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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何处不相逢

    方竹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这回真的及时醒转过来,发觉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发了蛮久的一阵呆。人来人往,看到她站在绿灯下头不动,都当她是怪物一样看。

    她只好苦笑一下,发呆切切不可发到大马路上,真的要被人家当作神经病的。低头看短信,是手里带的实习记者发来的,又说闹肚子,不好去做采访了。方竹看好,一肚皮意见,最最恨实习生没有认真的工作态度。

    实习生拜托她完成她今天的任务,说等一下主编会打电话通知她。

    方竹就更有意见,有靠山的实习生,能比不懂管理的顶头上司更折磨人。又想想,自己也不好多说人家,谁又比谁更清白呢?

    主编的电话及时来了:“新人要照顾要提携的,你辛苦辛苦,今朝这桩采访是软文,人家付费的,这个月记到你的工资单上好了。”

    方竹薄怒:“主编,我不给人做广告的。”

    主编说:“晓得晓得,你就当帮一趟忙。你不是要做古北的那个暗访吗?我给你半个版,采访的费用回头我也给报销。”

    一听这茬,方竹的气去掉三分。

    主编又说:“上头都打过招呼,小姑娘就是体验生活,大四一结束家里就要送去哥伦比亚大学念新闻的。要烦恼也就一两趟,担待担待。”

    方竹基本只好答应,人家都出口要她担待了。她想,她是拼了命的不要别人去担待,可有的人就是喜欢要别人担待。也许是自己有福不会享。

    她细细问主编采访提纲。

    主编说:“简单,做一个广告人专题,那间公司最近要转型,提前摆点噱头。”

    这样一说,方竹心里就有谱了,广告怎么打,她都有数的,连提纲都免问,直接问地址。

    主编说:“就是‘君远’呀!”

    呼呼的一阵冬风就吹过来,方竹昨晚没有睡好,受了凉,鼻子本来就上下不通气。好了,这下猛地涩滞,感冒病毒全线发作。

    她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想的是,真是冤孽。

    挂了电话,她又在十字路口彷徨了几分钟,看一下表,快要九点了。她拨了一个电话给杨筱光,那头的杨筱光手忙脚乱接起来,一路乒铃乓锒的,用脚趾头都知道她又睡迟了,现在正在路上奔波去赶考勤钟的最后一秒。

    杨筱光见是方竹的来电,就不客套了,直接就说:“我要迟到了,到单位给你电话。”

    方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先挂了电话。把头一抬,吸吸鼻子,转一个身,往车站走去。她想的是,这里离杨筱光的单位并不远,搞不好她会比杨筱光早到。

    杨筱光的确是赶不及了。

    原本她被何之轩冷口冷面提醒以后,再没敢迟到,可是昨晚回家吃了一大碗蛋炒饭先是把自己给吃撑了,后来又和方竹唠嗑了半天终于没关牢嘴巴,泄密之后又躺在床上东想西想了半天。

    可别人的事情,她哪里想的通?更别说方竹同何之轩的事情,她压根就只知道一点半点。等到她的脑细胞终于疲惫,肠胃消化完毕,入睡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今早若不是杨妈掀被子骂人,她还不一定起得来。

    杨筱光在招出租车时就在哀怨,迟到就像是她的宿命,她不但恋爱迟到,她的生活中更是常常迟到。

    最惊险的一次要数高考考数学那回。

    那天早上,她本来就睡晚了,急匆匆招了出租车赶赴考场,没想到在一个路口被前头的直行车挡住了转弯道。司机只好停下来,杨筱光就左顾右盼看看大马路上的暇眼,一眼就看到车外人行道边的弄堂里有人喊打喊杀跑出来,五六个手里提着棍子的人隐在弄堂口堵住一个人。

    杨筱光想,难道就要就地看一场《古惑仔》真人版?

    那只有十几秒的工夫,提着棍子的人已经手起棍子落,她只能看清圈子内的那个挨打的人身形瘦弱,好像还是个孩子,已是无力还手,以手护头,被逼在墙角。

    当时,杨筱光用一秒钟的时间思考,两秒钟时间行动。她打开车门,冲着那群人叫:“嗨!大白天打人的,我要打110了!”

    那群人住了手,齐刷刷地回过头看好管闲事的人。

    杨筱光左看右看,谁知道这条人行道上行人寥寥,人比车少,少有三两个人路过见状,竟岔开道跑去马路对面走。车里的又都是大老爷,等闲不开车窗管闲事。实际出乎杨筱光的预料,司机好心劝阻“同学,少管闲事,回来!”

    对面拿棍子人也是辨别得出形势的,马上有两个挥舞着棍子冲她示威。

    杨筱光心里打鼓,“咚咚”跳得急,身后的出租车司机竟然怕事,绿灯一亮,“跐溜”就把车开走了。她这下可傻眼了,对面的不良少年倒是很乐呵,起了猫耍老鼠的兴致,敲着手里的棍子,紧逼过来。她原来好心要帮人,结果陷自己进了死胡同,步步后退,快无退路。

    这时,先前被围攻的少年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突出重围,冷不防劈手对着身边最近的不良少年一个过肩摔,登时就乱了这边少年们的阵脚,他朝杨筱光吼一声:“快跑!”

    杨筱光如梦初醒,拔腿就跑。用足吃奶的劲一路狂奔到考场,还是迟到了五分钟,不免气喘心又慌,几道顶简单的多项选择题做了好长时间。分数出来以后,自然比预计的要低了些,她只好认命地背着行李去外地的第二志愿大学蹲了四年。

    由于那回经历实在太过惊心动魄,此后还落下了后遗症,一遇到车被堵在小转弯口,就有强烈的失败性心理暗示。

    这次她虽然招到了出租车,可是十分不巧合的是,正好被堵在小转弯口。

    杨筱光磨牙,还是一辆招摇的绿色小polo。真不知道是哪个无聊二奶清晨赶着出来投胎,还是跟风失误的伪小资明目张胆违反交通规则。

    真没品!

    她咬牙切齿瞪着前面的车,一秒,两秒——还有三分钟。这是去向单位路上的最后一个转弯口,胜利就在眼前,她拒绝“壮烈牺牲”,决定自救,当下付钱下车,拿出学生时代冲刺五十米的速度向公司奔去。

    只有在这一刻,她才会感激上天赋予她的天赋异禀!拥有一项特长是多么多么多么的重要啊!

