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新的起点
净念禅院知客室内。
一身尼服的梵清惠看罢宋缺的密函,纳入怀里,神色平静的目光扫过坐在右边的爱
徒师妃暄,再落在左方的徐子陵处,油然道:“阀主在信内提出一句很有深意的话,是
我们的世界正不断找寻新的起点。当李世民登上帝位,高门大阀总揽政治和经济的局面
势被彻底粉碎。李世民虽出身最有权势的门阀,却是因为破除门阀权势而始能得位。故
门阀制度虽因他攀上颠峰,亦因他损毁破落,影响所及,魏晋南北朝至乎旧隋的最重要
政治因素再不复存,新朝将有全新的气象。”
师妃暄问道:“宋阀主既有此看法,他本身有甚么打算?”梵清惠欣慰的微笑道:
“宋兄是从来不受名位权势羁绊的智者,他会侍天下统一安定后,解散宋家震慑南方的
势力。”
徐子陵心中一震,更添对宋缺景仰之情。宋缺的做法确不负梵清惠智者的美誉。一
天有宋缺在,又或寇仲、徐子陵仍在生,宋家的权势是绝不会出问题的。可是政治是无
情的,大一统后的新朝不会容许有其他任何庞大武装力量的存在,所以当宋缺、寇仲等
一一作古之后,仅存的宋阀倘仍保存雄据一方的妄念,将会大祸临头,宋缺此着,确是
目光远大,把未来对宋家子孙的灾祸化解于无形。
梵清惠道:“我特别说出此事,是希望子陵深悉此中利害。子陵在李世民登上帝位
前,先一步告知他宋兄此一心意,会生出更大的效用。”
徐子陵明白过来,宋缺在仍可有力扭转乾坤、左右天下大局的时刻,决定这个有关
宋阀命运的做法,比甚么说话更有力地表示他对李世民统一天下的支持,使李世民去却
耿在胸臆的心事。因李世民的得天下是因宋缺和寇仲大力相助,他对宋家自是感激,却
也深存忌惮,宋家若由此坐大,会在他施政上生出严重的梗阻。
新的朝代,自该有新的制度。宋缺这句话,正式宣布门阀制度的死亡。
梵清惠再淡淡道:“宋兄很多想法均是从刀道的刻苦修行中领悟出来,此着亦若如
他天刀般大有一往无还的架势,只有如此才有机会永久的化干戈为玉帛,也去了我一件
心事。”
徐子陵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论是宋缺或梵清惠,其思考方式均是从整个大时代
和全局着眼,故能见人之所不能见,像他和寇仲便从没有考虑过李世民得天下后宋家势
力会影响新朝的问题。
梵清惠又道:“宋兄在信中另有一个提议,若李世民成功登位,希望他万勿改变国
号,仍须沿用唐号,如此对安定民心,可起关键作用。”
师妃暄现出罕见的娇痴神态,秀眉轻蹙道:“师尊啊!阀圭在信中没提起其他事?”
梵清惠微笑道:“暄儿想知道?”
师妃暄美睁往徐子陵飘来,问道:“子陵想知道吗?”
徐子陵突然生出与师妃暄似是小夫妻打情骂俏的醉人感觉,她此刻只像向恩师撒娇
的小女孩,虽然事实上他并没有任何意图去知晓梵清惠和宋缺间的私隐,却不得不表示
与师妃暄有同一心意,只好勉强点头。
师妃暄嫣然一笑,白他一眼,大有“算你识相支持”的意思,转向乃师梵清惠道:
“如今是二对一,师尊说吧!”
徐子陵涌起奇异的感觉,他对梵清惠的第一个印像是她没有摆任何斋主的架子,平
易近人,到此刻他更感受到她们师徒问的亲昵关系。
梵清惠不但不以为忤,且微笑道:“暄儿既想知道,为师告诉你又如何?宋缺邀为
师到岭南与他见面。”
师妃暄平静的道:“师尊意下如何?”梵清惠淡淡道:“在返静斋前,为师会到岭
南一行。”
转向徐子陵道:“子陵对长安之战有多少把握?”
