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分钟,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沉默的种子仿佛梗塞了两人的咽喉。韩闯就这么凝望着老人的脸,试图从中寻觅到任何蛛丝马迹,然而这注定是令他失望的,老人的脸上除了一种客道而礼貌的微笑,绝没有其他东西。
就算那凝聚着毕生荣耀的皱纹,仿佛也变得普通起来。
终于,韩闯率先开口:“老人家请我过来,不会是只想请我喝杯茶吧。”说话的时候,他紧紧盯着老人,双眼牢牢锁定他的视线。
老人笑了,干涸的嘴唇微微开启:“我是聂家的先祖。”
韩闯心中一动,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他始终是一名武者,武者的控制力绝非普通人能够比拟的。
从表面来看,他与之前没有任何改变。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老人笑道:“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不,”韩闯盯着他说,“只是我不敢相信而已。”
“你为什么不相信。”老人一直笑着,干涸的皱纹拥挤在一起,就像一刻硕大的核桃。
韩闯皱了皱眉,他觉得老人的眼神仿佛洞悉一切,至少,洞悉了他一切心灵的律动,他有些不知所措,试图躲闪这目光,可直到开口,也没成功。
“一个陌生人突然告诉我,他是我爱人的先祖,你认为我会相信吗?”韩闯平静的说。
“那这个呢?”老人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支令牌,咣当一声,扔在桌上。
韩闯定睛一看,这令牌分非铁非玉,却莹莹发光,通体呈黑色,中央写了一个烫金聂字,非现在常用的字体,而是古隶,是一种相当古老的文字,现在除了某些祭祀时,已经不常见了。
韩闯曾听聂青青说起过这面令牌,说这是他们聂家先祖的象征,不过已随着聂家先祖消失了,她还说若是有人拿着这只令牌,就算他不是聂家先祖,也和先祖有关。
想到这里,韩闯皱了皱眉,沉声道:“你哪来的这东西?”
老人笑道:“是我自己的。”
“不可能,据我所知,这令牌的拥有者已经死了。”
“我是死了。”
韩闯摇了摇头,“老人家,空口说谎话可不好,你分明还活着,怎么是死了呢?”
老人大笑起来,笑声一改之前的低缓,洪亮而清晰。“你看到我活着,我就活着吗?其实我死了,死的不能再死,你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
韩闯摇头,他不认为自己看到的是假的,拥有入微能力的他,或许看不穿某些特别的阵法,但分辨出面前一个人的真假,还是能轻易做到的。他面前这老人虽然垂垂老矣,但分明还活着,他的血管里还有血液在流动,心脏还在不停的跳跃,肺还在呼吸,甚至还在笑。
一个这样的人,又怎可能是死人呢?韩闯不相信,绝不相信。
老人像是看出韩闯心中所想,裂开嘴,轻声说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我就是聂家的先祖,也已经死了,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必须好生听着。”
老头自韩闯进来开始,第一次表现的如此认真,他的双眼一改之前的混沌,变得炯炯有神。
“你要对付心魔。”
“没有。”
“不要否认,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自己。”
我的眼神动了吗?韩闯有些不确定,虽然他能控制身体的大多数变化,但一些细微的变化仍然难以尽数掌握,就像老人所说的眼神,简单来说,是瞳孔的一种运动,并非所有人都能完美的控制,至少韩闯还做不到。
老人笑了,说:“好了年轻人不用再想了,你之前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可当我说你露出破绽的时候,你真的露出了破绽。”
韩闯暗叫一声大意,心想自己怎么能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老人根本没有看出他的破绽,但却用一句话,诱使他露出了破绽,明显的破绽。
“老人家,好手段。”韩闯恭维了一句,老人微微一笑,说道:“手段谈不上好坏,也说不说高明,只是对你有效而已。”
韩闯苦笑一声,自己露出的破绽还有什么说的?只能自己承受。
风吹过,铃声响起,那是一条挂在屋檐中的风铃,设计精巧的根本就不像一只风铃,但它会动,能发出声音,所以是一只风铃。
老人看了风铃一眼,眉头微皱,沉声道:“他来了。”
“谁?”
老人摇摇头,示意韩闯噤声,远处传来了一阵“笃、笃、笃”的声音,像是某种棍棒点地的声响,除此之外,别无异样,没有脚步,也没有呼吸,更没有熟悉人类的热量,但韩闯却看到一条人影从迷雾中走出。
那个一个头缠纱布的男人,少了一只腿,用一条金属架代替,所以走路的时候,才会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走进房间,没有理会韩闯,径直找了个空坐下。韩闯注意到,他的眼睛空洞而缺乏生气,就像一只被吸去了灵魂的躯壳。
老人低声说道:“你越界了。”
“又如何?”来人说道,声音就像两片金属片摩擦的声响,难听极了。
“还不是时候。”老人又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来人“咯咯”了两声,像是在笑,“这是迟早的事情。”
“可你依旧是早了。”老人冷笑着说,“这里不欢迎你,立刻离开。”
来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懂,只是转过头,用那双空洞的眼睛凝望着韩闯。有那么几秒钟,谁也没有说话。最终那难听的声音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你就是那个人?”