    当杨筱光在脚踩五寸高跟鞋的危险奔跑下,即将冲入写字楼的时候,那辆绿色小polo竟然又出现了,歪歪扭扭地在路边急刹车。车门一开,旋风一般闪出一个人,一把就截住了要往写字楼冲的杨筱光。

    “哎呀,小杨啊!要迟到了吧!”

    这声音如丧门音,令杨筱光异常恼怒,恶狠狠回头,脸上的表情明白地表示了八个大字——“关你何事,挡我者死”。

    来人可没看清楚她的意思,亲亲密密勾住了她的手臂。这个世界会同陌生人自来熟到这个程度的人只有一个,杨筱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只有公司常年租借模特的合作对象,一家叫“天明”的经济公司客户经理梅丽女士。

    梅丽女士一向熟悉“君远”上下人等,也认得杨筱光,于是习惯性套近乎:“今朝同何总谈业务,时间刚刚好。”

    杨筱光听见“时间刚刚好”几个字,如同火烧了屁股,从牙缝里气愤愤挤出几个字:“嗯,您是很早啊!”

    梅丽不见外:“来来来,我们正好一起上去。

    这时绿色小polo驾驶座旁的车门开了,梅丽唤:“以伦,这是‘君远’的杨小姐,来认识一下。”

    杨筱光哪里顾的了旁人,只想从她的魔爪中挣脱出来快快上楼,只胡乱扫一眼那人。

    这一看吓一跳,世间何曾这样巧?竟是昨晚和她聊过一两句的正太服务生。

    今早的他自然不是服务生打扮,且站的地方,背后正好有灿烂的朝霞照下来,几乎就成了追光灯。人在光影中,角度太好,模样也分外好,丢在人堆里完全是弹眼落睛的品种,所以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杨筱光上上下下再次打量他的衣着,他穿一身米灰的班尼路休闲羽绒服,一条班尼路一洗就变形的滑板牛仔裤,头上还有一顶褐色翻边绒线帽,将班尼路大大的英文招牌刻在脑门正中央。

    她差点问一句:“老大,是否刘德华的粉?”

    梅丽介绍:“我们公司新来的模特,卖相一只鼎。”

    杨筱光见他一身上下都有些旧旧的,连头发都没染。这样的打扮虽然齐整,可是不大像模特。

    梅丽是何等样人,见她一双单眼皮丹凤眼上下一转,小眉毛一纠,立刻就猜出几分,赶忙说:“这孩子才出道,没多少钱办行头,不过正是胜在朴素呀!”

    杨筱光没心思应付她的公关推荐词,胡乱客套两句,赶着去摁电梯。可一回头,发觉昨日的服务生今日的小模特已经先摁了。

    她看到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可是右手拇指稍有瑕疵,有一条寸许长的刀疤,十分狰狞可怕。他也发觉她看到了他,微微颔首,客套地笑了一笑,把右手插进了裤袋里。

    这一颔首的笑,又让杨筱光晕浪。不是因为小帅哥笑起来的确好看,而是她在这样的角度,能够看清楚他宽阔的额头,真正白皙又细腻,皮肤好过女人,让她不自觉地摸摸下巴上新冒出的痘痘。

    潘以伦见状,轻轻抿了抿唇,剑眉微微一皱。可忍不住,又抬头看她一眼,嘴唇一翘,这回是微笑。

    杨筱光想,要不要打招呼?

    但他们根本算不认识,虽说眼前的情况实属巧合。忽而又想起他是从驾驶座下来的,可见害得她面临迟到危机的罪魁祸首正是此人。

    这样一想,她刚刚起的良好感觉烟消云散,淡淡瞥他一眼,干脆就不打招呼了。

    潘以伦就定定在她身边站好,她不动,他也不打招呼。

    眼瞅着电梯一层层下来,后头一把冷冷的可媲美新闻联播的声音劈过来:“杨筱光,你要迟到了!”

    杨筱光背后飕飕就起了凉风,还来不及激灵,梅丽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贴过去:“何总,您好您好!”

    身后突然出现的不是不是英明副总何之轩是谁?

    杨筱光好生心虚,指指手表:“领导,还有五十秒。”

    有人“哧”地轻笑。

    杨筱光光明正大白了正太帅哥一眼,梅丽忙不迭就向何之轩介绍:“这是我们公司新签的小孩,人长得干净清爽,绝对适合拍饮料零食广告。”

    杨筱光觑过去,他们在谈什么?新领导似乎有新业务,但不关她的事,她就装作什么也没听明白。

    这时电梯门开了,两位男士均侧身让女士先进去。有比较才有了鉴别,杨筱光左右一看,发觉正太虽帅,和何之轩一比还是差了些感觉。

    原来一个一身登喜路,一个一身班尼路。这就是显而易见的阶级差异啊!

    杨筱光咬唇暗忖,男人也得靠衣装,根本的社会阶级差异从来没有改变。又想,今朝仔细再看何之轩,真是三年大变样了。

    老早以前,她拿着张国荣在香港登喜路旗舰店的剪彩照片给方竹看,炫耀:“能将这个牌子的西装穿成这样的男人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方竹正努力备课,准备去赚二十元每小时的家教薪水。她说:“如果何之轩穿登喜路,也不会差到哪里。”

    她答:“你准备为他度身定制一套?那得做多少小时家教啊?”

    两人埋头一起查了价格,合计算出来,方竹要做六千五百小时的家教,才够定制一套西服。杨筱光惊呼:“恋爱成本好昂贵。”

    但如今何之轩一身昂贵西服,她是越看越触目。而他自公事以外,并也无任何话题同她主动谈起,好像根本不是旧识一样。

    杨筱光暗里咬牙,这种男人不可测。一想,她又避开一步,走到他们所有人前头去。

    梅丽正喋喋不休同何之轩讲话:“我们最近签了香港一个资深mv及广告片导演,在香港还租了工作室,绝对保证水准。”

    “我以前就听说过,香港的实地设备很齐全。”

    杨筱光专注地看着液晶屏上的数字往上跳,想,非礼勿听,不关我事。

    “现在艺人资源也丰富,这个小孩二十二岁,水当当的年纪,正是拍青春广告片的好时间。”

    这句话让她差些笑出来,没有见过谁用“水当当”来形容男生。只是一抬头,从电梯模糊的镜面中,望见帅哥一脸漠然,似乎混不关自己什么事。

    “而且以伦也有观众缘,不但歌唱得不错,还演过偶像剧——”

    杨筱光忍不住又看一眼镜面里的潘以伦。

    偶像剧?哪部?她向来爱看没营养的偶像剧,怎么从未见过他?

