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几句话落下,气氛变得比刚才更显沉重。青涔涔的石壁上,橘黄色的火光微微跳动,我索性闭眼坐在草垫上不再言语。
过了许久身上突然传来了暖意,睁眼看到一双狭长的眼离我只有几厘之近,瞳仁墨黑如玉,如冰般清冷,直挺的鼻梁近在咫尺。此刻面色沉静,刚才的锐利之色都已褪去。正屈下身将原本覆在自己身上的披风替我披上。只见他贴近我,散发出好闻的熏香味,认真系着前襟金粉色的长带,低垂的眼睫,眸中似有叹息道:“我竟是不曾想过你是出家之人,无心?这名号倒也是有趣,人若是无心,不失也算一件幸事。”
长带系完,他起身朝牢门处走去,似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盯着我瞧了一会,才说:“你若没有地方可以去,也可来寻我。我能给你的,只要你想得到的,皆可得到。”
抬起眼帘侧头看向那置身在不远处的人,又别过眼,躲避他的目光轻声道:“你不必为那夜的事来道谢,无论被关在地窖的是什么人,我都会去救的。”
“谁告诉你我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他打断我,声音淡淡的透着些许笃定,勾唇轻轻笑道“我是为了让你留在身旁。”
言毕,我张口结舌睁大了眼看着那人,沉默半响,开口道:“不想你竟有这等癖好。”
原本素白的面容顿时黑了几分,冷瞥了我一眼,低声轻言道:“休得胡说!”遂径直匆匆离去。
牢房重新关上,手脚上的锁扣被卸下。明日便能出了这地方吗,我看了看包在我身上青色披风,自言自语说着:“只怕不用等到明日。”
夜渐渐深了,只听的到囚犯断断续续的痛苦哽噎和牢中的守卫打着哈欠巡逻的步履声,很快连仅有的脚步声也一并消失。
我端坐在牢中,耐心等待着那个逐步朝我逼近的人。细细簌簌的声响过后,一个全身黑衣打扮蒙着面的身影轻松打开牢门。他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没有其他人发现这里的异常,才转身手里拿着长串的钥匙冲我比划着很是得意。
来人剑眉星目始终带着笑意,正是曾与我在同一门下习得剑术的落尘。
“无心大师,好久不见。”落尘进了牢房蹲在我面前眼睛一弯,笑眯眯的说道。又皱了皱眉,“你一向谨慎,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一言难尽,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视线在他脸上停了一下,低说道。快速解开身上的披风扔在一旁,指尖触向腰间,落了个空才想起随身的剑已经被夺去。
“也好,我们尽快离开。”
落尘点点头,率先走到前面打探,确认无误后素手一挥,我也紧跟其后。只见他熟门熟路的轻松在这牢房里穿行,一路上所见到过的牢中看守均白眼一翻倒在地上,脖子上有清晰的割痕,鲜红的血流了一地甚为刺眼。
看了看走在前面的人,很显然这些都是他的作为,可是始作俑者却丝毫为所动,但凡见有人尚余一口气,毫不犹豫的上前掏出袖中的短匕,出手如电,利落的补上一刀。那守卫闷哼一声血光随之溅出,我忍不住撇过脸,他见状眼睛带着笑意嘴里轻声喃喃念着:“阿弥陀佛。”
“你不必如此赶尽杀绝。”看着地上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终于闭眼不再动弹,我说道。
“若不如此,可能躺在这里的便是你我了,你应该比我更明白。”他依旧满眼笑容,话语里却带着锋芒透出些许寒意。说完不再看我,迈开步子快速朝前方的监牢大门走去。
行至牢门前,不出所料,就连门前的守卫也分别被封喉杀尽。
所幸监牢本就建在山野郊外,出了牢门不过半柱香时间,再回头看去早已背后一空无任何牢房的影子。一直走在前面的落尘终于嘘出一口气,扯下遮住半张脸的面罩,一张咧嘴笑的十分灿烂的脸出现在眼前,眼中洋溢着难以言说的神采。
“我备的马就在前面不远处,今夜恐是要驰马回程了。”
“那夜的客栈大火,是他吩咐人所为吗?”我未理会他的话语,定定看着前方问出心底的怀疑。
落尘怔忡半天,收起笑容带着少见的严肃,眉宇间闪过一抹复杂神色,颇为无奈的说:“你自是知道他做事从不会留任何隐患,无心,你本不该心中仍存有善意。”
闻言,眼眸沉沉,嘴角不自觉浮出了极轻极淡自嘲的微笑。大步走向不远处,果真看到两匹枣红色的马被栓在树旁自顾吃草。解开其中一匹马脖子上的缰绳,踩着马蹄铁纵身一跃跳上马背,自上而下望着紧跟过来的人。高声说道:“多谢落尘师兄的忠告,无心谨记。”
