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甲还是愣坐在船尾,想起了地下室的王老先生和杜大学生,还有那幅北宋年间的《千里江山图》。
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到底是在看画,还是已然作了画中人。
正愣怔间,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从桥上“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虹桥上一阵骚动,紧接着,就听见上面传来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救命啊!快救人啊!我的女儿掉下去了……”
桥下到处都是飘来飘去的河灯,谁也没看清楚孩子掉下来的位置。汴水水深浪急,又是在夜里,桥上桥下的人群一时间都没了主意。
“爹,我下去救人!”
彩衣脱下身上的青衫,正欲纵身跃入河中,就听见身后传来“噗通”一声。陆鼎章和彩衣转身一看,刚刚还呆呆坐在船尾的陆元甲竟然也没了踪影。
二人正焦急地向水下周遭观望,就见河水突然翻腾起来,一个长长的黑影伏在水面上快速地向前泅去,身后溅起了一条浪花翻涌的深深水线,附近摇曳的河灯纷纷被打灭,水面一下子暗了许多。
“有大鱼啊!快看!有好大的一条鱼啊!”
“大鱼是奔着孩子去了,快救人啊!”
……
虹桥上的人七嘴八舌地惊呼道。
彩衣也未看清刚刚从船边泅过去的黑影为何物,只觉得是自己从没见过的矫健迅捷。听到桥上有人喊道是大鱼,彩衣的心里也是一惊,汴水里倒是传说有食人的大鱼出没。
陆鼎章来到船尾,看着陆元甲方才坐着的地方,狠狠地跺了跺脚。没想到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才把他带回来,竟又掉进了河里。当年,自己的幼子也是在船上嬉耍,一不留神,也似这般地落水而亡。
就在此时,虹桥下的水面忽地又是一阵翻腾,只见一个红袄绿裙的小身子浮出了水面,紧接着就快速地向岸边漂浮而去。
刚刚跃入水中的陆彩衣隐约看见有一只大手托在那个小身子下面,在浪花里时隐时现。
顾不得细想,陆彩衣就也追着那团水花向岸边泅去。
彩衣从小就在汴水边上长大,水性极好。在水下,她看见有一个黑乎乎的身躯泅在前面,速度很快,自己只能跟着,却是追不上。
泅水之术自古有之,“游者以足厥(蹬),以手柿(划)。”民间说的“狗刨”,是后世的蛙泳前身,这也是千余年民间主流的泅水术。
陆元甲所使用的已经是自由泳,虽然也还是手足并用,但更讲求两臂交替划水和两腿交替打水的配合,这在后世也算是游速最快一种泅水术了。只是,自由泳在十九世纪初才被洋人所创造,陆元甲也是在德国教官的训练营中才得以学习掌握,八百年前的宋人自然是无从体会的了。
到了岸边,陆彩衣忙从水下探出头,大口喘着气,一眼便看见孩子仰躺在岸边,湿漉漉的陆元甲正在用一双大手在孩子的胸前用力地按压。
陆彩衣忙跳上岸,顾不得周身上下水流如注,冲着陆元甲喝道:“陆元甲,住手!你在干什么?!”
