
长老合掌而说心观曰:《楞严》云:诸法所生,惟心所现。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因心成体。欲言心有,如箜篌声,求不可见;欲言心无,如箜篌声,禅定即响。不有不无,妙在其中。
又说偈曰:
说佛从心得解脱,心者清净名无姤。
且道鲜洁不受色,有解此者成大道。
长老说法已毕,居士五体投地,愿拜弟子受戒,因说:“此处有一毗卢庵,自经兵火,无人居住,情愿留师供养,就在村前大树林边,请老禅师随喜。”这雪涧长老仗锡前行,了空后随。出了村,不上半里地,果然一座草庵。但见山门倒锁有云封,香积荒残无月照。王杏庵取锁匙开了门,只见前殿韦驮、中殿毗卢佛檀香像还没完工,前厨后园、菜畦井水,十分方便;虽方丈烧灰,尚可整理。王杏庵说:“如果弟子有缘,老师肯住,情愿把家财舍了,修完佛事。”向佛前韦驮、灶神参拜了,居士又替长老问讯皈依。也是了空的旧愿,云娘舍了那一百八颗胡珠在此,该了此善缘,自然佛力护持,韦驮接引,还来毗卢庵修行。
这王杏庵传起旧日檀越,众善信男女知道招了一位有道德的高僧在此。那旧日在的幻音,因庵上无人,往城里王姑子庵去了,正愁无人看守佛事,一闻此信,大家送米面油薪,又招了一个道人做火头。这长老和了空,不消三日,打扫得前后洁净如新,开园种菜,扫地焚香,闲来和了空讲法传宗不题。
却说这泰定自东京寻云娘不见,回来了,又到临清闸上,问汴梁来的官船,全没有信。过了一日,才知是金兵从山东下来,要截船抢这宫人,因此改了路,从小河由湖荡上淮安去了。”
想是大娘在船上,不得上岸,又随着官船上了南京。又没个信音,往那里找?等几时,问这官船的信,几时到淮安,好往南京一路找将去,且在宅子里打混着。”东问西问,再不得个真信。
那日要寻幻音问问大娘几时和他分手,走到毗卢庵来。进的山门,只见个老和尚在地下晒须干菜,一个小沙弥在殿上扫地,收拾得光光净净,才知道这庵子另招了和尚,不知幻音那里去了。见了长老,问讯了,问道:“这庵上原是尼姑,如今那里去了?”长老回道:“俺是新到的,没见甚尼姑,只是个空庵子。”说着晒菜,全不理他。泰定走得乏了,在前殿台基上坐着,要口凉水吃。长老叫了空:“取碗水与走路的居士。”
那了空用盘子捧着碗水,送到泰定面前。泰定接来吃了。了空着眼上下看泰定,象有须认得。泰定也看这小和尚有须熟,认不出来,问道:“老师父原是那里人?这小师父说话像这里人声音。”长老说道:“贫僧是西川人,在泰山后石洞住了四十年,来这城东五十里外观音堂舍茶,俺这徒弟就是这里招的。”
泰定又问道:“他是那里人?”了空在傍笑着道:“你管他做甚么?”长老道:“也是你贵县人。从前年金兵抢城,和他母亲失散了,着个人送到我庵里来,再记不得那个人是谁。他年纪才七岁,那里记得去?他说母亲姓楚,父亲是千户官,不在了,是大人家。今年十一岁。常要去找他娘去。”只这一句话,才提起南宫家官职,失散的原由。泰定忙上前一看,道:“你不是慧哥么!”了空失散时七岁,泰定日日背他,也还略记得模样,上前一看:“你不是泰定么!”两人抱头而哭。这才是:主仆相逢佛力大,乱离重遇世间希,长老见他主仆悲泣,甚是慈悲,喜他是主仆重逢,高声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替他焚了一炷香。了空、泰定拜佛已毕,就问母亲并细珠的信。泰定细说一遍,说:“往东京去找你不见,又回不得家乡,在给孤寺住了二年,幸遇高太爷送了盘费,搭着送太后的船上来,不料金兵要截船,不敢到临清,只半路上就上小河口,进淮河往南京去了。这又是半年,打探不出个信来。这是岑姑子家,你就忘在这方丈住了一月?”那了空道:“俱不记得了,只记得你背着我躲兵。和那走路的人,不知姓甚么,你不见了,他就把我送在庵上。”这里各诉衷情,悲而且喜,不题。
天色已晚,忽然狗叫,有两个人投宿,都是背着褥囊雨伞,远行的光景。长老问他是那里来的,原来是两个南兵的打扮,从南京下文书,要上山东去,因来村里访朋友,不在了,天晚没处去,来庵里寻个宿处。长老道:“俺新到的,不敢留众,没有甚么款待,权住在这韦驮殿里罢。”两人说道:“俺自有干粮,只吃口热水。这里宿极好。”就住下了。泰定和他坐着,闲问道:“这皇帝在南京,不回汴京了?”那人道:“如今还嫌南京近,怕金人过江,要上杭州建都哩,还敢回东京么!”
