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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回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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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回归线》第六章(4)

    性与死亡的赞美诗好像要永远唱下去。第二天下午,我在办公室接到老婆一个电话,说她的朋友阿琳刚被送到疯人院去。她们在加拿大的修道院上学时就是朋友,她们在那里学习音乐和手yín的艺术。她们那帮人我都一个个见过了,包括戴疝带的安托丽娜嬷嬷。她们都时常同安托丽娜嬷嬷做爱。而有着巧克力奶油蛋糕脸蛋的阿琳并非这一帮人当中第一个去疯人院的。我不是说,这是手yín把她们送到那里去的,但无疑,修道院的环境与此有关。她们还未成熟的时候就都已经搞得乱七八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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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回归线》第七章(1)

    下午还没过完,我的老朋友麦克格利高尔就来了。他同往常一样,看上去闷闷不乐,抱怨着年纪不饶人,虽然他才刚过三十。在我讲给他听阿琳的事情时,他似乎有了一点儿生气。他说他早就知道她有点儿问题。为什么呢?因为有一天晚上他想强暴她,她就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可是她的哭还没有她说的话惊人。她说,她亵渎了圣灵,为此她不得不过节制的生活。想起这件事,他便以他那种不快的方式笑起来。“我对她说——如果你不想要,那么你就不必做……你就把它握在手里吧。天哪,我说那话的时候,我以为她会彻底发疯的。她说我是在设法玷污她的清白——她就是那样说的。同时她将它拿在手里,拼命抓紧,我***都差点儿昏过去。她还是一直哭着,弹着圣灵啦,‘清白’啦的老调。我记得你有一次告诉我的话,就给她扎扎实实来了一个嘴巴子。这就像施了魔法一般,她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了,足以让我溜进去,然后真正的乐趣开始了。听着,你搞过一个疯女人吗?这是一种经验。从我进去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连珠炮似的说话。我无法精确向你描述,但这就好像她不知道我正在干什么。听着,我不知道你做那种事的时候是否让一个女人吃苹果……嘿,你可以想像那会如何影响你。这一个要更糟糕一千倍。我感到心烦,都开始以为我自己也神经不正常了……现在我要说的事你几乎不会相信,但是这确是实情。你知道我们干完那事以后她做什么?她搂着我说谢谢我……等一下,这还不是全部,然后她下床跪在地上,为我的灵魂祈祷。天哪,我记得清清楚楚。‘请把麦克变成一个更好的基督徒。’她说。我光着身子躺在那里,听她祈祷。我不知道我是在做梦还是怎么的。‘请把麦克变成一个更好的基督徒!’你能相信吗?”

    “你今晚打算做什么?”他又快活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特别的事。”我说。

    “那你跟我来。我有一个妞儿要让你见一下……波拉。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在罗斯兰碰上她的。她不疯——只是有点yín狂。我想要看你同她跳舞。这将是一件难得的乐事……就只是看你们跳舞。听着,当她扭动起腰肢来的时候,你要不在裤衩里打炮,那我就是婊子养的。来吧,关上这地方。在这地方满处放屁管什么用?”

    去罗斯兰以前还有许多时间要打发,于是我们就到靠近第七大道的一家小酒店去。战前这是一个法国人开的店,现在是一家几个意大利人经营的非法酒店。靠门的地方有一个小酒吧,后边有一间铺锯末地板的小房间,以及一个放音乐的投币机器。我们想要喝几杯饮料,然后吃饭。就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很了解他,我根本不相信我们会一起去罗斯兰。如果有一个招他喜欢的女人来到跟前——她不必长得漂亮或身体健康——我知道,他在这时候连我火烧眉毛都不会管我的,一个人滚***了。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惟一令我关心的事情是,我得事先吃准了他有足够的钱来付我们要的饮料。当然,我绝不让他离开我的视线,直到饮料的账付清才罢休。

    最初一两杯饮料总是使他陷入回忆。当然是回忆窟窿。他的回忆使我想起他曾经讲给我听的一个故事,这故事给我留下了不会忘却的印象。它讲的是一个临死的苏格兰人。正当他死过去的时候,他老婆见他挣扎着想说点儿什么,就体贴地弯腰对他说——“什么?乔克,你想说什么?”而乔克,做了最后的努力,吃力地抬起身子说:“就是窟窿……窟窿……窟窿。”

    这就是麦克格利高尔从头到尾的话题。他的说话方式便是如此——废话连篇,但他想说的是关于病的问题,因为在做爱的间歇,似乎他担心得要命,更确切地说,他对他的**巴担心得要命。在他看来,半夜三更说“你上楼来一下,我要让你看一看我的**巴”,这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由于一天十好几次把它掏出来,又是察看,又是洗,又是擦,他的**巴当然就老是红肿发炎。他不时去看医生,让医生检查。有时医生为了使他宽慰,就给他一小瓶药膏,还让他不要喝那么多酒。这会引起没完没了的争辩,因为他会对我说:“如果药膏有用,为什么不让我喝酒呢?”或者“如果我完全不喝酒,你想我还需要用药膏吗?”当然,无论我说什么,他总是这耳朵进去,那耳朵出来。他总得担心点儿什么,而**巴当然就是他担心的主要对象。有时候他担心他的头皮。他有头皮屑,这几乎每人都有,可当他的**巴情况良好时,他就忘了**巴,而担心起他的头皮来。再不就是他的胸。一想到他的胸,他就会咳嗽起来。咳得好厉害啊!就好像他已经是肺结核晚期病人了。而当他追逐女人时,他就像一只猫一样神经质,一样容易激动。他不能很快得到她。一旦他拥有她,他就已在发愁如何甩掉她了。她们都有些毛病,通常是一些**毛蒜皮的小毛病,可是却使他倒了胃口。

    我们坐在黑洞洞的小房间里,他就对我絮叨着所有这一切。几杯老酒下肚以后,他像往常一样站起来去洗手间,半路上他扔了一个硬币在投币机器里,跳舞的人翩翩起舞,他也随之活跃起来,指着玻璃杯说:“再来一巡!”他从洗手间回来,看上去格外自鸣得意,究竟是因为他的膀胱减轻了负担呢,还是因为在过道里碰上了一个姑娘,我不得而知。总之,在他坐下来以后,他便开始变换手法——现在十分镇静,十分安详,几乎就像一位哲学家。“你知道,亨利,我们这些年里正在变老,你和我不应该像这样浪费我们的时间。如果我们想要有点儿作为,我们就该开始……”这样的话我已经听了好几年了,我知道结局会是什么。这不过是个小插曲。这时候他平静地在房间里四处张望,看看哪个婊子的模样不那么烂醉如泥。他一边谈论我们生活中的悲惨失败,一边脚下踩着舞步,眼睛里逐渐放出光芒。事情总是按老一套的程序发生。正当他说——“例如,你拿伍德拉夫来说。他绝不会有长进,因为他只是一个天生的操蛋货,卑鄙无耻,只会小偷小摸……”正在这时候,碰巧会有某个喝醉的胖女人从桌子旁走过,让他看见了,他就会马上把话停下来,说:“嗨,小家伙,坐下来同我们一起喝一杯怎样?”由于像那样的醉鬼婊子从来不是单独出动,总是成双成对的,于是她就会回答:“当然可以,我能把我的朋友也带过来吗?”麦克格利高尔装得好像是世界上最殷勤的男子,他会说:“没问题,为什么不带过来呢?她叫什么名字?”然后,他会扯着我的袖子,俯身过来小声说:“别不高兴,听见吗?我们给她们来上一杯,然后就甩掉她们,明白了吗?”

    一如既往,大家喝了一杯又一杯,账单上的数目越来越大,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钱浪费在两个婊子身上,所以,你先出去,亨利,假装你要去买药,几分钟后我也走……但是等我,你这婊子养的,不要像上次那样把我丢下不管了。而我也一如既往,我来到外面以后,就尽可能快地走开,暗自好笑,并感谢我的幸运星宿让我这么容易地摆脱了他。我肚子里装了这么些酒,我的腿拖着我走到哪里都无所谓了。百老汇灯火通明,像往常一样疯狂,人群稠密得就像糖浆一般。你一下子投身其中,就像一只蚂蚁,被簇拥着往前走。每个人都在走着,有些人有正当理由,有些人根本没有理由。所有这些推推搡搡,所有这些运动,都代表着行动,代表着成功,在不断进行。我停下来看看鞋,看看花哨的衬衣,新式的秋季大衣,九角八分一枚的结婚戒指等。过不多远就有一个食品商场。