    何之轩竟也好奇了,问:“拍过电视剧?”

    梅丽马上答:“就是先前红过的那部《苹果乐园》!他演和几个男主角打篮球的同学!”

    何之轩淡淡笑一笑。

    杨筱光低头盯着自己的皮鞋尖尖头,缩了缩唇,扮个小小鬼脸。原来只是路人甲。

    后头的潘以伦依旧当木乃伊,一句话不说。

    杨筱光想,从来只见模特跟着客户经理后头讨好客户,不见这样淡定的。她忍不住又抬头从镜面中看他,他的目光竟也在她的身上,见她抬起了头,便露齿一笑,牙齿也很白,可以直接拉去拍牙膏广告了。

    这倒把杨筱光闹了个大红脸。

    此时,电梯门开了,身边的梅丽反应敏捷,好心将杨筱光一推:“到了到了,杨小姐您快去打卡!”

    这一力道竟是来的极猛,害毫无准备的杨筱光平衡力全部丧失,鞋尖踢到电梯门槛上,眼看可爱的小鼻尖就要亲吻地上的大理石。说时迟那时快,背后伸出一只救援的手,扭住她的胳膊往回一拉,力道之大,让她在电光火石之间,似乎听到自己那把小骨头发出“嘎吱”的悲号。

    “脱脱脱——臼了!”杨筱光惨叫一声,吓得好心拉她的人猛一松手。

    在中学时代以无数次物理考试不及格而藐视物理的杨筱光终于了解到惯性的可怕,她“噔噔噔”三步,以一种恶虎扑羊的彪悍姿势栽到公司门前装饰得五彩缤纷的圣诞树上,终于得到物理的惩罚。

    惯性之下的杨筱光唯一还记得的是立刻爬起身,缠着一腿的小彩灯,挣扎着向公司门边的考勤钟移去,举起考勤卡艰难地刷过去。

    “嘟嘟嘟”三下。杨筱光几乎要为这样的艰难一刻而哭泣。

    抬头望星一片静

    杨筱光惊魂未定,就听对面有人惊呼:“阿光!”

    声音只刹那,就噤口了。

    方竹目瞪口呆地站在她的对面。

    杨筱光本能的第一个反应是回头。

    何之轩和方竹,隔着一个杨筱光,两两相望,一色的面无表情。

    杨筱光问方竹:“你怎么在这里?”

    方竹回一回神,对杨筱光说:“做采访。”后再向着何之轩伸出手,坦坦然然地道:“很久不见。”

    后面的人走上来,将手伸给方竹:“是很久了。”

    反倒是杨筱光的脑子转不过弯道,这样的情形,她想或激动得不能自己或冷淡得不相往来,但绝不该如同见客户,以至所有人都看不出门道。

    菲利普正走出来,同方竹热情打招呼,又对何之轩说道:“我们可以把最近的计划向媒体朋友谈一谈。”

    何之轩淡淡微笑:“好的。”又对方竹讲,“改日刊出请寄给我一份。”

    方竹微仰一仰脸,竟也挤出了笑容点点头。

    菲利普自恃同媒体相熟,将何之轩介绍给方竹:“这位是我们公司新任副总。”

    方竹微笑:“我听说过,‘君远’又添强兵。”

    菲利普纠正:“是强将。”

    邓凯丝跟着菲利普出来,先同菲利普汇报:“会客室已经安排好。”

    菲利普问何之轩:“你早上有没有空?”

    何之轩说:“有个合作沟通会。”

    菲利普点点头,对方竹说:“这边请。”

    方竹不再多看何之轩一眼,一路快步,跟着菲利普就进去了。

    邓凯丝又向何之轩汇报:“会议室里笔记本和幻灯都ok了,随时可以开始。”

    只要何之轩一个眼色,她就了解先指引梅丽进会客室。但按照公司规矩,外来访客需要登记,梅丽便转头委托潘以伦在前台签名。

    好了,这下外客基本走光,邓凯丝开始清理门户。她冷冷扫一眼杨筱光:“你搞什么?还有没有考勤意识?”

    杨筱光顶怕邓凯丝那一双瞪起人来如铜铃的金鱼眼,杀气腾腾,能把人活活逼退三尺。

    她想,今晨果真倒霉到家,才跌得鼻青脸肿,马上又和母夜叉邓凯丝狭路相逢。不免一个头两个大,但一转念,考勤钟应当比实际时间慢个三十秒左右,很想据理力争,但这为种小事争有多丢人?

    这时,何之轩突然说话了:“我也迟到了,一道记进去。”又对杨筱光讲,“快点去办公吧!”

    这下邓凯丝措手不及,莫名其妙。昨日来的新领导,今日又挺了杨筱光一把,她捏不准分寸了。

    杨筱光自是晓得顺藤爬下去,嬉皮笑脸说声“收到”,慌慌忙忙就往办公室里跑,跑得太冲,一个不当心,一脚绊在前台,这回又是那只手拉住了她。

    潘以伦表情很严肃:“踩这么高的跟,跑这样快,很容易摔跤!”

    杨筱光摆摆手,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就贫嘴闲话:“跑得快还是世界冠军呢!刘翔是我师弟。”

    看到她此时又亲切起来,潘以伦微笑,忍不住玩笑一句:“所以他是世界冠军,你只能做迟到冠军。”

    一语戳中杨筱光的痛处,她愤愤瞪他:“小样,走着瞧。”

    她一路进去,走到自己的格子间,又抬头探了一探,方竹正在会议室对面的会客室同菲利普谈话,何之轩放好公文包,夹着记事本进了会议室。

    方竹这时候一转头,杨筱光以为她会和她打招呼,正要摆手,却发现她不是在看她。她当然知道她在看谁,昨晚她还在烦恼这桩事情应当怎么办,今天就有了进展。可见人间一切有天数。

    杨筱光决定先好好上班做模范员工。

    方竹从这样一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何之轩临窗立在众人之前。这里是二十层楼的高度,背景一片淡薄的天空。他好像凌云之上,而且泰然自若。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扫过来过。

    犹恐相逢如梦中,一梦醒来,所有人都在变,就她在原地没有变。方竹发了点狠,开始专注自己手上的录音笔,摁了好几下on键,终于调好。

    她开始提问:“我们都知道‘君远’是做会展的翘楚,但香港集团似乎一直有多元化发展的战略,下一阶段是否有大刀阔斧的新项目?”