泰定又问道:“东京孟太后不知几时到南京?这里金人立了皇帝张邦昌,还回东京来么?”那人道:“一到就贬了,押着往江西去,还怕不得干净,将来有拿问的意思。我们就是张老爷座船上的兵,如今俱发在镇江水营里,是都统制韩世忠老爷镇守,好不利害。如今奉将爷的令,来山东下文书,又听得金兵有过江来的信,不知虚实。”这泰定才想起云娘的信:“此人必定知些去向。”忙问道:“那东京送太后的船上宫人们极多,还有许多载带的妇女们,后来到南京么?”那人道:“只到了清江浦关上,把官船上宫人们点了名册,一切闲人俱赶上岸,怕带过奸细去,那里肯容他上南京?都在淮安府,各人另写载船罢了。”只这几句,泰定和慧哥喜之不尽,道:“这是实信么?”那人道:“我们奉将爷的令,亲上船把这须搭载男女们都赶下来的,怎么不真?”两人各自宿去了。
这里泰定、慧哥商议,要上淮安府探信:“不过一千里的路,如今哥又出了家,我带起个道士包巾来,和你带个木鱼,那里不化了去?只化着饭吃,就找出信来了。”大家欢欢喜喜宿了一夜。了空次日禀知雪涧长老道:“弟子蒙师父数年诱出迷津,点归觉路,真万劫难逢。本该追随法座,图报师恩,奈一时闻了母信,寸心如焚,又逢旧人,急欲一寻。万望师父慈悲,放行勿留。”雪涧和尚笑道:“因缘也到,我怎么留得你住?但你此去要过爱河欲海,必须牢牢把持,倘逢冤藤孽葛,定要一一芟除,然后龙珠会合,佛性光明。我有八句偈言,你须切记在心,自有应验。”因说道:明月谁伴,芦花独寻。
衲破珠还,海潮有音。
虎穴见佛,鸳帐止yín。
消愆释罪,莲净梅心。
了空闻言,不觉心地洒然,因再拜领受。即忙拜了菩萨,别了师父,拿了木鱼,泰定也将蓝布二尺,做个道士包巾,挑着一个道士蒲团、两件旧衲衣,一主一仆,一路而去。
正是:
世乱年荒,有路但来凭梦寐;蓬飘梗断,无家何处问庭帏。
不知母子何日相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淮安城下萍飘寡妇泣穷途青浦舟中星散离人惊会面词曰:世事浮云,行踪飞絮,天南地北悠悠。似春花秋燕,落叶与孤舟。任造化,颠来倒去,一凭他、行止沉福江湖杳,归期难定,白了少年头。韶华能几日,山长水远,到处牵愁。看白□岸上,红蓼矶头。垂杨外,数声横笛,惊起沙鸥。何处问、三闾渔父,尽付与东流。
右调《满庭芳》
单表那世上悲欢离合,人生不幸,到了乱世,越发是飘蓬断梗一样,忽然而聚,忽然而散,偏是想不到处,又有机缘。
即如云娘原为寻慧哥,误听了信上东京,流落在给孤寺中,幸亏高秋岳念旧,资助盘费,又与他搭了大船上的舱口,顺路到临清马头上,回武城县来,算得是极停妥的。那知这金兵从山东抢下来,要截船上的宫人,只得改路由黄河口上淮安去了。
云娘在那大船上,如何敢上岸,只得相随而去。真是由不的人。
一个寡妇领着一个使女,虽是还有高秋岳送的几两银子在身边,知上那里去好?独自沉吟。
在船上不多两日,过了黄河,是淮安地方。到了闸口,只见江南一道旨意下来,说是金兵有信南犯,恐有奸细过河,只将东京送的宫人点名上船,一应带的闲人,不论男妇,俱赶上岸,不许放过一人。使官兵过船,把云娘一起搭载男女,一齐赶逐。幸亏那管船的太监认得高秋岳,把云娘包袱都送上岸,其余别人还有空身赶上岸的,好不苦楚。
