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渐深了,一场秋雨毫无预兆地到来,天气愈发冷了。
连着几日萧玚都没再来杜衡殿,杜昭容担忧之下夜夜失眠,加上这天气骤凉,竟染上了风寒。
给杜昭容诊病的太医换了人,从前一直是陈太医负责给杜昭容请脉,这次不知怎的换成了魏太医。
魏太医诊了病,开了方子,随手指了霍清然随他去太医署拿药。
太医署霍清然倒是没来过。
魏太医领着她进了一间屋子道:“你且先在此处等候,我抓好药会给你送来。”
“有劳魏太医。”
语罢,魏太医转身出了屋子,霍清然环顾一周,正想找个地方坐下,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门口。
魏太医竟这般快?霍清然诧异地望过去,神色顿时一凝——萧玴。
萧玴跨步进来,而后将门合拢。
霍清然反应过来,怪不得陈太医换成了魏太医,原来是有人从中斡旋。
“清然。”似乎是近乡情更怯,面对霍清然,萧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晋王殿下找我何事?”霍清然面上一派清朗,仿佛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宫女。
一声晋王殿下让萧玴呼吸一滞,那么冷漠疏离的称呼。
“清然,今日我找你来,只是想将那日未说完的话都告诉你,至于最后你信或不信,我都无怨言。”萧玴缓步走近。
霍清然冷漠一笑:“我不记得我和晋王殿下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萧玴驻足,抬手将一把剑递到霍清然面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霍清然脸上的冷笑瞬间冻结,她看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剑,剑鞘的花纹已经腐蚀得完全看不出原貌,但她却一眼认出这把剑——它曾助她杀伐四方,直取敌寇之首,她曾带它驰骋疆场,立下赫赫战功——寒鸣剑,曾经属于霍小将军的贴身宝剑。
从她拿到它的那一刻起便从不离身,直到四年前栖山峡谷之围,剑鞘掉落在峡谷内,剑身随她坠落泗水,从此无踪。
然而此刻,它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霍清然接过剑,拔出,摩擦的声音嘶哑难听——不再如当年,利剑出鞘,威震三军——这是她的剑。
剑身比剑鞘腐蚀得更加厉害,她忍不住轻抚她曾经最亲密的战友,仿佛拂过她自己锈迹斑斑的灵魂。
剑鞘在栖山峡谷,那里有上万的尸体,数万柄残剑,血与火的侵蚀,如何才能找到这小小一把剑鞘?
剑身沉落泗水,激流涌动,不知被冲向何方,或许坠落深潭,又如何找寻?
原来,他真的在找她,甚至不放过每一寸土壤。
霍清然抬头望向萧玴。
“什么时候找到的?”
“剑鞘是那年冬天找到的,剑身前年才找回,本想找工匠修复,但找了好多人都说锈得太厉害了,已经无法复原了。”
“再怎么修复,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心已经千疮百孔,如何修补?家已经零落成泥,如何复原?
“清然……”萧玴觉得有些难受,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这些年,他埋葬了自己所有的感情——他以为不需要感情,他只需要隐忍、筹谋、争权夺利,如暗中窥伺的毒蛇,只等出洞的一日,飞身化龙。
他背负了太多仇恨,他以为他已经麻木——直到他看到霍清然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并不是。
“我一直,都在找你。”萧玴道。
霍清然还剑入鞘,眸中露出尖锐的讽刺:“那又如何,晋王殿下不是依旧锦衣玉食,在仇人手底下苟且偷生吗!”
“清然,”萧玴走近,语气沉痛道:“萧玚母子将我母妃折磨致死,灭我外公满门,屠尽跟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五千近卫,我何尝不跟你一样痛,一样恨!”
“既然你这么恨他,为什么不杀了他,反而还好好做你的晋王,踩着无数人的鲜血和尸体,锦衣华服,富贵盈天!”
