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将采花大盗一案理顺,但还不能退堂。
蔺伯钦迟疑了片刻,让胡裕将刘员外的儿子从羁候所押出,又让方双平将温兰心和楚姮传唤过来。
楚姮本在家中熬药,药还没喝进嘴里,就听濯碧来传话,顿时不悦:“就这么个鸡毛蒜皮的事儿他还要传唤我?”
濯碧低声问道:“那……那要不奴婢去回绝了方县丞?”
楚姮沉着脸,将药碗一放:“不必了,我倒要看看蔺伯钦是怎么断案的。”
她赶到县衙时,温兰心已经在场。
那刘员外的儿子似乎知道蔺伯钦铁面无私,正跪在地上大喊知错。
楚姮步入公堂,左右许多都是头次见得她,皆是眼前一亮,其中有好事的还挤眉弄眼的看了看蔺伯钦。
上次过来,楚姮只在公堂外扫了一眼,没有进来过。此时站在左边原告的青石板上,见大堂两边嵌的木联上书:“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而“明镜高悬”的四字下,是一面海水朝仙鹤的屏风,蔺伯钦一身青色官服端坐在三尺法桌之后,桌上置着文房四宝、箭筒、惊堂木,看起来倒是有板有眼。
高台上的蔺伯钦不知为何,看到楚姮逆光走来,感觉有些奇异。
毕竟堂下之人,是他发妻。
楚姮和温兰心站在一块儿,她看了看四周,道:“大人有何要审?请赶快些,莫耽误了我喝药。”
这话说的不恭敬,堂下众人不免窃窃私语,大都是存了看县令如何处理“家务事”的笑话。
蔺伯钦一拍惊堂木,脸色沉了沉,说:“方才温氏已经述了刘玉调戏民女的罪状,你还有何要诉?”
“该说的兰心已经说了,我能有什么要说的?大人这是故意折腾我呢!”
楚姮翻了个白眼答道。
蔺伯钦脸色很差。
既然原告已经述完罪状,而被告刘玉又一一招认,这等纠纷案件便没有继续的必要。蔺伯钦让师爷写下堂审记录,便扔下令箭,按律杖责了刘玉五十大板,将人放了。
楚姮跑来一趟,就说了几个字,还耽误了她喝药,心头自然对蔺伯钦充满成见。临走时,也没有像温兰心似得朝蔺伯钦行礼,而是径直离开。
蔺伯钦没想她一天比一天无礼,见她要走,忙起身呵斥道:“李四娘!”
楚姮愣了愣,才想起自己现在是李四娘来着。
她并未回身,而是低头看着地面。没曾想刚好看见地上有一支鎏金簪,和蔺老太太送给她的那支一模一样。
楚姮弯腰将鎏金簪给拾起来,一抬头,就看见蔺伯钦黑着脸站在她跟前。
这还是几日来,两人第一次这般面对面。
“蔺大人有何贵干?”
楚姮将簪子顺手放入衣袖,抱臂看他。
蔺伯钦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和楚姮约法三章,却总看不顺她不守礼法。
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李四娘,旁的事情我并不想多管教你,只是公堂非法外之地,你名为我夫人,更该端正言行。方才你目无公堂,岂不是令众人贻笑?”
楚姮听着这些话就头大,她简直不明白,蔺伯钦看起来年纪轻轻,却比宫中的老太傅还要罗里吧嗦!
“若蔺大人嫌我丢人,便将我休了吧!”楚姮气不打一处来,瞪了一眼蔺伯钦,扭身就走。
本来她还算喜欢清远县这地儿,可无奈便宜夫君太烦人,楚姮决定今晚立刻开溜!
立刻!
蔺伯钦没想到她脾气这么大,说她两句又生气了。回后堂换下官服,这才跟去。到了蔺家,他先去拜见了蔺老太太,得知蔺老太太已经雇了马车,明日就回沣水,又说了几句贴己话,这才去找楚姮。
来到后院门外,见溪暮正在浇花,溪暮许久没见到蔺伯钦,不禁愣了一下。
“蔺、蔺大人回来了。”
溪暮手忙脚乱的放下水壶,朝蔺伯钦行礼。
蔺伯钦摆手,示意不必。
他看眼紧闭的房门,语气顿了顿:“夫人在里面?”
“是,刚回来。”
蔺伯钦想起她来衙门的时候还没喝药,便问:“她今日落水,身体可还好?”
