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现出红晕,大地万物渐渐有了生气。
他们都已离去,桥下的河水流淌如昨,连水面上的浮叶,都那么的柔美、自在。
叶孤云痴痴的瞧着,他很羡慕那片叶子,那种自在的神韵,实在是他平生所向往的,但却不能去追求。
千金静静的陪着他,似已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说,“我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不知你有没有空听。”
叶孤云不语,神情依然凝重,他的心同样沉重。
这种压力本就不是正常人所能忍受的,他也是人,也有想法,他想杀风笑天,想的要命,想的发疯,有的时候,在噩梦里都见到这人在自己的剑锋下死去,这里面的迫切与期待,又岂是正常人所能想得到的?
千金柔柔握住他的手,“你还是放不下?”
他的确放不下,也不容他放下,他点头,目光坚定如刚,那双手却已柔软似水,他说,“你不必在乎我的,我只是个浪子,并不能给你带去好处。”
千金脸上的笑意凝结成冰,她的手更柔,“我可以帮到你的,这一次我就已帮到你了,虽然很冒险,但我的的确确帮到了。”
叶孤云沉默,目光盯着那片渐渐飘走的落叶,他的心没有一丝放松。
想要避开这种女人的目光容易,想要避开她的心却很难。
上帝仿佛就会给予这种多情女人恩惠,令她们能关切到情人,而且一定能关切得到,甚至这种关切是他们所避不开的。
叶孤云苦笑,“你刚刚说有个好事?”
千金的手柔柔松开,才说,“你见到最后走的拿菜刀胖子没有?”
“见到了。”
“你看他怎么样?”
“他受伤了,好像还很重。”
千金笑了,“你居然看出来了。”
叶孤云点头,不语。
“你能看出来他为什么受了伤?”
叶孤云看不出来,江湖中拼命的勾当,本就是死死伤伤的结局,这其间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这句话仿佛是废话,但叶孤云并不认为是废话,因为叶孤云在胖子临走时,像这边使了个眼色,千金也笑着回了个眼色。
这其间必定有点蹊跷,但叶孤云猜不出,猜不出来,他就沉默。
“你又变傻了。”
“哦?”
千金微笑,“他是塞北金刀,一把金刀驰骋塞外二十多年,杀死的人简直多如牛毛,对杀人算得上是专家。”
叶孤云点头沉默。
“像这样的人,又岂能轻易受伤?”
叶孤云点头。
“原因是他并未对这人下狠手。”千金笑了笑,又说,“否则,他绝不会受伤的。”
“是什么人?”
千金又笑了,“当然是风笑天了。”
叶孤云怔住,“风笑天受伤了?”
“是的,而且很重,但还可以逃跑。”
“逃往哪里了?”叶孤云的目光忽然落到千金脸上,“你一定知道这一点。”
千金不语。
东方这个时候,疾驰三匹马,却只有一个人,马犹在远方,人已飞掠而起,箭一般射了过来。
“萧玉竹!”
这人赫然是萧玉竹,萧玉竹躬身行礼,千金只是微微点头,她感激起身,转身手伸出,三匹马顿时定在大地上。
萧玉竹说,“马匹已准备好了,人此刻在三厢楼。”
“谁?”叶孤云忍不住问出。
“当然是风笑天。”
“他受了重伤?”
“他大腿内侧被刀锋削断一块肉,无法施展轻功,在三厢楼后院里休息。”
“他为什么不在厢房里休息?”
“因为他受伤了,又不敢引起别人注意。”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特意盯着,从塞外金刀将他打伤,直到前一刻,我并未离开过。”
叶孤云吐出口气,她凝视着千金,目中露出感激之色。
萧玉竹又说,“他现在后院里疗伤,因为他受的内伤也不清,他暂时不能走。”
她深思了会,又说,“三天之内绝不会离开的,否则内外伤齐发,死在路上。”
“好,你辛苦了。”千金微笑感激。
“应该的。”
“你没有杀他?”