陆元甲毫不理会陆彩衣的呼喝,仍是专心致志地按压孩子的胸膛。
宋时救治溺水者多是以泥土覆身,只露口和眼,让水气翕入泥中,人也许会慢慢苏醒。陆彩衣方才还正打算喊人尽快弄些泥土来,却见陆元甲正在用一种从未见过的方法在救助那孩子,一时也没了方寸,不知是在一旁静候,还是阻止陆元甲。
与方才的泅水一样,陆元甲当下所运用的心肺复苏之术也是新学的本领。虽然,他也知道宋时自然也会有相应的救治之法,只是事发紧急,不得耽搁,便只好硬着头皮上阵了。
孩子迟迟没有声息,陆元甲不免有些紧张,额头青筋暴起,汗水淋漓。
看着陆元甲全神贯注的样子,陆彩衣原本有些焦灼的心情却安定了下来。甩了甩衣衫和发辫上的水,悄悄地向上扯了扯湿漉漉的胸衣,双臂掩在胸前,安安静静地站在陆元甲身边。
桥上的人纷纷下了桥,朝着岸边涌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披头散发的妇人,应该就是落水孩子的娘亲了。
越聚越多的众人也都鸦雀无声地盯着孩子在陆元甲手掌下一起一伏的胸膛。
又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孩子猛然一声干呕,水便从口鼻处咕咕地涌了出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随着孩子的咳嗽声,陆元甲紧绷的身子也是猛然一松,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那个妇人冲过来,一头扑在孩子身上,将孩子抱在怀里嚎啕大哭,孩子先是一脸茫然,紧接着也随着自己的娘亲嘤嘤地哭了起来。
哭了半晌,妇人方才猛地醒悟过来,把孩子放在一旁,倒身便拜。
“恩公!小女子给恩公磕头了……”
周遭围观的众人也如释重负般地长吁了一口气,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两个油嘴滑舌的汉子还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嘴来,引得周遭众人一阵哄笑。
“还以为是一条大鱼咧,没想到泅水的功夫竟是如此了得!”一个汉子道。
“真是瞎了你这厮的狗眼,哪里会有如此大条的鱼,若是有的话,那也是河神派来救人的仙客……”另一个汉子回道。
“那你倒是说说这位壮士到底是鱼还是仙客,抑或是与你我一般的人呢?”汉子又争辩道。
“怕是仙客吧?!你看他在那小娘子身上鼓弄了几遭,便救活了性命,岂是你我能为之的?”
……
河边上,陆鼎章默默地伫立在船头,望着岸上被众人夸耀得有些手足无措的陆元甲,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油然而生。
陆元甲被救于前,又救人于后,冥冥中,上天似乎正在安排一段机缘。
破涕为笑的母女在众人簇拥下又上攀上了虹桥,向着陆元甲乘坐的小舟一直挥着手,久久才慢慢散去。
小舟过了虹桥,一路继续向西行去。
只是,陆家父女并未留意,此时,陆元甲手边多了一件东西。刚刚在水下,他救起那个孩子的地方,竟然捡到了自己的工兵铲。
古怪的事情接踵而至,陆元甲身心俱疲,实在是无暇去细想其中的原委。
人遭逆变,安然若素,静待玄机自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彩衣周身湿透,衣衫把身体包裹得曲线玲珑,不免有些羞怯,悄然躲在了陆鼎章的身后。
“元甲,穿上吧,免得着凉。”陆鼎章脱下长衫,递给了陆元甲。
陆元甲心里一热,以前父亲也总这么称呼自己。
“还是给这位姑娘穿上吧,我没事的。”陆元甲客气道。
听了陆元甲的话,彩衣更是羞得低下了头。
“老朽方才一直顾着询问你了,还未自我介绍,老朽姓陆,陆鼎章,你说的那位姑娘便是老朽的女儿,叫陆彩衣。”陆鼎章笑着说道。
“陆前辈,陆姑娘,多谢二位救命之恩,方才我有些……”陆元甲拱手说道。
陆鼎章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人逢变故有些恍惚也属正常,只是难为你还能仗义出手救人。”
“我也是看陆姑娘要下水,这才……陆姑娘当真可称得上巾帼英雄,元甲和陆姑娘相比真是不值一提。”陆元甲自谦道。
“陆大哥,你这话本姑娘可就有些不爱听了,下水救人难道还要分个男女不成么?”陆彩衣斜睨了一眼陆元甲,嗔怪道。
陆元甲尴尬一笑,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陆鼎章笑着摇摇头,没有理会陆彩衣,而是问道:“元甲,以前到过东京么?”
他对这个青年越来越有兴趣,身手不错,为人仗义,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神秘。
东京?鬼子的老巢??日本的首都???自己怎么会去那里?!
要去的话也是抗日战争胜利了,或者国军大举反攻占领了日本。
陆元甲脑中电光火石般地思索着答案。
一阵凉风袭来,吹透了身上浸水的袍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一霎那,也清醒了许多。陆鼎章问的是汴梁,东京汴梁,现在可是在大宋朝!
“哦,是头一次到,第一次来……”陆元甲慌忙支吾道。
陆鼎章哑然失笑,这个年轻人懵懵懂懂的,肯定还有些不为所知的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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