“不!清然,”萧玴双手按上霍清然肩膀,面容平静却狠绝地道:“我不光要杀了他,我还要毁了他,他不就是想要这江山吗,我就让他眼睁睁看这江山旁落,让他受万民所指,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霍清然一怔,伸手推开萧玴,冷笑道:“说什么要毁了他,你若跟他没有勾结,为何萧玚偏偏不杀你?”
“那是因为我手里有父皇传位给皇兄的圣旨,萧玚怕圣旨流传出去,所以才一直不敢杀我。”
“传位圣旨?”霍清然皱眉。
“没错,当年父皇重病垂危时我母妃陪侍在侧,但是萧玚带兵逼供,父皇身边的人都被萧玚控制,父皇便把交由母妃保管,也因此,萧玚母子为逼问圣旨下落,将我母妃折磨致死。”萧玴深潭一般的双目中痛与恨交织。
“那这圣旨又如何到了你手里,难不成是端妃娘娘自己跑来给你的?”霍清然仍是不信。
“当年母妃将圣旨藏在殿里的蒲团之下,德妃派人去搜殿,只不过德妃身边有一个宫女曾受母妃一恩,母妃向她求助,她便偷偷将圣旨藏了起来,后来德妃怕有遗漏再次派人搜殿,那宫女又借机将圣旨和一封说明事情始末的信一起放回了蒲团里,并找机会告诉了我,我才得到圣旨。”
霍清然默然片刻,复而问道:“那圣旨现在何处?”
萧玴道:“我自然不能带在身上,也不在宫里,我将它放在一个极安全的所在,只是现在暂时无法给你看。”
霍清然道:“晋王殿下,无凭无据的,就凭你一人之言,叫我如何能信你?”
“清然,我已暗中筹谋四年,现如今只差一点我就可以覆灭萧玚的天下,如今无论你信我与否,你都得停下你现在的所有行动。”萧玴神色严肃。
“我自有我的方式复仇,与你何干!”霍清然转身欲走。
萧玴一把拉住霍清然的手,道:“我听说,杜昭容凭借一碗定神汤重新获得萧玚的宠爱,那碗定神汤是不是你熬的?”
霍清然回头,冷冷道:“放手!”
萧玴似没听见她的话,继续说道:“你在汤里加了什么?神仙草,嗯?”
霍清然一惊,时隔四年,他还是那么了解她。
神仙草不过是路边一种不起眼的野草,然而它的根却有大用,打仗时,如果兵困马乏,只需挖些神仙草,熬出汤汁来,给人和马按量服下,哪怕粮草断绝,急行军数日,也可消解一切人马的疲惫,打起仗来更是狠勇,不死不休,然而这种东西对身体的伤害非常大,药效过后,身强力壮的也会连老弱妇孺都打不过,而身体稍弱的,则很有可能精力衰竭而死,因此神仙草极少有人使用,除非生死存亡关头。但若是剂量用得极小,它就是一种慢性毒药,它会让人的精神日日饱满,连用三四月,浑身血气翻腾,心境稍有起伏就极可能浑身血管爆裂而亡。
霍清然猛地一挣,一掌拍出,萧玴侧头退步,拿住霍清然手腕,收手!
二人距离再度拉近!
“你必须马上停下,你这样是杀不了他的,现在时日尚短,无人发现异常,再过一段时间太医就会诊出有异,难道太医会不知道神仙草?你只会把自己赔进去。”萧玴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霍清然。
霍清然手肘撞击过去,萧玴却不躲,生生受了她这一击,依然紧紧箍着她。
“那又如何?难道要我像你这般苟且偷生,置血海深仇于不顾吗?”
“你若死了,你的仇如何能报?清然,你先收手,很快我就可以带你出宫,我们一起,毁了他的江山,手刃萧玚,让他尝尝百倍千倍的痛苦。”
霍清然一掌推出,将两人距离拉开,平静地看着萧玴道:“好,想让我收手可以,除非你能让我信你。”
“你要如何才能信我?”
“帮我杀一个人。”
“谁?”
“萧玚的亲信,神威营大统领,范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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