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尸体检验工作很快就结束。周方生的死因不言而喻,吴长安是死于突发心脏疾病或者其他诸如中毒等原因,还有待进一步的尸检。
时间到了中午。武平这边的询问工作已经接近尾声,经验告诉他,凶手不在学生之中,也不在家长之中,他准备向领导请示,允许学生和家长离开学校。这样嘈杂混乱的环境,无法激活敏锐的观察力和正确的判断力。
当随教家属回到宿舍和全部学生以及受邀前来观看开幕式的家长们都离开以后,整个校园突然安静下来。是那种死寂的安静。学校围墙外小马路上偶尔经过的摩托车发出的排气声,水田里农民犁地时赶在耕牛屁股后面发出的吆喝声和用麻绳抽打牛背的声音,甚至是忽然掠过学校上空的鸟叫声,都更加衬托出这种死寂。
这是一种可怕的安静。
现在,留下来的领导和办案人员集中在食堂,吃饭。案子要查,饭也要吃。许攸、尉迟丽还有其他住校的单身老师们,围坐在另一张桌子上。饭菜已经装好,但没有心情吃。这是他们每一个人生平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而且死的是身边的人,有些还是很亲近的人,比如尉迟丽和吴长安的关系。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在吃完午饭后,尉迟丽就被学校安排到吴长安家中陪伴他老婆。起码,在今天或者之后较长一段时间之内,她需要一个熟人或者亲人的陪伴和安慰。当然,吴长安和李雪兰的亲人会在最快时间内赶到。
许攸稍微理顺了一下自己的内心世界。他确信杀吴长安的经过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而且,这样的突然死亡,加上已经销毁了导致吴长安中毒的宣纸之后,毒药这三个字就不容易被人联想起来;最重要的是,吴长安死在与周方生的同一时间,这样容易被刑侦人员将两案合并,所以,一切加起来,会掩盖掉很多本来应该注意在吴长安身上的线索。
这是人的本性反应:周方生是校长,社会舆论或者公安系统本身,都会希望首先查出杀害他的凶手。而且,单从外表上看,他死得更加可怜、凄凉,甚至让人惨不忍睹。
这也并不是说连在凶杀案上,都要有社会身份跟地位的区别对待。而是查案人员容易将杀害周方生的凶手和杀害吴长安的凶手联系成一个人。
许攸相信,公安暂时不会查到他头上,至少不会那么快。所以他还有很多时间去排查自己可能导致的失误,并及时补救失误。真正令他感到不安和不解的是:周方生的死。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会发生在他杀害吴长安的同一时间。难道,仅仅是巧合吗?纯粹是巧合就算了,如果不是的话,那凶手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他毒杀吴长安的事情。
想到这里,许攸感觉背脊一阵发凉。他吃不下饭了。他匆匆洗了碗,就去到武平提前指定的地方。这个时候吃不下饭,不会被人觉得很奇怪,很多人都吃不下饭。
许攸在门外的凳子上坐定后,不久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到达。这一拔是工作人员,之前还没有被询问过。
很快,刑侦大队长武平也到了。他身后紧跟着两名干警。
午饭后,副县长张超然和县公安局副局长林文聪启程赶回县里。案子要查,但张超然还有其他更多事情要做,更何况,公检法并不属于他分管,临时接管可以,管太多,难免让人觉得他手伸太长;林文聪则需要急忙赶回去向局长汇报这里的工作,有武平在,一切都可以让他很放心,如果武平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自己也不一定能够解决。
许攸首先被问话。
虽然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还是难免紧张。做贼心虚,这是自然的。许攸在尽量控制和调整自己的情绪,但他也并不打算刻意表现的过于平静。作为一个身处两起凶案现场的人来说,过于平静,反而显得不正常。
“姓名、年龄、身份、籍贯……”武平开门见山的问。
“许攸,25岁,老师,老家在梓县。”
武平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抬起头注视着许攸。
白皙的肤色,修长健康的体型,一口流利的毫不夹杂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这些特征让许攸很容易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武平继续发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梓县离关公镇不下500公里。许老师怎么想到要来这么远的地方教书?”
“是的,具体说是562公里。我以前去过更远的地方,所以这里就显得并不那么远了。”
“许老师成家没有?”