    每次我在吃饭时间走在这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时,总有一种期望的狂热支配着我。从时报广场到第五街不过几个街区,有人说百老汇就是真正有意义的一切,可它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一个养**场,而且还是一个糟糕的养**场。但是晚上七点钟,当每一个人都在冲向饭桌的时候,空中有一种电火花噼啪作响,你的头发就会像天线一般竖起来,如果你有接收性能,你不仅能接收到每一次电击和闪烁,你还会有统计的渴望,算算像构成银河的星星一样拥挤在空间里的躯体总量大概有多少,这些相互作用着、紧挨着的有细胞外质的躯体。不过这不是银河,而是不夜的百老汇大街,世界之巅,头顶没有天篷,脚下甚至没有裂缝或窟窿让你掉下去,让你说这是一个谎言。绝对的非个性化把你带到人们的一派胡言乱语之中,这就使你像一匹瞎眼的马一样往前跑,并在你神志不清的耳朵里喋喋不休。每一个人都莫名其妙地完全不是他自己,于是你便自动成为全人类的化身,同一千个人握手,用一千种不同的人类语言嘀嘀咕咕地说话、诅咒、喝彩、吹口哨、哼唱、说独白、演说、做手势、撒尿、生育、哄骗、勾引、啜泣、物物交换、拉皮条、闹春,等等,等等。你是摩西以来的所有男人,再就是一个正在买帽子、买鸟笼、买老鼠夹子的女人。你可以躺在橱窗里等候,就像一枚十四克拉的金戒指,或者像一只人蝇顺建筑物的一边往上爬,但是没有任何东西会阻止事情进程,甚至以闪电速度飞行的火力发射,或者安静地爬向牡蛎集中的浅海区域的双料海象,都阻止不了。百老汇我到现在已经看了它二十五年了,它是一种蔓延,这种蔓延,圣托马斯·阿奎那斯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想像过了。它原本只是给蛇和蜥蜴,给角蟾和红鹭鸟使用的,但是,伟大的西班牙无敌舰队被击沉之后,人类便从双桅船里爬出,蜂拥而来,以一种肮脏下流的蠕动进行创造,摆动着穴一样的裂缝,这裂缝从南面的炮台,经过曼哈顿岛满是蛆虫的死亡中心,直至北面的高尔夫球场。从时报广场到第五街,圣托马斯·阿奎那斯忘记包括在他杰作中的一切,这里都包括在内了,也就是说,汉堡包、领扣、长卷毛狗、投币机器、灰色圆顶硬礼帽、打字机色带、橙木手杖、免费厕所、卫生餐巾、薄荷泡泡糖、台球、洋葱末、波纹垫布、进入孔、口香糖、摩托车与三味水果糖、玻璃纸、橡皮带胎、磁电机、马用涂油、咳嗽糖,以及两腿夹着枪管锯短的滑膛枪走向冷饮柜的宦官,他那种天生歇斯底里的yīn险狡诈。饭前的气氛,广藿香、热沥青铀矿、冰冻的电、加糖的汗以及粉末状的尿,这一切的混合物驱使人狂热地怀有神志不清的期待。基督绝不会再降人世,也不会有什么法典的制定者,凶杀、偷盗、强奸也不会停止,然而……然而人们还是期待着什么,期待着极其奇异而荒诞的东西,也许是免费供应的沙拉浇汁冷盘大虾,也许是一种发明,像电灯,像电视那样,只是更加压倒一切,更加震撼心灵。一种不可想像的发明,将带来横扫一切的宁静与空白,不是死的宁静与空白,而是生的宁静与空白,就像僧人做梦,像在喜马拉雅山区、在西藏、在拉合尔、在阿申群岛、在波利尼西亚群岛、在复活节岛人们仍然梦见的那样;这是人们在大洪水以前,在有文字记载以前做的梦,是穴居人和食人生番的梦,是那些长着短尾巴的两性人的梦,是那些据说发了疯的人的梦,他们无法自卫,就因为那些不疯的人在数量上超过他们。狡猾的畜生抓住常态下的能量,然后像火箭炮、轮子那样释放能量,复杂的轮子组合引起力与速度的幻觉,有些是光,有些是力,有些是运动,狂人打电报的用语,像假牙一样安上,完美的、像麻风病人一样令人讨厌的、迎合的、软绵绵的、滑溜溜的、无意义的运动,垂直的、水平的、圆形的,在围墙里面,穿过围墙,娱乐、物物交换、犯罪;性;一切非个人孕育产生的光、运动、力量,被分送到整个窒息了的、穴一样的裂缝中,这个裂缝是要用来蒙唬野蛮人、老土、老外的,但是没有人被蒙住、唬住,这个人饿了,那个人性饥渴,大家都彼此彼此,同野蛮人、老土、老外没什么两样,除了一些**零狗碎的东西,什么小摆设啦,肥皂泡一般的思想啦,空洞的心灵啦,等等。在这同一个穴一般的裂缝里,成千上万陷进去但未被唬住的人从我面前走过。他们中间的一个,布莱泽·桑德拉尔布莱泽·桑德拉尔(1887—1961):瑞士法语诗人、随笔作家。——译者,后来飞往月球,又从那里回到地球,到奥利诺科河上,模仿野人,而实际上却十分正常,只是不再容易受伤害,不再是凡人,而是一首献给失眠群岛的诗构成的巨大船体。这些狂热者当中,很少有充分孵化好的,其中,我自己也还没有充分孵化好,但是我在潜移默化,已经不纯,我平静然而强烈地了解到不断漂泊运动的无聊。在吃饭前,从天窗的一条条横木中间透过来的苍穹犹如安上了一副骨头架子,漂泊不定的半球点缀着臭**蛋一般的核子,它们合成一体,形成网状,一只篮子里是大虾,另一只篮子里是不掺杂个人情感的个人独裁世界的萌芽。未来世界的人一身臭屎地从进入孔出来,地下生活使他们面如土色,冰冻的电像耗子一样咬瘦了他们。白天结束了,夜幕像下水道的yīn冷而又令人清醒的yīn影般降临了。我这个还未充分孵化好的蛋,就像从过热的窟窿眼里滑脱出来的软**巴,作了几下半途而废的扭动,但是,不是蔫得不够,软得不够,就是没有精子,滑到不着边际的地方去,因为这还不是正餐,一阵肠子的疯狂蠕动支配了上结肠、下腹部、脐带、松果体。活生生地下锅煮,大虾在冰中游泳,不给两角五分硬币,也不要求两角五分硬币,在冰水中对死亡的厌倦,干脆一动不动,没有动机,生活从笼罩在孤寂中的橱窗边飘过,被尸毒蚕食的令人伤心的坏血病,上了冻的窗玻璃像刀一样锋利刺骨、干净,没有剩余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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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回归线》第七章(2)

    生活从橱窗边飘过……我像大虾、十四克拉的戒指、马用涂油一样,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很难确立这个事实,事实是,生活是商品,附带一张提货单,我想要吃的东西比我这个吃者更重要,一个吃一个,因而吃这个动词当家做了主人。在吃的行为中,主人的地位暂时受侵扰,正义暂时被击败。盘子与盘中物,通过肠部器官的巨大作用,控制了人们的注意力,统一了精神,先是催眠,然后慢慢吞入,然后咀嚼,然后吸收。精神方面的存在像泡沫一般消失了,绝对未留下它经过的证据或痕迹,它消失了,用数学的语言说,它甚至比空间的一点消失得更彻底。那种明天也许会回来的狂热同生活的关系,就像温度计里的水银同热的关系一样。狂热不会把生活变成热量,这应该是已经证明了的,因而狂热便奉献了肉丸和意大利面条。成千上万人咀爵时你也咀嚼,每一次咀嚼都是一个凶杀行为,造成了一种必然的社会倾向,你带着这种倾向往窗外看,看到甚至人类也会被正当地屠杀、致残、饿死,受折磨之苦,因为一边咀嚼的时候,你穿着衣服坐在椅子上,用餐巾擦嘴,仅仅这样的优势,就使你能够理解最聪明的人从来未能理解的事情,即: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的生活方式,而那些聪明人却往往不屑于使用椅子、衣服或餐巾。于是人们每天在规定时间匆匆忙忙走过一条叫做百老汇的街道,这道穴一样的裂缝,寻求这,寻求那,确立这,确立那,这正是数学家、逻辑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等等的方法。证据是事实,而除了那些确立事实的人所赋予事实的东西之外,事实没有任何意义。

    吞下肉丸,小心翼翼地把纸巾扔在地板上,打了几个饱嗝,不知道原因和去处,我来到外面街上二十四克拉钻石般的照人光彩中,同一帮去看戏的人在一起。这一次,我跟随一个拿着手风琴的盲人,走过了几条街。我不时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听一曲咏叹调。听歌剧的时候,音乐没有意义;在这条街上,它却有着真正的疯狂性,强烈地震撼人心。陪伴盲人的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一只锡杯;他像这只锡杯,像这威尔第威尔第(1813—1901):意大利著名歌剧作曲家。——译者的音乐,像大都会歌剧院一般,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每个人、每件事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当他们被加到一块儿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不是生活了。我自问,什么时候是生活?为什么现在不是?盲人继续往前走,我坐在台阶上不动弹。肉丸是腐烂的,咖啡是劣质的,黄油臭了。我看到的一切都是腐烂、劣质、发臭的。这条街就像一股臭味;下一条街,再下一条街,再下下一条街,全都一样。在拐角处,盲人又停下来,演奏了“回山区老家”。我在口袋里发现一块口香糖——我嚼起来。我为嚼而嚼。绝对没有什么比做些什么事更好的了,除非是作决定,而这是不可能的。台阶上很舒服,没有人来烦我。我是世界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我有所属,我无所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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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回归线》第八章(1)

