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爱军走后,于海坐回到沙发里,拿起电话拨号。
“喂,于卫吗,你可以过来了。”
电话放下,于海的媳妇走过来。
“老于,你这么策划着,不怕于爱军出去说漏了嘴?你可是个党员啊。”
“正因为我是党员,我才不能带头上访,这点党性原则我是知道的。”于海微笑着往沙发后背上一靠身子,一副懈怠下来怡然自得的满意样子,“该我出面了,通过平息这次上访,我要让镇党委知道,我于海在草帽村是分量极重的。好,好呀!”
“平息这次上访?”于海的媳妇一脸糊涂。
“场面背后的一些事情,你是不懂的。”于海冲媳妇一摆手。
“可是,于爱军到咱家来得这么勤,村子里,就是于嘉平,怕也早猜到了,你一定是这件事的主谋。”
于海微微一笑。
“猜是不行的,要有证据。再说,我和他们说的哪一点不是实情?我没有捏造于嘉平的一点谎话。作为一个村支书,他应该不声不响就把村北边那个大池塘承包出去让承包户养鱼吗?他应该把村南的河套地转给镇建筑公司取沙,下套给他大哥还有他二伯栽上杨树?还有村子里修的那两条路,他应该就让他二哥负责?他的二哥倒也实在,把剩下的许多水泥据为己有,又是盖房子,又是……哼,”于海鄙夷地哼一声,“大概知道修路剩下的水泥会是自己的,你看看那两条路修的,白惨惨还有一点水泥里边吗?明里暗里……”于海又哼一声,“这些事他都应该一个人说了算吗?对外,他倒会拿着‘两委会’这块招牌吓唬人,动不动就说什么‘经两委会研究通过’。再说土地承包费,还有山峦的承包,他……”
“做官就应该给自己人找点好处,给外人那是傻子”于海的媳妇咕噜一句。
外面街门响一下,屋子里两个人同时住了口。
于卫走了进来。他是于海的大哥于江的儿子,三十出头,中等个,也是四方脸,不过脸膛白净,一双玩世不恭特别有神采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是两撇黑乎乎很有男人味的好看的八字胡须。他的脖子左侧有一道能给人以特别印象的长长的刀伤疤,不知其中蕴含了一段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二爸,二妈,吃饭了?”于卫一边打招呼,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拿出一支递给已经站起来的于海,一边麻利地给他点上火。自己也点一颗,烟盒没有装回兜,而是扔在茶几上。
“早吃了,来,坐。”于海拉着侄子的一条胳膊,把他让进沙发里。
“原先打个电话过来,你说稍等一等,那时候你和俺二妈睡觉还没有起来?”于海和自己的二爸开起了玩笑。
“看,你把我和你二爸当成什么人了,那时候还不起床。”于海的媳妇笑着说。
“于卫,早上电话里说,你想要承包沙场?”
“咱村河套的沙子质量很好,我一个在县里的朋友想过来承包一截河套取沙……”于卫长得瘦气,可是身手敏捷,年轻时好打架,曾被劳教过两年,他的父母为他打架缴纳罚款和贴补受伤一方的医疗费用也不知拿出多少钱。自从二十九岁结了婚,性格稳定一些。他还没有小孩,和媳妇在县城里住,说是上班,但是常常回家,在父母家里一住就是十天八日的。幸好他的父母房子宽敞,即使他和媳妇一起回来,也有许多地方住。他和于海交情最深,不了解他们叔侄关系的只以为他们是一对忘年交的好哥们。
于海皱眉想了一会儿事情。
“咱现在还说了不算,你那位朋友要着急,只好去和于嘉平商量,我可以在中间给他们……”
“于嘉平?”于卫嘴角一撇,八字须随之做出更大的倾斜,“你以为我没有去问他?二爸,我不是说,他不就是做了个村支书吗?那都算个啥?要在县城,我怎不找人整他!一身官架子,油腔滑调的。二爸,你说,咱村就那么点好资源,谁出钱多就包给谁不对吗?他呀,死活不答应,说什么承包给镇建筑公司他已经后悔了,要不是镇党委方面也同意这件事,他早就收回承包合同了。我看他于嘉平别看干了这么多年书记,屁水平没有一点,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我就跟他说,要多少好处尽管开口,俺那朋友不在乎钱,况且买家也能出得起价。他呀……哼!”
于海因为侄子先自己已经商量过于嘉平,心里有些不高兴,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也就不去计较了。他默默听着于卫的说话,忽而嘻嘻一笑。
“你还别瞧不起这个于嘉平。这是个聪明人,他把责任推到镇党委那边,实在是高明。”
“高明?这么点事都做不了主,那就是熊包,堂堂……”
“于卫,你别这么说。”于海脸色一沉,打断侄子的话,“我和你是亲叔侄的关系,我家二东,就是你那东弟,考出了学,在城市里安了家,一年回不来一次,我心里其实都拿你当亲儿子待。”
“二爸,我知道。”于卫点点头。
“于卫,那你说,你这些年在外面闯的名声怎么样?”