徐子陵苦笑道:“我们的唯一优势是藉杨公宝库发动突击,所以必须一战功成,否
则永无另一个机会。问题是长安目下的形势异常复杂,李渊得其他两阀高手的助力,实
力倍增,若正面硬撼,只他的禁卫军便非我们所能消受,且长安宫城等若内长安城,攻
打宫城跟正式攻打长安城没大大分别,所以实不敢具何自信。更何况对付禁卫军及长林
军外,我们发动时,毕玄和傅采林均大有可能身在长安,会更添变数。”
梵清惠轻叹道:“凡事有利必有弊,于今宁道兄和宋兄两败俱伤,无法于此关键时
刻出力,重责将落在你们新一代的肩膊上,所以宋兄始有世界正不断找寻新起点的感慨。
子陵勿要忘记你们最大的优势,除杨公宝库外,尚有少帅、秦王和子陵等你几个人的影
响力,可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千万勿轻忽视之。”
徐子陵听得心领神会,领首受教。
师妃暄轻轻道:“暄儿最担心的还是石之轩。”
徐子陵心头暗震,由于自己与石之轩因石青璇的存在而有着暧昧微妙的关系,使他
对石之轩提防之心还没师妃暄般强烈。而事实上不论才智、武功、识见、阴谋手段的运
用,天下能全面胜过石之轩的人根本不会存在。如非有石青璇这破绽,在与石之轩的斗
争上自己和寇仲早败下阵来。假设石之轩际此紧要关头,全力对付他们,他们肯定一败
涂地。
梵清惠问他道:“子陵在这方面有甚么看法?”
徐子陵暗叹一口气,沉声道:“我们到长安后,第一件要办妥的事,就是先要清除
石之轩这障碍,否则一切休提。”
寇仲跨进灯火通明的内堂,雷九指、侯希白和阴显鹤三人围坐堂心圆桌,似乎正在
争执。随在他身后的跋锋寒留在入门处,斜挨门廊,两手环抱,饶有与趣地瞧着堂内四
人。
寇仲来到侯希白和阴显鹤后方,探手搭上两人肩头,讶道:“你们吵甚么?”
雷九指叹道:“我和小侯费尽脣舌,也不能说服他留在这里。”
侯希白苦笑道:“你与失散十多年的妹子重逢到现在有多少天?怎可贸然到长安冒
险?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不要令小鹤儿担心。”
雷九指愈说愈气道:“问他非去长安不可的原因,他却死不肯说。”
寇仲移到三人对面坐下,上下打量阴显鹤好半晌,哈哈笑道:“我猜到阴兄非到长
安不可的原因哩!”
阴显鹤立即老脸一红。
寇仲拍桌喝道:“我真的猜中哩!”
远在堂门处的跋锋寒叹道:“阴兄中了寇仲的奸计啦。”
雷九指和侯希白恍然而悟,寇仲第一句纯是唬哄阴显鹤,而因他脸红的反应,推测
出真正的原因。
侯希白明白过来,哑然失笑道:“有个这么好的理由,阴兄何不早说?还要令我和
雷大哥烦足半晚。”
雷九指向寇仲竖起拇指赞道:“还是你行。因为纪倩要回长安去,所以阴兄忍不得
两地相思之苦。”
阴显鹤颓然道:“我正是怕你们这样调笑我。”
足音响起,小鹤儿像一头快乐的小鸟般直飞进来,经过跋锋寒时还向他扮个可爱的
鬼脸,气喘喘的来到寇仲旁坐下,道:“我要随寇大哥到长安去。”
阴显鹤剧震色变道:“你不准去!”
小鹤儿立即双目通红,含泪瞧着阴显鹤道:“玄恕公子要为父报仇,我怎可以不出
力?不要小觑我,我很懂得如何打听情报的。”
“噗!”
众人往大门瞧去,王玄恕泪流满脸的跪在内堂进口处,悲切道:“少师请准玄恕随
行往长安。”
寇仲瞧瞧小鹤儿,又望望王玄恕,皱眉道:“玄恕快起来!”
王玄恕呜咽道:“请少帅先答应玄恕。”
寇仲抓头道:“我忽然感到很不妥当,究竟是因何而起?”
跋锋寒悠然走过来,道:“少帅感到不妥当,是有道理的。今趟长安之战,其凶险
处不下于千军万马对决沙场,只是把场地搬进城内去,同时包括巷战和攻打宫城的激战。
打仗就有打仗的规矩,绝不能含糊,否则我们将输掉这场决定性的大战。”
说到最后一句,在小鹤儿另一边坐下。
寇仲拍桌道:“锋寒说话例不虚发,果是句句金石良言。”
小鹤儿泪花滚动的往跋锋寒瞧去,问道:“甚么是打仗的规矩?”跋锋寒淡淡道:
“首先是上令下行,我们有天下最擅攻的寇仲,最擅守的李世民,肯定可拟出最完美的
攻防战略,可是若上有命令,而下面的人各有自己主张,甚么战略顿成徒然。所以一切
行动及每个人的任务,均须由少帅分派,你可提出意见,却必须由少帅作最后决定,不
得异议,否则如何能发挥我们最大的战力?”
转向王玄恕喝道:“玄恕公子还不起来?”
王玄恕剧震一下,垂首起立,惭愧的道:“玄恕知罪!”