    我出神地在台阶上坐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每当我有一会儿时间来独自思考时,总是得出同样的结论。我不是必须马上回家,开始写作,就是必须出走,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着手写一本书的想法吓坏了我:有这么多东西要讲,我都无从入手。出走,一切从头再来的想法也同样吓人:这意味着像一个黑鬼一样工作,从而能勉强维持生活。对一个像我这样脾气的人来说,世界就是这副样子,绝对没有希望,没有出路。即使我能写我想要写的书,也没有人会接受它——我太了解我的国人了。即使我能重新开始也没有用,因为我根本不想工作,不想成为一个有用的社会成员。我坐在那里凝视马路对面的房子。像街上所有其他房子一样,它不显得丑陋而无意义,而且由于这样专心致志的凝视,它突然变得荒诞不经。用那种特别方式来建立一个藏身之地的想法,我感到是绝对疯了。我感到这城市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疯狂,它周围的一切:yīn沟、高架铁路、投币机器、报纸、电话、警察、球形门把、低档旅馆、电影、手纸、一切。这一切没有也行,地球照转不误。我看着从我身边擦身而过的人们,想了解是否碰巧他们当中会有一个人会同意我的看法。假如我拦住其中一位,就问他一个简单的问题;假如我突然对他说:“你为什么继续像你现在这样生活?”他也许会叫警察。我自问——任何人都像我这样同自己说话吗?我自问是否自己出了什么毛病?我惟一能得出的结论是:我与众不同。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不管你怎么来看。亨利,我自言自语,慢慢从台阶上起来,伸个懒腰,掸一掸裤子,吐掉了口香糖,亨利,我自言自语,你还年轻,你只是一只童子**,如果你让他们用丸子把你打倒,那你就是一个白痴,因为你比他们任何人都好,只不过你需要摆脱你对人性的错误看法。你必须明白,亨利,我的小伙子,你是在同凶手,同食人生番打交道,他们只不过打扮了一下,剃了胡子,喷了香水,可他们还是凶手,还是食人生番。你现在最好去做的事,亨利,是去弄一块巧克力,当你坐在冷饮柜旁边的时候,你要小心谨慎,忘记人类命运的事情,因为你还会给自己找到一个好行当的,而一个好行当就能使你轻装上阵,在你嘴里留下一股好味道,要不然就会引起消化不良、头皮屑、口臭、脑炎。当我一面在自我安慰的时候,一个家伙走到我跟前来讨一个一角钱硬币,我却给了他一个两角五分硬币,暗想,如果我考虑周全一点儿的话,我会要浇汁猪排而不要那劣质肉丸的,但是现在无所谓了,反正都是食物,食物产生能量,能量使世界运转。我没有去弄巧克力,不停地走啊,走啊,很快我就来到了我一直打算要去的地方,这就是去罗斯兰的票房窗口前。现在,亨利,我自言自语,如果你运气好,你的老伙伴麦克格利高尔会在这里,因为你溜掉,他会骂你个狗血淋头,然后他会借给你五块钱。如果你爬楼梯时不出声,也许你也会看见那个yín狂女子,你就可以干了。轻轻进去,亨利,小心谨慎!我按着指点,非常警觉地走进去,整一下帽子,当然还撒了一泡尿,然后慢慢地重新下楼,打量一下那些坐出租汽车的女孩,她们都穿着透明的衣服,涂脂抹粉,搽着香水,显得放肆而机灵,但也许已烦得要命,腿也迈不开了。我来回走动的时候,在想像中操了她们每一个人。这地方到处是专有生理名词和动词,所以我才完全有理由肯定在这里能找到我的老朋友麦克格利高尔。我不再考虑世界是什么状况,这有多好!我之所以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正当我在研究一个好水灵的屁股时,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几乎又出了神。我在想,天啊,也许我应该打道回府,开始写书。一个可怕的想法!有一次我整个晚上坐在椅子上,一无所见,一无所闻。在我醒来以前,我一定已经写了厚厚的一本书。最好不要坐下。最好不停地盘算。亨利,你应该做的是什么时候带许多钱到这里来,看看你能尽兴到什么程度。我意思是带一两百美元来,像流水一般花出去,对一切都说“行”。那个线条清晰、样子很高傲的妞儿,只要多给她两个钱,我敢打赌,她会像鳝鱼一样蠕动。假如她说——二十块!你就可以说没问题!假如你说——嘿,我有一辆车在楼下……让我们去大西洋城玩两天。亨利,你没有车也没有二十块钱。不要坐下……别停下。

    我站在舞池的栏杆旁,看他们翩翩起舞。这是无害的娱乐……是严肃的事。在舞池的每一端都有一块牌子,写着“禁止不合礼仪的舞姿”。也好。在场地的每一端竖这样一块牌子没有害处。在庞培他们也许挂起一个男性生殖器。我们这是美国方式,但都是同一个意思。我绝不能再考虑庞培了,不然我又要坐在这里写一本书了。别停下,亨利。心里想着音乐。我不断拼命想像,如果我有钱买一迭舞票,我会过得多痛快,但是我越拼命,越往后溜。最后,我站在齐膝深的熔岩里,毒气窒息着我。杀死庞培人的不是熔岩,而是促使火山喷发的毒气。所以岩浆淹没他们时,他们的姿势都这样奇怪,好像没穿裤衩一般。如果纽约像这样突然被淹没——这将造就一个怎样的博物馆啊!我的朋友麦克格利高尔站在水斗旁擦他的那玩意儿……东区专门为人堕胎的家伙被当场抓获……修女们躺在床上互相手yín……拍卖商手里拿着一只闹钟……女接线生在电话交换台旁说脏话……j.p.摩根之流j.p.摩根之流:指摩根父子,美国金融家、工业巨头。——译者坐在马桶上平静地擦屁股……穿橡皮裤子的家伙正在搞逼供……脱衣舞女郎正在演最后一场脱衣舞……

    站在齐膝深的熔岩中,我的眼睛被精子糊住了:j.p.摩根之流在平静地擦屁股,而女接线生们则在交换台上接线,穿橡皮裤子的家伙在进行拷问,我的朋友麦克格利高尔在擦掉那玩意儿上的细菌,把它弄干净,放在显微镜下检查。每个人都没穿裤子,包括那些不穿裤子、没有胡须、没有唇须的脱衣舞演员,只有一小块东西遮住了她们光彩耀人的小眼儿。安托丽娜嬷嬷躺在修道院的床上,肚子扎得紧紧的,手臂交叉着,正等待着复活,等待着,等待着没有疝气、没有性交、没有罪孽、没有邪恶的生活,同时一点一点地啃着一些动物饼干、一只辣椒、一些特级橄榄、一些猪杂碎肉冻。在东区,哈莱姆、布朗克斯、卡纳西,布朗维尔的犹太小孩把活动小门打开又关上,手忙脚乱,转动香肠灌填机,堵住下水道,为挣现金而拼命干活,要是稍不专心就得滚蛋。我口袋里要是有一千一百张票子,还有一辆劳斯莱斯在楼下等着我,我就会像神仙一般,分别去操每一个人,不论年龄、性别、种族、宗教、国籍、出身、教养。像我这样一个人没治了,我就是我,世界就是世界。世界分成三个部分,其中两个部分是肉丸和意大利面条,另一个部分是巨大的杨梅大疮。那个线条清晰、样子高傲的妞也许是一只冷冰冰的雌火**,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臭窟窿眼儿。超越了绝望和幻灭,就不会有更糟糕的事,你的无聊会得到补偿。没有什么比机械时代的机械眼睛咔哒咔哒照下的明快欢乐更讨厌、更空虚了。生活在一只黑匣子里成熟,一张负片在酸的作用下,产生出一个瞬息间的虚无影像。在这瞬息间的虚无的最靠外的边缘上,我的朋友麦克格利高尔来了,他站在我旁边,同他在一起的是他讲的那个叫做波拉的yín狂女子。她走起路来扭动腰肢,站住时亭亭玉立,放荡而潇洒,集男女两性之优点于一身。她的所有动作都从腰部发出,总是保持平衡,总是准备好流动,飘逸,缠绕,搂抱,眼睛滴溜溜乱转,脚尖来回晃动,身上的肉就像微风吹过湖面,微微起着涟漪。这是性幻觉的具体体现,这个海上女妖在那个疯子怀抱里蠕动。我看着他们俩在舞池里抽疯似的一寸一寸扭动:他们就像发情的章鱼一般扭动。在晃动的触须之间,音乐闪闪发光,现在闯进来一股jīng液与玫瑰香水的瀑布,形成一个粘乎乎的喷管,一根没有腿而直立的柱子,重又像粉笔一样倒下,使腿的上部晶莹发亮,一匹斑马站在金色果汁软糖化成的池子里,一条腿上有条纹,另一条腿已溶化。一条金色的果汁软糖章鱼,有橡皮铰链和熔化的蹄子,它的性已被取消,拧成了一个结。在海底,牡蛎正患着舞蹈症,有一些牙关紧闭,还有一些有双重关节的膝盖。音乐被洒上了耗子药,洒上了响尾蛇的毒汁,洒上了栀子的恶臭、神圣的牦牛唾液、麝鼠的臭汗、麻风病人的甜蜜怀念。这音乐是腹泻,是一滩汽油,和蟑螂、臭狗屎合在一起,污浊不堪。喋喋不休的调子是麻风病人的泡沫与流涎,是私通的黑鬼被犹太人操出来的虚汗。整个美国都处在长号的嘈杂声中,处在派驻洛马角、波特基特、哈特拉斯角、拉布拉多半岛、卡纳西以及中途一些地方的臭河马的那种破碎嘶叫声中。章鱼像一个橡皮玩意儿似的在跳着舞——名不见经传的斯普伊顿·杜依维尔的伦巴。小妖精劳拉正在跳伦巴,她的性感像鱼鳞般一片片撒下,像牛尾般纠缠不休。在长号的肚子里躺着美国的灵魂,心满意足地放着响屁。没有东西白白浪费掉——哪怕是最轻的一声屁。在金色甜蜜的幸福梦中,在浸透了尿与汽油的舞蹈中,美洲大陆的伟大灵魂像章鱼一般游得飞快,所有的帆都张开,舱盖关闭,马达像大型发电机般轰鸣。照相机咔嚓一声拍下来的伟大而生气勃勃的灵魂,在热烈的发情期中,像鱼一样冷血,像粘液一样滑腻,混杂在海底的人们的灵魂,眼睁睁地巴望,在欲火中煎熬。星期六晚上的舞蹈,在垃圾桶里腐烂的罗马甜瓜的舞蹈,刚擤的浓鼻涕和搽在痛处的粘药膏的舞蹈,投币机器和发明这些机器的怪兽们的舞蹈,左轮手枪和使用左轮手枪的软蛋们的舞蹈,铁头棍棒与把脑浆打得稀烂的利器的舞蹈。磁力世界、不发火花的火花、完好机械的轻声震颤、转盘上的快速赛跑、与票面价值相等的美元,以及枯死、残缺的森林等等的舞蹈。灵魂跳着空虚舞蹈的星期六晚上,每一个跳舞者都是金钱(癣)原文ringworm意为金钱癣,作者用这个词意在一语双关。——译者梦舞蹈症中的一个功能单位。小妖精劳拉舞动着她的窟窿;她的玫瑰花瓣般甜蜜的嘴唇,牙齿是滚珠轴承离合器;她的圆滚滚的带插座的屁股。他们一寸一寸地,一毫米一毫米地,把那具正在交媾的尸体推来搡去。然后砰地一声!像拉开关一样,音乐戛然停止,跳舞的人随之分开,手脚一动不动,就像沉到杯子底部的茶叶。现在空气中弥漫着说话声,慢吞吞地咝咝作响,就像鱼在铁板上烤的声音。这些空虚灵魂的废渣满处飞扬,就像在高高的树枝上的猴子一般喋喋不休。弥漫着说话声的空气从排气孔排出去,又在睡梦中经过带波纹的烟囱转回来,像羚羊一般跑得飞快,像斑马一样花纹斑斑,一会儿如软体动物似的静静躺着,一会儿吐出火焰。小妖精劳拉像塑像一般冰凉,她的yīn部已经腐蚀,她的头发音乐般地狂喜。劳拉快要睡着了,她默不作声地站着,她的话就像花粉从雾中飘过。彼特拉克彼得拉克(1304—137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学者。——译者的劳拉坐在出租汽车里,每一个词都从计程器里回响出来,然后不起作用,然后麻木不仁。蛇怪劳拉完全是由石棉制成的,一嘴泡泡糖,走到火刑柱那里。“棒极了”是她挂在嘴上的话语。海贝笨重的、带凹槽的唇状物,劳拉的嘴唇,失去了天国之爱的嘴唇。在偏向运动的雾气中隐隐约约飘然而过。游离拉布拉多海岸的贝壳状嘴唇,释放出最后一堆喃喃作响的残渣,往东翻滚着泥浆潮,朝星空散发着碘的迷雾。迷人的劳拉,最后一位彼特拉克,在朦胧中睡去。世界不是灰色的,而是缺乏欲望的光泽,那种断断续续的睡眠,像竹子一般一节一节,带着背对着你睡觉的那种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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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回归线》第八章(2)

