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康被完颜洪烈拉到了马车上,父子俩共乘一车,摇晃着回到了王府。一路上都是完颜洪烈问,杨康答。杨康下了车,回想一路上两人到底说了写什么,却又说不上来,毕竟不过都是些**毛蒜皮的家常小事,这倒真如寻常人家的絮叨老父一般。
待下了马车,又是一声“康儿——!”,只见包惜弱站在王府门口,布衣钗裙一如他离家之时的模样,之时他离开之时,身高还不及这位出身江南的母亲,如今却已经高过了她一个头了。
“康儿!康儿!”包惜弱毕竟是女子,并未如完颜洪烈那般与他抱个满怀,只是握住他手臂,且抓得死紧。
“且末在门口站着了,都进家去。康儿这一路上也是疲累了,该让他好好洗漱一番,换身衣服,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再好好一顿团圆饭。”完颜洪烈一手拍着儿子背脊,一手去摸妻子肩头,这原本是一副一家和乐图,方才还一脸欣喜的包惜弱却脸色陡然一变,微微错身,躲开了完颜洪烈的手,只是站在杨康另一侧,低头默然点了点头。
完颜洪烈满上笑容未变,只是杨康却分明听见了他一声低叹。
杨康也在心中叹了一声,但这事他能做的也只是装聋作哑,两不相帮……
杨康回到了自己于王府中的小院,入了内室,解了大带,松了衣襟,靠坐在了床上。虽说不想回来,但四年塞外苦熬,如今却委实是最轻松的一刻,他确实是已把这里当做家了。
“世子可要沐浴?”女声清脆婉转,于杨康来说却是陌生得很——原本他身边伺候的女子只有两个中年嬷嬷,不过他十四年前离家时,那两个嬷嬷早已回到自家养老去了。
杨康睁眼,这出声的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的年岁,一身淡鹅黄,在她旁边还站着另外一个年纪相仿的。两个丫鬟俏生生羞答答的立在那,见杨康望过来俏脸越发的红了,但依旧不等杨康提问微一福身道:“奴名秀秀(莲儿),特来伺候世子。”
“乞奴和怀恩呢?”
“世子问的可是那两位侍卫吧?王爷王妃说他们也累了,命他们去歇息了。”
“……那便去吧。”
杨康这小院里有一间专门盖来沐浴的澡间,如今这里雾气氤氲,且原本在这里伺候热水的小厮,也全都换做了丫鬟。且即便这些粗使的丫鬟虽容貌次于莲儿秀秀,但也可算作是美人。
且这些姑娘衣着轻薄,又染了水汽,一个个红润面颊便如同夏日胜放的朵朵粉连,静待游人采撷。不过见杨康看也不看他们,这些姑娘最终也只是或遗憾或嫉妒的退了出去。
莲儿与秀秀上前要为杨康更衣:“你二人也下去吧。”
“我二人是来伺候世子的,怎能离开?”
“若是在军中,你二人如今便算是不停军令,轻则被拖出去杖责,重则……我现在便能要了你们的脑袋。”杨康语气淡然,却反手拔出腰刀,与手中把玩,那刀身凛冽,便是在这灼热的澡间也能让人觉出那上边的寒气……
莲儿被吓得一颤,不敢说话了。秀秀却咬着唇当即跪在了地上:“还请世子怜惜,我二人要是就这般离开,必会受王爷王妃责罚。”
“那就让我爹娘罚吧。”
“!”方才两个妙龄少女的脸色有多红,现在便也有多白,哆哆嗦嗦着行了礼,小丫鬟们含着眼泪退出去了。
杨康将腰刀放在浴池边——他已习惯将兵刃放在触手可及之处了——继而宽衣解带了起来。只见他里衣一褪,便立刻露出与那张年轻脸庞毫不相配的满身伤疤来,虽说刀伤箭创并无甚稀奇,但一眼看去便见十几道疤痕合纵连横,却如何也寻常不起来了……
褪净了衣衫,杨康在一边用温水洗净了身上浮尘,解开发髻坐入了水池中。
他这般,不知何时便丢了性命的,何必拖累这些女儿家?
杨康洗漱更衣出来,外边守着的两位就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而是他那两个侍卫兼侍从了。当初他自家里带出的护卫也确实是十人,四年下来,带回来的虽依旧是十个,但其中的七个却已经都不是过去的旧人了……
虽也有两人是被他留在军中,已有了自己职司了,不过当初一起长大的,却也确实是没了一半了。
“都统,王爷稍后在听风阁与您摆了接风宴。”杨康出来,乞奴禀告说。
“我娘呢?”