“只身一人。”
“哦。”武平吐出嘴中的烟雾,盯着许攸的双眼。仿佛就要从他的双眼中看出什么端倪。武平觉得眼前这个人很与众不同,而且从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但至于具体是什么,他现在毫无头绪。
“许老师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教书的,这之前,在哪里高就呀?”武平继续问。
“一个月前的3月26日。这之前在老家梓县中学教高中数学和地理。”除了回答必要的信息,许攸不想多说任何东西。说的越多,越容易出错。他想快点结束问话。即使何时结束的主动权被捏在对方手中。
“哦。许老师在梓县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没有。一切都很顺利。武队长为什么要这样问。”许攸也看着武平的眼睛。他发现武平的眼睛如两道闪电,异常光亮。它们仿佛就要刺穿你的心。许攸心中一震,不敢再继续看下去,急忙把目光移开。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武平果然是老江湖,单单从他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他查案经验的老练。看来接下去要格外小心应对才是。
“许老师不要紧张,我就随便问问,像聊家常一样。按照我的理解,梓县是许老师的老家,教高中应该比教初中工资高,关公镇天高地远、穷乡僻壤。这三个因素加起来,我觉得,除非许老师你在梓县遇到麻烦了。许老师既然只身一人来到此地,那便不是奔着感情来的。有其他什么原因吗?”显然,武平对两个人一开始的谈话并不满意,至少,“我以前去过更远的地方”这个答案并不能让他感到满意。他要把谈话重新回到许攸为什么离开梓县坚持到关公镇教书的问题上来。他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
“去年母亲过世后,梓县老家就没有亲人了。我想离开那个城市。请原谅我的软弱。”许攸将头深深埋进胸脯。他觉得自己演的很好。
“你父亲呢?”
“父亲很多年前就过世了。我刚记事吧,很小的时候。”
“不好意思。许老师。让你想起伤心事了。”武平不好在这个话题上继续问下去。“周校长和吴主任,许老师更熟悉哪个?”
“平时把精力都放在课程上,没有太多时间接触领导,两个都不是很熟。一定要做个比较的话,对吴主任熟一点。”
“哦?怎么讲。”武平饶有兴趣的问道。
“我去吴主任家吃过饭,和他一起跑过步。”许攸将头别向他处,深深叹了口气,“人有旦夕祸福,真没想到……吴主任是个好人。武队长一定要替我们抓到凶手。”
武平已经抽完了第二支烟。他把烟头丢在地面上,用脚尖揉灭。武平爱抽烟,这是他唯一的爱好。但他并不愿意与别人分享这个爱好,他抽烟时,从不顾忌旁边的人,更不会发烟给别人抽。现在,他已经点燃了第三支。
从烟尖上冒出的烟和从武平嘴中吐出的烟混合在一起,逐渐将询问室笼罩在一片浓厚的烟雾之中。许攸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武平身边的两名干警倒若无其事,他们跟随武平很多年,早已习惯。“怎么,许老师不抽烟吗?对不住你了,我跟人谈话时,就忍不住要抽烟,不抽烟头脑不清醒。”武平又吐出一口浓烟。
“没关系……咳……没关系。”许攸抽烟,但不经常抽,起码,不上瘾。一切上瘾的东西都会成为一个人的弱点,有时候,是致命的。这个时候,许攸很感谢询问室里面成团的烟雾。这些烟雾可以掩饰他偶尔表现出来的不安神情。“吃饭……跑步……那彼此应该很熟悉呀。许老师怎么说不熟悉呢?”武平感觉许攸在刻意隐瞒什么。“相对周校长来说,我跟吴主任的关系要走得更近一些,但也谈不上很熟悉……”许攸把如何去吴长安家吃饭又如何一起跑步的事情简要交代了一遍。当然,他删掉了一些诸如他有意安排尉迟丽带他去吴长安家作客并故意迎合吴长安的爱好而制造一连串偶遇而结伴锻炼的内容。
“对于周校长和吴主任的死,许老师有什么看法?”
“武队长这个问题可难倒我了。我只会教书,查案子的事情不懂。”
“说说你的直觉。有多少说多少。”
“这个……一定要我说的话。从现场情况来看,周校长是被人故意杀死的;至于吴主任……吴主任嘛,是不是死于惊吓导致的心脏病或其他疾病发作?”