这云娘和细珠离了官船,守着个包袱,孤孤凄凄,却往那里去好,又没个熟人问问路,如何往山东回临清?云娘、细珠河上坐了一会,天色渐晚。那须大小船只,都坐满了。云娘羞惭,不敢近前去问,使细珠:“你去河边,问有小渔船,咱赁一只罢。”细珠走到河口,要包一只船上山东,那有去的。只见河稍头停着一只小浪船,一个七十岁的老艄婆,在船头上补破袄。细珠问道:“你这船可上山东去么?”婆子道:“这船上有淮安张衙里奶奶,雇下上东海烧香的。你要那里去?”细珠道:“俺也是两个女人,上山东的。”婆子道:“没有男人么?”细珠道:“没有,只我娘两个儿。要有舱,多多谢你须船钱。不拘是谁家雇下的,就在后舱里也罢。”原来细珠随着姑子幻音上东京,坐了一遭船,外边走了二年,也就有须江湖的老气,道:“就是籴米都讲在一处罢。”婆子道:“我家老公上城里接张奶奶去了,等他来商议。”说不多时,只见一个老船家,领着一个后生,挑着一担行李望船上来了。近前见细珠和婆子搭话,问是做甚么的。婆子道:“是雇船的。我说张衙里雇下了,他说是两个妇人,要顺路回山东去。好不好带在船艄上,也多赚几钱银子,添着好籴米。”老艄公又问细珠道:“你只有两个人?带在后艄,做三两银子罢,还添上一斗米。”
细珠道:“多了,连米做二两银子罢。”说了半日,细珠怕天晚了,道:“添上五钱银子。到那里上岸?”艄公道:“过了海州是青口地方,起旱是雇脚,水路是有船去的。”细珠回来和云娘说道:“是一个奶奶雇下烧香上东海去的,又没个男客,咱一路搭着他,好不方便。只讲了二两五钱银子,咱今夜就宿在船上。老艄公两口儿到老实的。”云娘欢喜,即同细珠携着包袱被囊,上了船来。原来是一个席棚搭着四舱,后面是锅灶。
艄公白日在岸上扯纤,黑夜在船头上睡。这小后生守着行李,收拾了后舱,给云娘、细珠安置包裹。一宿晚景不题。
却说卢家燕从那年嫁了张衙内,升在台州府。后来因南宫吉女婿梁才去拐骗他,被张通判将衙内赶回原籍真定府,因遇金兵大乱,不敢北回。后来张通判故了,公子只得在淮安府典了一处宅子住下。一乱三四年。卢家燕生了一子,叫做安郎。
不幸衙内去岁感了时症,五日而亡,止撇下卢家燕和安郎——年已五岁。因许下海州清风顶三官殿去还愿,赁了船在清江浦等候。那时天缘相凑,云娘在此相遇,也是云娘平生贤惠,待众妾有恩,该受此一番接济,这都是他的积德,绝处逢生。到了次日天晚,只见一顶小轿,一个丫鬟骑着驴儿,卢二舅抱着安郎,从岸上来。这小后生教着下了轿,搬上行李。卢家燕进舱,下了前舱的帘子。天已昏黑,后舱使芦席隔断,彼此不得见。这云娘只道是秋水片帆孤雁宿,那知道月明千里故人来。
到了第二日,这小后生才和卢家燕说:“这船上艄公,又搭了两个妇人在舱后,不知是那里人,也要往山东去。”卢家燕也不言语。
这船由清江浦闸口到了安东县,水又宽,风又大,扯不得纤。到夜里,大雨如倾盆一般,上边芦席湿透了,下边船板透水,把垫船的草都湿了。到了三更,点起灯来,妇女忙成一块,只管往外舀水。这云娘后舱高叫:“细珠起来,看看包袱,休要漏湿了。”卢家燕半夜闻声叫细珠,声音好熟,早已把舱后的芦席揭起,方才见面,忙叫:“大姐姐,你怎么来到这里?”云娘唬了一惊,细问方才认得是卢三姐,不觉抱头大哭。
正是: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世乱年荒逐乱蓬,佳人流落思无穷。
繁华过眼容全改,儿女牵肠恨不同。
海畔难期千里外,天涯重聚雨声中。
谁言岐路愁归处,犹有孤云伴塞鸿。
卢家燕和云娘哭罢多时,才问怎么没有慧哥。云娘听说,放声大哭,才把“金兵进城,母子拆散,上东京找了二年不见,高秋岳家送我回临清,不料官船又不走临清,由黄河进了淮安,因此要趁船回山东去。姊妹们得遇着一处,这也是天幸了。”
云娘又问卢家燕道:“因何穿孝?”家燕才把张衙内父子俱亡的话说了一遍。叫了安郎来,给云娘磕头。云娘一见,想起慧哥,泪如涌泉,想道:“有儿没儿了,没儿的到有儿了,世上的事那里想去!”这里姊妹同窗而宿。