“我不能杀他,因为这人要留给叶先生去杀。”
“很好,你带路。”
尘土飘飘,马狂奔,瞬时已到了三厢楼。
三厢楼这时的客人并不多,外面已有几个乞丐抱着破碗蹲在墙角,有的已受了伤,而且也很重。
叶孤云见到这些人,忽然下马走了过去。
千金下马也看了看,但这几人一个都不认识。
叶孤云只是走了两步,这几个人忽然离开,动作很快,一点也不像是挨饿的穷乞丐。
他忽然翻身掠起,身子凌空一翻,已到了后院。
他不愿失去一丝杀死风笑天的机会,他恨不得马上杀了这人,这里并没有别人,只有一个枯瘦矮小的老人,老人在劈木头,并未看一眼叶孤云。
老人虽然已老,但躯体上却没有一丝老人该有的那种气质,他精神饱满的仿佛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特别是那双眼睛中,时刻都蕴藏着火一样的热情,这是老人所不会具备的。
他的眼睛正盯着劈柴的砍刀,盯的很紧,目光也很冷。
叶孤云靠了过去,“你是劈柴的?”
“是的。”老人又接着说,“我是劈柴的,只是劈柴的。”
“你以前是不是劈过人?”
“劈过。”老人面上忽然抽紧,这句话仿佛刺激了他,他说,“我劈过很多人。”
“我现在若是进去找人......。”
老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那你一定会跟这柴一样,被我劈断。”
“你已老了。”
“是的。”老人又说,“可是我还未忘记怎么杀人,而且出手绝不会慢。”
叶孤云嘴角忽然抽紧,“我不喜欢杀老人。”
“可惜你遇到老人了。”老人的手忽然加快,一刀下去,刀光一闪,竟已将一根木柴劈成四五瓣,刀停下,刀锋在初生的阳光下发着光,寒光。
刀并未上锈,就像他的人一样,没有一丝迟钝,没有一丝松弛,精神依然带着二十岁少年独有的那种锋芒与杀气。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我早就在等你,然后杀你。”
“你杀不了我。”叶孤云又说,“你可以滚蛋,不要在这里。”
老人讥笑,掌中刀挥舞,刀光闪动间,叶孤云已掠起,身子变幻七八下,又停在屋檐上。
叶孤云吃惊的盯着这人,盯着这人的刀。
“你为什么不下来?”
“我在想事情。”
“你想要逃走?”老人讥笑更浓。
“我不会逃走。”叶孤云目光四顾,他想看看千金跟萧玉竹,他们为什么还未到这里?
难道她们有了什么危险?遇到了可怕的人?
以千金的身手,一般人是很难抵挡住,更何况还有一个萧玉竹。
他发觉自己担心是多余的。
老人冷笑,“你的心乱了,心乱剑法必然会乱。”
叶孤云承认。
一名剑客在杀人时,心里决不能乱,一丝也不能,否则剑法必乱,必然杀不了人,一定会死在别人的手下。
叶孤云努力控制住自己,又说,“你看出来了?”
“是的,我的眼光一向很不错。”这人笑的时候眼睛竟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叶孤云忽然想起了江湖中有个杀人高手,眼睛像是狐狸,特别是笑的时候,更像狐狸。
这人当然已不再年轻,他本该退休,找个地方修养身心,颐养天年。
“你是狐眼?”
老人冷笑,“居然被你认出了。”
“你该退休了,甚至该死了。”
“可是我没有死,也没有退休,现在却已出来又开始杀人了。”狐眼冷冷笑着。
“你要杀我?”
“我出来本就是杀你的,否则我又出来做什么?”
叶孤云咬牙,身子顿时下沉,这间屋子竟是厨房,他站的位置赫然是灶旁。
灶口正有个人正在烧火,他看见叶孤云忽然进来,箭一般射了出去。
“风笑天!”
叶孤云也箭一样射了出去,剑光飘动,风笑天的一条腿已落下,他尖叫着倒下,晕眩了过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狐眼忽然到了风笑天跟前,单手忽然托起风笑天,剩下的一只手也是握刀的那只手,忽然挥刀,刀光闪动,叶孤云的身子忽然掠起,刀光从他的躯体闪过,震得耳朵都嗡嗡作响。
可怕的一刀,凶猛的一刀。
虽不是致命,但已够凶猛。
风笑天身子忽然已到了外面,外面有张床,四五个人正正好好将风笑天接住。
叶孤云身子还未站稳,就已看到狐眼讥笑。
他为什么要笑?笑的那么狡猾那么可怕?他难道有什么阴险而可怕的阴谋?