    菲利普笑笑:“我们的企业精神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再怎么做,都有个基本性的东西。”

    方竹想,这样理念真不符合何之轩大开大合的性格,他们怎么合得来?

    又一想,是她想太多。一纸解约书在那儿,他怎么样,同她毫无关系。

    方竹将问题集中在了菲利普的计划上,格外认真仔细,一个访问做了两个小时,结束时候菲利普要留饭,她婉拒了。走出会客室,发现整个办公室都空荡荡,职员都去吃午饭,只有杨筱光留在座位上啃苹果。

    杨筱光看见她,说:“一道午饭去?”

    方竹最后扫一眼空无一人的会议室,她摇摇头:“有点感冒了,我早点回家休息。”

    杨筱光欲言又止:“竹子——”

    方竹拍拍她的脑门:“你别乱费精神,好好做事情,不要再迟到了。”

    杨筱光耸肩,虽是老友,仍有底线。她不碰,只是叮嘱:“那么你就好好休息。”

    方竹回家之前打了电话给主编请假,也没有旁的任务,主编老爽快地答应了。她却又迷惘了,这一天过得未免太快,她的精神有点儿负荷不了。

    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间,猛地推开窗户。这里望出去只有一小格蓝天,往外探探,头顶上横七竖八架着衣杆,湿嗒嗒的衣服正滴着水,那底下必定是一个又一个水塘,她前面就踩了一脚水。

    何之轩老早以前说,这个城市,只有石库门弄堂才有点人气。

    为了在有点人气的弄堂石库门生活,方竹常常会踩一脚水回家。她原本喜欢穿平底鞋,经常弄的很脏,后来把五七寸的高跟鞋穿习惯了,基本也溅不到什么水了。

    习惯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人们可以以此为借口,用习惯去遗忘一些习惯。

    对面石库门里的小孩子又叫嚷起来,似乎是闯了什么祸事,被父母活捉。方竹在这头看得清清楚楚,孩子的妈妈拿着**毛掸子追在小孩屁股后头,演一场典型的家庭武侠片。

    最初方竹见到此景,还会隔着窗户叫:“阿姐,小朋友不好老打的,好好说。”

    孩子妈可不管,照打不务,还教育方竹说:“阿妹你怎么懂?小赤佬不打不成器,要打成你这样的人才才算功德圆满。”

    方竹哭笑不得,不好再说什么,就是想,如果是自己的儿子,肯定不舍得下手,也绝对下不了手。

    因为自己经历过一次的,没有再次重演的勇气。

    方竹从小的家教是极严的。

    父亲方墨箫是个严厉的人,虽然很少回家,但每每到家就把女儿叫到跟前,训女儿像训士兵,例必要女儿把最近的功课一门门汇报清楚。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大学。

    大二那年,她参加市里的新闻报导比赛的事,既然是借了父亲的名头做的报告,这事情自然也教父亲晓得了。

    方墨箫在方竹汇报之前,便把她做的报导看过一遍,说:“小小年纪,懂什么经济建设?瞎扯淡。”

    方竹是颇为不服气的。

    后来学校里评选亮分,何之轩那一组的分数比她高。方竹这才知道他们为了做这个报导,在暑假里亲自去了当年烈士战斗过的那些山区小镇。

    相比自己的轻而易举,她是佩服大四学长们的身体力行的。可临到最后向市里报选,学校却转了个风向,把她的选题报上去了。

    这个事情在新闻社炸开了锅,有学姐直截了当对方竹讲:“再辛苦也比不上有个大校爸爸。”

    毋庸置疑,她赢的灰头土脸。她想要质问父亲,但父亲出了公差,快半年都没有回家。

    寝室里总有一两个姐妹是包打听,不用辗转,就能把一些小道新闻了解个七七八八。上铺的姐妹告诉她:“你的对手,大四的那组几个都是外地的,都想考电视台的,如果这次赢了,大约留下来就更有把握了。”

    还有人把何之轩的背景告诉她:“他是北方小城考上来的,当年还是省理科状元呢!家境不算太好的,念新闻倒是辛苦。不过年年奖学金都有他的份,有个硕导指名道姓要收他做弟子呢!不过多半是要一毕业就找工作,如果留下来,家里靠他翻身呢吧!”

    方竹听了格外内疚,她能不能得奖无伤大雅,仅是生活点缀而已,但那是他人前途的砝码。她一直想着,是不是该向对方道个歉。

    但那以后,她几乎碰不到何之轩,他不是在外面到处面试,就是帮着导师做报告。不过终于被她找到过一次,那天正巧看到他在操场跑步,穿了白汗衫运动裤和回力球鞋,汗衫半湿,不知道他跑了多久。他跑步的动作很矫健,浑身有使用不尽的力量。

    方竹先在操场外围等着,看着他跑了一圈又一圈,她等不下去了,干脆跟在他后面一道跑。

    又跑了两圈,何之轩猛地停下来,方竹止不住刹车,差点摔倒在操场上。

    何之轩蹙眉,很是拒人千里以外的模样,问她:“你干嘛又跟着我?”

    方竹想,要么直接先道歉?可看他那副肃穆的样子,话临到口边,又不知怎么说,就“我——我——”了两句。

    何之轩便说:“没事吧?没事我先走了啊?”

    一溜烟跑个没影。

    方竹只好再从别的同学那里再获得他的消息。

    “四年里没谈过女朋友呢!据说怕影响学习。”

    她想,他那样的人,谁敢同他谈朋友?