于卫不明白这个亲二爸问这句话的用意,纳闷地挠一下油亮乌黑的头发。
“二爸,我混得怎样你还不知道?那两年,你和俺婶还去监牢里看我,还托人疏通关系给我减刑,我……”
“不,我是说现在。你就实话实说,你认为你在咱们村这些本本分分的老少爷们心目中,你有多大分量?”
“那要看怎么说了,要说到咱在社会上的门路交情……”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干脆,我就问你,咱村子里有谁敢招惹你?”
“那,没有。”于卫一仰头,嘴角一撇,得意地一笑,不过马上收敛,“除了二爸。”
“这就是了,谁都不敢招惹你。那,他于嘉平敢招惹你?”
“二爸,这是两码事。”
“一码事。照你的为人处事,就是眼前一座金山,于嘉平也不会和你一起去搬。这是谨慎,也是明智之举,我由衷地欣赏于嘉平高超的政治头脑。”
“这么说,二爸也不敢和我打交道?”于卫冷冷地说。
“这才是真正的两码事。咱俩打交道,我放心你。我知道你的性格,你呀,遇到情投意合的朋友,舍了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是于嘉平不了解你的地方。”
“还是二爸了解我。”
“于卫,咱村哪里还有沙子?上河套给了镇建筑公司,下面的河滩又垦了荒种了杨树,河床又禁止大量开采,哪里还有呢?”
“二爸呀,这就看出你的心思还是在于嘉平之下。他二伯种杨树那片地……”
于海摇摇头。
“那些沙,怎行?”
“怎么不行?二爸,你还是老脑筋,现在城市里用沙,不是像咱农村那样取来就用,人家有洗沙船……”
“洗沙船?”于海右手弹琴一样轻拍着大腿,沉思起来。
“哎呀,你二爸不知这事。”于海的媳妇刚刚离开一会儿,这时又走回来,站在一旁插话说。“而且呀,咱们村的沙,其实那下河套的沙才是最好的。两条河在那里交汇,河滩宽阔……掀起河滩顶上的一层泥,底下全是白澄澄的沙子。当初村里人还纳闷,怎么好沙子不卖,却卖上河套的。”于海的媳妇看着闷声不响的丈夫道,“村里和镇建筑公司还没有正式签订承包合同,下河套就种上了杨树。如今那些树快三年了,也长高了,感情于嘉平是故意用那些杨树压着那些沙子,他在这里是打了埋伏的。”
“那有什么用?”于海瞥一眼很是精神的媳妇。
“这叫‘囤货’。于卫,你看你二爸傻吧?”见丈夫不开窍,于海的媳妇话锋转向侄子,可话里的意思还是说给丈夫听的。“他就看不出于嘉平的心思,他自以为自己够聪明……”于海的媳妇小心挖苦着丈夫,看脸色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我看也是这么回事。当初镇建筑公司来咱村河套里买沙,于嘉平受了启发,他就吃准了沙子会涨价,于是把些好沙子存起来。”
“于嘉平,他把好沙子囤起来要做啥?等着涨价?那也要有买家才行呀。”于海沉吟着。被媳妇和侄子来回穿梭着说,于海不但没有了往日的机灵劲,反而显得糊涂。
“我的好二爸呀,”于卫说道,“你的消息真是不灵通。咱县里几年以前就预备上马‘村村通公路’工程,全部混凝土路面的,那需要多少沙子?我这回联系的事,就与这项工程有关。”
被侄子当面指摘一番,于海心里不舒服。
“工程还指不定是猴年马月的事,那于嘉平被你们说的还真成了仙了,他的打算有那么长远?”
“这不是打算,”于卫一摸八字胡,从沙发靠背上直起腰来,“这叫‘空手套白狼’,套就套了,套不着拉到。”
“我看这不是‘空手套白狼’,”于海的媳妇说道。“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你看他二伯满河套栽的那些杨树,将来谁占用河套不得拿出补偿款。要我说,于嘉平知道将来那片河套地一定会被搞开发,栽树是唯一可以获得补偿款的方法。他自己栽树吧,显得太明目张胆了,于是他让给他大哥和二伯。将来,无论是他大哥还是他二伯,一旦得了补偿款还能少得了他的?你看他二伯都那么大年纪了,子女又在外边,他还承包那片河滩地干什么?我就说嘛……街面上也早就这样传开了,”于海的媳妇羡慕道,“这就叫‘拐着弯儿捞钱’……”话没说完,她又气愤地哼了一声。
到此时,于海只剩下咬牙点头的份。
“而且呀,就是他于嘉平不做书记,补偿款还是一分钱不少拿。这叫‘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亦谋其政’,厉害呀。”不知于卫是有意煽风点火,还是真心佩服,竟然赞美起他刚才还在一个劲儿贬低的于嘉平。他斜眼看着脸色阴沉沉、气鼓鼓到发青的二爸,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悠闲姿态。
“看人家,当了一场书记,自己捞钱不算,亲戚朋友跟着沾了多大的光。”于海的媳妇咂着嘴,拿一对三角形的肿眼泡的大眼睛直瞅丈夫。
“你让你的朋友缓一缓,我想想办法。”于海表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