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拉着旁边一名丐户(注:专门操办丧葬杂琐事的雇佣)问:“这家谁死了?”
那名丐户上下瞧了一眼昭然:“请问你是哪位?”
“哦,我是这户人家的朋友。”昭然手里捏着枚碎银角,丐户眼露垂涎之色,看了一下四周:“是这户人家的老爷。”
“老爷死了?怎么死的?”昭然脱口问道。
丐户盯着那枚银角,昭然抛给了他道:“你说仔细了,等会爷再赏你。”
“的确是这户人家的老爷,不过不是死了,听说是成仙了。”丐户收起了银角道,“昨日里这户人家的老爷连夜叫人置办了棺材,寿衣,说他此方尘缘已了,明日就要回去了,让大家不要伤心,还说来日总有再见之日,让家人不用伤心。他家仆人还以为是老爷得了失心疯,谁知道今早一瞧,老爷真死了。”
“怎么死的?”
“听人说老爷关起门来画了整夜的仙符,到天明果真就伏桌而死。”丐户小声道,“这还不是得道成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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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然“啧啧”了两声,又赏了枚丐户银角子,等他走后昭然才转头问九如说:“佛门有这种让人升天的仙符吗?”
九如瞧了他一眼:“那倒没有。”
昭然拉长了脖子瞧着那宅院里头的帷堂,九如道:“你感兴趣?”
“仙符啊,谁不感兴趣。”昭然心想,只是这仙符多半不能令他升天,最多让他再躺一次棺材。
九如起步便朝着宅院里走去,昭然一边跟在后面一边道:“硬闯人家的灵堂这不太好吧。”
他不等九如回话就连忙喊:“丧主在吗?”
一名中年富商模样的人走了出来问道:“你们两位是?”
九如拿出了一枚令牌,那名富商吃了一惊:“阁下是神乐观的神官?”(注:神乐观即大明官养道士的地方)
昭然心里大叫阴险啊,明明是和尚的人,却给道士栽锅。
没想到瞧着挺腼腆的九如,不但会撒谎,而且还会栽赃嫁祸,昭然心里啧啧果然是人不能貌相,海水不能斗量,和尚不能轻信。
仔细想想,实诚人都讲究一是一,二是二,但和尚说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一可瞧作二,二也可以看成一,还说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可见多么不老实。
“丧主在吗?”九如不答反问道,他通身的气派,那名富商哪里敢置疑连忙躬身道:“两位这边请。”
昭然犹在那边腹诽,九如转过头来道:“我亦是神乐观的神官,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罢了。”
哔……那你到底是和尚还是道士?
昭然嘻嘻笑道:“九如小叔果然是能者多劳。”
九如抬起眼帘瞧了他一眼,但却什么也没说,一般人难免会在这样的注视底下心虚,彷徨,乃至语塞,可惜昭然前二样一样都不会,更不用说将他的嘴给堵上了。
昭然凑近了九如小声道:“小叔,那神乐观有没有升天的仙符?”
九如看着前方道:“当然没有。”
“说得是。”昭然遗憾地道,“要是真有那种符,侄儿一定跟小叔你要个一大箱,然后云游四海,见个恶人就发一张。”
“恶人?”
昭然摊手道:“让他们早早升天,让玉皇大帝操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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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如还没想起来该怎么回他,前头富商已经在处厅房前停下了脚步:“嫂子,有贵客来了。”
过了一会儿,一名模样端庄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孝服,见了他们浅浅行了一礼:“不知二位贵客从何而来?”
“嫂子,这二位是神乐观的神官,想必是……”他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白了,神官自然是为了那道仙符而来。
昭然道:“贺夫人,对吗?你们家是做震泽丝绸生意的吧。”
贺夫人原本有些寡淡的脸上神情才似有了些情绪,她连忙蹲身道:“正是小民家。”
“能给我看看你们家老爷死,不,升仙的地方吗?”
