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叶旺打下辽阳城的时候,金元旧城已经残破不堪。
洪武五年,朝廷准许定辽都卫(辽东都司的前身)建造新的辽阳城,作为东北新领地的心脏。
当时大明建国也只有五年,许多地方都还没有平定,北元势力仍旧妄想卷土重来,国内群豪尚未归心,举国上下都在治疗蒙元暴政之害。
尤其是北方地方,从唐末落入契丹人手中,继而西北又有党项人崛起,再接着便是金国统治以及蒙古人的铁蹄,要重立中华并非只靠军队就能做到的。
这种情况之下,马云叶旺却大兴土木,用了四年时间,建成了一座规模雄伟、城池坚固的辽阳城,成功在这片冻土上打下了根桩子。
如今徐元佐所见的新辽阳城分南北二城,呈“曰”字形。南城是主城,城墙包砖,城高三丈三,周长十六里又二百九十五丈。有城门六座,南城门左名安定,右名泰和;东城门左名广顺,右名平夷,西城门名肃清,北城门名镇远。
北城是附在南城北面的土城,主要是安置归附的胡人。开有东西北门,永智、武靖、无敌。
每门各有城楼,其中平夷门因为直面东面的北元残军,是新辽阳城的主战场,所以城门外建有瓮城,设甕门,以掩护城市,增强防御。城墙四角又都布置有角楼,东南为筹边楼,东北为镇远楼,西北为平胡楼,西南为望京楼。在当时的背景之下,听着还是挺热血震撼的。
“看,前面就是护城河!”石铁兴奋地叫着。原本在京中觉得他声音洪亮,此刻天高地阔。听起来倒是音量合适。
徐元佐顺着护城河的河流望去,似乎活水。
“太子河的河水引过来的,里头还有鱼!”石铁咧嘴笑道。
徐元佐抬头看着高大的石拱门上“泰和”两字,带着浩浩荡荡的对车队往城门前挪动,一边问道:“看你这模样,是喜欢辽东多些。还是京师多些?”
石铁眉眼拧了起来,微微偏着头,心中难以抉择。
李腾在一旁笑道:“你这分明是为难人家。月是故乡明,他又不能说京师不如此地。”
“京师过日子是极舒坦的,不过却还是辽东更有意思些。”石铁想到了小时候的各种游戏,眉头舒展开来,道:“好玩。”
李腾道:“那是你小时候,在哪儿都是好玩的。要是现在叫你住辽东还好玩么?”
石铁脖子一挺,道:“还是这儿好玩。这里出了城就能打猎。京师左近连片树林子都看不见。”
李腾呵呵笑了一声,送了送缰绳,往前走去。
守门的军户已经聚拢一起,虽然队列不甚整齐,但还是有些军容,能看出与普通农夫的区别。
梅成功上前交涉。守军粗粗数了数车队的数目,叫梅成功报了商货的数量,收了城门税。倒是没说要什么额外的好处。也没格外刁难便放人进城了。
徐元佐本来还担心拆分藏在车队里的武器被发现,惹出事端来。谁知人家根本没有那么高的警惕心。
甘成泽和罗振权反倒对此颇为不满:“这些守军太没眼光,竟然看不出咱们乃是百战精兵,不是寻常车队。”
徐元佐对此颇为无语,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岔话道:“辽东这一路走来倒是安静,没有土匪强梁。”
石铁道:“即便是有,也不敢对咱们下手啊。咱们人这么多。”他顿了顿又道:“而且咱们都是汉人装束。边墙之内。谁敢对汉人下手?若是出了边墙,那些鞑靼野人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甘成泽颇为好奇道:“边墙外到底算不算大明的地界?还是另有外国?”
