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将绝玩味地念着这个词, 念完之后他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男人面上的冷意一朝褪去, 随之而来的却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
正在和长生聊天的度秋凉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他顿时微不可见地抖了抖身体。度秋凉当然不知道将绝到底在想什么, 但他却看得出将绝的笑容下暗藏的戾气。
这个男人哪里是在笑?世间哪有人会笑得这般杀意横生?!
度秋凉竭力压抑住心底涌起的恐慌感, 他硬生生地逼着自己移开了视线。而当他的目光重新落到长生身上时, 他才发现自己竟被将绝刚才的笑容骇得满身冷汗。
度秋凉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失态,所以他装作一无所觉地继续和长生聊天,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 此时他的心中已萌生了退意。
直到此时,度秋凉才醒悟到他活得太过天真了。他一心想要接近将绝,却下意识地忽略了将绝的赫赫凶名,忽略了这个男人是从刀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事实。
将绝是连仙帝们都为之忌惮的危险人物。这个男人从来都不比帝阙好相处,如今他能安稳地倚墙喝酒, 根本不是因为他脾气有多好,而是因为……
度秋凉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坐在他对面的长生。他知道,将绝能平和地待在这里, 只是因为长生在此处罢了。如果长生不在这里,他独自面对将绝的下场绝不会比昨天对上帝阙的要好上多少。
度秋凉感受着自己几欲要满溢而出的恐慌之情, 垂下的眼里闪过了挣扎之色。他知道离开这里他就能恢复以往的从容, 可他却根本下不了决心。他太过崇拜将绝,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去。
另一边的将绝完全没在意度秋凉的纠结,他还在继续着和散千金的对话。
“散千金,一阵子不见,你说起话来倒是委婉了不少。”将绝说着又轻轻扯了扯嘴角,掩在笑容下的戾气却变得愈发深重。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英挺的面容上也渐渐笼上了挥不去的阴霾。
“昔年那些疯子做出来的事……你确定是‘热闹’二字能形容得了的?”饶是向来不管闲事的将绝,说到最后时身上也不禁溢出了些许杀气。
“怎么了?又在发什么疯呢?”这次的杀气存在感太强,强到身处隔间内的长生完全无法将其忽略。长生侧过头看向了倚着墙的将绝,颇为无奈地开口问道。
将绝抬眼回视着长生,在对方的注视下他缓缓控制住了自己的暴戾气息。他虽然没有出言回答长生什么,然而隔间内散去的杀气却已经给了长生一个答案。
他在用自己的举动告诉长生,他没什么事。事实上他本就没事。发疯的从来就不是他将绝,而是大千世界的那群仙帝!
将绝回应了长生的问题后,仍旧沉浸在自己翻腾的思绪里。
想来上次大千世界变得异常“热闹”是什么时候呢?似乎是五十年前吧。五十年前的将绝已经抛却了死而复生的荒唐念头,逐渐放纵自己沉醉在热烈的酒水之中。
其实那时候他的仇家已经不多了,因为他是仙帝,若非死仇根本没什么人会真的和他过不去。然而就在一切要归于平静的时候,他却又出手将几位仙帝弄得魂飞魄散,更是因此惹下了一大片的仇敌,以至于时至今日还有不少人对他围追堵截。
将绝虽然怕麻烦,却从未后悔过当年的做法,因为那几个仙帝早已不配称之为人。
那些渣滓开心了就圈养几个偏僻的位面,在这些位面中为非作歹;郁闷了就直接穿梭在热闹集市,无所顾忌地屠杀泄愤。
后者让人难以抓到把柄,因为他们每次都将人杀得干干净净,而前者……
将绝还记得他偶然踏入其中一个位面时看到的场景。那个位面中的人或是伤痕累累满脸麻木,或是又哭又笑疯疯癫癫。明明是一个风景秀丽的位面,看上去却比死城还要寂静哀恸。
而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只是因为那些渣滓觉得生活太过无趣,想要一个地方放纵他们所能想到的一切恶念罢了。他们甚至还大言不惭地说道,他们这是在为世界增添一点“热闹”。
将绝无法形容他查清一切后的感觉。他也是从刀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这些年来四处游荡,见过的阴暗之事更是不计其数。可那一刻他才发现,世间的恶意远比他想得还要猖狂。
也是从那一刻起,将绝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他意识到所谓的光阴根本就不能磨平人性,这玩意儿只会无声无息地逼疯人。而被世人敬畏向往的大千世界,不过就是个各色疯子的聚集地而已。
将绝以前是真的无所顾忌放荡不羁,可那一天之后他醉生梦死时却尽量避着人群。他不想再过度地放纵自己,他不想在千年万年后也成了一个肆无忌惮的疯子。
将绝越回忆眉宇间的戾气越重,此时他身侧的长剑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几乎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对此将绝只是猛地加重了握剑的力度,暗色的长剑在绽放锋芒之前便又悄无声息地恢复了平静,最终沉默地躺在了男人掌心。
而这一次除了将绝自己,无人再察觉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散千金听到将绝充斥着杀意的反问后也不禁沉默了片刻。他比将绝活得久,当年的事他也一清二楚,所以他理解将绝刚才为何会这般戾气深重。
然而散千金却没有顺着将绝的话说下去,他只是叹了口气后放下杯盏,也和将绝一样回忆起过去的事来。只不过他回忆的不是五十年前的事,而是十几年前发生的事。
“还记得十几年前你我在中千世界偶遇之事吗?酒酣之际你曾问我,当初我究竟为何会与你为友。那时候我告诉你说,是因为你那懒散的性子与我太像。”
“我记得。”将绝闻言面色稍微缓和了几分,他也没开口让散千金继续说正事,而是拎着酒坛听散千金诉说起往事来。
“其实那时候我没说实话,或者说,我没有把话说全。”散千金无所谓地笑了一声,比起之前对将绝动心之事的调侃,他此刻说的话才更像是在和将绝叙旧。
“当年我与你相识,确实是因为你性子与我合得来,但那顶多也只是让你我相识而已。这个世上与我性子合得来的虽然不多,却也绝对不少,我哪有时间去一个个的结交?”
“百年前的你可不是什么三千世界的最强者,那时你甚至还未开始修炼,只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人罢了。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十几年前你才会开口问我与你为友的缘由。毕竟当初我与你相识时便已是仙皇了,实在没道理去和一个凡人把酒言欢。”
“说来你也许不信。我与你为友的缘由很简单,简单到只是因为你一身正气罢了。”散千金说得轻轻松松,只有听的人才知道这里面包含了多沉重的无奈。
“谁能想到那个三千世界最铁石心肠的将绝,百年前却是个爱打抱不平的家伙呢?当初看到你时我就在想,如果都是像你这样的人来修真,那么这三千世界也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吧?”
“这些年我其实听过不少仙帝说你变了,说你变得不再杀气四溢,说你变得越来越放荡不羁……可若是让我来说,你知道我会怎么说吗?”
“我会说你从未变过。你还是一样的嫉恶如仇,一样的正气凛然。”
“真是可惜了啊……”说到此处,散千金不禁闭了闭眼。也不知是否是酒水太烈灼伤了喉咙,他的声音里竟透出了几分嘶哑悲凉之意。
“可惜什么?”将绝垂眼看着自己握剑的手,他虽然不觉得自己自始至终都未变过,却也没有出言否认什么。他根本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知晓便好。
“可惜这世间只有一个将绝……这世间为何只有一个将绝呢?”
散千金再度睁眼时便已收敛好了所有的情绪,之前他面上显露的些许悲凉似乎只是稍纵即逝的错觉一般。
然而隔空交谈的两人却很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