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王奎发拿了一叠饭费单据来草帽村财务室报销。
于海山见上面有于嘉平的签字,毫不犹豫地给结了帐。这时于海在办公室里,趁机会把那些饭费单据抢在手里(从王奎发走进办公室,他就心中有数,开始蓄谋)。自从上次吵架之后,于海和于嘉平进入‘冷战’一般的状态,他们谁也不去搭理谁,但是他们心里都憋着一肚子的脾气。
一个小时之后,王金凤回来,因为有人来联系承包沙场的事,大清早她和于嘉平到下河套沙场去了。于嘉平还在沙场和人谈判,她因为有着别一样的心思,没有在沙场停留。于海把那些单据给王金凤看。于海山趁机走过来夺那些单据,结果一些单据被撕碎了,飘落在地下。
“这些单据总计多少钱?”王金凤不去看单据,直接问于海山。
“八千三百块零……”于海山不情愿地说,眼皮下瞅一眼板着一张冷面孔的王金凤。
“这些单据你可以自己拿回家……”王金凤说道,“不必放在办公室里。”
“为什么?”于海山颇有些惊奇。
“你再从你家里拿八千三百块钱过来。我没有权力阻止你动用自己的钱替人算账……”
“啊,可是,这是村里的……”
“不,这是书记个人的消费,你完全可以替他买单的。如果你不能及时把这八千三百块钱补到村里的帐面上,小心村委因为此事起诉你不按会计法干工作。”王金凤用手毫不客气地把散落在桌子上的一些单据一并推出去,看它们花瓣一般袅袅娜娜地落下。“以后任何一张需要报销的单据若没有我和书记的共同签名,都不允许报销。这是两委会集体通过的,于朋那里也做有会议记录的。你,以后要记住了。”
于爱军因为“殴打”于嘉平被拘留十天,罚款七百元,承担于嘉平医疗和养伤费用两千八百元。王金凤亲自到于嘉平家里承认错误,奉送医疗费用,于嘉平感觉给足了王金凤面子(他本来是要借着这次事件给王金凤许多难堪的,后来却没有做到)。刚开始,他有所预谋的,后来却是假戏真做一般出乎自己意料地对王金凤大发雷霆说:“我堂堂一个村支书就这样被你丈夫打了,我以后还怎样干工作?你们夫妻将我的颜面置于何地?我告诉你,我在精神方面的损失不是金钱能够补偿回来的。我要求法律严惩这种土匪一般的犯罪行为!”他站在客厅铺着地面砖的地上,愤怒地看着老老实实坐在椅子里的不敢抬起头来的王金凤。他的妻子站在他旁边,神情紧张地看着他,大约是怕他一时冲动伸手去打骂王金凤。稍后,他又大声说:“我打你一顿,然后再对你道歉说‘对不起’,你会痛快原谅我吗?将心比心,我于嘉平做得不对吗?”崔丽放下心来,坐到王金凤旁边。王金凤几乎不曾抬头。她对于嘉平的“受到伤害”深表同情,她小声说话或者不说话,只管心情平静地听于嘉平发脾气。王金凤的态度使于嘉平渐渐冷静、语气温和下来。最后,他表态说:“于爱军是这样一个好冲动的人,你以后要管着他点。这一次……我撤诉就是。不然,”他对王金凤说,“于爱军是要被判刑的。”听了于嘉平卖乖似的说话,王金凤没有丝毫感动。她知道,于福举教给她把责任推到于海身上的办法不好使,因为于嘉平根本就不相信这件事是于海背后使坏,而纯粹是自己的丈夫为了给自己撑腰壮胆,胆大妄为。自从这次事件以后,王金凤似乎变得严厉,她对于嘉平的态度由迁就变到据理力争。以前处理村务,只要是于嘉平点头通过的事,王金凤绝不会干涉,,她甚至不会过问一句话,她希望通过迁就于嘉平达到团结两委的目的。现在,王金凤明白了,一味迁就对方只配自己做个“老好人”,这不是干事业的人的行为习惯。王金凤工作作风严厉起来,于嘉平却以为是王金凤记恨自己没有把于爱军保释出来。他因此变得很被动,工作上不得不做出让步,他有些后悔当初不该不给王金凤一个台阶下。事实上,王金凤的变化并非是因为记恨,我们说,这就是一种源自正义的成熟,或者说醒悟。王金凤一心要为村民办点实事的想法由她答应丈夫参加竞选的那天早上开始,从朦胧逐渐变得清晰。刚踏入村委办公室的时候,他决定以团结两委为自己工作的目标。她想方设法,利用一切可能想要团结于嘉平,结果双方反而因此疏远,至于于爱军和于嘉平动起手来。王金凤知道正是由于自己的委曲求全才导致这件事情发生。于海居心叵测,可有些地方他做的很好,比如他可以和于嘉平当面锣对面鼓的说话,直至争吵起来。争吵会伤及感情,但就事论事的争吵有时会加深感情。王金凤发现和于嘉平打交道的方法:不去一味地附和讨好反而会让他对你刮目相看。就好比一位战争狂人说:想让对方记住你的最好办法就是朝着他的脸猛击一拳。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它蕴含的道理虽然有所偏颇却又显而易见。也许吧,在这个因人而异的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好与坏。就比如说**,它的被发明出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王金凤没有打过架(这不是替她惋惜),她不知道,许多人(强权主义者位列其中)佩服的对象正是“大拳头者”,——你一味地去说他好,夸奖他,讨好他,他会轻视你;你对面打他一拳,他反而会因此敬重你。——这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主义,既存在于当今世界,历史记录也是源远流长。可惜的是,历史上虽有考据,现实世界也不乏其真人真事,也正如我们上面说到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好与坏”一样这种精神也有其积极意义,然而它却始终不能做到优秀,——不分青红皂白挥手就打人一拳,——至少从文明的角度讲它是非常不礼貌的,而当今世界是多么的崇尚文明啊?而被那些“大拳头者”所打击过的对象呢?假如他们因此而分外敬重其对手,我们也同样该有所理解,但这样的心态不好分析,——比如说他正是一个恶劣的人呢?这一拳可谓来的正是时候。——其意义也很明显:正是他们使这种精神文明昌盛不衰。然而,为辨明其本质,也是为防止模仿而有所区分,我们说它和“当头棒喝”意思相反。
于海山受了王金凤一顿奚落,老羞成怒却不敢发作。他捡起散落在地下的——有些还飘在桌子底下最深处,他不得不趴下身子去捡——单据。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于海山气喘吁吁。他预备打电话把这件事赶快报告给于嘉平,思前想后,他到底没有拿起话筒。十几分钟之后,冷静下来的于海山心头忽然闪过一个概念:假如她真要起诉我怎么办呢?