石铁挠了挠了络腮胡子,着实想了想,道:“除了朝鲜之外,没听说过有外国。边墙之外都是卫所。应该还是我大明地界吧。”
“那为何要修边墙?”甘成泽问道。
“唔,外面汉人去的少,常住的更少,都是蒙古、女真各部。那些人前一天晚上喝酒还称兄道弟呢,转过天就拔刀不认人了。没法说。”石铁体会颇深:“最烦那些人拿些劣货出来,还当宝贝似的狮子大开口。你说他们是抢吧,他们还觉得是公平买卖,怪你压价太凶。”
罗振权笑道:“还不如直接抢呢。”
“人家还觉得自己是守法良民呢!”石铁夸张叫道。
李腾笑道:“我可是听说那些人三天两头攻打边墙,就这还守法良民。”
“他们哪里觉得是攻打边墙。有时候他们是觉得自己受了欺负,要到辽阳讨个说法……关门肯定不让他们过啊,那就打起来了。”石铁道。
“另些时候呢?”
“就是没吃没穿了,看谁家能匀点……”石铁嘿嘿一笑道:“就是想抢一把。”
——不怕人坏,就怕人乱啊。
徐元佐颇有些无语。有道德洁癖的人是没资格当商人的,在利益面前好人坏人的差距真心不大。然而最让商人讨厌的就是混乱!混乱意味着无序,无序意味着风险,风险意味着成本不可控,这是直接影响利益保障的大问题啊!
“那你们怎么做生意?”徐元佐问道。
“人多点不就不怕了?”石铁道:“后来迁徙进了边内,就更没关系了。现在他们在边外乱他们的,反正货物运到镇北关就行啦。咱们要进货,就去开原城,那里就跟关内没甚区别了。”
说话间,徐元佐一行人进了辽阳城。城池虽然比松江大了许多,但是地旷人稀,看起来颇为冷清。主街上也没有江南城市里那样店招林立的繁华热闹,偶尔飘起几面旗帜,多是酒、饭和南货。
“这儿恐怕没有足够大的客栈,咱们人多……”石铁有些尴尬。自己作为向导,竟然找不到合适的住处。在路上还能将就。大家都有心理准备,可进了城却还要艰苦忍受,那就不合适了。
罗振权道:“无妨,发笔银子下去,愿意的人先去青楼乐呵乐呵。这里有青楼吧?”
“只有三五个姑娘……
“你说的那是私窠子,我说的是青楼。”罗振权说得时候充满了憧憬:“就是一座大楼。里面都是女子。”
——我也是在京师住了那么多年的人,会分不清私窠子跟青楼么?
石铁扭过头去,不理罗振权。
徐元佐见辽阳更像是个军堡,房屋多是石造,砖木反倒不多。这里是边关重镇,辽东第一城,两百年来一直都处于战争状态。
“这里有什么家产殷实的乡绅?借他们的园子住住吧。”梅成功道。
徐元佐觉得这才是正经之论,道:“咱们这些异乡客,一时也未必有人敢借给咱们。先去都司官署。等我见了人再说。”众人也不着急,好像跟着佐哥儿就肯定有着落。
辽东都司管辖之地并非仅限于边墙之内,在墙外也有不少土地。自从奴儿干都司裁撤之后,其下属三百卫所就归于辽东都司代管了。朝廷一直对东蒙古部落烦心,主要就是烦他们骚扰原奴儿干都司下辖的海西嫩江等地。至于辽东都司真正要防范的,却是辽西走廊东头过来骚扰辽河河套的鞑靼人。
梅成功上前送了帖子:“我家相公奉师长之命,有信致于贵镇总兵官署都督佥事李大帅,讳成梁军门下。”
李成梁的世职是铁岭卫指挥佥事。因为家穷,四十岁才凑够了袭职的银子。初授险山参将。因为战功显赫,隆庆元年的时候进为副总兵官,协守辽阳。今年年初进总兵官,授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驻节广宁。
广宁在辽阳的西北方,地理位置并不如辽阳方便。所以辽东都司是分季节轮驻广宁和辽阳的。
徐元佐本来担心李成梁不在辽阳,那自己可就得往广宁走一遭了。直到他见守门老军进去传话,这才松了口气。
过了不一会儿,官署中门大开,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武将便服出迎。只是扫了一眼就快步朝徐元佐走去。
徐元佐连忙上前两步,抱拳躬身,还没走进行礼范围呢,那边武将已经高声道:“李某未能远迎,实在失礼。”
众人跟在徐元佐身后,并不意外。
石铁却知道这个衙门里出来的官,都是可以决定一个部族的生死。再看眼前这位大官袍服鲜明,威严赫赫,一眼可知是个掌权的大人物。如此人物,竟然对佐哥儿如此看重,这让他心中油然升起敬畏之情。
徐元佐至此才知道此人正是张居正介绍的辽东大军头——史上毁誉参半的李成梁。
“学生徐元佐,草字敬琏,拜见大帅。”徐元佐躬身行礼。
李成梁连忙上前扶住徐元佐,呵呵笑道:“恩相近来可好?来人,请大家进去休息。这是还没有安顿吧?”他唤道:“平胡!”