    这在一团漆黑当中,在狂乱的子虚乌有的空空如也的一无所有中,留下了一种十足沮丧的无望感,就像绝望到了极点,那只是快乐的死亡幼蛆同生命之间极其微小的差距。物极必反,绝望到极点,狂喜重又开始,而且越来越发展,生命重新兴旺发达,成为平庸的摩天大楼,高高耸立,拽着我的头发和牙齿,令人讨厌地发出空洞的快乐的嚎叫,尚未出生的活泼的死亡之蛆正等候着腐烂变质。

    星期天早上电话把我吵醒。这是我的朋友马克西·施纳第格,他告诉我,我们的朋友卢克·拉尔斯顿死了。马克西用一种真正悲伤的声调说话,这把我惹恼了。他说卢克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家伙,这也使我听着不顺耳,因为虽然卢克还可以,但不过如此,恰恰不是所谓的那种了不起的家伙。卢克是一个天生女里女气的男人,最后,在我同他熟了以后,我发现他是一个讨厌的家伙。我在电话里把这话告诉了马克西;我可以从他答应的方式上分辨出,他不十分喜欢我说的话。他说卢克始终是我的朋友。这是够正确的,但还不够。真情实况是,我真的很高兴卢克及时蹬了腿:也就是说,我可以忘记我欠他的一百五十美元了。事实上,在我挂上电话听筒的时候,我实在感到很高兴。不必偿还那笔债务,这是卸掉了一副沉重的担子。至于卢克的死,那一点儿也没有使我不安。相反,这会使我能有机会去拜访他的妹妹绿蒂,我总想要把她放倒,但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还从来未能做到。现在我可以看到自己在大白天到那里,向她表示我的吊唁。她的丈夫会在办公室里,不会有什么干扰。我看见自己用胳膊搂住她,安慰她;同一个悲哀中的女人玩玩真是妙不可言。我可以看见她在我把她往睡榻那边移动时,睁大了眼睛——她有美丽的大眼睛,灰颜色的。她是那种一边假装在谈论音乐或诸如此类的东西,一边同你干的女人。她不喜欢赤裸裸的现实,也就是说,赤裸裸的事实。同时,她又会存有足够的心眼,塞一条毛巾在身子底下,免得把睡榻弄脏了。我彻底了解她。我知道,在她身上得手的最佳时机是现在,在她正对亲爱的死者卢克流露强烈情感的时候——顺便说一下,她并不以为他了不起。很不幸,今天是星期天,她丈夫肯定在家。我回到床上,躺在那里,先是想卢克,以及他为我所做的一切,然后想她,绿蒂。她名字叫绿蒂——索默斯——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漂亮的名字。它完全适合于她。卢克很生硬,有一张骷髅般的脸。他无可挑剔,很少说话,她却正好相反——温柔,圆滑,说话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动作慢悠悠的,会有效使用她的眼睛。人们从来不把他们当成兄妹。由于想她,我来了情绪,就想跟老婆玩玩。可这杂种,拿出她那清教徒的面孔,假装吓坏了。她喜欢卢克。她不会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因为这不是她的方式,但她坚持说,他真诚可靠,是一个真正的朋友,等等。我有这么多真诚可靠的真正的朋友,所以这话对我来说狗屁不如。最后,我们关于卢克争论得不可开交,她遭到了一阵歇斯底里的攻击,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请注意,是在床上。这使我感到肚子饿。想到在早饭前哭泣,就叫我觉得可笑。我下楼去,给自己准备了一顿丰富的早餐,我一边吃,一边暗自好笑,笑卢克,笑他突然死去便一笔勾销了的那一百五十块钱,笑绿蒂以及那时刻到来时她会望着我的那种样子……最后,最最荒唐的是,我想到了马克西,马克西·施纳第格,卢克忠实的朋友,拿着一只大花圈站在墓边,也许在棺材往墓穴里放的时候,他还抓了一把土撒在上面。不知怎么的,这用话说出来似乎太蠢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显得如此可笑,但它确实可笑。马克西是一个笨蛋。我容忍他,只是因为他偶尔还可以接触一下,然后就是他的妹妹丽塔。我曾偶尔让他请我去他家,我假装对他精神错乱的弟弟感兴趣。我总能吃上一顿好饭,而那位智力低下的弟弟确实很好玩,他看上去像一只黑猩猩,说起话来也像。马克西头脑太简单,一点儿也不怀疑我另有企图;他以为我真的对他弟弟有兴趣哩。

    这是一个美丽的星期日,我像往常一样,口袋里大约有一个两角五分钱的硬币。我一路往前走,不知道该到哪里借点儿钱。弄点儿钱倒并不难,但事情是要弄到钱就走,不要被人烦死。我可以想到就在附近的十几个家伙,他们会一声不吭地把钱给你,可这却意味着接下去聊个没完——聊艺术、宗教、政治。我还有另一个办法可以用,这办法我在紧急关头已用过多次,这就是到电报营业所去,假装做一番友好的视察,然后,在最后关头,暗示他们在抽屉里好好找一找,看有没有一两块钱,第二天就归还。这也得搭上时间,甚至要寒暄一番。冷静而精心地再三考虑之后,我决定,最好赌一下我在哈莱姆区的小朋友柯里。如果柯里没有钱,他会从他母亲的钱包里偷到。我知道我可以依靠他。当然,他会要陪我,但我在傍晚过去之前总可以找到甩掉他的办法。他只是一个孩子,我不必太顾及他的情绪。

