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父子情深
众人愕然瞧去,只见一个头顶高冠,身披长袍,身材极高,脸容古拙而呆木的人正从院
门处悠然走进广场来。
‘赌鬼’查海心叫邪门,自己早吩咐手下把大门关上,暂时不准任何人出入,待把事情
解决后方再重开。但此人无声无息的就来到这里,干闲半点拦截争执的声响,可知这怪人大
不简单。
此人视赌场众好手如无物,笔直朝寇仲走过来,自有一股无可抗御的迫人气势。众汉因
先前寇仲一刀击得已方两夥伴兵折人倒的前车早吓破胆,心志被夺,竟不由自主往旁退开,
任由怪人如入无人之境。
雷九指和林朗心生惊疑,弄不清楚寇仲和怪人是什么关系。
寇仲则头皮发麻,瞧著怪人来到身旁,苦笑道:“父亲大人近况如何?”
怪人深瞥他一眼,露出一丝与他刻板脸容似是全无关系的笑意,淡淡道:“没给你气死
我可酬答神恩,还有甚么好或不好的。”
查海趁机下台,抱拳道:“这位前辈高姓大名。”
他在江湖混了这么多年,眼力高明,心知肚明吃不住对方,只有好言相待。
怪人瞥他一眼,摇头道:“若肃铣亲自开口问我,倒还差不多,你可差远哩!”查海勃
然大怒,旋又想起一个人,登时寒气直冒,再不敢发言。
怪人把手伸向寇仲,柔声道:“我们父子不见多时,不如先找个地方喝酒谈天?”寇仲
毫不犹豫的让他握紧自己的手,向雷九指和林朗道:“两位老哥可先回去,稍后再见。”同
时打出眼色,著他们跟在背后。怪人拉起寇仲,雷九指和林朗紧随两人身后,就在查海等眼
睁睁下扬长而去。
在刹那间,徐子陵把形势完全掌握,同时知道若不全力出手,而仍左瞒右瞒自己的真正
功夫,等若借敌人之手来自尽。
换言之他只能在暴露身份和被杀之间选择其一,那不用人教都知该如何决定。
阴癸派的三位元老鬲手,两人从前方两侧处攻来,兵器一长一短。
长的是尾部连系幼索的铁环,短的是能藏在袖内的双钩。
一长一短配合得天衣无缝,即使徐子陵腾上半空,亦逃不过飞环凌厉的追击。
后方攻来的是一把特别窄长的利剑,三样性质完全不同的兵器,走的都是险毒奇诡的路
子,功力十足,一时阴寒之气大盛,劲风剌骨,以徐子陵的强横,身在局内,亦感呼吸困
难,举动维艰,压力重重。
徐子陵暗捏不动金刚轮印,登时心如止水,剔透玲珑,暗忖尽管宁道奇在自己自下的处
境中,怕也干敢硬架三人这联手一击,心念电转间,他往左闪开。
这一闪内中暗含无数玄机,且得之不易。
敌人最厉害处,就是虚实难测,徐子陵虽然战斗经验丰富,眼力高明,但由於对方均为
魔门中的特级高手,纵然单打独斗,也不会差他多少,所以看似同时攻来,事实上却可随时
生变,令他摸错门路,那时敌人将可在数招之内置他於死地。
他足绝不能出错,失去主动的代价将是立毙当场。
这一闪正是争取主动的关键。
纯凭直觉,他感到最先攻至的既非擅於远攻的飞环,更不是交叉昼出无数迎头罩来幻影
的双钩,而是后方剌来的尖窄剑刃,前两者只是惑他耳目心神,为使尖窄剑刃的闻采婷助
攻。
就在尖窄剑刃无声无息溯背刺来之际,他的身子往后虚晃,装作抵受干住前方环钩合成
的庞大压力。闻采婷果然中计,剑刃立时啸风狂起,加速增劲的全力击至,变得抢在飞环和
双钩之前。