“儿子在。”旁边上来一员虎将,真是步履生风,虎背熊腰。虽然面色如常,却隐隐带着血杀之气。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心中暗道:百战之兵跟江南那些卫所余丁果然是天壤之别!不过这人看似家丁装扮,莫非辽镇私兵化这么早就开始了?此人若是姓李,恐怕就是名声堪疑的李平胡?
“这是李某义子,颇能战,敬琏在辽东地界,但凡有所吩咐,尽可与他说。”李成梁介绍了李平胡,又道:“平胡,徐相公一日在辽,你便一日伺候身边,万万不可怠慢。”
“儿子知道!”李平胡朗声道。
李成梁目光扫过甘成泽,表情微微有所凝滞:“敬琏也有壮士相随。”
“呵呵。”徐元佐笑了笑,没有点破甘成泽的身份。据他所知,南兵在辽地可是很不受欢迎。当然,现在戚继光还在蓟镇,南兵尚且止步于山海关以西。
李成梁颇通人情,而且文采也好,是实打实中过生员的。他见徐元佐不肯多说,自然而然拉起徐元佐的手臂,道:“辽左蛮荒之地,无以奉客,敬琏且随某堂中小坐,润喉休息,待客房收拾妥当,再好生休息。这一路可还太平?”
在这种军头面前,再亲近的关系都不嫌多。徐元佐打蛇上棍,笑道:“小侄一路行来,连一个游手好闲的闲汉都不曾见到。可见大帅武功治政皆是一流。”
李成梁不介意一个小生员的赞誉,但他着实在意这个小生员身后那位大佬的风闻。只要徐元佐回去说说他的好话,内阁里的靠山就更加牢靠些,孰能不乐?
“辽东都是实土卫所,所耗心力着实不少,头发都白了啊。”李成梁丝毫不见外,偏头指着自己泛白的鬓角给徐元佐看。
大明的卫所有实土者,卫所官就管着土地,正应了上马治军下马治民之说。
“现在自在、安乐两州也都靠在都司上,架不住啊,哈哈哈。”李成梁说着晃了晃头,像是抱怨,又透着豪气,也不知道是习惯了这副腔势,还是自重身份。
徐元佐随着李成梁过了堂屋,转头对要跟上来的罗振权、甘成泽道:“进去就是大帅内府了,你们不用跟着,先随李将军去安顿下来吧。振之,棋妙茶茶,你们也去休息吧。”说罢,他朝李腾点了点头:“同风兄不妨一起来见见真英雄。”
李成梁望向这个道士,不知道是身份,也不便多问。
徐元佐遣散了随从,方才对李成梁道:“好叫大帅知道,这位道长也姓李,乃是前首辅石麓公的入室弟子。”
李腾一旁欠了欠身:“贫道李腾,见过大帅。”
李成梁一听是前任首辅的弟子,也不敢怠慢,顿生亲近。
三人进了内府偏厅,李府下人送来了茶水糕点,尽数退了出去。
李成梁道:“辽东僻远之地,没有好茶,还请二位贤侄莫要见怪。”
“岂敢。”二人应道,端起茶饮了一口,算是过场。
李成梁面色温和,对徐元佐道:“恩相信中说,敬琏有要事商谈。若李某尚有驱使之用,但说无妨。”
徐元佐微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辽镇能否固若金汤,大帅能否世代丹书之类的小事。”
李成梁是何等人物,丝毫不为所动,微笑道:“敬琏举重若轻,非同凡响。愿闻高见。”
徐元佐整了整衣襟,又喝了口茶,先问道:“大帅为何不出兵奴儿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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