    方竹也就是这样一想。如果不是后来再次遇见他,大约大学四年也就这样过去了。

    都只因缘分有时候并不问当事人是否愿意。

    在那个混乱闷热的夜晚,舍友发了闷,找了高年级的男生联谊。那是大学生必经的活动,都是十八九岁,青春正好,纯洁的爱情花骨朵轻轻裂开一条缝,每个人都期待能开出绚烂的白玉兰。

    他们去到一个乱糟糟的酒吧,方竹穿了一条正经的花格子裙,短袖白衬衫,很乖很纯良的打扮。

    她走进去时,看到何之轩坐在小舞台的高脚凳上唱一首极安静的歌。夜风吹进来,他这天也穿了衬衫,柔软的质地,声音也是柔软的。

    天地一下就安静了。

    他唱的歌,叫做《有谁共鸣》。方竹念初中时就听杨筱光哼过无数遍,在她荒枪走板的声调里,从来不能知道这也是一首极安静的歌,好像贴着别人的心口说心事。

    “抬头望星空一片静

    我独行夜雨渐停

    无言是此刻的冷静

    笑问谁肝胆照应

    风急风也清告知变幻是无定

    未明是我苦笑却未停

    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

    他的影子在暧昧的光里浮动,方竹在想,他要同谁肝胆照应呢?

    舍友讲:“倒是像唱他自己。”

    她想,他将“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这句歌词唱的太认真了。

    她们来的晚了些,先前一轮热闹已经过了。男生们让了位子给她们,又开始新一轮的话题。

    何之轩走过来,坐在最外面。

    原来这天他正接受了一家极有名的外资公司复试,且一切顺利,薪水也颇令人羡慕,所以是被叫来付账的冤大头。不过看的出很开心,还同女孩们开玩笑:“竟把小妹妹们骗来了!”

    眼神一溜,看到了方竹,就点头笑一笑。

    方竹扯扯面皮,觉得自己脸皮挺厚,还能在这里坐得好好的。

    其实何之轩完全当她不存在似的,径自坐在同学身边,挽起了袖子,同大家开始喝酒划拳,倒也熟练。

    他那天话比较多,说起他的面试经验,如何写简历、又如何应付面试,一条条传授,几乎算的上倾囊相授,大伙都觉得受益匪浅。

    他的舍友说:“行啊!兄弟,没有两三年,你就成虎了,去***电视台,那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何之轩弹着酒瓶子,“叮叮当当”的声音沉默在喧嚣的迪斯科音乐里。他叫来啤酒小姐,又要了好几瓶青岛啤酒。

    他的舍友拦着,说喝的太多,心里是替他心疼钱,要十块钱一瓶呢,他一个月生活费也不过三百块。但他不在意,坚持叫了。

    啤酒小姐见是生意不错,喜笑颜开,又看着他人长得好,就软着身子存心让人揩油。何之轩微微往后倾着,不动声色也不令人尴尬地避开了。

    方竹见状,想笑又不好真笑,他一转头,又瞧见了她,自己却先笑了。

    大家划了一刻拳,音乐又吵,气氛热得人受不了。方竹合着气氛喝了酒,心底一股热气也上来了,胆子也格外大起来。

    她拿起一只酒瓶子,对何之轩说:“对不起啊,我没什么好赔礼道歉的,敬你一瓶酒啊!”

    他笑起来:“你这个小妹妹真有意思。”

    方竹涨红了脸:“我说真的,对不住了,你不喝就是不肯接受我的道歉。”她说完就“咕嘟咕嘟”仰脖子喝了整瓶,把舍友全都吓呆了。

    何之轩就盯着她瞧,眼睛在模糊昏暗的迪厅里亮的惊人。

    看她干掉了整瓶的啤酒,男生和女生都起哄了。里头原本就混了要做和事老的,当下就说:“之轩,瞧人家小妹妹的诚意,多难得!”

    方竹直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望住何之轩,想的是,他如果干了,她大约就会心安一点。

    何之轩一声不吭,也拿起了酒瓶子,往她瓶上一碰,清脆一声,他也仰脖子喝了精光。

    大家都鼓掌,方竹伸出手指头,是个v。她挺高兴了,多日来的不安和歉疚,好像平复了点。

    那天大伙玩到很晚,酒吧打烊以后,他们还去了浦东的滨江大道。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在黄浦江的边上唱歌。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他们的声音荡漾在江风里,方竹在江风碧月之下,看着他硬朗的侧脸弧线,那是很北方的轮廓。他就像悬崖上的松柏,勇敢、执着、在放弃的疼痛里凌云生长。

    方竹放开自己的身子,坐在江堤上,坐在何之轩的身边,偷偷用小指贴着他的小指,半寸的接近和温暖。

    她吁了口气,他动了一下,她便又迅速离得他远远的。

    这天一直疯到接近黎明,看着天空与江水的接口处露出一丝红霞。

    年轻的人们向着东方走,准备拥抱朝阳。

    方竹走在何之轩的后面,看到何之轩的身影被渐渐升起的太阳照的浓烈而高大。她渐渐就看不清他了。

    我是战斗小尖兵

    杨筱光最近比较烦,因为领导派了新任务给她,确切地说,她正式被调配给何之轩御用。

    这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何之轩此次回来,是被香港总部委任发展本地的广告片拍摄业务。也即是香港的老大们已不满足于本地公司的单线发展,谋求多渠道进攻。

    何之轩调用她时的说:“你是文案出身,以前文笔也好,有跟案经验。”

    杨筱光也纳闷,何之轩倒是将她的特长记得很清楚,转念一想,应该是当年方竹提过的。心里一时便打了些小边鼓。

    她的任务是组织找人撰写广告脚本和跟进拍摄工作。项目不用担心,因为领导从香港回来,是带了业务进公司的。

    杨筱光其实对新工作很感兴趣,可以多学一点,没有什么不好。她找了专职的广告编剧,费了些工夫磨好剧本,何之轩对剧本尚未发表任何意见。因为其他地方出了小麻烦,项目调用的成本会计核算好成本一报批就被财务总监打了回票,理由是预算过高。

    成本会计哭丧着脸向何之轩诉苦,何之轩拿起笔,先自“哗哗哗”砍掉近一半,云淡风轻地说:“先这样,以后再追加。”

    看得杨筱光咋舌,他可真是宠辱不惊。这样不拘小节,也只有能摆平客户,令客户提前付款才办的到。

    拍摄广告片的合作方就是“天明”,于是杨筱光几乎天天会和梅丽女士见面,直觉自己要被腻歪死。

    “天明”最大的优势不仅仅是香港导演和工作室,他们性价比最高的演员。杨筱光在草拟合同时,再三核对了潘以伦的薪酬,好几次以为自己看错了。

    最后一次议合同,潘以伦就坐在会议室的最末尾,垂着头,半露的面孔,一眼望去就是令人轻叹的俊秀。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闭目养神,对什么都毫不在乎的样子。

    杨筱光抽调他的资料看。

    卫校中专毕业,她再度望望他,这样俊秀的男护士?且年纪也不大,还比她小三岁呢!但亲属栏里只有一个母亲。怎么没有父亲?是单亲?

