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书坊的后门,便入了一座宅子。
宅子虽不算大,一道一门,一屋一舍,都看得出颇费匠心,既精致讲究却也不显奢华。
陆元甲随着沈荣来在一处书斋门前,门楣的匾额上书写着“梦溪园”三个苍劲的大字。
“祖上晚年归隐润州,所居之所便作‘梦溪园’。此处为移花接木之所,权且寄托缅怀之思罢了。”沈荣抬头望着匾额,脸有悲戚地说道。
陆元甲对于沈括并不了解,只是听方才那位大少爷说曾出任龙图阁大学士,这应该是很大的官了,广被后世传颂的包青天就也被称作包龙图。
“既为沈龙图后人,沈掌柜缘何不入仕途,反倒是在此与墨香为伴?”陆元甲问道。
沈荣微微一笑,却不回答,轻轻推开书斋的门,请陆元甲一道走了进去。
正对着书斋门,挂着一张画像,上面一位周身官服的老人正不苟言笑地看着书斋里的陆元甲。
沈荣走到画像下的条案前,焚了三炷香,颔首静思。少顷,对陆元甲道:“这便是在下祖上的画像。”
陆元甲冲着画像躬身施礼,恭恭敬敬地道:“晚辈陆元甲拜见沈公。”
“祖上在仁宗朝便取了功名,在神宗朝曾官居三司使,掌控朝廷财政之权,是有‘计相’之尊。其后,出任延州,兼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为朝廷戍卫西北,抵御党项,因军功擢升为龙图阁大学士,是年,祖上已愈五旬。元丰五年,因主将无谋,西军在永乐城大败,折兵将万余,祖上身为副将亦被朝廷严责,贬职安置随州。元丰八年,逢哲宗朝大赦,祖上才得以回归江南。从此,便倦于仕途,专心于学问,历经数载,方成此《梦溪笔谈》。”
香氛缭绕之中,陆元甲听着沈荣娓娓道来,顿觉手里的书沉重起来。
万万没想到著书的沈公也曾征战西北,因功而荣,因败而辱。想来沈公也必有宠辱不惊的心性,才能久历宦海风波之后,还能平心静气地写成如此厚实的著作。
“以诗书传世可万代,以刀剑传世必杀身。在下开此书坊求的便是个太平安生。陆大人,如此可算答复方才的问话?”沈荣说道。
“陆某已知沈掌柜的心志。方才问得唐突,沈掌柜莫怪才是。”陆元甲答道。
沈荣笑着摆了摆手,引着陆元甲落座,又招呼伙计过来献茶。
“陆大人与方才那几人可熟识?”沈荣慢慢呷了口茶,问道。
“其中一人倒是见过,其余则不识。”陆元甲据实答道。
“哦,陆大人不认得那位年轻公子么?”沈荣又问道。
陆元甲摇摇头。
“他便是当今的东宫太子殿下。”沈荣轻声道。
陆元甲含着的一口热茶差点喷出来,自己方才是在花钱给太子买书,这真是有些过于荒诞了。
沈荣见陆元甲一脸的错愕,就又微笑道:“太子也是随了官家,喜欢乔装出来厮混,不过太子性情上好,多流连在书坊古玩铺一类的所在,不似官家……”
刚说了一半,沈荣却打住了话头,苦笑着摇了摇头。
“陆大人与吴公公曾见过?”沈荣又问道。
陆元甲隐约觉察到沈荣是对刚才那几个人更感兴趣,而不是自己,心中便没来由地升起一丝警觉。这种警觉还是他来到宋朝以后第一次出现,是一种有些久违了的职业感觉。
“沈掌柜也识得吴公公么?”陆元甲有些漫不经心地反问道。
沈荣似乎没料到陆元甲会突然发问,一时竟不知如何答复。
奉茶的伙计却是机灵得紧,插话道:“掌柜的,吴公公是来买过书的……”
“哦,是了,是了,吴公公偶尔过来走动,便相识了。”沈荣镇定自若地说道,方才那一丝的慌乱转瞬便已是无影无踪。
陆元甲斜睨了一眼一直没太在意的小伙计,却见他眉眼间灵气闪现,太阳穴也高高鼓起。以陆元甲的经验判断,小伙计必是有些功夫在身。
看到陆元甲射过来的眼神,小伙计忙藏起了头。
“陆某与沈掌柜差不多,与吴公公也是偶遇一次而已。”陆元甲附和道。
沈荣眉毛一扬,拱手道:“那还真是巧得紧。今日陆大人初次登门,便让小店有如此非常之际遇,看来小店与陆大人必是有缘。以后陆大人若是闲在了,还望多过来走动走动才是。”
陆元甲一笑,豁然道:“那是自然。方才与太子殿下是以书会友,与沈掌柜何尝不是啊?”
“陆大人所言甚是。如来日陆大人当真与太子殿下呼朋论友了,可莫要忘了在下这个居中之人才是啊!”沈荣笑着说道。
秋日午后的汴梁城宁静而耀眼,正午的喧嚣终于销声匿迹,街道上行走的人群都是一脸的闲适安详。载着沉甸甸的米袋子和酒缸的手推车穿梭而过,轮子结结实实地压过石板路,声音却轻飘飘的。
掩映在大相国寺两座钟楼之间的层层林木已是半染金黄,像一道黄绿杂陈的的丝带,沿着宽宽的御街一路悄无声息地铺陈开去,直到被高耸的宣德门前的宫墙拦下,瞬间变成绛红,又沿着宫墙向左右席卷而去,将皇城团团包围起来。
陆元甲一个人坐在御街旁的石墩上,任由秋日的阳光在身上流淌,痴痴地看着街道上的光影变幻,还有光影之中行走的人与车马。他就像是个世外的旁观者,能洞悉这里此刻的一切,也知道这里一切的下一刻。
忽然有一群人从宣德门里奔了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上都背着各式的包裹。一个青衣短发的少女跑在前面,似乎呼喊着什么,可是陆元甲却听不到。
太阳隐去,街上的光影瞬间暗淡下来,耀眼的色彩不见了,天地一片灰黑。
方才还觉得一切尽在把握,此刻却开始心慌气短,想站起来,却感到胸口一阵憋闷和刺痛。
“公子,公子……天凉了,莫要在此瞌睡了,当心身子骨……”
带着浓重的口音的声音逐渐清晰,陆元甲身子便猛然一震。睁眼向左右看了看,一切如是,眼前却多了一位束发盘髻细眉凤目的老者,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不知何故,自己的前胸却正抵在石墩旁的拴马桩上,隐隐传来一阵刺痛,陆元甲连忙站了起来。
“多谢老丈!晚辈本打算在这里歇歇脚,不想竟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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