    我喜欢柯里的地方在于,他虽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但他绝对没有道德感,没有顾忌,没有羞耻。他十四岁的时候到我这儿来找工作当送信人。他的父母当时在南美洲,他们用船把他送到纽约,由一个姨妈照看,这个姨妈几乎立刻就勾引了他。他从来没上过学,因为父母老是在旅行;他们是流浪艺人,干的是“杂交与苦力”的活,他是这么说的。父亲进过好几次监狱。顺便说一下,他不是他真正的父亲。总之,柯里来找我时,纯粹是个孩子,他需要帮助,需要一个朋友,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起初,我以为能为他做点儿什么。每个人都马上喜欢上了他,尤其是女人们。他成为办公室的宠儿,但是,不久我就明白,他不可救药,起码他也有着一个聪明罪犯的内在素质。然而我喜欢他,我继续为他做事,但他不在我眼跟前时,我从不信任他。我想,我喜欢他,尤其是因为他绝对没有荣誉感。他会为我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而同时又会出卖我。我不能为此而责备他……这使我感到好玩。由于他对此直言不讳,因而就更使我感到好玩。他只是忍不住要这样做。例如,他的索菲姨妈。他说她诱奸了他。这倒很有可能,但奇怪的是,他竟在他们俩一起读圣经的时候让自己被勾引。他虽然年纪小,但他似乎很明白,他的索菲姨妈在那种方面需要他。所以他让自己被勾引,他是这么说的。然后,在我认识他一段时间以后,他提议帮我去接近他的索菲姨妈。他竟甚至敲诈她。在他急需钱花时,他就到姨妈那儿去,将她的钱骗到手——狡猾地威胁说要把事情抖出去。当然,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他看上去十分像一个天使,水汪汪的大眼睛,显得如此坦率真诚。如此乐于为你做事——几乎像一条忠实的狗,然而够狡猾的。一旦他得到你的好感,他就会让你满足他各种各样异想天开的要求。此外,他极其聪明。一只狐狸的狡诈的聪明和——一只豺狼的完全的冷酷无情。

    因此,当我那天下午知道,他一直在泡瓦莱丝佳,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在瓦莱丝佳之后,他又玩她表妹,这女孩已经被糟蹋过,她需要一个她可以依靠的男性。而从她那里,最后又转到那个在瓦莱丝佳家筑起自己美好小巢的矮小女孩那里。这小矮人使他感兴趣是因为她有一只完全正常的眼儿。他原本没有打算同她干什么事,因为,据他说,她是一个令人反感的同性恋者,可是有一天,他碰巧赶上她在洗澡,于是事情就开始了。他承认,他越来越受不了了,因为三个人都对他紧追不舍。他最喜欢那个表妹,因为她有些钱,很乐意与他分享。瓦莱丝佳太谨慎小心,而且她身上味道太大。事实上,他越来越讨厌女人。他说这是他索菲姨妈的过错。她给了他一个不好的开端。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忙着翻衣柜抽屉。老爷子是个下流的婊子养的,应该绞死,他说着,手上没有马上找到任何东西。他给我看一把带蓝灰色枪把的左轮手枪……他想把他崩了。我想要弄清楚为什么他这么恨那老人,结果我明白了,这孩子迷恋他的母亲,他一想到那个老家伙到她床上去就受不了。你的意思不是说你吃你老爷子的醋吧?我问他。是的,他是吃醋。如果我要知道实情的话,那就是,他不会介意同他母亲睡觉的。为什么不呢?这就是他允许他的索菲姨妈勾引他的原因……他一直都在想他的母亲。但是你翻她钱包的时候,不感觉不自在吗?我问。他笑了。这不是她的钱,他说,是他的。他们对我干了些什么?他们总是把我寄养出去。他们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骗人。这种养孩子的方法简直难以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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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回归线》第八章(3)

    家里一分钱也没有。柯里想到的办法是和我一起到他工作的那个营业所去,我缠住经理说话,他就翻遍衣柜,把零散的零钱全部清理出来。或者,如果我不怕冒险的话,他将洗劫现金抽屉。他们绝不会怀疑我们,他说。我问他以前是否干过这个。当然……十好几次,就在经理的鼻子底下。对此有何反应?无疑……他们开除了几个职员。你为什么不向你索菲姨妈借呢?我提议。那太容易了,只是那意味着用肉体来哄她,他不想再哄她了。她臭烘烘的,索菲姨妈。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臭烘烘的?就是……她不按时洗澡。嘿,她有什么毛病?没有,只是宗教上的原因。而且变得越来越胖,越来越油腻腻的。但她不还是喜欢被哄吗?不是吗?她比以往更迷狂。这令人讨厌。就像同一只大母猪一块儿上床。你母亲对她有什么想法?她?她对她恼火得要命。她认为索菲正在勾引那老头。嘿,也许她会呢!不过,老头吃了别的野食。有一天夜里我在电影院当场抓住他,他正和一个小妞粘乎在一块儿。她是亚斯托旅馆的指甲修剪师。他也许想从她那儿搜刮点儿钱花花。这是他搞女人的惟一理由。他是一个肮脏下流的婊子养的,我要看他有一天被送上电椅!如果你不当心的话,有一天你自己也会被送上电椅。谁?我?不会是我!我太聪明了。你是够聪明的,但是你嘴巴不严。要我是你的话,我的嘴巴就会更严一点儿的。你知道,我加上一句,为的是让他额外吃惊一下,奥洛克了解你;如果你同奥洛克闹翻,你就全完了……如果他这么了解的话,那他为什么不说出点儿什么来呢?我不信你的话。

    我比较详细地向他解释,世界上尽可能不给别人制造麻烦的人没几个,而奥洛克便是其中之一。我说,奥洛克有着侦探的本能,只是因为他喜欢了解周围的事情;人们的性格在他脑袋里分好类,永久性存了档,就像敌人的地形存放在军事领导人的头脑里一样。人们认为,奥洛克到处探听,因为为公司做这种肮脏的勾当而得到特别的乐趣。不是这样的。奥洛克是一个天生的人性研究者。无疑,由于他看待世界的独特方式,他毫不费力地了解事物。现在来谈你……我不怀疑他知道有关你的一切。我承认,我从未问过他,但是我根据他不时提出的问题,猜想情况是这样的。也许他只是放任你去干。有一天夜里他会碰巧遇上你,也许他会让你在什么地方中途下车,同他一块吃点儿东西。他会晴空霹雳似的对你说——你记得,柯里,你在sa营业所工作时,那次有个犹太职员因为盗用现金而被开除吗?我想,那天夜里你在加班,不是吗?一桩有趣的案子。你知道,他们从来没有发现那个职员究竟是否偷了钱。当然,他们不得不开除他,因为他失职,但是我们不能绝对肯定……然后他也许会眯起眼睛端详你,突然改变话题。他也许会告诉你一个小故事,讲他认识的一个贼,自以为很聪明,可以逃之夭夭。他会用那故事来影射你,直到你如坐针毡。到那时候,你就会想溜,但是正当你拔腿要走的时候,他会突然想起另一桩十分有趣的小案子,他会请你再稍等一小会儿,同时又要了另一份饭后甜食。他会一下子连着三四个小时这样子进行下去,绝不做出一点点明白的暗示,但是一直在仔细研究你,最后,当你认为你自由了,正当你同他握手,并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的时候,他会一步跨到你面前,把他方方正正的大脚插在你两腿之间,揪着你的衣领,一直看到你心里,他会用一种轻柔的迷人声音说——现在看着这里,年轻人,你不认为你最好还是全盘招供吗?如果你认为他只是在设法吓唬你,你可以假装无辜,然后走开,那你就错了。因为在那时刻,在他要求你全盘招供的时候,他是当真的,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当事情到了那种时候,我建议你还是彻底交代,一分钱也不要差。他不会要求我开除你,他不会用监狱来威胁你——他只会平静地建议你每星期留出一点儿钱来交给他。没有人会比他更聪明。他也许甚至不会告诉我。不,他处理这些事情非常巧妙,你明白。

    “假定,”柯里突然说,“我告诉他,我偷钱是为了帮助你摆脱困境,那会怎么样呢?”他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我认为奥洛克不会相信,”我镇静地说。“当然,你可以试一试,如果你认为这会帮助你证明自己清白的话。不过我宁肯认为,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奥洛克了解我……他知道我不会让你去做那样的事情。”

    “但是你确实让我做了!”

    “我没有让你去做。你做了,我并不知道。这是很不一样的。而且,你能证明我从你那里接受钱吗?你控告我这个以朋友态度待人的人唆使你去做那样的事,不是显得有点儿可笑吗?谁会相信你呢?奥洛克不会。此外,他还没有抓住你。为什么事先担心呢?也许你在他盯上你以前就可以一点一点地把钱还回去哩。还的时候不要留下姓名。”

    到这时候,柯里完全精疲力竭了。柜子里有一点儿他老爷子留着的烧酒,我提议我们喝上几口,振作振作。我们喝烧酒时,我突然想起来,马克西说过,他要去卢克家吊唁。现在去正好能碰上马克西。他会充满伤感,我可以给他编个老一套的荒诞故事,我可以说,我之所以在电话上像吃了生米饭一般,是因为我很烦,因为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弄我迫切需要的十美元。同时,我也许能同绿蒂约会。想到这个,我便笑了起来。但愿卢克能看到,他同我交的是什么样的朋友!最难办的事情是到棺材跟前,看一眼卢克,表示哀悼。不能笑啊!