    她冒了一个小问号。似乎经济情况不太好,又是年纪不大的新人,难怪报价这样低。

    此时潘以伦大约是坐得口渴了,站了起来,径自走到角落去倒茶,一手拿着一次性水杯,一手从饮水机边的书报架抽出一张纸来。

    杨筱光眼尖一瞧,大吃一惊,一个健步冲过去,潘以伦的手上果然正是折叠好的考勤榜。她不由切了齿,千算万算,没算到管理会议室的前台苏比根本是邓凯丝小爪牙一枚,竟仍将考勤榜摆在了书报架最显眼处。

    她当下就愤慨了。在比她年纪小的小孩面前出丑,她要不要活了?便一把抢过他手上的考勤榜,横眉瞪他。

    潘以伦嘴角一歪,看一眼照片,再看一眼她,先笑了:“最近脸上痘痘好多了啊!”

    杨筱光“哼”一声:“帅哥不说好话,是造物者的耻辱!”

    “我是实事求是。”

    杨筱光抢过他手里的榜单,团作一团,还不够解气,恨恨道:“把你脑子用到表演上吧!”

    他回复:“表演当然得用脑子。”说完就笑,嘴唇抿出的弧度很羞涩。杨筱光毫无意外被电了一下,想,这种长的美的人统统是祸害,如果进了演艺圈,更加是祸害中的祸害。

    他又说:“每份工作都得来不易。”

    杨筱光没想到他竟这样说,不由点头表示赞同。

    潘以伦认真而且诚恳道:“所以我不会迟到。”

    杨筱光握紧拳头晃了两下,拼尽全力才没朝正太的脑门弹去。

    可潘以伦就是很得意,下巴一扬,神采飞扬。杨筱光的目光只能平视到他的班尼路羽绒服第一粒纽扣,抬头望望,倍感压迫感,真真人矮不能怪政府!

    他偏又不做声,让她感觉讨了个没趣,只得转身要离去,却见他的手伸过来,吓一跳,正要往后跳,比不得他快。他从她的肩膀上捻起一条圣诞树的针叶,再说:“你放心吧,我会做的很好。”最后强调了一声,“大姐。”

    大姐姐?!这是对她这样不得不以“大龄未婚女青年”自居的女孩们的最大侮辱!她切齿:“小正太!”

    那边领导唤:“潘以伦?”

    潘以伦道一声“到”。

    领导在会议桌上放好一排运动饮品,号称含丰富维生素c,是这次大客户的主打产品。他们自台湾而来,想要进攻大陆市场,首推这种瓶型简约,口感略酸的饮品。

    何之轩问潘以伦:“喝过这种类型的饮料吗?”

    潘以伦答:“有同类产品请nba球员做广告。”

    “所以经销商趋之若鹜。”何之轩微笑,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

    他们准备请这样一个俊秀小男生做广告,和nba球员做的广告截然不一样。杨筱光想,那么我们拿什么吸引经销商?

    潘以伦指了指瓶帖,说:“可这种瓶贴粉色的?”他也微笑,“对于运动饮料来说,有点女性化了。广告不一定要像别人那样拍。”

    何之轩点头。

    杨筱光琢磨,伯牙遭遇子期,领导遇到知音,而且,还价廉物美。

    “回去试试饮品的口味。”

    梅丽眉精嘴利,不会看不懂形势一片大好,她更加锦上添花:“以伦业余时间还念大学自考班,念的可就是市场营销。”

    杨筱光微微吁叹,真难得,做服务员做模特的小男生不报演艺班,却去念市场营销。

    潘以伦已经拿了饮料,再坐回后排,他把饮料塞进自己随身带的书包。一抬头瞅见杨筱光,就笑了一笑,摇摇手,同她告别,顺便吓她一跳。

    快到下班时分,杨筱光跟着老陈蒙宠召见。

    何之轩问:“你们觉得潘以伦怎么样?”

    老陈说:“不错,这么便宜的价格我也是第一次碰到,听说最近梅丽给他接了不少秀,挺忙的。就怕和我们的合作质量被影响。”

    “说说你的想法。”何之轩问的是杨筱光。

    杨筱光也的确有想法。

    “我觉得他思路清晰,一个思路清晰的品牌代言人比一个外在条件都令人满意的品牌代言人更重要。代言人本来就是拍广告的重要工具。如果他能了解我们要什么,而且他能了解我们能给他什么,就一定会将我们要的一百分做到一百二十分,明白这点,就是一个合格的代言人。”

    杨筱光想,她的想法应当同何之轩的想法在一个key上。

    何之轩果然说:“合适的人比任何其他都重要,我很赞同你的意见。”顿一顿,又说,“杨筱光,你的‘工具论’很有道理。”倒是有一点点没有想到的样子。

    杨筱光被夸了一句,傻兮兮地笑。

    想当年才认得何之轩时,自己不过是个热衷追星的烈火少女,没少干缺课、抄笔记、考试作弊的事儿。她的英语一向不好,考试前,抓着方竹电话补习,耽误了不少他们的约会时光。她知道何之轩或多或少会觉得自己不务正业。

    方竹就曾说:“阿光,你一年三次香港行,追星追得疯痴,总没个正经,将来可怎么办?”

    她就知道方竹是受了性情严谨的何之轩的蛊惑,浪里浪荡说:“我对生活,要求不高,温饱太平,一切安好。”想一想,又补充,“还要买的起港版牒,每年三次香港行。”把方竹气的懒得再督促她勤奋做人。

    工作以后,自然也就不一样了。杨筱光总想,她可能啥都缺,就是不缺责任心,既然要做的活儿,她例必按时有效地完成。

    她对何之轩说:“希望能通过新的项目学到更多东西。”

    “学习会花时间,我只需要你们发挥百分百。”何之轩竟然将她一军。

    老陈打圆场:“边学边做会有更大效果,进益也更大。”

    三人都笑。

    何之轩随后说:“公司里不少流程都陈旧,需要做新业绩,更需要突破。这是新项目,会有风险,但是不能承担风险,也就不会成功。”

    杨筱光想,我算不算他拉进风险里有难同当的人?

