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顔守谦闻言哈哈大笑,笑声响彻云霄:“老夫一生惩恶除奸,杀的全是祸国殃民之辈,岂惧尔等鼠辈寻仇?你有何能,敢出此大言?”
他见驯鹰少年穿着一身金人装束,还道他是哪个金国恶匪的儿子。他对这类渣滓向来是极端鄙视,故而出言揶揄,嘴上毫不留情。
岳冲哪知此中备细?他只道完颜守谦是在侮辱自己的父亲,那无边怒气,从脚底冲上头顶,直贯霄汉!
他奋力扯去毡帽,露出满头白发,被山风吹的散乱飘动。
他的双眼,呈现出一片血红之色。
当一个人的怒气燃烧至鼎盛的地步,他绝对不会大吼大叫,那是一种可怕的沉默。
他冷笑着撕去了包着蛇矛的破布,发出一阵令人窒息的冷笑:“老贼,你奔波这么多天,体力不支,我以逸待劳,加上我手里这杆枪和肩上这只鹰,杀你绰绰有余!”
“岳飞的蛇矛!”
当完颜守谦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的矛尖已经以闪电般的速度刺到了他的心口,一股凌厉的劲风贯下,欲一举捅穿他的心脏!
一出手便是杀招!
完颜守谦急速侧转身子,横握长枪,平挡沥泉蛇矛,止住攻势,避过了致命一击,从容道:“原来是岳飞的人!”
岳冲一字一顿,持矛指着完颜守谦道:“狗贼猜的不错,让你死个明白,小爷正是岳飞的儿子,这便送你下十八层地狱!金兀术让秦桧害死我爹,小爷奈何不了金兀术,索性拿你撒气。待小爷杀你之后,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说罢,岳冲将那蛇矛缀起,顺势一转,斜刺完颜守谦肋下,那海东青张开利爪,亦飞过来助战。海东青这种鸟真是聪明极了,它飞到到完颜守谦身后,攻击他的后方,让他腹背受敌,难以支应。
它的脚被岳冲用长绳系住,反正想跑也跑不了,现在被敌人攻击,岂有不与主人共同反击之理?
完颜守谦既要闪避来自后方的攻击,还要施展全身解数斗战沥泉蛇矛,缠斗了十余合,他揪准时机,左手架住蛇矛,右手反手活捉海东青,牢牢卡住它的脖子,随后借势翻身腾跃,一脚将少年踢翻在地。
少年刚一倒地,完颜守谦心下大叫:“不好!中计了!”
原来岳冲见他武艺奇高,自己岳家枪的火候并未到家,尚不能快速杀死他,于是故意硬生生受他一脚,借他贯力向前,踢倒自己,身子前倾,无暇后顾之际,在倒地之时迅速变招,蛇矛往地上一拍,借撞力逆击!
这招乃是杨再兴的绝招:龙转身!
这招取出其不意之计,攻敌防不胜防之处!
自杨再兴出道以来,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躲过此招!
“嗤!”
完颜守谦的右腿被沥泉蛇矛从后面硬生生贯穿!
扎了了通透!
完颜守谦猝不及防,重重摔倒在地。
岳冲拨出沥泉蛇矛,狞笑道:“老贼,上次从我爹眼皮底下逃跑了,这次还能逃掉吗?”
“拿命来!”岳冲大喝一声,手起一矛,再取心窝!
完颜守谦立即来了个就地十八滚,拉开和敌人的距离,然后持枪再攻。海东青刚被完颜守谦抓住,并不肯听命于他,反而不停的寻机啄它。
完颜守谦前后受敌,恼恨不己,轻出一掌,待他打昏它,却又不敢。岳冲的蛇矛一招狠过一招,完颜守谦心下一横,长叹一声,反手拍击海东青的头部,将它击晕。
说时迟,那时快,岳冲闪躲挪移,片刻之间嗖嗖嗖使出了二十七招快枪,招招致命。
完颜守谦情知不敌,生死攸关之紧要关头,竟然不再躲避刺向左臂的那最后一枪,任他扎刺,待左臂扎个透心凉之后,他强忍剧痛,以枪尖扫中了岳冲的右肋。
这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岳冲本以为他会一味躲避,根本就没料到他会存了鱼死网破的决心。右肋中招后,“卡嚓”一声,右腿又中一枪。
他急忙撤下蛇矛的攻势,护住周身。
天空纷纷扬扬下起大雪,雪花飘舞,二人的热血刚染红雪地,旋即便被覆盖。
二人不死不休,似两头发了疯的野兽,苦斗七十余合,一直打到望山亭。
打到体力竭尽的地步,岳冲与完颜守谦各自使出最后的力气奋力出枪,均想要致对方于死地,谁知二人却又同时避开,各自的矛尖刚猛余劲不竭,同时刺断了两根亭柱。
“轰!”
