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狂风吹过,将这破败的房子屋檐上的一片瓦吹落在地,碎成数片,大风过后,如牛毛一般细小的雨滴落了下来。
几名船工推着方进石进到院中,只见这院子倒也不小,种了一些树木花草,只是早已无人管理,院子角落有一口井,辘轳歪斜在井口几欲掉进井中,一副萧索破败景象。
地上的枯叶已经很厚,细雨落在地上沙沙作响,方进石一进入院中,当庭而立的一个男子快步迎了上来,向方进石长躬一礼道:“贵客到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客气的如同当真是前来迎接一位重要的贵客,他直起身来,方进石看他一身红色的新衣,鞋子也是崭新,好似专门穿了这样的衣服来迎接他似的,正是雪里飞薛正。
他此时看上去比之在陕西之时苍老了许多,尽管他尽量好好的收拾打扮了一下自己,可是依旧难掩这半年来的疲惫不堪,他的一只腿已经瘸了,走路比史达泰还要不方便的多。
方进石内心很是厌恶如此做作之人,明明此时此地两人已经势如水火,恨不能扑上去咬上两口,他却一定要装作很客气很有礼数的样子。
方进石没有理他,向了四下看了看,这院中除了薛正,还有四五名壮汉在墙壁下望风,已经只余半边的屋顶下,一位年轻的公子手扶一根木杖坐在台阶上,他双目用黑布蒙了,正是那位安命侯赵子平。
他和薛正双双残废,数次死里逃生,全是拜了梁翠容所赐,此时使诡计捉了她的丈夫方进石,决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所以方进石见到二人,心情更加沉重。
赵子平手扶木杖缓缓站了起来道:“是那狗杂种捉来了么?”他双目已盲,方进石不说话,他也不知。
薛正走到他近前道:“侯爷,正是贵客到了。”
赵子平咬了牙恨恨的道:“那还多费什么话,一刀砍了,派人送他的狗头给银蛇那贱人,好出出我心中这口恶气。”
薛正道:“如此不是太便宜他了,这几天来我日思夜想,在挑选一种即有味道又解恨的杀人方法。”
赵子平道:“迟则生变,还是快些一刀杀了,马上离开这里。”
薛正道:“侯爷尽管放心好了,他活不过明天早上的。”他瘸了腿走到这院子墙角,回头对两个站立的壮汉道:“你们把这石板掀开。”
他面前是一块寸厚的青石板,也不太大,两名壮汉听了他的命令,走过去将那大石板掀了起来,下面也只是一些泥土和枯树叶,半无异常。
薛正道:“把这里挖一挖。”两个壮汉听令,去外面取了农夫用的铁耙铁铲挖了起来,这些农具全都比较新,决不是这里原来主人丢弃的,而是自己带来的,可见这薛正准备多时,什么都想到了。
这两人不过挖了一尺多深,就铲到了一根白骨,两人停下不敢再挖,薛正道:“为何停下了,再挖!”两人不敢违命,又刨了几下,竟然挖出了一具人的骷髅。
薛正道:“这就是那位李都头,几年前,银蛇带着我们在这里杀了他,将他压在这石板之下,没想到啊没想到,今日她的丈夫也要死于这同样的地点,死于她独创的杀人方法。”然后他回头向方进石冷冷的道:“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方进石道:“作恶多端的才叫报应,好人如果遭遇不幸,那是劫数。”他尽量先用平静的口气来说话,先不去刺激薛正,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脑子飞快的转着,想要寻找那怕一丝一毫的求生机会,只是这里地处荒野,孤立无援,周围全是敌人,实在机会渺茫。
薛正居然笑了一笑,对那两人道:“将李都头的骨头丢进井里去,让他给方公子让让地方。”两名壮汉听令,去收拾了那具白骨,将井口的辘轳抬到地上,把白骨丢到了枯井里。
薛正又道:“把这坑挖的深一些,方公子躺的也舒服一些。”然后他又向方进石道:“不知她有没有给你说过她是如何处死李都头的,我们几人将李都头押到这里来,提了这井中的冷水给他硬灌了下去,足足灌了一大桶,李都头鼻子不住的向外冒水,肚子涨的和瓜一样,我们用石板压在他的肚皮上,等些时辰再灌再压,李都头在这里哀嚎了三天才死。”
尽管此时天下着细雨,依然还是很寒冷,可是方进石听了这样的话背心依旧汗下,这薛正就是要用这样的话这样的方式来吓他,像猫玩老鼠一样的慢慢突破他的心理极限,这样他就最得意了。