    何之轩开诚布公:“这是我进公司的第一个项目,也是公司力求转型的第一个项目,当初向总部立过军令状,我需要一个有战斗力的团队。”

    杨筱光又想,我是不是成了战斗小尖兵?

    何之轩拿出一叠稿件,推到他们面前:“广告脚本你们都看过了,还是以运动为主了。连潘以伦都说这个饮料女性化。”

    杨筱光心底哀嚎,就是这样的剧本,也是费力搞来的,如今又要推灶重来了。

    可何之轩不仅仅只有这一项任务。

    “这一次广告拍摄需要外包公司配合,还是由杨筱光负责协调,后期的产品发布会老陈更有经验。你们准备一份详细的计划,下周一提交一份时间表上来,把脚本定稿时间也确认了,最后完成日期不可晚于下周五。我们要在春节前完成广告片的拍摄,客户要赶在暑假旺销前铺货。”

    杨筱光惊骇地瞪大眼,没想到时间这样紧,任务又这么重,难道真要她就此鞠躬尽瘁?

    老陈也收敛了神色,谨慎答:“我们尽力而为。”

    何之轩说:“我们只是先尝试,希望能插好这面小红旗。”

    出了何之轩的办公室,杨筱光咕哝:“螃蟹不好吃。”

    老陈笑笑:“你上点心。”

    杨筱光问:“你倒是蛮高兴的。”

    老陈说:“努力干活,将来有你的好。”

    这话杨筱光还想不大明白,她明白的是她只得硬着头皮上,不成功就成仁。

    叹气叹气叹气!所以只可打气。这是获得的新任务,也有契机,但是样子总是有点怪异的。

    种种执念在心头

    但杨筱光仍发挥自己的杨筱光式战斗精神,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心里想,困难算什么?刚进公司那会儿,受够邓凯丝的荼毒,也没退缩过一步。更遑论如今何之轩明里暗里算得照顾她了。

    想到这里,她就会忍不住自己八卦的心思。

    何之轩进公司以来,身边就没出现过关系暧昧的女性。当然,初来乍道倒贴的不算。她开始打了小算盘,好友的前夫和好友破镜重圆的几率有多大?

    但她可不会傻乎乎真去问何之轩,只得在方竹处敲敲小边鼓,可方竹总顾左右而言他,她又说不过她,最后往往啥都没问到。

    还有一回,方竹干脆岔开说:“你是太闲了,晚上带你去个好地方解闷。”

    杨筱光成功被转移视线。

    方竹想,这叫千言万语怎么说才好?自己二十六年的人生,虽不至于一败涂地,可也差不了多少。

    她能理解老友的好意,可是有的时候自家门前的雪,还是得自己努力去扫,扫不了,也活该被雪封门,活活冻死。

    晚上十点,方竹等着杨筱光气恹恹地下了班,在闹市街口碰了头。杨筱光将她打量了足足有三刻。

    “乖乖!sisley低胸性感小洋裙都上身了,这到底是要干嘛呀?”

    方竹也打量杨筱光:“还成,今天难得穿了套裙。”

    结果方竹将杨筱光带到了本城著名的酒吧一条街深处的小洋楼里,杨筱光骇叫:“竹子,你不良了呀!”

    方竹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扯了扯身上的小洋裙,说:“姐姐今天带你来开洋荤。”

    这果真是杨筱光从没有开过的洋荤。

    小洋楼一共三层高,有些年份了,落地的钢窗,挂着红丝绒窗帘,大堂摆了晚香玉,还有裸女戏水雕像。

    杨筱光是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东看看西看看。有沉静严谨的束发女侍者走到他们面前引路,她们上得二楼,一角放了海报架,颜色热烈的还报,黄色的字体十分显眼,写着“本城真正的host club”。

    杨筱光凑近方竹:“天老爷,你怎么想的那么开了?”

    方竹斜斜睨她一眼:“不要显得多没见识似的。”

    事实上,杨筱光的反应却也同没见识差不了多少。

    门一开,她便被两边齐刷刷躬身欢迎并致欢迎辞的十来个帅哥震晕了,本能就往门外缩,被方竹死拽活拉地拖进来。

    方竹的准备工作做的很是充分,直接约见对方的店长,店长原来竟是一个穿了职业套装的中年女子,身材和皮肤保养得都非常好,看上去非常精明干练。

    方竹也不落势,随口热络地胡诌一通套了近乎,但女店长听得很仔细,很礼貌地问她们:“需要不需要所有的host跪着供你们选?但no.1已是有了预约了,真不好意思。”

    这下不但杨筱光愈加慌,连胸有成竹的方竹也呆上一呆,马上摇手,说已有朋友介绍了熟悉的host。店长笑一笑,便托人叫了方竹点的人过来,还亲自为她们领了位,一切交代清爽才离开。

    这时杨筱光才偷偷问方竹:“为啥你们报社堕落到要暗访牛郎店?”

    “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娱乐活动丰富了。”

    杨筱光翻一记白眼,随即异想天开:“如果真让帅哥们跪着容我们挑,那得多少钱?”

    “每位小费不低于600。”

    杨筱光脑门冒虚汗:“那就是我一个月绩效奖金啊!”

    过了一小会儿,方竹预约的两位host来了。他们躬身递上的名片,风度翩翩地坐在两个女孩身边。方竹无需对方开口,就豪爽地点了单。这下隔膜更少了,谈的也就更多了。

    方竹惯会套瓷,又大方又婉转流利,问的不落痕迹,恰到好处就获取资料。连一声不吭的杨筱光都知道了host甲出身南方小城,独自打拼多年,生性外向,很有口才,host乙本城某大学学生,业余打工,抽成提薪。

    她纳罕,都道女大学生有坐台,谁知道男生也入此道。白茫茫的大地,没有谁比谁更干净。

    方竹为她点的是八十元的畅饮,她干坐着又无聊,就一杯连一杯叫饮料,

    host甲正翻回忆录,说:“小时候学习不好,以后要享受生活,就要趁现在努力存够本。”又说,“现代女性压力多过男性,工作生活婚姻都不轻松,相应服务享受,实属应当。”

    这话可体贴,杨筱光都听住了,接了话茬说:“你读过心理学?”

    host甲微笑,指着身边话少的host乙:“他就是师大念心理学专业的。”