偌大的一座亭子失去支撑,立时倒下,二人相斗这么久,此时已经用尽全力,已经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双双被亭木压住身子,全都动弹不得。
“老天爷,你不肯成全我,却让我和这老贼死在一块!也罢,到了阴间,继续斗吧!”
岳冲声嘶力竭的喊了起来。
完颜守谦却很平静。他看了岳冲一会,笑了:“你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你们宋人不是说人死仇灭吗?小伙子,要我说呀,到了阴间咱俩就别再斗了,做个忘年交,没事还可以喝几杯。”
岳冲不屑道:“呸!你这狗贼少在这放狗屁!我这一生都与你势不两立!活着要杀你,死了也要杀你!狗贼行刺我爹,我永远饶不了你!”
完颜守谦沉默不语,盯着他的满头白发,良久,才充满感伤的说:“你当真以为是我想杀岳飞邀功?我在朝廷之中屡受排挤,还被剥夺了所有官职,你以为我能见得着皇帝吗?那是皇上和完颜希尹、完颜兀术的主意!”
岳冲想起完颜雪的话,问道:“听人说,天满教教义极是高尚,讲的全是些慈悲,仁义的东西,那你为什么要去刺杀我爹?”
完颜守谦冷笑道:“你真是个孩子啊!哪能体会到朝廷这潭水有多深?老夫不才,在耶律元宜没来投奔之前,老夫忝居大金国第一高手已经数年,权臣完颜希尹故意让皇帝指令老夫行刺岳飞,就是为了拿老夫做挡箭牌,好让中原人士仇恨老夫,仇恨天满教啊!因为朝廷利用完了天满教,早就想下手将我们除去!”
岳冲艰难的挣扎了一下身子,仍是动弹不得,索性放弃。他疑惑道:“天满教不是大金国的国教吗?你们既为大金国立功,皇帝却又为何要害你们?”
完颜守谦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这地方不知猴年马月才见人影,咱俩不冻死也得饿死,反正咱俩也是要死的人了。和你说了也无妨。”
完颜守谦顿了一下,说道:“女真族久受契丹贵族欺压,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我们全靠天满教的高尚教义,才团结到一起,反抗契丹暴政!可是当完颜希尹协助太祖皇帝灭掉大辽后,天满教那些不许发动战争,不许侵略外族的崇高教义已经不符合大金国的利益了!因为教派之争,废教派和护教派大打出手,女真贵族内部已经数次发生流血冲突!对完颜希尹这种人来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铲除天满教!何况我们这些护教者在执行任务中掌握了他们许多见不得人的机密,所以他们更不会允许我们活着!但完颜亶又不会亲自下令杀了我们,他那么聪明,不想给自己落下杀害功臣的恶名。最好是借你们中原人之手将我们全杀光,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皇帝故意把教中那些人渣借战功提到高位,然后派到大宋行恶,最后果然全被端了!完颜希尹又借行刺失败,将我这个坚决拥护教义的眼中钉废掉,顺势接管了天满教!自古以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一招可比你们大宋冤杀岳飞高明十万倍啊!”他一口气说完这么多后,怅然若失的看着远方,心中一阵凄凉。“呵呵,他完颜希尹明明想迫害我,却非要诬蔑我故意放弃刺杀,你当那岳飞是什么人?岂会没有防备?”
“依你这么说,我义父之死,主要责任不在你们大金?”岳冲转头看了下完颜守谦,想到他现在的身份和处境,说话的语气已经没有了刚才那么激烈的火药味。
“孩子!你以为岳飞之死,罪在我大金?实话告诉你吧,岳飞之所以必死,是因为他功高盖主!他一心想救回被掳的徽钦二帝!你想想,如果岳飞当真救回这两位皇帝,那赵构还能坐稳他的皇帝宝座吗?所以他迫切希望徽钦二帝死在大金!而岳飞只懂得精忠报国,没思虑这么多,但这可是犯了你们皇帝的大忌啊。所以,大宋皇帝在岳飞还差一步就大功告成的情况下,连发十二道金牌逼他班师也就不难理解了!大金朝廷要求杀了岳飞才肯议和的时候,你们的皇帝只怕高兴死了!这样一来,对外,就可以把害死岳飞这个天大的罪名全推给大金!对内,就全推给秦桧!而你们那位狗皇帝,一点臭名都不用担!”完颜守谦对世事看的透彻清晰,却也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听了完颜守谦的一席地,岳冲心里绝望痛苦之极,他号啕大哭,发泄着心中的悲愤。是啊,如果不是大宋以胜求和,义父会死吗?如果大金提出杀岳飞的条件,大宋不答应,义父能死吗?