    我把想法告诉了柯里。他笑得那么开心,笑得眼泪都从他脸上滚下来了。顺便说一下,这使我相信,在我借钱的时候,把柯里留在楼下更为安全。不管怎么说,这事就这样决定了。

    我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坐下吃饭,看上去很悲伤,就像我能尽量让自己显示出来的那样。马克西在那里,我的突然出现几乎让他大吃一惊。绿蒂已经走了。这倒帮了我的忙,让我能保持那副伤心的样子。我请求同卢克单独呆几分钟,但是马克西坚持要陪我。我想,其他人就免了,因为他们一下午都在领吊唁者到棺材跟前去。他们是德国人,真正的德国人是不喜欢有人来打断他们吃饭的。当我望着卢克,脸上仍然带着那种我尽量做出来的悲伤表情的时候,我意识到马克西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我。我抬起眼睛,以我通常的方式冲他微笑。他对此显得很窘。“听着,马克西,”我说,“你肯定他们不会听到我们说话吗?”他显得更加窘困,更加悲痛,但是肯定地点了点头。“事情是这样的,马克西……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要见你……借几块钱花。我知道这不太好,但你可以想像,我绝望到何等地步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把这些话吐出来的时候,他庄重地摇着脑袋,他的嘴形成了一个大“o”,好像他正在设法把鬼吓唬走似的。“听着,马克西,”我很快接下去说,尽量把声音压低,显得悲伤而又低沉,“这不是给我讲大道理的时候。如果你想要为我做点儿事,那你现在就借给我十块钱,马上……在我望着卢克的时候,你就悄悄把它塞到我这儿来。你知道,我确实喜欢卢克。我在电话上说的一切并不是我的真实意思。你碰得不巧。老婆正在大吵大闹。我们搞得一团糟,马克西,我指望你能为我做点儿事。如果你能够,你就跟我一块儿走,我会把更多的事告诉你……”正像我料想的那样,马克西不能跟我一块儿走。他不想在这样的时刻抛开他们……“那么,现在就把钱给我,”我近乎粗暴无礼地说。“明天我会把全部事情都解释给你听。我跟你一起在市中心吃饭。”

    “听着,亨利,”马克西说,一边在口袋里摸索着,想到在那样的时刻竟让人看到他手里有一迭钞票,他感到很窘迫,“听着,”他说,“我并不介意给你钱,但是你不能用另一种方式来找到我吗?这不是因为卢克……这是……”他哼啊哈啊起来,实在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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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回归线》第八章(4)

    “看在基督的分上,”我轻声低语,俯身更挨近卢克,以便有人走进来看到我们,也绝不会怀疑我在干什么……“看在基督的分上,现在不要争论……把钱递给我,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绝望了,你听到我的话吗?”马克西手忙脚乱,慌里慌张,要是他不把那整迭钞票从口袋里掏出来,就不可能把其中一张抽出来。我尊敬地俯身挨近棺材,在那迭从他口袋里露出一小角的钞票最上面摸了一张。我无法分辨这是一张一美元的票子,还是一张十美元面值的票子。我没有停下来察看,而是尽可能快地把它藏好,然后便直起腰来。我抓住马克西的手臂,回到全家人正在庄严而胃口大开地吃饭的厨房。他们让我留下来吃点儿东西,我不便拒绝,但是我还是尽可能找到最好的理由来婉言谢绝,然后逃之夭夭,脸上因为歇斯底里的大笑而扭歪了。

    在拐角的灯柱旁,柯里正等着我。到这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抓住柯里的手臂,拽着他在街上狂奔。我开始大笑。我一生中很少这样笑过。我都以为它再停不下来了呢。每次我张开嘴,开始解释这事情,就引发一场大笑。最后我吓坏了。我以为也许我会笑死。在我设法安静下来一点儿之后,在一阵长长的沉默当中,柯里突然说:“你弄到手了吗?”这引发了又一阵大笑,比以前更为凶猛。我只得靠着一根栏杆,捧住我的肚皮。我肚皮里很痛,不过是一种叫人痛快的疼痛。

    看到我从马克西那迭钞票里摸来的这张票子,比什么都让我感到欣慰。这是一张二十美元面值的票子!它立刻使我有了自制力。同时,它也使我有点儿恼火。一想到马克西这白痴的口袋里有更多的钞票,也许更多二十块、十块、五块一张的票子,我就恼火。如果他像建议的那样和我一块儿出来,如果我好好看一看那迭钞票,我就不会后悔狠敲他这一下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些感觉,但我感到恼火。我立即就想尽可能快地甩掉柯里——五块钱就可以把他打发了——然后就狂欢纵乐一场。我特别想要的是一只下流透顶的窟窿眼儿,连一点点体面都不要的臭窟窿眼儿。到哪里去找这样的臭窟窿眼儿呢?……就要那个样子的。行,先甩掉柯里。当然,这要伤柯里的感情。他是想跟着我的。他假装不要那五块钱,但是当他看到我想要把它收回时,他飞快地把它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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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回归线》第九章(1)

    又到夜里了,纽约城极其荒芜、冷漠、呆板的夜晚,在这里没有和平,没有藏身之地,没有亲密关系。千军万马似的乌合之众处于冷冰冰的巨大孤独中,霓虹灯广告发出凛冽的无用火光,完美得毫无意义的女性通过完美而越过了性的边境,变成了负号,变成了红色,像电,像男性的中性能量,像没有方位的天体,像和平纲领,像广播上的爱。在白色的中性能量当中,口袋里有钱;无意义、无生殖力地走过刷了墙粉的街道,穿过那灯红酒绿;在濒临疯狂的十足孤独中大声思考;拥有一座城市,一座大城市;拥有世界上最大城市的最后时刻而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就使你自己也变成一座城市,一个无生命的石头世界,无用的灯光世界,没有理智的动作世界,无法估量、无法计算的物的世界,一切负的东西的暗中完美的世界。穿过夜间的人群,在钱中行走,由钱来保护,由钱来唱催眠曲,被钱搞得迟钝,人群本身是钱,呼吸是钱,任何地方任何最细小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钱,钱,到处是钱,但还是不够,然后是没有钱,或一点点钱,或钱少钱多,但终究是钱,总是钱,不管你有钱或没钱,是钱在数钱,钱在制造钱,但是是什么使钱制造钱呢?

    又是舞厅,钱的节奏,广播上传来的爱,人群的那种非个人化的、世俗的接触。一种一直凉到脚底心的绝望,一种厌倦,一种自暴自弃。在最高度的机械完美当中跳没有欢乐的舞蹈,如此绝望地孑然一身,因为你是人类而近乎非人。如果月球上有生命,就会有比这更加接近完美、更加没有欢乐的证据。如果离开太阳就是到月球的冷漠无知中去,那么我们就已经达到了目的,生命不过是太阳发出的寒冷的月光。这就是空洞的原子中的冰冷生命的舞蹈,我们越跳舞越冷。

    所以我们跳舞,按照冰冷的狂乱节奏,按照短波和长波,在一无所有的杯子里面跳舞,每一厘米的欲望都汇集到美元和美分。我们坐出租汽车从一个完美女性驶向另一个完美女性,寻找易遭攻击的缺点,但她们以月亮的始终如一而无可挑剔,没有缺陷,不受侵蚀。这是爱的逻辑的冷冰冰、白乎乎的处女膜,一连串的退潮,加在绝对空虚上的装饰品。在这处女的完美逻辑的装饰品上,我跳着白色绝望的灵魂之舞,最后的白人发射出最后的情感,绝望的大猩猩用戴着手套的爪子捶打胸膛。我就是感觉自己的翅膀在长大的大猩猩,一只在缎子般空白中央的轻浮猩猩;夜晚也像电动植物一样生长,将白热的花蕾吐入黑天鹅绒般的空间。我就是夜晚的黑色空间,花蕾在其中痛苦地绽开,一只海星在月亮的冰冻露水上游泳。我是一种新的疯病的细菌,一种穿着理智语言外衣的奇想,一声像灵魂的肉中刺一样埋藏起来的抽泣。我跳着天使般大猩猩的十分清醒、可爱的舞蹈。这些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精神错乱,他们不是天仙。我们在一无所有的杯子的空空如也中跳舞。我们属于同一块肉,但是像星星一样分开。

    这时候,我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我明白,按照这个逻辑,世界没有救了,这城市本身就是疯狂的最高形式。每一个部分,无论是有机的还是无机的,都是这同一种疯狂的表现。我感到荒唐的谦卑的伟大,不是作为夸大狂,而是作为人类的孢子,作为膨胀到饱和程度的不再吸水的生命海绵。我不再注视我搂在怀里的女人的眼睛,我头、胳膊、腿并用,从眼睛里游过去,我看到在眼窝后面有一片未被勘察过的区域,未来的世界,在这里没有任何一种逻辑,只有安静的事件萌芽,日、夜、昨日、明天都打不断它的萌芽。习惯于将注意力集中在空间点上的眼光,现在集中在时间点上;眼睛随意地前顾后盼。眼睛是自己的“我”,这种眼睛已不复存在;这种无私的眼睛既不揭露也不启发。它沿地平线旅行,一个无休止的、无知的旅行家。为了设法保留失去的肉体,我像这城市一样,长了逻辑,完美的解剖学中的一个小数点数字。我长得超越了我自己的死亡,精神上欢快而强硬。我被分成无数个昨天,无数个明天,只停留在事情的高潮中,一堵有许多窗户的墙,但是房子已经没有了。如果我要重返现在,我就必须砸碎墙和窗户,失去的肉体的最后外壳。这就是我不再注视眼睛或透视眼睛的原因,但是由于意志能变戏法,我头、胳膊、腿并用,从眼睛里游过去,去勘察视觉的曲线。我看我的周围,就像生养我的母亲曾经绕过时间之角看到的东西一般。我打碎了诞生所造成的墙壁,而航线是圆形的,破坏不了的,即使作为肚脐,也破坏不了。没有形式,没有形象,没有建筑,只有纯粹疯狂的同一中心的飞行。我是梦的实在性之箭。我以飞行来检验这种实在性。我由于跌落地上而化为乌有。

