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这一日去向皇帝回查账的事。
皇后这次禁足乃是被迁怒,皇帝本就心怀歉疚,当然不会在意这些银两。甄嬛暗暗着急,正要说话,忽然听到脚步声,合欢打起帘子,来者却是胡蕴蓉。
胡蕴蓉扶了侍女的手进来请安,似有些不乐意的样子。皇帝随口问道:“什么事这样气鼓鼓的,谁惹着你了?”
胡蕴蓉埋怨道:“也没什么,只是怪奴才们不济事。臣妾想要点什么都要不來。”
皇帝不由好奇,笑道:“还有你要什么能要不來的东西。”
胡蕴蓉“嗤”地一笑,复又板了脸道:“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是臣妾得了一个新方子。皇上知道,臣妾身边的琼脂原是外祖舞阳大长公主的陪侍。她的妹妹琼萝厨艺极好,曾经伺候过纯元皇后的身孕,纯元皇后过世后便被遣出宫了。前两日琼脂回去探亲,听琼萝说起纯元皇后在世时吃东西十分讲究天然气韵,凡是蒸煮食物,皆用竹叶、箬叶或芭蕉叶搁在蒸笼底上。臣妾觉得极风雅,所以也想学着做。”
皇帝原本懒懒地听着,闻得“纯元”二字,不知不觉便含了一缕温煦的笑意,连脸庞的弧度也柔和了不少:“朕也不知她喜欢用些什么叶子,只是觉得她宫里小厨房所制食物皆有草木清馨。的确气味良佳,与众不同。”
“是了。”胡蕴蓉闻得皇帝亦这样说,不觉笑起来,“臣妾想竹叶太细碎,箬叶总用在粽子上,气味闻惯了,便想新鲜些用芭蕉叶子垫着蒸一笼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谁知宫人们非说今年天气冷,连芭蕉芯都冻坏了,所以不能得好的。臣妾好容易有些别致心思却不能得偿所愿,故而生气。”
皇帝笑着道:“那有什么难的,一时口腹之欲而已。等天气暖和了,朕把上林苑的芭蕉都赐给你,你想摘多少便是多少。只别忘了蒸上什么也给朕留一份。”
胡蕴蓉这才欢喜起来,笑生两靥:“这是纯元皇后的心思,蓉儿不敢忘了表哥的。”
卫临被甄嬛带来为皇帝把脉,恰好在此,闻言道:“微臣有句话要多嘴,不知娘娘肯听一句否?”
胡蕴蓉满面含笑,打量他两眼道:“表哥既夸你好,你说就是。”
卫临垂手道:“方才娘娘说起用芭蕉叶蒸煮食物,人人都以为芭蕉只可观赏,其实入药也是极好的。芭蕉味甘,淡,性寒,《本草》上说可治心火作烧,肝热生风,除烦解暑,对热病、水肿、脚气、痈肿、烫伤皆有效。”
皇帝若有所思,“纯元体质燥热,可见她的别致心思亦可养生,是极好的。”
卫临赔笑道:“皇上说的是。只是芭蕉性寒,平时少吃些是无妨的,只是有孕妇人便不可轻易碰了,因为芭蕉与桃仁、红花等药一样,有破瘀消肿之效,虽不及红花药效明显,但若蒸食,其药力会缓缓渗入食物,天长日久,亦会伤身。”
胡蕴蓉微微一惊,即刻板了脸斥道:“皇上夸你一句罢了,你莫要危言耸听。芭蕉而已,若真有毒,纯元皇后怎还敢食?”