徐子陵就是要制造出这种形势,就在刃尖及背的千钧一发之时,往横闪去。
三女干约而同各自‘咦’的一声,表示出对他高明判断的惊讶,手底却丝毫没有犹豫,
变招应变。
仍在头顶盘旋的飞环“飕”的一声弯弯斜掠而至,如影附形的疾割向改变了位置的徐子
陵,若他继续左闪,等若把自己送给飞环切割,另一元老高手则连人带钩往他撞来,只要给
她缠著,他将完全陷进受制的局面。
后方的闲采婷却改攻为守,幻起漫天剑网,把他的退路完全封死。
徐子陵尚是首次遇上这么厉害的联手战术,不但虚可变实,攻可化守,最要命是她们的
内劲同源同流,合而汇成仿似天罗地网的劲力场,身在其中如入冰窖,且寒劲不住增加,致
令被围攻者功力大打折扣,更糟是劲力轻重变化万千,绝难捉摸。
徐子陵一无所惧,长笑一声,倏又往右闪去,同时旋身,长袍转飞,扫往剑网钩影处,
左手拍向飞环,同时右手暗捏狮子印,沉喝一声“咄”。
三女见他奋起反抗,都是心中大喜,暗忖在三人联手之势下,定可将他重创,岂知就在
眼看成功之际,徐子陵的真言贯耳而入,登时把弥漫全场的惨烈森杀之气消去。
此音有若夜半时从禅院响起的梵诵钟声,似乎远在天边,又若近在耳旁,感觉玄异无
伦,能令人心撼神移,奇妙至极点。
三女乃魔门中人,天性受这种佛门禅音所克,兼之摔不及防,都为之心神剧震,手底不
但缓了一线,功力亦因而大幅削减。
“霍霍”连声,徐子陵扬起的外袍分别扫上剑钩,左手击中飞环。
三女同时被震退,再组不成合围的优势。
徐子陵一声“承让”,右掌虚按地面,斜飞而起,待到半空时,使出急速换气的独门奇
招,改变方向,避过三人的追击,落往远方房舍,迅速消没。
三女看他的速度,知难以追及,泄气的呆在当场。
白清儿从徐子陵逃走的方向跃落场中,骇然道:“这人是谁?”闻采婷扯下脸纱,美目
深注的凝视徐子陵消失的方向,沉声道:“若非此人身具佛门狮子吼奇功,我会猜他是寇仲
或徐子陵所扮的,但事实显非如此。”
另一女道:“无论这叫弓辰春的人如何高明,只要他再次现身,定难逃杀身之祸,正事
要紧,杜伏威才是我们今趟的目标,走吧!”言罢四女迅速飘离。
在酒铺宁静的一个角落,杜伏威露出沉思的凝重神色,瞧著杯内的美酒,没有说话。
寇仲恭候他发言,没有表现丝毫不耐烦的情绪。一路行来,直到刚才对饮三大杯,杜伏
威仍未说过半句话。
杜伏威终於绽出一丝充满自嘲意味的笑容,哑然失笑摇头道:“换过是昨天,我定会调
兵遣将,不顾一切将你这杵逆子杀死,以泄心头恨意。但现在却只有怜爱之情,父子之爱,
你说人生是否奇怪。”
寇仲剧震道:“老爹你终给师妃暄打动啦!”今趟轮到杜伏威猛颤一下,目射奇光的朝
他瞧来,难以置信的道:“难怪你这小儿能横行天下,竟可从我一句发自真心的感慨推测出
言外的事实,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寇仲苦笑道:“孩儿非是才智高绝,而是一方面知道师妃暄正为李小子游说天下群雄;
一方面知悉你的老拍档辅公佑乃魔门中人,更清楚老爹你逢场作兴的心态,所以才猜到你老
人家今天刚秘密见过师妃暄。唉!李世民又多一壁江山。”
杜伏威举杯笑道:“这一杯是为老爹我感到如释重负,浑身轻松舒泰而喝的,乾杯!”