“是。”贺夫人领着他们朝里走,这是座两进的院子,即使搁在京城也并不算豪奢,看上不去不像是个大富丝绸商的家。
“贺夫人是新搬的家吗?”昭然道。
贺夫人转头道:“小民夫妇才搬来这里不足二月,大人何以得知?”
昭然指着栏杆下的台阶道:“北人睡炕,南人睡床,贺夫人是南方人,想必习惯睡床,这两道磕伤瞧着像是搬床进屋时不慎留下的,若是普通的木材必不至于留下这样的痕迹,想必是比较贵重的木材,如紫檀木,花梨木,所以才如此沉重。即然是用这样贵重的木床,那这里应当是主卧,一般人家主卧没有频换的道理,因此我才想夫人应当是刚搬来不久。”
贺夫人道:“大人见笑,的确是紫檀木架子床,原是民妇的陪嫁。”
她说着领着昭然过了道月洞门,进了处耳房,而后将门打开道:“老爷便是在这里仙逝的。”
昭然道:“可以进去看看吗?”
贺夫人道:“大人请随意。”
昭然进屋转了转,书案上还堆着些符纸,一只泥碟里放着上好的辰砂,还有十来张已经画好的符纸,他用手拿起其中的一张左右端详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便转头问道:“老爷昨晚抄了一整夜的符纸,当不止这点吧。”
贺夫人道:“那些符纸被老爷给用掉了。”
“用掉了?怎么用的?”
贺夫人道:“民妇也不知道,不过想必老爷抄写这些符纸也是为了登天路,那当然是要被用掉的。”
“有理……”昭然他转头问,“你家老爷新娶了个妾室对吗?”
贺夫人表情淡淡地道:“她前几日到庵庙去住了。”
“她不是有孕在身吗?怎么会去庵庙住?”
贺夫人微有些生硬地道:“我嫁入贺家二十年没有生得一子半女,又岂敢过问贺家大功臣愿意住哪?”
昭然道:“贺老爷当不止一个妾室吧。”
“另有三位,不过都留在老家震泽了。”
昭然点了点头,走出了书房,贺夫人道:“这些仙符神官们只管拿去参详,前头事多,民妇就不多留大人们了?”
她躬身行了一礼,人家有丧礼,并且开口下了逐客令,九如已经准备走了,却听昭然又开口道:“贺老爷仙升,能否容小道前去烧两柱香,也好沾沾这仙气。”
“当然可以,大人请。”贺夫人躬身又道。
昭然露齿一笑,九如多瞧了他几眼,昭然问:“我脸上长东西了吗?九如小叔瞧什么?”
九如给了他两个字:“贼道。”
不是小道,是贼道。
“喂,喂。”昭然追着九如的背影,他自觉仙风道骨,对九如的评价颇有些不服气,可惜贺府不大,几下追到了帷堂。
此刻的灵堂已经热闹万分,贺老爷仙符升天,这可是天大的事,来拜会的人络绎不绝,官家还有些顾虑,乡绅们则没有这种包袱。
“贺夫人,这是小人送来的铭旌。”当前一名样貌精瘦的男子拉着一幅旗幡过来,竟有红绢七尺来长,上面洋洋洒洒用金笔写了不少字。
贺夫人微微欠身道:“谢过宋大当家的厚意。”她转身让人将旗子收下。
那名宋大当家叹气道:“想我前几日里还同贺兄一起喝过茶,当时我就觉着回家后浑身舒坦,奈何我眼浊,竟没有瞧出这是贺兄赐我的福气。如此回想起来,我早就该看出贺兄这般仙风道骨,怎么会是平常人。”说完这尖嘴猴腮的男子掩面哭了起来。
昭然心里酸溜溜地想,你倘若叫我揍两拳,我也包你浑身舒泰。
其他人几乎都峰涌而上,送旗幡的送旗幡,赠礼金的赠礼金,都盼着跟这新任的仙人沾上那么丁点的关系。
方才那个富商走过来挡住了人道:”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地来。”
贺夫人道:“大家不必心急,请去管家那边,将你们的姓甚名甚写下,回头我也好烧给我家老爷。”
“大善。”众人皆道,然后自觉自愿地跑去管家那里留名了。
攀亲附贵这种事情,哪能干好事不留名。
那名姓宋的大当家留完了名,又过来道:“不知道今日我等能否有机会瞻仰贺兄的仙容?”