早晨的秋风凉意似乎比昨夜更冷。
一根稻草软软落下,落下时竟已变成两截。
叶孤云忽然掠起,他看到那根稻草的同时,忽然掠向外面。
一把刀从下面忽然掠出,刀光忽然闪过,叶孤云飘起的衣诀忽然断了。
这是谁?这人的刀法仿佛比狐眼的刀更可怕更凶猛。
这人一直躲在下面,并未出来,刀锋所带的杀气、杀意,已足够令人惧怕,那根稻草就是被那把刀所带的杀气,活活割断了。
叶孤云庆幸自己没有站在哪里,否则自己必然死翘翘了,必然与那根稻草无疑一样,化作两截。
他对危险的察觉,简直像是野兽,总带着神秘而奇异的本能。
叶孤云吐出口气,就看到那把刀慢慢的走了过来。
“叶孤云?”
叶孤云不语,他躲过那把刀的瞬间,躯体都变得僵硬而无力。
狐眼已到了外面,就在风笑天的边上,风笑天勉强挤出笑意,但笑的很痛苦很凄凉。
他的脸上竟也那么疲倦那么无力。
神情依然很紧张,没有一丝放松,难道叶孤云给他的压力真的有这么大?
石头砌成的墙壁倒塌,尘土散去,叶孤云的身子才现了出来。
叶孤云就站在他们中间,院子里那把刀冷冷逼视着叶孤云。
“我的刀只杀带剑的人。”
那把刀居然跟狐眼一样,都带着可怕的杀气杀意,也许比狐眼更疯狂更凶狠,叶孤云脑子里冒出一个人的名字。
“东方!”
“是的。”东方冷笑。
“你想杀我?”
“我必须杀你。”东方说杀就杀,手起刀落,刀光闪动间叶孤云身子闪电般掠起,箭一样射了出去,射的位置正是狐眼。
狐眼看到叶孤云过来,显然已迟了,出手已无法抵挡叶孤云的剑锋。
更何况他实在没有想到叶孤云会扑向自己。
剑锋滴血。
人忽然倒下,狐眼的眼睛忽然冻僵,几乎凸出,几乎掉出,几乎跳出,但他依然不信叶孤云会在这个时候出剑,更不相信自己会断了一条手臂。
他断掉的手臂正是握刀的手臂。
拔掉牙齿的老虎并不可怕,叶孤云握剑站在距离狐眼十步的位置,瞧着狐眼,他既没有一丝悲伤,也没有一丝同情。
这种人并不值得悲伤,更不值得去同情。
狐眼咬牙,挣扎着站起,嘶声大吼,“你出手......。”
“我不喜欢杀老人,并不是等着被老人来杀。”叶孤云忽然闭上了嘴,因为从陋巷里忽然走出一个人,一口剑。
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
右臂已断,伤口已彻底包扎好,剑在鞘中,鞘斜斜插在腰际,方向朝左,因为左手死死握住剑柄。
一双眼睛冷静而稳定,直勾勾的盯着风笑天,风笑天看到这人,他的脸竟已扭曲变形。
这人赫然是春宵!
春宵经过叶孤云身边的时候,叶孤云那只握剑的手臂上肌肉剧烈跳动。
春宵忽然停下,就停在叶孤云的边上,“你的剑下居然留活口了?”
叶孤云点头。
“剑客本不该多情的,你更不该。”
叶孤云点头。
“你这样子杀人,一定会后悔的。”春宵又说,“也会令我后悔。”
他不给叶孤云说话,自己又说,“我以后想找你决斗,岂非很难?”
叶孤云沉默不语。
他说的并没有错,一名剑客若是拼命的时候有情感,一定活不长的,特别是跟厉害的角色,更不能有情感,一点点也不能。
春宵忽然又往前走,走的方向正是风笑天那里,也就是狐眼那里。
春宵在往前走,风笑天在往后退,四个人抬张床,竟已晃动,他们脸上的肌肉当然也在晃动。
他说,“你是狐眼?”