方进石咬了牙道:“就算是今日我死了,他日你一定比我死的惨上十倍百倍。”
薛正盯着他道:“不错,我也相信你这样的话,只是我就算是死在她的手里,也永远无悔,不像你这狗杂种,娶了一个又一个,总是不知她有多好。”他这话竟然说的方进石一下子答不上来,薛正人品再差,可是对梁翠容却是始终如一的坚持,方进石自问这点,是比不上他的。
薛正看他不答,又道:“我哪里比不上你了?你又蠢又笨,文不成武不就,只会花言巧语的骗女人,若留你在这世上,天地亦所不容。”
他竟然慷慨激昂起来,方进石冷笑道:“我是比不上你心狠手辣,也不会乱杀无辜人神共愤,更不会对她使用任何卑鄙无耻的手段,天地容不容我都不要紧,只要她心中容的下我,也就足够了。”方进石的这几句话平淡而出,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天下容不容都不要紧,只要梁翠容心中容的下他,已经足够,这句话直击薛正内心最深处,他虽痴狂,却挣不到她内心中半点位置,这才是薛正最最悲剧的。
一句最有力度的反击,有时比十句百句强调还要让人打击沉重,薛正忽然发狂一般冲到方进石面前,挥拳在他的面上重重击了一拳,方进石双手被缚无法躲闪,吃了他这一拳,脸颊火烧一般的疼痛,只是他却是笑着看着薛正,目光中的蔑视显露无遗。
薛正看着他的笑容,气恼了一会儿,呼吸竟然慢慢平静下来,他松开了拳头,把方进石一推,再不理他走出门去,然后听到他在大门外骂道:“几块石碑刻了这么久!这么久!”跟着听到马鞭“叭叭”的打人声,跟着听到那两个凿石碑石匠的哀嚎求饶声。
他竟然要在方进石面前保持风度,却到外面找两个石匠发泄内心的扭曲愤怒。
此时赵子平坐的远了,薛正到了门外未回,石虎站在方进石身后不远的地方打了个哈欠,方进石眼见机会难得,向了石虎道:“你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钱是么?”
石虎抬起头来望了望他,方进石赶忙道:“你也知道我此次到江南来是受了郓王爷之爷来买茶,我可以调动几百万缗的钱,若你救我,我给你十万缗。”
这十万缗是个巨大的数字,石虎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的钱,包龙图执掌开封府,又是龙图阁大学士,一年也不到两万缗钱币,对于这么大笔的钱石虎难保不动心,此时此地,虽然他听命于赵子平和薛正,可是却是以他的实力最大,只要他肯反水,局势立转。
石虎的神情却是迟疑不决,既不答应也不说话,方进石听薛正似乎走回来了,急急低声说了句:“二十万缗!”石虎依然不语,只是低下头去。
薛正缓缓从外面走了进来,方进石看着他的神色,心里的凉意腾起,他嘴上虽还硬气,可是面临生死大难,总也难以英雄气概起来,也许真是薛正之前的心理暗示起了作用。
石虎等薛正走到近前,忽然道:“方才他出二十万缗买自己的命。”方进石听到他这句话,心中一下子凉了半截,薛正丝毫没有意外,转头向了石虎道:“那你想如何?”
石虎也不多话,急走到门外提了木桶绳索进来,把绳索系在木桶上丢入井中打水,然后向手下船工道:“按住他,我来灌水。”他好像生怕这薛正一个不高兴怀疑他,要亲自动手表现一番忠心,左右两名船工上前死死按住方进石,将他的脸按在旁边大石上,方进石失望至极几乎气晕。
薛正道:“且再等一等。”他走到方进石面前,凑到他脸极近的地方,用很低的声音道:“我就知道你想困兽犹斗,要垂死挣扎,我告诉你,一点用也没有。”
他临了还拍了拍方进石的脸,然后对按住他的两名船工道:“放开他。”那两人松开方进石,让他站立起来,薛正道:“我再给你一个机会,这个可是你的熟人,你若再说不动他,可是再没有机会了,你就认命吧。”
薛正回头向了门外道:“你进来吧。”
门外一人慢慢的走了进来,是一个高瘦的中年汉子,他低着头,神情极为消沉,竟然不敢抬头望这边一眼,正是魏崇。
方进石看到他,平静了一下气息,然后慢慢道:“我早已猜到是你,只是却一直想不通,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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