卫临忙恭声道:“夫人勿要动气,微臣所言不过是说孕妇慎用罢了。京师地寒,京人少用芭蕉入食,所以往往连医者也不知芭蕉药理。而微臣年轻时曾游历南方苦热之地,当地山民便懂得这些,实在不是危言耸听。”
胡蕴蓉微微一怔,神色间漫生出掩饰不住的惶然,低呼一声,“表哥,卫太医说孕妇慎用,可是琼萝是伺候纯元皇后有孕时饮食的,那么她所见皇后用芭蕉入食蒸煮,那必定是皇后身怀六甲之时。这……”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逐渐变成和窗外残雪一般冰冷而仓皇,“臣妾听闻母亲说起宫中传闻,说纯元皇后产下的皇子并未活下来,而且身带青紫瘢痕,这不会是因为……”
皇帝轻轻的声音如梦呓一般,“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气息,全身冰凉冰凉,而且带着青紫瘢痕,十分可怜。他在朕的怀中,一点气息也没有,冷得似块冰一样,朕心里也冷得似块冰一样,朕怎么抱着他都暖不过来。太医告诉朕,孩子在母腹中体虚,又兼之受了惊吓,所以在母腹中夭折,身带青斑。他受的那些惊吓,皆是因为废德妃甘氏与废贤妃苗氏觊觎后位,百般折辱,才致使纯元不能静心养胎。那孩子,太无辜……”
“皇上节哀。”甄嬛柔声安慰,“过去的伤心事,皇上勿要总放在心里,于龙体不安。”使一个眼色,合欢会意,端上一碗早已准备好的杏仁茶奉上,甄嬛道,“甜食能宽心舒怀,皇上吃一口吧。”
皇帝一见那杏仁茶,面色愈加沉郁而哀伤:“这杏仁茶,亦是纯元在世时所喜。”
皇帝的声音中带着怅惘:“昔日在昭阳殿中,纯元最喜晴好天气坐在长窗下饮这一碗杏仁茶。她生性不喜奢华,连甜点亦喜欢这道常见又普通的。昭阳殿里用的是浅浅明蓝色的软烟罗,薄得如蝉翼一般,日光落在靠窗而坐的她身上,仿佛衣袂里处处都有阳光流出。”他一手端着杏仁茶,一手轻轻拂上仪元殿的软烟罗窗纱,痴惘道,“就是这样的颜色。”众人不敢出声相劝,良久,皇帝轻轻啜饮一口,徐徐道:“连味道都与当年一模一样,略带苦味,回味清甜。”
“甜杏仁用热水泡,加炉灰一撮,入水候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净,再量入清水,如磨豆腐法带水磨碎。用绢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调、煮熟,加白糖霜热啖,或兑牛乳亦可,配以芝麻、玫瑰、桂花、枸杞子、樱桃等佐料。先皇后不喜过甜食物,除甜杏仁外亦加少许去皮苦杏仁,因而入口略苦,回味清甜。” 甄嬛哽咽道,“这是臣妾从年长宫女那里听来的。”
皇帝长叹道:“是了。当年纯元曾把杏仁茶的制法教给端良夫人,宜修亦曾学过。”
胡蕴蓉微微一笑:“难怪皇后能学到。听闻纯元皇后有孕时,一切饮食皆由她亲妹妹,当时的贵妃检点过才能入口。”
卫临稍稍犹豫,开口道道:“皇上,这杏仁茶是滋补益寿的佳品,可若用得不好也是杀人的利器。纯元皇后有孕,怎可服食杏仁茶?”
皇帝神情渐渐严肃,卫临道:“方才微臣听皇上说那个婴儿身带青斑。胎儿在母腹中受惊,或是被些寒凉药物缓缓侵入,便会身带青斑,若此性寒药物用得久了,孩子长期受寒,便会胎死腹中。医者皆知,死胎比小产更伤身,胎毒会慢慢反至母体,母体本就为寒毒所侵,又遭胎毒反噬,极是伤身,殒命者也甚多。”
皇帝面色沉重:“既是服食寒凉药物,身怀六甲之人自己会不会知道?”