狐眼咬牙忍住剧痛点头,“是的。”
“你已是老人。”
“是的。”
“你不该出来的,更不该出来跟别人拼命。”
“是的。”狐眼额角更多。
“我是剑客春宵。”春宵又说,“我杀老人,什么人都会杀,我并不是多情的人。”
狐眼不语,牙咬得更紧。
“所以我会杀了你。”他说杀就杀,剑骤然刺出。
剑光闪动,鲜血飞溅而出。
剑尖刺进狐眼的胸膛,顺利的像是鱼滑入水,平稳而极速不已。
狐眼躯体骤然绷紧,不停抽动,骤然死去,从剑尖滑落,跌落大地,然后顿时不动了。
剑尖滴血,后面抬床的四个人忽然有两个身子飘动,带着风笑天掠起,瞬时已到了两丈外。
另外两个人忽然倒下,竟已变成两截。
“够了。”
这声音就像无论像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像是人的声音,却偏偏说着人话。
叶孤云忽然靠了过去,冷冷叮着东方,冷冷的说着,“你现在只有一个人。”
东方点头承认。
“你跟我们拼命,活着的机会几乎没有。”
东方沉默。
掌中刀握得很紧,身子死死定在那里,似已定入大地,与大地融为一体。
春宵忽然说,“这个人是我的,你走。”
“你要我走?”叶孤云吃惊的盯着春宵。
“是的。”春宵又说,“你去追风笑天。”
叶孤云微笑点头,目光中充满了感激,身子忽然掠起,孤云般飘动,飘了出去,飘向远方。
春宵叹息,“绝代双剑的轻功,也许都那么可怕。”
“你的轻功不如他?”
“是的。”
“那你的剑呢?是不是也不如他?”
春宵拒绝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奇怪的话,“你的刀只杀带剑的人?”
“当然。”
春宵讥笑,“那巧了,我也是带剑的。”
“不错,我看到了。”
“你不打算杀我?”春宵的眼睛忽然盯着阿门的手,那只握刀的手。
东方慢慢的逼近,刀柄未挥出,“你可以出手了。”
春宵点头。
他的剑忽然刺出,身子掠起,骤然间已到了远方,“后会有期。”
东方冷笑,握刀的手心竟已沁出了冷汗。
他不知道春宵那一剑刺向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是他死翘翘,还是自己死翘翘?
他吐出口气,就看到了从陋巷里走出个人来。
他没有说话,远远的站在东方不远处,他的嘴闭得很紧,嘴唇薄而苍白,他的手并未握住剑柄,眼睛却在发着亮,亮而冰冷。
淡青色短衫紧贴着躯体,一丝也不影响他拔剑。
他的手随时可以拔出剑,去杀人,他盯着东方,久久没有说话,也许他懒得说。
“你早该出来。”
这人不语,目光刀锋般逼视着苍穹,他仿佛恨透了老天。
东方又说,“只要你出来,我们就有把握杀了那两个人。”
这人依然不语,目光依然冰冷,冰冷而无情。
“只要我们杀了这两个人,剩下的事就省事多了。”
这人沉默,目光忽然盯着陋巷,陋巷里忽然出现一顶轿子,抬轿子的人很壮实,轿子抬过来,就靠在一边。
东方笑了,“你果然搞定了这女人。”
这人点头。
东方慢慢的靠近,掀开帘子,就看到了熟睡的千金,并没有萧玉竹。
“这个人的身家很贵,我们以后不愁没钱花了。”
这人点头。
四个抬轿子的大汉石像般矗立在那里,他们仿佛已变成是石像,石像不会动,他们也是一样。
东方沉思,又说,“看来你一定很累。”
这人点头。
东方叹息,又说,“抓着千金,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能不能说说是怎么抓住的?”
这人点头。
他已说话,但并不是用嘴,而是用剑。
剑出鞘,剑光从一个抬轿子的人躯体闪过,血雾顿时从这人腰际射出,就像是豆腐一样,平滑而整齐的落到大地上,落到自己的血泊中。
东方顿住,目光闪动,他死也不信这人出手居然这么快这么狠这么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