正在做记录的民警用笔头在桌面上敲击了几下,打断许攸说:“许老师,队长在问你的看法,不是你在问我们……”武平挥手制止民警继续往下说,“许老师,你的想法很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再说点其他的,比如,最近有什么陌生人来过学校?或者,周校长和吴主任表现出什么与平常不一样的行为举止?”
许攸摇摇头,“陌生人,倒是有一些,但都是过来布置校庆活动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至于周校长和吴主任的异常举止,武队长恐怕要去问他们的家人更加清楚一些。”那个做记录的民警正待发作,被武平及时制止,“好吧。就问到这里,感谢许老师的配合。”
“很抱歉,不能为你们提供有用的东西。我知道的就这些,往后还需要询问什么,我随时都会配合。”许攸起身走出门口。
许攸走后,武平用手抓住自己的下巴呻吟了很久。做记录那个民警看着武平不解的问道:“武队,为什么要制止我?我们应该问问他最近都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武平摇摇头,嘴中“嗯”了一声,说道:“你们有没有感觉到,这个许老师身上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另一个民警接住话题:“武队,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叫人进来继续问。”武平的话里面已经带了烦躁和怒意,这不是此时此景应该产生的情绪。他感觉许攸身上有很多捉摸不透的东西。
“那这个许老师呢?”
武平没有再说话,点燃了第四支烟。
接下来的询问,按流程走得很快。武平没有得到多少对案件进展有用的东西。但有三个人在他心中打满了问号:许攸、门卫李闯和尉迟丽。
许攸从询问室走出来后,长长舒了口气。他并不害怕武平。在给吴长安下毒之前,甚至早在启动复仇计划之前,他将杀人后可能遇到的调查、询问和遭遇的一切后果,在心里面已经过了无数遍。他是蓄意杀人,而不是意外,所以,他准备充足。但毕竟,这是第一次。任何人第一次做一件事情,都难免紧张、激动、失控。第一次上台演讲是这样,第一次开车是这样,第一次亲女人的小嘴是这样。许攸甚至认为自己高估了武平的能力,现在看来,武平对自己没有起疑,他有点满意自己的掩饰能力。
这只是渡过了第一关。是的。在武平没有抓到他认为的凶手之前,或者说在武平没有抓到许攸设置的引导他去抓的那个人之前,许攸可能面临第二次询问。所以,他还不能松懈和大意。大意会让人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许攸暗示自己不能过早的高兴,他也没有高兴的理由,没有人知道武平下一步会怎么走。但,许攸知道接下来他该做什么——搞清楚杀害周方生的人。不是为了帮助武平,他之前已经想到过,周方生定然死于谋杀。周方生和吴长安死于同时同地绝非偶然。假如杀死周方生的人知道是他毒杀了吴长安,那结果就很不妙,不管对方会不会误导武平来查自己,终归有了一个致命的把柄在人家手上。所以,必须抢占先机,先下手为强。
学校已经做出停课一周的决定。
出询问室后,许攸径直走回房间。下午的宿舍区,原本是有一些热闹的,老师们或者蹲在走廊上洗脸、刷牙,或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因为两起凶杀案的缘故,在刚刚长得茂盛的樟树的掩映下,这里竟然变得一片肃杀和死寂。许攸能够很清楚的听见鞋底踢踏木质楼梯发出的咚咚声,沉闷,压抑。他们都去哪里了?哦,离家近的,已经回去;远一些的,还在询问室或者正等在询问室外面。所以,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许攸和衣躺在被窝上,脑袋里思绪万千。要查出杀害周方生的凶手谈何容易。他对周方生的一切都不熟悉:兴趣、爱好,工作经历,亲戚朋友,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等等。毒杀吴长安的计划原本天衣无缝,哪知道半路杀出这样的事情,完全超出了许攸的控制。想到周方生的死,许攸感觉无措而忧虑。那就先从了解周方生开始吧。这方面需要借助两个人,尉迟丽和李闯。在所有老师当中,许攸和尉迟丽最熟,要说一定会有人愿意帮助许攸的话,那必然非尉迟丽莫属,她曾向许攸表达过爱慕之意。而且,尉迟丽应该知道周方生很多事情。李闯是学校的门卫,对出入学校的人了如指掌,要想知道最近都有哪些除老师以外的人接触过周方生,就得问他。
主意打定,许攸觉得现在应该立马去找尉迟丽。她这个时候最需要他的出现,哪怕是虚情假意,她也会全盘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