说完双脚一蹬,马受惊飞快的奔驰起来,马蹄踏在地上扬起尘土,阵阵风声呼啸着刮过脸庞。身后很快也传来打马奔跑的声音,那声音迅速追上我,与我并驾着马而行。落尘嘴里一边驱赶着马,一边大声说:“无心,此次带你回门中,是有要事与你商议。”
手里的马缰紧紧勒住,让马猛地停下。落尘也忙牵制着马头回转过来,在夜色下周身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可又是刺杀谁?”我看着他平静的问。
“此次有所不同,你回了门中,咳咳,自会知道。”喘着气,落尘答道。
一路南下,次日清早天空尚未开始见白,我与落尘身上挂着露水马不停蹄赶到青俞门宅前。宅子建在离闹市很远的清冷长街上,门前牌匾也十分破旧简陋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垢,连着房檐顶上的照明灯笼也黯淡失了原色,忽明忽暗的只照亮着一小片地方。若不是门外有人把守,整个宅子在外人看来像是荒废了许久。
下了马,看门的两个小厮忙走过来,单膝一叩:“见过落尘公子。”落尘摆摆手,两个小厮才分别牵了马朝偏门去了。
不多时,正门被缓缓自内而开,只见一身材微胖鬓角发白的老汉走了出来,见了落尘微微屈身俯首,带领我们朝内宅走去。
“门主今日可在?”
“回落尘公子,昨日门主歇在府上的院内,眼下不在门中。”老妪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恭恭敬敬的回道。
“好我明白了,你一会安排人整理出西边的屋子,我这位远客需要歇息。”说完,落尘冲我眉头轻柔的舒展开。
“公子放心,早已准备好,”回了落尘,一张发福的脸上挤出笑容,举止间礼数周到。
穿过一条长廊,一路红桥绿板,眼前的视野变得豁然开朗,与刚才见到的破落景色有着天壤之别。清晨的薄雾下,云廊低回,亭台殿阁围绕着古柏藤萝。虽视觉所见范围不是很广,行走在石板路上,也可见院内全是及其雅致的房屋门庭,极其考究的种着各类树木繁花似锦,隐约可见池边搭建在水面上的亭子,与之混天然而成一色。
看着眼前熟悉的环境,心中浮起五味杂陈。
落尘说有要事相商,可是如今到了门中,却始终未曾提及半个字。他带着我走进西边的院内,确认都已经准备妥当,让我好生休息,又嘱咐了院内各侍女小厮几句,便匆忙离去。我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心中堆积的疑惑终究还是未说的出口。
一个穿绿衣的侍婢见我站在厢房门外动也不动,走上前施了一礼说道:“公子若是有什么事,吩咐我们便可。”
我回过神来,笑了笑,说:“不必,这里我很熟悉,你们都各自散去吧。”
说完,不理会院内一干人微微带着讶然不解的表情,转身走进屋内将门关上。褪去了身上带着潮湿的外衣,赶了一天的路才觉全身骨头松散分外的疲倦,合上被褥很快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后,窗外的天空已经是晚霞遍布,因得厢房坐落在西方,落日的余晖透进屋内,暗红的光线下能看见点点尘灰飘荡在空气里。起身披过挂在床头的外衣,推开门便看到屋外几株花树在这抹斜晖的照映下,殷红如血,花香四溢,花枝稠密的交织重叠在一起。
初秋的凉意包裹着空气,不似前几日那样还有些许闷热的气息。
听见一阵裙裾沙沙作响,先前着绿衫的婢女领着几个端着银盆的人不疾不徐走来,一众人都沁在霞光中,周身如镀金边。我这才看仔细她的模样,额头上有一点眉间痣,眉目婉约,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
“想着公子应该醒来,便叫人端了热水过来服侍公子梳洗。”欠了欠身,又听她道。
“我睡了多久?”我退身移步,侍婢们端着银盆走进房内。
“现刚过申时。”绿衣女子含笑答,目光一转,再度开口,“公子睡的沉,落尘公子吩咐下人不得打扰。”
手里的动作微微一滞,我取过白布巾擦拭干净手上的水,随口问她:“他何时来过?”
“不过一个时辰前。”眼前的人低了头思索着慢慢答道。
话语刚落,便看到落尘换了装束,迎着落日霞光长袖飘飘的大步走进院内。待婢子们纷纷散去后,他才走到我跟前。因背对着光线,脸藏在阴影中黯淡一片,剑眉轻扬:“门主在前堂等候,你随我去罢。”
该来的还是会来,我看着落尘,默默片刻,随即勾唇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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