寇仲道:“玄恕放心,我定会让你有出力的机会,但不必斤斤计较是否能亲自手刃
杨文干或杨虚彦,整体的胜利才是最重要。否则我们纵能脱身或取得一时的胜利,天下
仍势成南北或关中关外对峙的局面,百姓还不知要受多少苦痛!个人的恩怨在这种情况
下理该放在次要的位置。”雷九指点头道:“理该如此!”
寇仲往阴显鹤瞧去,道:“我们采取分批往长安的步骤,我、老跋和小侯先行,弄
清楚形势,然后轮到阴兄和纪倩姑娘到长安,玄恕该是最后一批入城的人,小鹤儿须留
在这里,乖乖的待我们控制整个长安后,再接你去与阴兄和玄恕聚首。”
小鹤儿欲言又止,终不敢再有异议。
众人松一口气时,宋鲁来了。
寇仲知他有密事要和他商讨,遣走王玄恕和小鹤儿,恭请宋鲁坐下。
宋鲁沉声道:“二哥已晓得此事。”
众人同时心中暗震,宋智是宋阀第二把交椅的人物,更是宋家内主战派的代表,他
的同意与否关系极大。目光全集中往宋鲁身上。
徐子陵和师妃暄来到里院山脚下,依依惜别。
师妃暄柔声道:“子陵晓得东大寺在那里吗?”
徐子陵点头道:“就在玉鹤广旁,我是在那里首次见李渊的。”
师妃暄道:“了空大师会在那里落脚,尽力助你们完成大事,只要你找到主持荒山
大师,便可见到他。他的禅功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应可对石之轩有很大的威胁。”
徐子陵一呆道:“妃暄不打算到长安去吗?”
师妃暄俏皮的道:“谁说过人家不去呢?不过妃暄要办妥一些事,始能起行,届时
自然有方法见你徐子陵。”徐子陵潇洒一笑,往后飞退,扬声道:“妃暄不用送哩!长
安城见!”
师妃暄瞧着他消失在风雪深处,掉头返回禅院。
宋鲁道:“没有人晓得大哥和他说过甚么话。只知大哥把他召回去后,两人在磨刀
堂内谈了个把时辰,接着二哥重返战线,与林士宏继续作战。”
寇仲松一口气道:“看来智叔该没有问题。”
宋鲁点头道:“应是如此。消息是玉致以飞鸽传书送来,还提到大哥有令,要我从
宋家子弟和俚僚将士中精选一千五百人,与少帅军的精锐合组成长安之战的部队,这一
千五百人首先要在忠诚上全无问题,其次必须是能以一挡百的好手。大哥还有提示,我
们这三千精锐潜往关中,不可带武器,以免暴露身份。”
雷九指欣然道:“这个包在我身上,我会为他们假造文件身份,以掩人耳目。”
宋鲁笑道:“何用大费周章,大哥已通知解晖,我们的人可获他发给的正式身份文
件,扮作是巴蜀的商旅,如此更万无一失。”
寇仲喜道:“此中的细节,请鲁叔和雷大哥仔细研究,否则忽然间数千商旅从经汉
中往关内的蜀道涌入去,教人看到仍是不妥。幸好人人武功高强,可攀山越岭,神不知
鬼不觉的偷进去。”
接着长身而起,道:“明天起程的、现在回去好好休息,希望长安之战是中土最后
一场决定性的战争。”
又移往宋鲁身后,俯身低声道:“致致有否在信内提到小弟?”
宋鲁哑然失笑道:“差点忘了哩!她向你问好,这是破题儿第一遭。”
寇仲欢喜得哈哈大笑,心满意足的与跋锋寒和侯希白去了。
徐子陵朝洛阳的方向飞驰。
他曾多次在夜色掩护下潜赴洛阳,这趟的感觉却与别不同,再不会有矛盾和犹豫,
目标清晰明确,心底扎实。
洛阳的灯火在风雪漫天的前方愈趋明亮,一队人马出现在前方丘坡上。
徐子陵毫不迟疑的直迎过去。
近三十骑发现他的踪影,奔下山坡驰至。
带头的是李靖,喜道:“子陵来哩!”
双方在坡脚雪原会合,李靖与手下们甩蹬下马,在李靖指示下,四名亲兵为徐子陵
换上唐军军服。
徐子陵问道:“情况如何?”
李靖道:“果如所料,皇上下诏召秦王返长安述职。”
徐子陵道:“有没有限制秦王回长安时带领的兵将人数。”
李靖道:“不但没有限制人数,还特别指示天策府的主要将领须随队返回长安,好
让皇上当面论功行赏,李世绩也在名单上。”
徐子陵叹道:“这是要一网打尽。”
亲兵牵来战马,众人飞身登马,朝洛阳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