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空气中弥漫着雾霭般微细的雨丝,路面有些湿滑的感觉。
老张和老于头低着头肩并肩走着,因为只顾着专心说话,或者却是路面坑洼不平,两个人的肩膀不时碰到一起把两个人分开得远一些。但是几步之后,两人又靠近了。这么持续着,两个人的脚步就显得踉跄,可是两人并不觉得,只管走着,专注说着话。
“老张,你说大娃能顶过去么?”老于头不抬头说话,声音有些压抑。
“不怕。他自己不行,后边还有咱村几百老少爷们呢。”老张声音嘶哑,许是烟叶抽多了。
“你这是什么话?”老于头赌气似的蹰一下脚步,盯一眼没有停下脚步已经走到自己前面去的老张的后身,又紧跟上。“大娃是咱们这几百老少爷们的主心骨,他顶不下来,你还能指望谁?你说你还能指望谁?难不成全村老少都去镇上?”
“啊,不行么?”
“行么?”老于头大老张几岁,此时因为气愤或者却是讥讽对方头脑简单,不自量力,他闷哼了一声,“不是我说你,就你那两下子,不用到镇上,就在村里,让于嘉平那小子也给你说没辙了。不服?不服你就试试。再说,做什么事也得有个领头的,这叫‘排头兵’,我就看准了你不敢当排头兵,挑大梁。‘枪打出头鸟’,那可不是说句话那么简单。你放眼瞅瞅咱们村,老老少少也有千百号子人,你能挑出那么几个有胆有识又讲正义敢挑大梁的人?我告诉你吧,这回就看大娃的,大娃不成,咱们这就算白折腾了一场。我和你,都没有那个胆,也没有那个号召力……”
“我还不信了,堂堂千百号子人就让于嘉平那小子给拧着鼻子转,没一个敢吭声吐气的。我,我,你等着瞧,要是大娃弄不出个头绪,我站出来说话。我要一码事一码事和镇领导摊开来说。我说村里凭什么……”
“你先别吹牛,况且村里人也不会全都站出来反对于嘉平。”
“几百人总是有吧?”
“敢站出来的……”
“到时候我就敢站出来。”
“你要有本事现在就站出来,何必……行了,行了。”迎着对面走过来的一个中等个头笔直腰身的微胖的中年男人,老于头用胳膊肘悄悄碰了待要张嘴分辨的老张一下,继而抬起头,直起腰,放大了声音以上了年纪的人所能表现出的特别敬重的口吻招呼说,“于书记,吃饭了?”
于书记早已收住脚步,站定了,并不急于回答,而是态度从容地看着对面走过来的两个人,直到看清对方为止。这种坦然的直视以及冷静的沉默态度令上了年纪的两个人——老张快六十岁,老于头六十多岁——内心着实发了一阵怵:他们不知道村支书于嘉平眼睛略有近视。
“什么时候就忙着吃饭!”于书记粗声粗气回答道。他的这种粗嗓门陌生人听见会以为他生气了,知道的人却不必担心,因为于书记天生一副浑浊嗓子,加上多年从事领导职务,渐渐养成一种当仁不让的说话习惯,显得态度生硬,语气傲慢。
“没有六点钟?”老于头知道此时才五点多钟,是自己急着打招呼把话说顺了。可是他的话也跟得快,“总是这天气,要下雨就下,老这么阴沉着,让人觉得已经有时候了。”
“哈,”于书记干笑道,“感情咱们村老于做了天老爷,那雨可就说下来就下来了。”
“于书记真会说笑,”老于头接话说,“就是天上真的少个天老爷,也没有我老于头的份……”
“那有谁的份?”于书记打断老于头的话,“村两委会都一致通过的决议,他们都有什么权力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于,你说能有谁的份?”
“这,我不是党员,也不是村民代表。”老于头因为书记打断他的话,或者却是因为书记话里明显带刺,他顶撞说。
“话不能这么说,二叔。”于书记按辈分称呼起老于头,“村子兴衰,是人人有责。不是党员,不是村民代表,就不可以决策村里事务了吗?二叔一向积极,今天怎么忽然退后了?我还打算听一听二叔对于村两委将来的工作有什么好的建议,二叔这样不负责任的说话,岂不是太伤人心吗?”