他在问谁?是问我?问我是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又是谁?韩闯满腹狐疑。
就在这时,只听老人斩钉截铁的说道:“是又如何,你怕了?”
来人空中发出“咯咯”的声响,这一次韩闯听清楚了,那是笑声,**裸的,不加掩饰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老人冷哼一声,打断他的笑声。“够了,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来人转头看了老人一眼,空洞的眼睛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笑意,“聂区,你怕了。”
聂区!
这个名字如同一声响雷,在韩闯耳畔炸开。他曾听聂青青说过,聂家的祖先就叫聂区,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但那时的人,名字都很奇怪,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真的是青青的祖先,还是他和这个神秘人一起演的一出戏?韩闯有些拿不准。
令牌是真的,他的话也可能是真的,但他的身份呢?真正的谎言并非所有都是谎言,而是十句话中,九真一假。
韩闯感觉这个老人说话就是九真一假,虽然有九句话是真的,但那一句话的假话,就足以让韩闯产生错误的判断。
老人,姑且将他叫做聂区,聂区冷冷的一笑,对来人说道:“我怕不怕你知道,几年前的时间,我从没有说过任何一个怕字,现在又怎么会怕?”
来人笑了,笑的更加猛烈,也更加难听。“你之前不怕,是因为你没有怕的理由,现在不同了。”
韩闯感觉来人看了自己一眼,冷汗顿时如小虫一般,蠕蠕而下。
聂区的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但绝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颓废。
“够了!”聂区忽然说道,“来者是客,喝茶吧。”他右手一挥,茶壶又一次腾空而已,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茶杯,稳稳的落在来人身前。茶壶倾斜,水流淙淙而下,一时间,小小的房间里茶香四溢。
可韩闯非但嗅不到茶香里的宁静,反而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威胁,自这个神秘人身上发出。
聂区冷笑一声,喝道:“有我在这里,你伤不了他的!”
这一声高喝像是一记响雷,在韩闯耳边炸开,他清醒过来,看见那来人已经趴到在了桌上,而聂区则扶着桌脚,露出一种疲惫的神色。
“你怎么了?”韩闯赶忙去扶,触手便觉出了不对劲,这聂区手臂消瘦异常,仿佛一根枯枝,他的这只手在不停的颤抖。
“没什么。”聂区让开韩闯的手,重新坐好,“现在可以说了,碍事的人已经走了。”
韩闯看了一眼来人,他趴在桌面上,并没有走。
聂区虚弱的一笑,低声道:“你可知刚才来的是谁?”
“不知。”韩闯摇头。
“是你想对付的东西。”
韩闯心中一惊,暗道:“我想对付的不是心魔吗?”思忖如此,表面却不动声色,“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聂区笑了,说道:“事到如今你还隐瞒什么,防备我吗?想必你就是北海禅院那些和尚找来压制心魔的人吧。”
“你怎么知道。”
聂区道:“当年我们说好了。”他叹了口气,眼神变得迷离而浑浊:“当年老师修筑这玲珑宝塔,就是为了镇压心魔,心魔也如他所料,得以被镇压,可其中却发现了一些变故。”
“什么变故?”韩闯盯着聂区。
“我。”聂区伸出指头,指着自己,“当年老师将心魔暂时关押在地牢里,又我负责看管,没想到我竟被他引诱了。”
“你做了什么事?”韩闯皱起眉头。
“什么也没做。”聂区回答,“但被引诱就已经够了。”他停了停,继续说道,“玲珑宝塔是老师集人道之气祭炼而成,我有幸成为了宝塔的设计者,但也正是因为我成了宝塔的设计者,所以让宝塔本身产生了一丝破绽。破绽虽然不大,但足以让心魔在千年之后脱困而出。”
“堕落?”韩闯嘴里忽然冒出了这个字眼。
聂区愣了愣,无奈的点了点头,“没错,我堕落了,虽然老师没有怪我,可我依旧难以原谅自己,是我让心魔有了脱困的机会,彼时宝塔已成,想要重新来过已不可能,所以我将自己的灵识锁在宝塔之中,以对抗心魔,可是——”
“可是你中有他,他中有你,对吗?”聂区话没说完,但韩闯已经知道其中的厉害,所谓的破绽应该是心魔在聂区的身上留下了一刻种子,这种由内的破坏是不可避免的,也难以被推迟。
聂区叹了口气说道:“老师当年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后来才收徒觉者,以备不时之需。”他望着韩闯,“现在你能到这里,想必是经过北海禅院的和尚的指点吧。”
“没错,正是经过他的指点。”韩闯道,话到此,他已对聂区深信不疑。
“刚才来的那个就是心魔?”他问。
聂区道:“没错,正是心魔,他已经感觉到了你的出现。”
韩闯又问:“那一路上那些守护者?”