寇仲欢喜地和他碰杯,两人一饮而尽。
杜伏威讶异地用神打量他,好判辨他的欢容是否发自真心,奇道:“看来你是真的为我
高兴。此实有违常理,你该为李世民势力日增而失意才对。”
寇仲放下酒杯,环目扫视铺内其他几桌的客人,始坦然道:“我这人最看得开,就算担
心烦恼也留待和爹喝完酒后再计较思量。现下只会陪爹开怀畅饮,更不会问爹和李小子间合
作的细节,免陷爹於窘恼为难。”
杜伏威拍桌叹道:“不愧我杜伏威看得起的人,只有如此才当得起英雄了得的赞语。老
爹亦有几句肺腑之言,希望小仲你能平心静气去考虑考虑。”
寇仲颓然挨到椅背去,苦笑道:“若爹是劝孩儿以爹你为榜样,爹可省点气留来喝
酒。”
杜伏威微笑道:“杜伏威可以投降,寇仲岂能如此!所谓知子莫若父,我只是想提醒
你,希望你取消往关中寻宝一事。因为不知谁人传出消息,今天下无人不知你和子陵正打算
北上关中,你们若坚持要去,实与自投罗网无异。”
寇仲咬牙切齿道:“还不是香玉山和云玉真干的好事?这定是他们借刀杀人的阴谋,不
过我和小陵怕过谁来?”杜伏威叹道:“有杨公宝藏又如何?古来争天下者,从没有人是靠
宝藏起家的。你若仍要硬闯关中,只是逞匹夫之勇,又或像扑火的灯蛾,自寻死路吧!”寇
仲平静下来,脸容变得冷酷而不现半丝情绪,缓缓道:“我现在一是向李小子跪地求饶,一
是奋战到底,而爹该知我会作何选择。”旋又嬉皮笑脸的道:“我的娘!孩儿已是走投无
路,唯一法宝就是看看宝藏内有甚么能起死回生的宝物,碰碰运气。哈!愈艰难的事孩儿愈
觉有趣。”
杜伏威皱眉道:“那并非艰难与否的问题,而是根本没有可能的。李世民的天策府固是
高手如云,李阀门下更是能人众多,如果你觉得还不够的话,尚有佛道两门和整个与佛道有
关系的白道武林,岂是你两人能挡架得住?”寇仲一呆道:“爹是否暗示师妃暄会亲手对付
我们,她和子陵的关系很不错哩!”杜伏威沉声道:“这只是你们不明白师妃暄的行事作
风,绝对公私分明。兼且她一直以来因怜才而对你两人非常容忍,故不住好言相劝,可说尽
过人事,你还可对她有甚么奢求?”寇仲乏言以对。
杜伏威淡淡道:“你猜我怎会知你身在九江?”
寇仲立时头皮发麻,怔了好一会才道:“难道是她告诉你的?”杜伏威苦笑道:“给你
一猜即中,她是要我来给你最后一个忠告:不要到关中去。”
寇仲不解道:“她怎知爹你和孩儿的关系。”
杜伏威眼中射出充满感情的罕有神色,柔声道:“因为我向她道出归降李世民的其中一
个条件,就是不论在甚么情况下,也不与你和小陵正面作战,这大概就是甚么虎毒不食儿
吧!”寇仲一震道:“爹!”