    就这样,当我知道一切的时候,时间在消逝,没有空间的真正时间,由于我知道了一切,我在无私的梦的拱顶之下崩溃了。

    在这些时间当中,在梦的间隙当中,生命徒然试图扩张,但是这城市的疯狂逻辑的支架靠不住。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个人,我每天都在建造这座没有血肉的城市,累得趴下。这座城市的完美是梦的一切逻辑与死亡的总和。我正在拼命抗拒海洋一般的死亡,在其中,我自己的死亡只不过是一滴蒸发的水。要提高我自己的个人生活,哪怕只超出这个下沉的死亡之海一英寸的几分之一,我都必须拥有比耶稣更伟大的信仰,比最伟大的先知更精明的智慧。我必须有能力、有耐心来归纳不包含在我们时代语言中的东西,因为现在可以理解的东西是无意义的。我的眼睛是无用的,因为它们只反映已知事物的形象。我的整个身体必须变成一道永恒的光线,以越来越长的速度移动,绝不停下,绝不回头看,绝不退却。这城市像癌一样成长;我必须像太阳一样成长。这个城市越来越深地蛀入到红色中去;这是一只贪得无厌的老白虱,最终必然死于食物不足。我要将这只正在吃掉我的老白虱饿死。我要作为一座城市而死去,为的是重新成为一个人,因此我闭上耳朵、眼睛、嘴巴。

    在我真正重新成为一个人以前,我也许将作为一个公园而存在,一种自然公园,人们到这里来休息,来消磨时光。他们说什么,做什么,无关紧要,因为他们只带来他们的疲劳、烦恼、无望。我将成为白虱和红血球之间的缓冲地带。我将成为一个排气孔,排出因努力使不完美的东西完美而积累起来的毒气。我将成为存在于自然界也出现于梦境中的法则与秩序。我将成为完美的梦魇当中的自然公园,狂乱活动当中的平静而摆脱不掉的梦,逻辑的白色台球桌上的胡乱击球。我既不知道如何哭泣,也不知道如何抗议,但是我将始终在那里,在绝对的沉默中接受与恢复。我将一言不发,直至成为人的时刻重新到来。我将不作任何努力来保留,不作任何努力来摧毁。我将不作判断,不作批评。那些丰衣足食的人将到我这里来反省,来沉思;那些缺吃少穿的人将像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样,死在混乱中,绝望中,对救赎真理的无知中。如果有人对我说,你必须有宗教虔诚,我将不作回答。如果有人对我说,我现在没有时间,因为有只窟窿眼儿在等着我,我将不作回答。或者,即使有一场革命的酝酿,我也不会作回答的。在拐角处总会有一只窟窿眼儿或一场革命,但是生养我的母亲转过了许多拐角,不作任何回答,最后她把自己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我就是回答。

    由于这样一种疯狂的完美癖,自然没有人会期待一种向野生动物公园的演变,甚至我自己也不曾期待过,但是,一边陪伴着死亡,一边生活在天赐的恩典和自然的困惑当中,真是善莫大焉!当生命走向死的完美,就是成为一点点呼吸空间,一片绿草地,一些新鲜空气,一潭水池,也是善莫大焉。最后还要默默地接待人们,拥抱人们,因为当他们还在发疯似的冲过去,转过拐角的时候,是没有什么回答可以向他们作出的。

    我现在想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夏日下午的一场石头大战。当时我同卡罗琳姨妈一起住在鬼门关附近。我和表弟勒内在公园里玩的时候,被一伙男孩围在中间。我们不知道为哪一方而战,但我们在河边的石堆中是打得十分认真的。我们必须比其他男孩显示出更多的勇气,因为我们被怀疑是胆小鬼。于是,我们就这样打死了我们那伙对手中的一个。正当他们朝我们冲过来时,我的表弟勒内用好大一块石头朝为首的家伙扔过去,击中了他的肚子。我几乎同时扔出我的石头,击中他的太阳穴,他倒了下去,就永远躺下了,双目紧闭。几分钟以后,警察来了,发现男孩已经咽气。他只有八九岁,和我们同样年纪。如果他们抓住我们,会拿我们怎么处置,就不得而知了。不管怎么样,为了不引起怀疑,我们就急忙回家;半路上把身上弄弄整洁,梳理了一下头发。我们进家门时的样子就像我们离开时一样无可挑剔。卡罗琳姨妈像往常一样,给我们两大片酸酸的黑面包,上面抹着新鲜黄油和一些糖,我们就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像天使一般笑眯眯地听她说话。这一天热极了,她认为我们最好呆在家里,呆在前面的大屋子里,那里百叶窗全放下了,我们可以和我们的小朋友乔依·凯塞尔鲍姆一起玩弹子游戏。乔依有智力较差的名声,通常都是我们赢他,但那天下午,勒内和我达成某种默契,让他赢走了我们所有的一切。乔依高兴极了,以致他后来带我们到他的地下室去,让她妹妹撩起裙子,给我们看那底下是什么玩意儿。他们叫她威茜,我记得,她马上迷恋上我了。我来自城市的另一个地区,对他们来说这么遥远,几乎就像来自另一个国家。他们似乎还认为我的说话方式都跟他们不一样。其他顽皮小孩子往往付钱来让威茜撩起裙子,而她为我们这样做,则是由于爱。不久以后,我们说服她不再为其他男孩这样做——我们爱她,她要规规矩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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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回归线》第九章(2)

    那年夏天结束时,我离开了表弟,此后二十多年没有再见到他。到了真正见面时,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跟石头大战那天一样的表情。当我同他讲起那场大战的时候,我更加吃惊地发现,他竟然忘记是我们打死了那个男孩;他还记得那个男孩的死,但他讲起它来就好像他和我在此事中都没有份。当我提到威茜的名字时,他已经记不清她了。你不记得隔壁的地下室吗?……乔依·凯塞尔鲍姆?听到这儿,他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他认为我记得这样的事情真是不简单。他已经结婚了,当了父亲,在一家制造高档管乐器箱的工厂工作。他认为能记得那么遥远的过去发生的事真是不简单。

    那天晚上离开他时,我感到十分沮丧。就好像他试图抹去我一生中的一个宝贵部分,因而也抹去了他自己。他似乎更喜欢他收集的热带鱼,而不是平凡的过去。至于我,我记得一切,那个夏天发生的一切,尤其是石头大战的那一天。事实上,有时候我感到,他母亲那天下午递给我的那一大片酸酸的黑面包的味道,在我嘴里比我实际上正吃着的食物味道更强烈。看到威茜的小花蕾,几乎比我手上直接触摸的感觉更强烈。那男孩在我们把他打倒以后躺在那里的样子,比世界大战的历史更远为印象深刻得多。事实上,那整个漫长的夏天就好像亚瑟王传奇中的一段叙事诗。我常常想知道,这个特别的夏天有什么东西使它在我的记忆中如此栩栩如生。我只要闭上一会儿眼睛,就可以使它的每一天都历历在目。那个男孩的死当然没有引起我的痛苦——过了还不到一个礼拜它就给遗忘了。威茜撩起裙子,站在黑幽幽的地下室里的情景,也很容易就消失了。说来奇怪,卡罗琳姨妈每天递给我的那一厚片黑面包,却比那时期的任何其他形象具有更大的神通。我对此惊奇不已……惊奇不已。也许是因为,每次她递给我那片面包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我以前从不了解的温柔和同情。我的卡罗琳姨妈是一个相貌十分平平的女人。她脸上有麻子,但这是一张慈祥的、讨人喜欢的脸,即使有麻子也无妨。她身材魁梧强壮,声音却非常细小动听。她跟我讲话时,似乎比跟她自己的儿子讲话时更关心体贴。我愿意老和她呆在一起:如果允许的话,我宁愿挑选她来当我自己的母亲。我清楚地记得,我母亲来看我时,如何感到很气恼,因为我如此满意我的新生活。她甚至说我忘恩负义,这句话我从来没有忘记,因为那时候我第一次明白,忘恩负义也许对一个人来说是必要的,有好处的。如果我现在闭上眼睛想,想那面包片,我几乎马上就会想到,在那座房子里,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被责骂。我想,如果我告诉我的卡罗琳姨妈,我在那块地里打死一个男孩,告诉她事情发生的经过,她会用胳膊搂着我,原谅我的——马上原谅。这也许就是那个夏天对我来说如此宝贵的原因。那是一个包含着心照不宣的、完完全全的赦罪的夏天。这也是我不能忘记威茜的原因。她充满着自然的善,这个同我相爱,而且不责骂人的小孩。她是异性中第一个崇拜我的与众不同的人。在威茜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就因为我是我,我既被爱也被恨,而威茜却作出努力来理解我。在她看来,我来自一个陌生的国家,说的是另一种语言,就这些事实,使她更加接近我。当她把我介绍给她的小朋友时,她那眼睛放光的样子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她的眼睛看上去充满着爱与赞美。有时候,我们三个人会在傍晚走到河边,坐在河岸上,我们就谈论起一些小孩子们不在大人眼跟前时谈论的话。我现在知道得很清楚,我们那时候谈的话,比我们父母谈的更清醒,更深刻。为了每天给我们一厚片面包,父母不得不受到重罚。最坏的处罚,是他们变得同我们疏远了。因为随着他们喂我们的每一片面包,我们不仅变得对他们更加冷漠,而且越来越凌驾于他们之上。在我们的忘恩负义中,是我们的力量与美。我们不忠诚,但我们是无罪的。那个我看见他倒在那里咽气的男孩,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或啜泣,杀死那个男孩几乎就像一场干干净净的健康演出。另一方面,为食物而进行的斗争是肮脏下流的,当我们站在父母面前时,我们感到他们脏兮兮地来到我们跟前,为此我们绝不会原谅他们。下午时那片厚厚的面包,正因为它不是挣来的,所以我们吃起来很香。面包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味道,也再不会有人这样给你面包。打死人的那一天,面包格外好吃。其中有一点点后来再没有过的恐怖味道。我们把它接到手中,也接过了卡罗琳姨妈心照不宣然而完完全全的赦罪。