“也是他的作为。”聂区苦笑一声,“我原以为自己能和他对抗,决不想只能被困守在宝山之中,我太小看他了。”
韩闯苦笑,“恕我直言,如果您都对付不了他的话,那我就一定能对付他?”
“不一定。”聂区毫不避讳,“但你却是最有可能压制他的人。”
“不明白。”
“很简单,”聂区望着韩闯,忽然笑了起来,“小兄弟,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此言一出,犹如一根利剑直刺韩闯的胸膛,他愣了愣,低声道:“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聂区笑道:“小兄弟在我面前不用遮掩,老夫所学,虽不及老师的万分之一,但若说看人,还是极准的。你这肉身是这个世界的肉身,可灵识却不是。”
韩闯张了张,想要反驳,可无从说起,只能苦笑道:“没错,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那就对了。”聂区大笑起来,“当年老师曾说,天外还有别的世界,现在看来果真不假。任何一个世界都有其特定的规则,你的灵识不是这个世界的,所以这个世界的规则奈何不了你。”
“您的意思是?”
聂区道:“我的意思是,心魔能迷惑我,能压制这宝塔里所有的妖灵和厉鬼,甚至能影响天下人的思想,但却影响不了你。”
韩闯深吸一口气,努力消化聂区的话所带来的冲击,可越是如此,越是觉得聂区的话有些不可思议。
那也正常,任何一个普通人当听说自己成为救世主时,可能都会这样想:这是真的?不可能吧,绝没有这种可能。
聂区像是看出韩闯心中所想,微笑着说道:“你不必有太大压力。”
韩闯苦笑道:“聂先生,您都这样说了,我怎么可能没有压力。”
聂区摇摇头,平静的说:“压力是源自于内心,内心平静,压力顿时消散,你可以试试。”说完,他拉住韩闯的手,渡过一缕真气。
“跟着我的指引,让真气在体内运行周天。”
韩闯闭上眼,任由聂区控制真气,在他体内游走,一个周天很快完成,韩闯吐出一口废气,睁开眼。
“有什么感觉。”聂区笑着问。
“平静。”韩闯回答,“前所未有的平静。”
聂区道:“你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所以一直对自己的身份存在排斥,从未有平静的时候;现在你应该认可自己的身份,听说过佛家修行的奥义吗?”
“听过,”韩闯说,“佛家修的是来世,讲的是十世修行,以达通天之境。”这些都是他从不可和尚那里听到的,也不知对错,但与前世的佛家教义相合,想必是对的。
聂区脸上露出一抹惊讶之情,“看来你和北海禅院的和尚交情不浅,他连这些都告诉你。”
韩闯惊讶的道:“这些东西是秘密?”
“秘密。”聂区点了点头,“这世间的门派大多敝帚自珍,有关修炼的法门自然是秘密。”
韩闯笑着将不可和尚的事情告诉聂区,聂区听了,也笑了起来,“北海禅院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奇葩,真是——他告诉你的东西,可是门派的不传之秘,算是核心弟子才有资格知道,你切记不可泄露出去,不然,北海禅院恐怕难与你干休。”
韩闯摸了摸脑袋,疑惑的道:“有这么严重?”
“当然。”聂区道,“你想,佛家修的是来世,这人过一世前尘的记忆就会被洗去,北海禅院的和尚在转世之前,会将记忆保存在舍利子上,后一世只要触到了舍利子就能找回记忆。”
“那如果没机会触到呢?”
“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缘法。”聂区道,“你若有缘,便一定会触及,若没缘也强求不了。”
停了停,他接着说道:“你能保存前世的记忆,实属是异术,我想那个北海禅院的和尚恐怕也是为了点醒你,才和你说这些吧。”
韩闯一想,也觉得有道理,直说道:“当时我还觉得奇怪,这家伙一向嬉戏,怎么那时忽然严肃起来,原来其中有这样的原因。”
聂区笑道:“正是如此。”
韩闯道:“聂先生帮我解惑,看来我要谢谢你了。”
聂区摇摇头,道:“谢字就不必说了,我也是为我自己着想。”见韩闯依旧是一脸疑惑,继续说道:“心魔虽然诱惑不了你,但以你的实力,恐怕闯不过之后的难关,所以老夫才特意在这一层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