因为这件事,王金凤召开了包括于朋和于勘在内的两委扩大会。于嘉平照样坐在一把手的位置上主持会议,但是被王金凤毫不留情的话语说的面容阴沉、胖脸紧绷。于嘉平还是有忍耐性,知道这回纯粹是自己理亏,为了不让于海山真的就从家里掏钱弥补亏空,他在会上耐心解释那些饭费的来由,说那是近半年来的饭费单据,而且都是在选举之前消费的,本来应该在选举之前就结清,因为当时村里的财务紧张,就拖到现在。他要于海山在会上承认错误,并把那些单据拿来给村主任过目、签字,并且说明今后的报销单子没有村主任签字是不能报销下账的。
风波总算过去,八千三百零六十八元,金凤买了一个签字权。因为于嘉平的变相许可(事实上是于海山错误领会了于嘉平的发言),王金凤经手了村财务。村里一些老账目有的被镇党委封存,有的却被镇党委直接拿到镇上去了。王金凤得不到一个全面的了解。当然,她也不想看旧账,尽管于爱军和大友成天鼓捣她把村里的大帐记下来,用以要挟于嘉平,并且就把于嘉平身边的人换掉,首先就是于勘。王金凤嘴里答应着丈夫——于爱军对于嘉平是骨头缝里都有气——却并不采取行动。她只对自己经手的账目很在意。草帽村没有村办企业,几年前国家又停止了农业税的征收,村财务有限的一点收入除了来自上级的扶贫补助,便是三百余亩承包地和几百亩荒山的承包费。最近几年又有了镇建筑公司对上河套沙场的承包费以及一些零星的卖沙款项。传闻说于嘉平两届书记贪污七八十万是没有根据的。但是王金凤又无法向于爱军他们说明,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听他的。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零星不得总算帐”,王金凤一接触到村财务,才发现一个村集体就好像家庭过日子一样,想不到的便要有一笔开支。常常是心里算计着进钱不少,可账面上的钱就是紧张。这在局外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事实却的确如此。因为工作难做,王金凤感觉于嘉平很有工作魄力。当然,这只是王金凤不熟悉业务的关系。事实上,她并没有真正的接触村财务,原因很简单,因为她还不了解于海山。
时间如流水,转眼王金凤上任快两个月了。随着对业务的熟悉,她发现于嘉平在工作中存在许多不足,比如他能够处理好村里的一些大事小情,但他不会也不去试着接触村子以外的世界,也就是说缺乏创新意识;他脸色阴沉地接待与自己事业没有直接联系的人(包括本村的人),表现得那么傲慢无礼、不可一世,这说明他很满足于眼前利益;他可以雷厉风行地办自己熟悉的业务,对生疏的工作却没有一点热情,甚至不愿意参与;他在上司(以刘书记和丁镇长为代表的镇领导)面前毕恭毕敬,对一个事业有成的企业领导人——尤其个体企业主——却摆出一副清高而优越的面孔,这说明他毫无经济头脑,攀比炫富心理却很明显;他宁可坐在沙发上出神,却不会去翻看一页杂志;他喝酒,酒后尤其欢乐,夸夸其谈,这说明他乐于无聊……最重要的一点,王金凤发现于嘉平很不愿意别人过得比他精彩,除了他的家人和亲戚,他不提倡别人有大胆的(实际上很正确)创业思想,也不愿意给预备创业的人以帮助,哪怕举手之劳。他唯恐别人能通过某种特殊的激励发挥出超常的智慧和勇敢,从此获得幸福,他于是去阻止那种可能给某人带来幸福的那种特殊的激励现象的出现,他甚至愿意为此而费神用脑,付出努力。但是于嘉平又很会伪装,使人不疑心他的心理和外貌并不一致,同样,他又很会拖延,使人不觉得是来自于书记的帮助不及时而只是自己的运气太差才导致事业失败或者不顺利。知道于嘉平有这些缺点,王金凤却没有看低于嘉平,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工作能力还比不上于嘉平,至少在眼前,在处理村务上,自己并不能做到得心应手,然后是一呼百应。但是,王金凤希望自己能比得上于嘉平。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想法产生:刚进村委时王金凤迁就于嘉平,后来严厉起来,据理力争,到今天,她忽然认为,自己要超越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