杜伏威哈哈笑道:“只有这声‘爹’是发自真心,老夫大堪告慰。”
旋又肃容道:“你两人武功均臻大家境界,即使以师妃暄之能,亦没把握独力收拾你两
人,兼且她坦然承认没法对你们痛下辣手,但她却务要阻止你两人赴关中寻宝,你可猜到她
会用甚么手段?”寇仲呼出一口凉气道:“她不是要请宁道奇出马吧?”杜伏威摇头道:
“宁道奇乃道门第一人,身份地位非同小可。身为佛门的师妃暄若非别无选择,轻易干会惊
动他老人家。且据闻宁道奇由於你们的武功来自道家宝典《长生诀》,彼此大有渊源,故曾
亲自请求慈航静斋只把你们生擒囚禁,待李家平定天下后,才放你们出来。只此便可知他不
愿出手对付你们。”
寇仲色变道:“我的娘,我情愿被杀也不愿被囚。”
杜伏威失笑道:“这是你第二次喊娘,真的是何苦来由。”
寇仲颓然道:“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劝小陵退出这寻宝的游戏,他最爱自由自
在,我则是自作孽,与人无尤。”
又问道:“静斋的斋主是谁,会否率领大批师姑和尚来捉我们?”杜伏威摇头道:“静
斋现在的主持身份神秘,但她在佛门的地位等同宁道奇在道门的位置,轻易不会出山妄动干
戈。照我听师妃暄的暗示,她会请出佛门的四大圣僧,所以你喊娘是应该的。”
换了以前,寇仲恐怕眉头都不皱一下,皆因不知四大圣僧是何许人也。
但刚刚听过徐子陵说连石之轩都给四大圣僧杀得落荒而逃,刻下骤闻要来擒他和徐子陵
的正是这四人,不大吃一惊才是怪事。
四大圣僧就是天台宗的智慧大师、三论宗的嘉祥大师、华严宗的帝心尊者、禅宗四祖的
道信大师,四人再加上师妃暄甚或了空,他两人那有还手机会。
霍地立起身来,苦笑道:“孩儿有急事须赶回去和小陵商量,爹保重啦!差点忘记告诉
爹阴癸派有大批人马来了九江,爹要小心些儿。”
杜伏威一言不发的放下酒资,陪他站起来走往铺外,际此夜探人静之时,道上行人疏
落,倍觉凄清。
夜风吹来,杜伏威道:“我这做爹的真窝囊,说了这么多话仍不能扛消仲儿北土之意。
师妃暄选这时间要爹来作警告,其实是一番苦心,不愿你两人到关中后和李家正面冲突,致
结下解不开的深仇。”
寇仲叹道:“若我就这么给吓得屁滚尿流,龟缩不出,下半生的日子怎么过?”杜伏威
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昔年韩信亦有胯下之辱,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你躲回彭
梁的大本营去,师妃暄能奈你们甚么何。但像你们目下般投向关中,只是以卵击石,螳臂挡
车,不自量力的行为吧了!”寇仲双目奇光迸射道:“不能力敌,便要智取,总会有办法
的。”
杜伏威边行边哂道:“只看师妃暄对你两人的行踪了如指掌,便知你们落在绝对的下
风,只有捱扛待擒的份儿。”
寇仲洒然笑道:“爹该比任何人都明白,由出道开始,我们一直捱打,到今天这形势仍
没好转过来,只是对付我们的人愈来愈厉害而已!只要我能安抵关中,恐怕宁道奇也要视我
为够资格的对手。”
杜伏威停下步来,仰天笑道:“寇仲毕竟是寇仲,我也干再劝你,只盼你能免去被擒之
辱,我们就此为别。”
寇仲恭敬施礼,断然离开,才走数大步,杜伏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道:“尚有一事忘
记告诉我儿,就是李密正式臣服李家,还率众入关,此事轰传天下,更添李家的声威。”
寇仲一震停下,苦笑道:“还有甚么其他的壤消息?”杜伏威豪情忽起,拍手唱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
康。”
杜康就是造酒之神,可见杜伏威无意争逐江湖,只想退隐的心态。
歌声远去。
寇仲没有回头,感受杜伏威歌声中的荒凉之意,心中感慨万千。
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方面他寇仲显然不及老爹杜伏威,但这正是生命最有趣的地方,
从不可能中追求那微妙的可能性。
他现在最想见的人是徐子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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