老于头啜了嘴唇正待说话,于书记一抬手,制止了他。
“最近村里就不太平,许多村民到镇里反映问题。有什么问题在村子里解决不了,非要到镇上去?还扬言说处理不好要到县里。大家以为镇长、县长就是专门坐在那里等着为我们草帽村办事情的?各级政府有各级政府的办事原则,这一点二叔应该清楚。村民对村里什么事不满意可以在村里就提出来,不能够不给村里打一声招呼就直接去镇里,甚至县里,这不是办事的方法,也不是办事的规矩。我早说了,咱们村有咱们村的特点,但归根结底的一点是,无论你谁当官,你都要为村里老少爷们着想。你做事不可能人人满意,但一定要使大多数人满意。我不多不少,也干了两届村支书,八年了。二叔,你说你这个侄子哪点干得不好?修路,开发沙场,号召大家伙植树造林、发家致富……这些事,怎么就没有人站出来向上级反映?有功有过,功过相抵,功大于过,这就是一个不错的村官了。但我不是说这就是合格的村官,应该继续努力,做到有功无过才行。但是话说回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们要凭良心说话,凭良心办事。想要把我于嘉平掀下去的人,咱们村有几个,可是二叔你不能算一个。你是一个懂大道理,有良心的人,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也跟着燃起一把火,唯恐天下不乱……”
于书记说话讲究节奏,这中间老于头几次要打断他的话,插进一点自己的观点,或者就是表个态,却都被书记一个个摆手阻回去。当他听到书记怀疑自己有篡权的野心或者却是这次去镇政府上访的骨干时,心头陡然一惊,不得不使力气打断书记的话。
“啊,于书记,我这么大把年纪,怎么会……”老于头转念,不应该说自己因为年纪大而不想当书记,于是改口说,“我从没有过当书记这种念头。我也不是一个闹事的人,他们去镇里,我当时并不知道呢。就是今天下午,我才听人说起的。这不,我和老张刚刚还议论呢,我们不能去。”老于头说着话,拿手碰了碰身边很规矩地站着的老张。
老张早被于书记一番条理清晰、有依有据的话说得心服口服。他感叹书记有好心情和耐心跟两个老头站着说这么久的话,在老张,这已然是是一种赏赐,他因此觉得于书记是个好书记。
“啊,是呀,我们刚才还说起你呢。”老张眼睛有些发直。
“说起我?”于书记微笑着瞥一眼老张,又回过头对着老于头,一副长者口气说,“二叔,我不是说你要当书记,要怎样闹事。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你们家大娃心野一点,不过那都是年纪小的缘故。他也是一个聪明人。得空你劝劝他,要想在村子里有个出息,得走正儿八经的路。换届选举之前,多争取群众的拥护是对的,但是就不要领那么几个心术不正的人到处做宣传,搞上访了。这对他不是一件好事,尤其在上级领导的眼里、心上。凡聪明人是不会走这一步的。自古以来,凡上访者……”于书记最后宣判似的说话,关键时候又突然打住话头,神态严肃地看一眼面前恭恭敬敬站着的两个人。他为自己的话能收到如此效果感到高兴,阴沉的脸色微微舒缓。
“我是不计较有竞争对手的。有竞争才有监督,才有进步,是不是,二叔?我只是担心你家大娃被人利用,已经是做了父亲的人了,何必被人当枪子使唤。”
“是,是,于书记说得对。”老于头真心道,“不过,大娃虽是我本家的一个孙儿辈,成天喊我‘二爷’喊得口溜,可是,我说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他那愣头青……”老于头觉得这么糟蹋大娃也不好,不禁面有愧色住了口。
于书记正歪头看着老张,听得津津有味,不料老于头停下不讲了。他身子不动,只是掉过头来眼睛看着未说完话的老于头,胖脸似笑非笑。
“二叔,做事要秉公而行,还要量力而行。”
“知道,知道。”老于头点头。
“知道?你知道什么?”于书记拿眼瞅着老于头,断喝似的提高嗓门说。“你就知道大娃是你本家的一个孙儿辈,你就知道你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是不是?”也许为了突出话语的分量,于书记不再说话。三个人面前的空气顿显得凝重。老张似乎微微叹了口气。
“咳,”兜头受了书记一番警告意味的冷嘲热讽,老于头干咳一声,首先打破沉默。他知道自己刚才急于表态,话说多了,也说溜嘴了,没有顾虑到后果,所以被书记误会。“大娃这个人,不是我说话他听不进去,其实我和他就很少说话。平时我们见面就是打声招呼而已,平常,几乎没有走动,没有走动……”
老于头说的是实情。一个月之前,他和“大娃”就是这种关系。这段时间,“大娃”为竞选村长做前期宣传,他们彼此间才热情起来。
“哼!”于书记看着老于头,脸上显出不耐烦的表情。“谁都有几个朋友,拿朋友当猴耍,我是看不惯,做不出的。二叔是有定力的人,也许看得惯,那又何必说这些开脱的话?大娃若是自己愿意,事情也是另有说法的,这叫做敢作敢为。他要逞英雄,谁都拦不住。可是,二叔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忙活?就是二叔自己,对我不冷不热的说话,也是在为着自己?明白人说话不必绕弯子,二叔以前可是这样的?我于嘉平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得罪过二叔?”