    方竹笑起来:“可不要将我们当作案例。”

    host乙适当地说:“怎样都是做貔貅,只进不出,保管放心。述说也是财富。”

    呵,谁可以小看这些人?

    host乙也是细致的人,转头看看杨筱光:“这种酒烈性强,可别多喝。”他这样一说,杨筱光倒真有些头晕,忙推说要方便一下。

    她起身摇摇晃晃到处找厕所,但这里建在三四十年代遗下的小洋房,里头是石库门式的九转十八弯,她沿着意大利大浮雕墙面走了一圈,又走回了吧台,三五个酒保正在耍帅地摇着调酒壶。

    这样兜一圈,头更晕。杨筱光吸气,又摇摇脑袋,想要清醒一下,然后就看到了熟人。

    “小正太?你在这里干嘛?”她几乎是一个健步冲过去叫出来。

    对方显然也是傻了,就站在那一边,穿着好好的银色的西装,分明是要待客的模样。此刻见了她,活像见到鬼,就看着她,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杨筱光蓦地明白了他是干嘛的,可舌头转的没有心思快,又问一声:“你干嘛呀?”

    潘以伦看她摇摇晃晃就要扑过来,就往前伸手扶好了她,才说:“我在打工。”

    杨筱光酒劲一涌,话也钻了出来,竟有些生气:“什么不好做做这个?小心我们开除你!”

    这句话的声音响了些,把精干的店长又引了来,她劈头就训潘以伦:“最后一天都给我出岔子,快向客人道歉。”

    杨筱光最是见不得犀利的女人训人,挡在潘以伦跟前就说:“你们雇佣未成年少年,还有大学生,分明非法经营——”

    下面的话来不及说完,就被因不放心她而前来寻找的方竹慌忙截断。她同潘以伦七手八脚拽着杨筱光就往外走,杨筱光一路还在义愤填膺:“你们怎么就不学好啊?偏偏要做这样的活,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容不了人?将来你若是红了,这一笔多难看?做人怎么就不能积极向上一点?”

    她连珠炮说一串,方竹止都止不住,潘以伦只是闷闷地说:“很晚了,明天上班别迟到了?”

    杨筱光张了张嘴,呵,眼前的男孩还拿这话来堵她?她瞪瞪眼睛,极不甘心。

    “还有,我早就拿到身份证了。”

    “……”

    “你又是来做什么?无聊寂寞?压力沉重?寻人聊天?感情受挫?一样可以用其他方式解决。”

    “……”杨筱光喘半天,脑筋才转过来,口齿不清地说,“你真缺钱到这地步?开那样的价格,还做这样的活儿?”

    潘以伦抿紧了唇,微微低下头,从裤袋里拿出了烟盒,老练地抽出一支烟,还未衔在嘴里,便被杨筱光一把给摘了下来丢在地上,猛踩几脚。

    “你一个未成年正太抽的什么烟哪!”

    方竹拽拽她袖子:“别激动,看场合。”

    潘以伦瓮声瓮气说:“你醉了。”

    杨筱光还要犟嘴:“我——”舌头都大了,想不出词儿,就只能死命瞪着他。

    方竹说:“走,我送你回家。”

    潘以伦拿过她手里的包,一路先下了楼,已是在门口替她们招出租车。

    大堂里的晚香玉的香气愈晚愈浓,人也渐渐多了,气氛逐渐暧昧。

    这里一楼做的是夜总会生意,这时正是待客的最佳营业时段,多有衣冠楚楚的男士出入。方竹挽着踉跄的杨筱光下楼,时不时还招来些男人们揶揄的目光。

    他们抬头看看host吧门前的海报架,再看看眼前的女人,一个性感暴露,一个醉态可掬,颇引人遐想。

    杨筱光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对着投来目光的男人们嚷:“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喝酒?”方竹拦都没办法拦,深深后悔一时不察让她喝了那么多。

    忽然,杨筱光见到熟人,还没想到羞愧,就先不由自主尖叫一声:“领导!”

    大堂中央的水晶吊灯宛若太阳,不,比太阳光更刺眼。方竹的心笼里起了微小的挣扎,暴露在光天化日,滑稽、可笑、无力。她苍凉地甚至是衣冠并不齐整地站在此端,看着彼端的那个衣冠楚楚的人。

    两人从来都会表情很一致,比赛一样的蹙眉、放开、再互相点头。

    方竹的手松了一下,杨筱光就用直觉指挥行动,“蹬蹬蹬”三步并两步凑到何之轩的跟前说:“我们做采访——”话还没有说完,又被方竹狠狠拉了出去。

    何之轩低低地问:“怎么穿成这样?”

    方竹回头,看他一眼,再看他要走的方向,反问:“你呢?你去哪里?”

    何之轩又蹙眉,他也许在生气。可是她怎么样又关他什么事?但方竹就是微微一笑:“记者跑新闻还不得这样?”

    她想,他该明白的,跑新闻的三教九流的地方都得去,还要乔装,还要掩饰。这不但是个智力活儿,也是个体力活儿。他应当都明白,她来这里的理由也许都会比他高尚。

    所以何之轩的眉头皱的更紧。

    他的朋友出来了,见他正同两个女孩搭讪,说:“吆!小何,原来你有旧识,来来来,一起一起。”

    杨筱光认得那人,又要叫出来,被方竹掐了一下,只能呼痛了。方竹一扭头,把胸背挺一挺,万不好示弱,架着杨筱光往外走。

    但走出来下台阶时,膝盖一阵发软,差点就栽倒在地上,反倒幸亏有潘以伦及时的搀扶。

    之后在车上,杨筱光头脑清醒了些,摇摇头,说:“他们是不是去夜总会啊?”又说,“后来出来那男的好像是电视台里的领导?”转一个身,“咚”一下又睡过去了。

    方竹望着车窗外无尽的黑夜,真的是无尽的。这条路本是林荫小道,两边都是梧桐,如今在冬季,梧桐萧索得只剩孤单只影。远处的影子比这处的影子高,影子和影子也在比着谁高谁低。

    她撑着额,头又沉了。

    她也曾想过,如果再见他,该用怎样一种姿态。想过很多,可没有想到最后在他面前,还要这样恃强。

    万事皆变,本性难移。种种执念都在黑夜里烟消云散,只留下心底的一点难堪。

    她扭头看睡得香的杨筱光,也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用多想,简单才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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