不则一日,到了海州板蒲口。云娘要雇船上山东去,家燕苦留不肯住,恨不得一步到了家,找儿子的信,那顾得荒乱。
使卢二舅先上岸去,问问山东的门路。那店家说:“如今金兵到了济南府,立了刘豫为王,不日大兵南侵。休说是两个妇人,就是一队军也不敢走。”说得云娘面面厮觑,一声儿不敢言语,只是揩泪。
这卢二舅也在傍力劝,说道:“姐姐休错了主意,如今人家还往南躲乱,你两个小女嫩妇的,要走一二千路,兵慌马乱的,俱身子保不祝今日遇见,就是一家了,回去淮安城里,两个寡妇一处做伴。南北大路,少不得有了东昌府的人来往,稍信给泰定来接。你在这里,还只怕慧哥和泰定又不知在那里找你哩。正是远的隔一千,近的隔一砖,将来母子相逢,和今日一样,一个船上,不着下雨还认不出来哩。”卢家燕也劝云娘道:“依二舅说的是,不如咱一路进了香,回淮安去。等待安稳了,常有山东人来往,先稍个信去也好。”云娘听了无奈,只得依言,道:“只是打搅了你,你如今也是一湾死水了。”
卢家燕道:“姐姐说那里话!想着当时同起同坐、一锅吃饭,从来不曾错待了我,就是到了张家,也没忘了姐姐的恩。今日天叫相逢,着咱姊妹们做伴。这淮安湖嘴上还有几间房子,每月讨着租钱,公公和他爹的灵柩寄在湖心寺。还有两顷水田,够咱姊妹们用的。只这等,还寻不出个伴来。”说着,把船湾在黑风口里。
过了海州城,一路上云台山清风顶来。雇了两乘小轿、几个脚驴,卢二舅抱着安郎。早望见云台山三官大殿,好不巍峨,但见:高峰突兀,巨海汪洋。黑风口浪卷千层雪,人渡孤帆;白石渡潮涌几家村,僧归古寺。倒座崖观音名刹,延福观元始天尊。苍松古柏,掩映金阙银台;瑶草琪花,恍惚蓬莱阆苑。南北磊古洞幽深,十八村贤人隐迹。四面灵山福地外,千家烟火蜃楼中。
原来三元大帝,天官主福禄、官位、财星,地官主寿夭、功罪、幽冥、生死,水官主四渎五岳、风雨雷电之事,与人消灾增福忏祸,叫得应响。上元、中元、下元,为他降生之日。
当日兄弟三人,在此出家成道,得了天仙之位,因此四海九州来进香不绝。
这卢家燕和云娘上得山来,先参了伽蓝,计了脚力。上得南天门,只见密层层松竹云烟,真是洞天福地。上得大殿高台,俱是白石玉柱,雕作盘龙法身,高大有二丈余。前后两层,回廊围绕,经楼香阁,高出云霄。二人不敢抬头,拜毕,焚了香纸。卢家燕道:“请姐姐讨签。”云娘捧签筒在手,暗暗祝诵:“若是母子再得重逢,求个上上。”跪下才摇得一摇,早有一签跳在地下。细珠拾起来,是上上第十一签:君是人间最吉人,由来yīn德可通神。
明珠会合终须有,紫竹滩头一问津。
卢家燕也跪下讨一签,是中吉八十二签。两人谢了签,就有道人请去客堂。斋饭已毕,捧过缘簿,求二位娘子布施。卢家燕留下二两香资,不肯叫云娘另费。云娘不肯,留下了五钱银子。
下得山来,买了几个鬼头儿、红棒槌、货郎鼓,给安郎耍,又买了两张云台山十八村出贤人的图,那锯树留邻、耕牛护主的故事,件件俱有。依旧上了原船,回淮安来。
不一日,到了清江浦,因闸口不开,船走得慢,换上两乘小轿,飞也似到了淮安。原来住在竹巷,一带河边,进五间门面,三层房子,后面住房,傍一个小小阁子,上供着观音菩萨。手机用户访问:m.hebao.net
云娘进去,和细珠拜了佛像。即收拾了阁子下一间,给云娘宿卧。自此,姊妹二人同心一气,过其日月。卢二舅自去湖上做小买卖、讨租钱不题。不知将来云娘母子何日相见,正是:天长地远谁能尽,明月芦花无处寻。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