“义父的下场好惨啊,一生忠义无双,到头来却蒙冤而死。义父其它的儿子们也跑的跑,贬的贬。这人世间。难道就没有‘天理’二字吗?”岳冲这话既像对完颜守谦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唉,我的下场又何尝好过岳飞?那头来还不是‘敌国破,功臣亡’?”完颜守谦说这话的时候,显然伤心到了极点。
岳冲听他如此说话,心中一阵惆怅,过了许久才叹息道:“完颜前辈,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我,不想刺杀你了。”
完颜守谦大笑道:“可是现在说这屁话,顶个屁用!”
“那就一起死吧,到了阴间,做个忘年交,没事喝两杯。”
“哈哈!”完颜守谦开怀大笑,那是一种世外高人的淡泊:“好,临死能和岳飞的儿子一起上路,也算不枉了!老夫这辈子真正佩服的人没有几个,对这岳飞,倒真是万分敬仰!”
“前辈,你没开玩笑吧?你和我爹,是敌人啊,你怎么会敬仰他?”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完颜守谦回忆起前尘往事,对岳飞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他缓缓说道:“当年大金朝廷屡败于岳家军,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动用江湖力量,老夫身为大金第一高手,顺理成章的接到皇帝颁发的刺杀岳飞的圣旨。圣旨上把岳飞写的要多坏有多坏,老夫就不重复那上边的内容了。因为朝廷也知道,天满教的教义,绝对不许杀害任何好人,不论他身处何国。老夫一路南下,终于在虔城守到了岳飞。虔城本地的官员贪婪之极,层层剥削民脂民膏,竟然违规多征七次税!全然不顾百姓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的地步!不交税者,立刻就乱棍打死,百姓忍无可忍,只得铤而走险聚众造反,虔城百姓暴乱时你们那位扶助赵构登基的孟太后正在这里游山玩水,造反的百姓惊扰了孟太后车驾,暴乱被岳飞平定后,昏庸的赵构为了给孟太后出气,竟然下旨屠城!岳飞屡次为百姓求情,公然抗旨!虽然得罪了皇帝,最后却总算保全了一城老小的性命。他救百姓虽是好心,但却驳了皇帝的面子,此时赵构对岳飞已经恨得咬牙切齿了。唉,为救全城百姓的性命,竟然不惜把自己放到火上烤啊,岳公,真英雄也!”说到这,完颜守谦不禁再次露出钦佩的神色。
“后来我行刺岳飞失败的事,你也知道了,在曾头市一家老少的保护下,我逃回大金,可惜为了保护我,害了曾家老少一家性命!因为我没有完成任务,完颜希尹想趁这个机会除掉我,但朝中支持我的官员说我在天满教曾经杀死无数欺压百姓的恶人,深得百姓喜爱,杀我会令百姓寒心,所以不如将我永久流放到边陲蛮荒之地,我知道这是皇帝和完颜希尹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从此,我不得已远离爱妻,爱子。为了不让我儿子活在我的阴影中,我妻子只好告诉他,我被发配了,你要努力学武,将来为朝廷立功,赎清你父亲的罪,就可以把他救回来了。小兄弟,你说,我和你义父的境遇像不像,都是被利用完,就……”完颜守谦的脸上一阵抽搐,思念亲人的痛苦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前辈,您儿子至少没有受到牵连,而我义父全家都受到了牵连,唉,大宋朝廷的所作所为令我寒心至极……”岳冲伤感的说。
完颜守谦听了这话,蓦然想起一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往事仍是历历在目,至今我仍然记得我被发配前,我儿子完颜烁问我,父亲,所有的汉人都是坏人吗?我们攻击汉人,真的是天经地义的吗?”
岳冲的心里莫名浮现出一股恼恨之意,脱口而出:“你当时肯定告诉他,所有的汉人都是贱种,活该被大金国杀,对吧?”
完颜守谦并不在意岳冲的愤怒,而是平和的说:“我儿子问我这话时,我脑子里猛然想起岳飞宁可抗旨,不顾皇帝震怒,也要舍命救下全城百姓之事,于是,我对我儿子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安心上路。”
“你对他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种族并不代表荣耀,我见过最高尚的汉人长者,也见过最卑鄙的金国人渣。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无故剥夺他人的生命,对于那些与我们不同的存在,应该友善相处,不应该随意发动战争。”
岳冲泪流满面。
“完颜前辈,我一直以为我父亲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神明,现在,我觉得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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