“王妃已回房了,不过,有留话让您明早一早去见她,说是要您与她一同去太极宫还愿。”
“知道了。”杨康答,又无奈道,“你们且帮我将这一头乱发打理了。”他也非手拙之人,但从小到大,这一头长发让他吃尽了苦头,却最多给自己绑个歪歪扭扭的马尾,若要打理整齐,也只得靠着旁人了。
乞奴与怀恩自然是知道的,且大概是早已料到的,因而杨康进屋便闻到一股茶香。他于是坐在桌边吃茶,任由两个侍从忙来忙去,茶未喝完,长发便被打理好了。这是家中,且他发还是湿的,所以也未被规规矩矩扎起,只是小半头发散散扎了一个发髻垂在脑后,余下的依旧披着。
“世子,您这衣衫也有些湿了,且换一身吧。”这却是怀恩已然准备好了里外的衣裳,杨康看了他拿出来的那一身,没说话点点头。
金人崇白,源于前世审美,杨康却是不太喜欢白衣的,四年前离家起便都是一身黑。这白衣想也知道不是他自己带回来的,也不是离家前的,而是家中为他新置办的衣衫。不过如今既然回京了,便不能依着自己脾气来了。
本就是一身白袍,怀恩又说外边起了大风,非要给他罩上了件纯白镶银狐边的披风,只一双靴子是大红色,进门时还是凶煞悍将,如今却成了锦绣公子了。不过这身衣服杨康穿的是浑身别扭的,但如今耶律洪烈八成是等得急了,他也是来不及换了,只好穿着出门。索性他自己是看不见自己的,佯装不知便好了……
不过怀恩说的倒确实没错,这外边是起了风了,一阵大风吹得他披散的头发扎了眼,只得停下脚步揉眼。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刚揉好了眼便听身后脚步声,未等他回头,那身后之人已然浅吟出声。
杨康还道是完颜洪烈养的门课,回身拱手:“养了先生赏花雅兴,尚请恕罪。”只见这人也是一身白衣,但样式非金非汉,却有些西域风情,且他手中摇晃着一柄玉扇,双目斜飞,面目俊雅,却又英气逼人,如今唇边含笑,更是易让人心生亲近之感。
“花虽好,却也需好人来配,否则便是孤芳无人赏,徒然浪费而已。”
第一印象虽好,但这人说话的调调却实在别扭,而且……杨康没听明白,他这到底是依旧恼杨康乱了他雅兴,还是已经接受了道歉,因而最终,杨康也只得礼貌性的笑笑,拱手道:“在下完颜康,今日方才回府,不识先生名姓,敢问先生是……”
“原来是世子殿下。”对方一愣,这句话听语气与其说是感叹,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但随即便笑答,“在下欧阳克。”
“原来是欧阳公子。”原来是那个色狼啊——这个人杨康倒还是有印象的。
两人互道了姓名后,便彼此别过,杨康这次却是再不停留,直朝朝听风阁而去。
既是听风阁,那便是听风处,此处吃饭的地方并非在一楼,而在二楼一处楼台,此阁房檐四周皆挂着风铃,且铃铛材质不同:瓷、玉、铜、银,样式更是无一相同,因而风势不同,铃铛奏出的乐声也自然不同。
听说,这阁当初是建给他娘的,不过,包惜弱一次也没有来过,只有每次杨康上到二楼后所见的独自一人朝远处眺望的赵王一人——那方向正能看见王府里那间简陋而怪异的小茅屋……
“爹。”
“康儿来了?”
“孩儿来迟了。”
“你我父子,这么客气做什么?来来,吃酒吃酒。你离家时尚且一盅便醉了,如今让为父来考验考验你的酒量!”
酒杯递了过来,杨康也不推辞,酒到杯干。完颜洪烈笑着连连称好,又给自己与儿子满上,两人再喝。接连灌下去了小半壶,杨康觉得这倒不是他的接风宴,而像是前世陪着失恋好友喝闷酒。
心中叹气,杨康一把拿过了酒壶:“爹,这四年孩儿不孝,让爹但忧虑。孩儿自罚三杯。”连干三杯下去,杨康开始给完颜洪烈夹菜,“爹,吃菜。”
这时候完颜洪烈却已经明显的醉了,大概在杨康来之前,他便已经喝了不少了。如今只是拍着儿子肩膀,含含糊糊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儿子给他酒他便喝,给他菜他便吃,继而脑袋一歪,趴在桌上睡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