    在黑面包的问题上,有某种东西我一直在设法弄清楚——某种使人模模糊糊感到好吃、害怕、解放的东西,某种同最初的发现相联系的东西。我想起另一片酸酸的黑面包,那是在更早的一个时期,当时我和小朋友斯坦利经常洗劫冰箱。那是偷来的面包,因而比以爱心递给你的面包更加有滋味。但是正当我吃着黑面包、边走边聊的时候,带有启示性质的事情发生了。这就像一种皈依上帝的状态,一种完全无知的状态,一种自我克制的状态。这些时刻传递给我的任何东西,我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不用害怕我会失去已获得的知识。这也许就是这样一个事实:这不是我们平常所认为的那种事实。它几乎是像接受一条真理,虽然真理一词对它来说似乎太精确了一点。津津有味地吃酸黑面包,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这种事总是发生在家以外的地方,不在父母的眼皮底下。我们害怕父母,但从不尊敬他们。我们自己单独在一起时,我们的想像就无拘无束。事实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重要性;我们要求于一个题目的东西,就是它得给我们驰骋的机会。我现在回想起来,使我惊奇不已的是,我们相互间的理解有多好,我们多么尖锐地看透了每一个人的基本性格,无论大人小孩。例如,我们在七岁的年纪就十分确切地知道,这个家伙最后会蹲监狱,那个家伙会成为一个苦力,还有一个家伙会成为饭桶,等等。我们的判断是绝对正确的,例如,比我们父母的判断正确得多,比所谓心理学家的判断更正确。阿尔菲·贝查结果成为一个彻底的叫花子;乔尼·盖哈特去了监狱;鲍勃·昆斯特成了一个干重活的人。正确无误的预言。我们接受的知识只会阻挡我们的视野。从我们上学那天起,我们就什么也没学会;相反,我们被搞得迟钝不堪,裹在语言与抽象的云里雾中。

    有酸黑面包的时候,世界是它本质上的样子,一个由魔法统治的原始世界,一个恐惧在其中起着最重要作用的世界。能激起最大恐惧的男孩就是头儿,只要他能维持他的权力,他就受到尊敬。还有一些其他的孩子是造反派,他们受到赞美,但从来没有成为头儿。大多数人都是那些无畏者手中的粘土;有一些可以依靠,多数靠不住。气氛十分紧张——无法预言明天会有什么事。这种松散的、原始的社会核心,产生出强烈的胃口,强烈的情绪,强烈的好奇心。没有什么是想当然的;每一天都要求有一种新的力量检验,一种新的力量感,或失败感。因此,直到九十岁的年纪,我们都有着真正的生活趣味——我们就是我们自己。也就是说,我们够幸运的,未被父母宠坏,夜里我们可以自由地在街上游逛,亲眼去发现事物。

    我现在带着某些遗憾和渴望想念着的事情是,早先童年时代这种极有限的生活却好像无限的宇宙,而随后的生活,成年人的生活,则是一个不断缩小的王国。从一个人被放到学校里去那一刻开始,这个人便迷失了,人们会有脖子上套着绞索的感觉。面包的味道没有了,生活的趣味也没有了。得到面包变得比吃面包更重要。一切都要盘算,一切都有一个价码。

    我的表弟勒内成了一个绝对无足轻重的人;斯坦利成了一个一流的失败者。除了这两个我十分喜爱的孩子以外,还有一个乔依,他后来成了一个邮递员。当我想起生活把他们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时,我就会哭泣。作为男孩,他们是完美的。斯坦利最不完美,因为他更冲动。斯坦利时常暴跳如雷,不知道你如何能同他一天天相处,而乔依和勒内则是善的本身;他们是朋友,是按这个词的古老意义来理解的朋友。在我外出到乡下去的时候,我经常想起乔依,因为他是一个所谓的乡下小孩。这首先意味着他比我们认识的男孩子更忠实,更真诚,更体贴。我现在可以看到乔依来见我;他总是张开双臂跑过来,准备拥抱我,总是被他为我的参与而设计的冒险搞得上气不接下气,总是装满了他为我的到来而攒起来的各种礼物。乔依招待我就像古代的君主招待他们的宾客一般。我看一眼任何一样东西,这样东西便是我的了。我们有无数事情要相互告知,没有一件事情是沉闷乏味的。我们各自世界的差异是巨大的。虽然我也属于这个城市,但当我拜访我的表弟勒内时,我才了解到一个更大的城市,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纽约城,在其中,我的世故是微不足道的。斯坦利从来没有离开他的居住区去远足过,但是斯坦利来自大洋彼岸的一个陌生国度波兰,我们之间远隔千山万水。他说另一种语言,这个事实也增加了我们对他的崇拜。每个人都被一个与众不同的光环所环绕,被一种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的明确身分所环绕。由于进入生活,这些不同的特征消失了,我们大家都变得多少有点儿相似,当然,最不像我们自己。正是这种独特自我的丧失,这种也许并不重要的个性的丧失,使我黯然神伤,使黑面包鲜明突出。奇妙的酸黑面包形成了我们的个别自我;就像圣餐面包人人有份,但是每个人只是按照他独特的皈依上帝的状态来接受圣餐的。现在我们吃着同样的面包,却没有圣餐的恩惠,没有皈依上帝。我们吃面包来填饱肚子,而我们的心却是冰冷的,空虚的。我们是分开的,但不是个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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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回归线》第九章(3)

    关于酸黑面包还有一件事,这就是,我们经常一边吃面包,一边吃生葱。我记得在傍晚前,手里拿着三明治,同斯坦利一起站在我家正对面的兽医诊所门前。似乎麦基尼医生总是选择傍晚前来阉割一匹公马,这是在大庭广众面前进行的手术,总是聚集了一小群人。我记得烙铁的气味和马腿的颤抖、麦基尼医生的山羊胡子、生葱的味道以及yīn沟里的气味,因为就在我们身后,他们正在铺设煤气管道。这完全是一场嗅觉表演,而正如阿伯拉尔阿伯拉尔(1079—约1144):法兰西逻辑学家、道德哲学家和神学家。

    ——译者惟妙惟肖地描绘的那样,手术实际上不痛。我们不知道手术的理由,常常在手术后进行长时间的讨论,往往以争吵告终。我们俩都不喜欢麦基尼医生;他身上有一股碘仿味和臭马尿味。有时候他诊室前面的街沟里淌满了血,冬天时血结成冰,使他那边的人行道有一种古怪的样子。时常有一辆两轮大车驶过来,一辆没有遮掩的车,散发着可怕的臭味,他们把死马扔到车上。确切地说,尸体是用一根长链子吊到车上去的,链子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就像抛锚一般。患气胀病的死马的气味很难闻,我们那条街上满是臭味。然后还有酸味从我家房子后面的锡工厂传来——像现代进步的味道一样。几乎令人不能忍受的死马味,比起燃烧的化学品的味道来,还要好上一千倍。看到太阳穴上有个枪眼的死马,看到它的脑袋躺在血泊中,它的屁股眼里满是痉挛地排泄出来的最后排泄物,也比看到一群穿着蓝围裙的人从锡工厂的拱形大门里走出来,看到他们推着一辆装着一捆捆新制成的锡的手推车强。对我们来说,幸好锡工厂对面有一个面包房。面包房的后门,其实这只是一个铁栅栏,我们可以从那里看面包师傅工作,闻一闻那甜蜜的、不可抗拒的面包、蛋糕的香味。我说,要是那煤气管道铺在那里,那就会是另一种味道的大杂烩——翻起来的泥土味、烂铁管味、yīn沟气味,以及意大利劳工靠在翻起的土堆上吃的洋葱三明治的味道。当然,也还有其他味道,只不过不太明显;例如,西尔弗斯坦裁缝铺的味道,那里总有大量熨烫工作在进行。这是一种热烘烘的恶臭,你要理解这种味道,最好想像一下,西尔弗斯坦,他本人就是臭烘烘的干巴犹太人,正在把他的顾客们留在裤子里的臭屁抖落出去。隔壁是两个信教的笨蛋老处女开的糖果与文具店;那里有太妃糖、西班牙花生、枣味胶糖、“甜烟丝”香烟等等几乎令人作呕的甜味。文具店就像一个美丽的洞穴,总是冷冷的,总是摆满各种有趣的物品;冷饮柜就在那里,它发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味道。一块厚实的大理石板横放着,在夏季时节,石板变得酸溜溜的,而它又令人愉快地把酸味同碳酸水嘶嘶地倒进冰淇淋杯里时发出的那种叫人心里痒痒的、干巴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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