贺夫人道:“今日是老爷的小敛(注:人死第二天,还没盖棺),众位又都是亲朋好友,自然是可以进去一观,只不过请万勿大声喧哗,以免惊扰了老爷。”
“这是自然,断断不会惊扰到贺老爷。”众人满口应承。
昭然心里就想奇了,贺老爷都脱身凡体远去万里之外的天庭了,如何能惊扰得到?
他心里埋汰着,但人却挤到了人群当中,等着一观贺老爷的仙容,可惜人实在太多,他踮脚拉长了脖子也瞧不到,好在贺夫人还想着他跟九如便开口道:“两位神官请到前边来吧。”
“神官也来了。”众人均脸上露出了惊容,这心里头又多信了一分。
等他们瞧见了贺老爷的遗容,却哪里还有猜疑,棺木中的贺老爷面色红润,哪里有半分枉死的样子,睡在厚六寸的棺椁里竟让人心生庄严之感。
“神仙,神仙!”立刻棺材旁的人跪了一圈,满屋子都是叩头声。
贺夫人微闭目,等她睁开眼的时候突然失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众人惊觉抬头一瞧,只见上面有个人大半个身子都探进了棺材里,脸都几乎贴着贺老爷的脸上了,这人正是昭然。
“快快罢手!”
“即便是仙家的凡体,那也是仙家的凡体,岂容你放肆!”
“正是,亏你还是修道之人!”
“他连道士服都不穿,谁知道是真是假!”
一时之间群情激涌,不少人都脸红脖子粗,众怒难犯,昭然只好敲了敲棺材干笑道:“仙家当有仙家的风范,我就是看看这棺材合不合用,果然一瞧不合用,六寸怎么行,周家天子用八寸,仙家起码也要用九寸吧。”
众人有些嗫嚅,他们不好说贺老爷当用九寸的棺材,没听说周天子也只用八寸,但又不好说这新仙人不该用九寸的棺材。
帷堂里顿时声音小了不少,贺夫人淡淡地道:“老爷在世清心寡欲,当不会计较该用几寸的棺材,两位大人若是无事,就请早回吧。”
九如听了这话,转身就走了,昭然只好跟着走了。
“喂,喂,你怎么走了。”昭然追上来道。
“别人都下逐客令了,你不走等着人家来撵?”九如说道。
昭然笑道:“小叔,你这是脸皮太薄,咱们是大丈夫就该皮厚肉糙。”
九如伸手在他脸上狠掐了一把“嗯”了一声,昭然摸着脸吃痛地道:“九如你干吗掐我?”
“是皮挺厚的。”
昭然“嘶”了一声,转头又见了方才的丐户,那丐户见了他嘻皮笑脸地过来:“这位爷,还有什么发财的事关照小人?”
“我的确还有件发财的事要关照你?”昭然掏出一锭的银子在丐户的眼前晃了一圈。
丐户眼珠发直地跟着银锭来回晃悠,咽着唾沫道:“爷,只要你别让我干杀人发火的事情,怎么都行。假如是杀人放火的事情,你要先容我考虑一会儿。”
“没那么严重,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就是让你到府上去给我取盆花。”昭然悠悠地道。
“偷盘花?”
“取盘花。”
“偷,偷盘花?”
“取盘花。”
“偷……取盘花。”丐户明了,“少爷想取什么花?”
“你混进里院去,在正厢房的耳房外面有盆花,大约,这么大,这么高。”昭然比划了一下。
丐户犯了难:“少爷,你要说清楚一点,这万一里头不止一盆花,我拿错了怎么办?”
“简单,你见过草没有?”
“见过。”
昭然抛了一下手里的银锭子道:“你就去取那盆长得最像草的花过来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