溪暮听到这话险些感动哭,忙上前道:“大人有心了,若是夫人知道大人如此关心她,一定很高兴!上次夫人等大人回来一起用膳,等到三更天,她、她心里也是有大人的!”蔺伯钦怔忪片刻,才想起上次他晚归,和楚姮吵了一架。当时他还觉得楚姮无理取闹,却不知她是因为等了他一夜……
思及此,蔺伯钦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这么久,这位夫人没给他添乱过,毕竟她生在云州,没有上过学堂,对于礼法知之甚少。蔺伯钦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因为带着偏见,对李四娘要求太过严苛。
刚好濯碧热了药端来,蔺伯钦顺势接过:“给我吧。”
“……是。”
濯碧递过药碗,有些不可置信的和溪暮对视一眼。
楚姮正在偷摸打包行李,下一秒门被推开,竟是蔺伯钦端着药碗走进来。
蔺伯钦看了眼她正在收拾的包袱,神色瞬间一暗:“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姮没想到是他,心思急转,忙理直气壮道:“收拾东西回娘家!怎么?不行吗?”
蔺伯钦刚才还对她有所愧疚,一听这话又怫然不悦:“这才新婚几日?你就要闹着回娘家?旁人不知的还以为我如何亏欠你了。”
“你难道还不亏欠我?”楚姮干脆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掩面假哭,“我知道,蔺伯钦你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个三嫁过的寡妇,跌了你堂堂县太爷的份儿。从一开始你不肯接亲,到后来拜堂都是错过吉时不情不愿的,明知我等你一起用晚膳,却故意晚归……我李四娘就算再不好,可也轮不到你来轻贱!大不了一拍两散,那什么娃娃亲,不用作数!”
蔺伯钦被她一席话堵的哑口无言。
女子长发掩面,靠在墙边抽泣的可怜,蔺伯钦更觉不是滋味。
他僵硬道:“莫哭了,我身为县官不能擅自离开境内,让杨腊来云州接亲,是无奈之举。巡视东河乡开垦农田乃迫在眉睫,且我在衙门公务繁忙,既要决狱讼,还要劝农桑、宣教化、掌礼仪、管赋税,事情太多,难免会对家事疏忽。”
楚姮从指缝间的余光瞄了他一眼,还是头次见得蔺伯钦这幅手足无措的神情,她心底登时觉得好笑。
这一笑就耸肩,却让蔺伯钦以为她哭的更凶。
蔺伯钦又道:“今日传唤你来衙门,并不是故意让你奔波,而是想让你看看那刘玉挨板子,想必心底会畅快些。可是你在衙门的态度……罢了。”
楚姮听到这话,心底确实消气。
她本来就不是刁钻之人,只是碰到蔺伯钦这唠唠叨叨的老古板,总忍不住火大。
思及此,楚姮又看了眼蔺伯钦,发现他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僵硬的拍她肩,样子十分滑稽。
没憋住,便“噗”地笑出声儿。
她从蔺伯钦手里拿过药碗,喝了一口,眼睛微眯:“既然如此,我就不与夫君置气了。”
不知为何,蔺伯钦觉得她嘴里吐出的“夫君”二字,格外旖旎。
楚姮就势坐在桌边,一边喝药,一边问:“今日红湖发现的那女尸案,捉到凶手了吗?”
蔺伯钦也在桌边坐下,摇了摇头:“并未。”思虑片刻,他将今日堂审的情况给楚姮一一说了。
楚姮听后,将又喝了一口药汁:“这还不简单,凶手肯定就是望州境内的采花大盗。那采花大盗先在沣水犯下命案,又流窜到清远县杀人,只要抓到那采花大盗,就可以结案了啊!”蔺伯钦皱了皱眉:“但目前,宋志河并不能洗清嫌疑,他也有可能是杀害杜娇娇的凶手。”
“这杀人总要有原因的,宋志河与杜娇娇那般相爱,他又怎舍得下杀手呢?”
蔺伯钦摇头:“一人片面之词,不足以信。”
楚姮道:“若你仍然怀疑,那就对他用刑,杖责、夹棍、拶子,通通来一遍,不信他不招!”
蔺伯钦看着楚姮,一脸无奈:“人命攸关,岂可草率,如此屈打成招,良心何安?”
“那你就去抓采花大盗吧。”楚姮才不信他能抓到。
蔺伯钦也不太信。
朝廷倾尽全力要抓捕的玉璇玑,到现在都毫无进展,他一介县官,要抓一个连长相都不知的采花大盗,难如登天。
“可凡事总要竭尽全力。”
蔺伯钦正色,铮铮有声:“不为政绩,不为名声,我力查此案,是要为死者讨回一个公道。”
楚姮端着药碗正要往嘴边送,听到此话,手腕微微一顿。
隔着一盏如豆油灯,对面的蔺伯钦芒寒色正,剑眉之下的双目,盛满浩然坦荡。
没由来的,楚姮呼吸一滞。
身在皇宫这座染缸,朝野上下,三公九卿,她见过的贪官污吏太多太多。就连宫中的太监宫女,也经常行贿腌渍。楚姮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见识到所谓的包拯、海瑞,不会理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然而,今日在这偏远的望州小县,她认识了蔺伯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