“书记……”老于头开口道。
“有些人我是说也不说的,他们尽管去闹。”书记没有让老于头把话说下去。“我向来把二叔当做自己人,方方面面是丝毫不肯怠慢的。二叔自己想想,我做书记这些年,哪里还在二叔面前摆过架子?二叔让我办啥事,我何曾拖拉过?虽说‘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官’,可是我于嘉平不做书记也罢了,但绝不是被人掀下去的。”
“是,是。”老于头随口附和,心里并不赞成。
“你说呢?”于书记扭头问老张。
“啊,是的,书记说得对。”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张大声说,接着又转向老于头,一副关心和焦急的口气,“大娃是不应该这样闹腾的,我觉得……老于,你抽空劝劝他,他一准是叫人当枪子使了。这,没有好下场,你不能眼看着不管。”
“我说话不好使,还是你去劝吧。”老于头因为老张把矛头指向自己,便没好气地回敬老张一句。
于书记冷眼看一下老于头,原地挪挪脚。
“劝人倒不急,关键自己要先把问题弄明白了。对了,我听海山说,二叔在东山有两片承包地今年要到期了?”于书记改变话题说。
“有,有,是,是,到年底……”老于头一愣神,接着连连点头说。
“还准备续合同?”
“那是……”
“咱村的土地承包原则是,如果原承包人想要继续承包土地的将会被优先考虑,或者村里就不会将其承包的土地收回另行转包,而是直接续签合同。但是,二叔也知道,这些年咱们村新增人口不少,再加上部分村民大力发展果园,土地是越来越紧张,有许多承包户将自己承包的土地转包出去就能从中赚到钱。那些转包户和一些想要承包土地实际却没有拿到承包合同的人都要求村里修改咱这个土地的承包办法,并且就把所有承包地收回另行承包。这样做对村财务来说是增加了收入,但是原来的承包户吃亏了。买卖坐在家里,吃亏得便宜都是咱一村老少爷们的事,所以村两委一直没有对承包地进行更动。当然,这样做不仅仅是出于对原承包户利益的保护,也是防止多数承包地被某几个大户控制。”
“这是对的。”老张先说,老于头也跟上,两个人来了个二重唱。
“不过,我们也不能视群众的意见于不顾。有些意见你不去处理,马上就要变成矛盾了。矛盾若被激化,人与人之间就要搞对立了。这一点,二叔应该是能够体会得到的。”
“一人难当十人意,这是自然的。”老于头低声说。
“我们可以保留意见,只要使矛盾不被激化就好。像二叔这样多少年的承包户,村里是要慎重对待,优先照顾的。”
“啊……咱有合同,他们是不应该有意见的。”老于头有所不服。
“可是到期呢?”老张焦急道,“我也有两片承包地,我儿子种着呢。他的地少,又全栽了果树,就指望那两片地收点儿粮食。村里要是收回去……”
“再承包。”老于头简单说。
“再承包,不见得我们还能重新承包到手。就是能包到手,只怕也不是现在的价钱。”
“你还想白捡么?”老于头讥讽道。
“白捡?只怕花高价还没有你的份!”
老张和老于头各怀心思:老于头因为书记在这种时候提出承包地的事,明显是在要挟自己。他心有不甘,借着和老张的对话想要书记明白,自己是明码投标,又现钱一点,没有沾着村里一点便宜的,所以无需领他的情意。老张以为老于头是在书记面前充好汉,故意拿自己寻开心,当然,他也是出于对自己利益的争取,希望书记也对自己来一个暗示性的保证,于是就和老于头明枪暗箭抵触了几句。
老于头首先不言语了。老张感觉气氛不对,也不再说话。
于书记很悠闲,他时而做健身操似的摇一下壮实的腰身,时而扭着脖子活动一下颈椎,时而抬手梳理一下要被淋湿的头发。他的头发黑密,理成使人精神、好看、彰显稳重气质的偏分发型。
三个人都不再说话,周围的空气再次显得沉闷凝重。雨丝密集了,从雾霭脱变为绵绵细雨。
“这会儿该是吃饭的时候了。”于书记忽然开口说。
“吃饭,吃饭,下雨啦,书记也赶快回家吧……”略有不和的老于头和老张被书记拿话一点,立刻醒过神来。两个人点头陪笑,搭讪着,并且不约而同地各自拿手擦一把脸,歪着身子从书记身旁走过,一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