“孕妇自己会觉得腹中发凉,手足无力,腰肢酸软,但这些症状有孕中多思受惊极为相似,并非如山楂、红花等物侵体后较为明显,若非细察,不容易发现。”
甄嬛扬声道:“流朱!”
流朱闻声上殿,手中端着的却又是一碗杏仁茶了。甄嬛道:“皇上尝一尝,这碗杏仁茶和方才合欢那碗有何不同?”
皇帝不知就里,然而也不多问,举起银匙各喝了一口仔细品味,然后摇一摇头,表示并无差别。甄嬛又道:“卫太医试试。”
卫临推辞不过,只得各舀了一勺喝下,他蹙眉品味良久,似是不能确定,又再品了一次。须臾,大约是有了十足把握,卫临道:“回禀皇上,合欢姑娘所制是加了苦杏仁的,而流朱姑娘端来的一碗则是加了少许桃仁,两者苦味相近,若非细辨,断断分不出来。”
甄嬛撂开碗盏,端然肃穆道:“皇上惯常吃杏仁茶都不能分辨,若非医者,如何能辨?”她一指流朱盘中的杏仁茶,问卫临道,“若有产妇不知,每日所食的杏仁茶都是加了少许桃仁粉,便会如何?”
卫临大惊失色,忙跪下道:“若真产妇天长日久服食少量桃仁,孩子纵然在腹中长大,也会胎死腹中,生下的死胎会身带青紫瘢痕。”
死水一般的沉默。皇帝额上青筋暴涨,原本清癯的面容微微有些扭曲,只唇角衔着一抹冰冷如利剑的笑,叫人不寒而栗。
胡蕴蓉惊道:“若是偶尔还用芭蕉叶蒸煮食物呢?”
卫临冷汗涔涔,忍不住举袖去擦,“若与桃仁双管齐下,胎儿必不能保。但若此间常有让孕妇惊悸忧思之事发生,那么极难察觉是桃仁与芭蕉之效。”
皇帝的眼神飘忽不定,静默无语站了片刻,“甘氏与苗氏屡屡生事,纯元因愧疚致使苗氏小产之事,常常惊悸夜不能寐,又要对两位废妃言行百般隐忍,其实非常辛苦。”
胡蕴蓉轻轻傍在玄凌身边,声线绵绵如寒针深刺:“表哥,那些只是外因,真正原因乃是这些桃仁和芭蕉,寒性日积月累,才害死了纯元皇后和嫡皇子。”
皇帝半边面孔被光线遮住,神色看不出任何异常,只静静问:“莞妃,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
“皇后被禁足,可是皇后殿中用度所费银资不减,与内务府呈报之数有出入。皇上命臣妾查处,臣妾不敢不用心,因而夜审皇后身边绘春、绣夏、剪秋三人,不曾想审出银钱数目不对之外,严刑之下绘春为求活命,吐出当日有人指使她以桃仁代替苦杏仁,谋害纯元皇后。”甄嬛停一停,似要平息胸臆激荡的气息,“臣妾为防有失,再审剪秋与绣夏,剪秋受不过刑咬舌自尽,绣夏业已吐露实情。”
时间像是被寒气所凝,过得格外的缓慢。皇帝一字一字吐出,“是谁?”
甄嬛沉静道:“纯元皇后亲妹,当今皇后朱宜修。”
胡蕴蓉冷冷道:“被朱宜修所害失子之人,莞妃不是第一个,也未必会是最后一个。”
“朕记得,为保纯元饮食周全,一应细节皆是宜修经手照顾。朕以为,姐妹情深。”
皇帝目眦欲裂,胸口起伏如海浪潮汐。胡蕴蓉眉梢眼角皆是恨意:“纯元皇后如何登上后位皇上心知肚明,朱宜修焉能不恨?焉能不报仇夺位?别看她素日恭谨,其实心肠阴毒,连亲姐姐亦忍心杀害!”
皇帝一把推开她,大步流星出去,一壁吩咐小厦子:“随朕去慎刑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