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世瑜怔怔地瞧着刘义,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此时此刻,他竟不知道他是要大笑还是该大哭。
他低下头来,看着酒杯里那琥珀色的酒,嗅着这诱人的酒香,这才明白他究竟忽略了什么。
——一个连稍稍好一些的屋子都住不起的人,又怎么能够拿出这样好的酒来?
是啊,真相早就摆在他的面前,但是他却没有发觉。
因为他怎么都不愿意相信……不愿相信他世上仅剩的亲近之人,竟然会……这样做。
为何?
为何如此?
谢世瑜恍惚了一下,喉咙一痒,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
他用力地咳着,直到跪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直到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喉间涌出,染红了地面,也无法停下。
一个容貌俏丽的少女不知何时来到了刘义的身边,低头瞧了瞧形貌凄惨的谢世瑜,而后用一派天真的语调道:“爹爹,只要杀了他,我们就能拿到化魔圣典了么?”
“阿蓝,为父是怎的教你的?”刘义只是摇头,用慈爱的目光瞧着阿蓝,温声细语道:“杀戮可以解决世上大部分的事,但却不能解决所有的事,更何况,你一个女孩子怎能老师如此喊打喊杀?”
那阿蓝撅着嘴,道:“爹爹你又说教了,而且两年前你不是还派人埋伏了这人么,若不是这小子不知怎的得到高人相助,怕是他早就被爹爹你给杀掉啦!”
神智有些模糊的谢世瑜听到这里,心中又惊又痛,蓦地抬起头来,道:“两年前的那场埋伏……竟也是——”
“没错,就是我!”那刘义毫不在意地接道,“只可惜你小子命大,让我耗费了那般人力竟都没有将你拿下,不过也亏得如此,才让我知道你们谢家竟还藏着化魔圣典!”
原来两年前在小树林外埋伏他的人……竟然是……竟然是他视为至亲的刘世伯么?!
“为什么……”
谢世瑜喃喃着,心中像是烧灼着一团火,又像是怀揣着一块冰,让他痛苦万分。他直勾勾地瞧着刘义,就算到了此刻他依然盼望着这只不过是一场玩笑一场梦。
但那刘义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大笑着,道:“为什么?没想到你竟也会问这般愚蠢的问题!”
“你可知,这么多年来我有多么恨你们谢家?!”
“从小,我便与你父亲一同长大。在学堂,他是第一,我是第二;进童生,他是第一,我是第二;小三元,他还是第一,我是第二;直到最后他被点为状元,我却是榜眼……就连我看中的女人,看中的人也是他!”
“他风头无二,从小到大处处压我一头,最后就连辞官归乡后,大部分人想到易阳城,第一个还是想到他谢彦诚!”
“我如何甘心?!我怎会甘心?!”
谢世瑜咬牙:“就是为了这个理由——”
“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吗?!”刘义厉喝道,“世人向来如此,只记得王者为谁,会有谁记得他们脚下的尸骨姓甚名谁?!若我要被世人所记下,若我不想成为他们脚下的尸骸,那么我就要向上爬,直到站到那个至高至尊的位置!”
刘义狞笑着:“你们谢家是第一个,然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只要是挡在我刘义面前的障碍,我都会统统扫清!”
不想再同谢世瑜再说下去,刘义喝道:“莫再多话!不管你是为了拖延时间还是为了别的,我刘义大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喝下的酒掺了三日断魂散,这三日断魂散可是我刘义倾尽家财才换来的至宝,就算是修士也休想在这上头讨得了好!若你还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谢家将化魔圣典究竟藏在何处,否则,你就看着你日日衰竭下去,吐血而亡吧!”
谢世瑜看着刘义,惨然笑道:“若我说,我不知什么化魔圣典,想必你定是不会信的,那么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谢世瑜死死地盯着刘义,一字一顿道:“害死我父母的那魔修,与你究竟是何干系?!”
刘义只以为谢世瑜想要试探他的深浅,大笑道:“你也莫再心怀侥幸,就算我与那大仙是天差地别又有何妨?你谢世瑜还不是照样落在我的手中!这一次没有谢世煜也没有别人来搅局,我看你谢世瑜还能如何翻出我的手心!”
“原来如此。”谢世瑜突然低声笑了出来,但只不过一声,他就敛起了笑声。
“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刘义心中咯噔一下,直觉不好,慌乱之下伸手一拉,将自己身旁的阿蓝一把拉过来,挡在身前。
只听一声轻响,一道极亮的剑光刺破虚空,耀眼得让刘义甚至都有一瞬间的失明。
而下一瞬间,刘义便瞧见他女儿阿蓝那漂亮的头颅,带着依然是毫无所觉的茫然表情滚落地上。
鲜血喷涌而出,将阿蓝身后的刘义和她身前谢世瑜染了满身满脸。
阿蓝无头的尸身呆立了一会儿,轰然倒下,只剩下刘义哆嗦着嘴唇,看着谢世瑜那张如同石雕般冷酷森然的面容。
在刘义的记忆中,谢世瑜的脸,虽然俊美,但却不知为何一直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稚气和天真。
但就在此时,猩红的鲜血溅染了谢世瑜的脸,也染红了他的眼,甚至连那一股说不出来的稚气和天真也不知道何时从他眼中洗去,只留下一片死寂和森冷。
刘义看到谢世瑜那张那森然的脸,看到谢世瑜手中闪着灼灼剑光的长剑,看到满地的鲜血,感到自己心跳越来越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抽空。
——明明应当是万无一失才是,怎会变成这样?!
谢世瑜手中的长剑拖在地上,他看着刘义,突然极细微、极细微地勾起了唇角。
这一瞬间,满身满脸都是血迹的谢世瑜在刘义眼中,就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刘义在这一刻吓得屁滚尿流,连阿蓝被杀的悲愤都顾不上,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草屋。
在冲出草屋的那一刻,刘义急中生智,也不知从哪儿提起的一口气,大声叫喊着,声音传遍了整个易阳村。
“救命!救我!谢世瑜他发疯了!!”
满身血迹的刘义哭号着,冲到路人的面前,不顾那人惊骇的表情,死死地抓住那人的手。
“谢世瑜疯了……他疯了!他还杀了我的女儿!我的阿蓝!!”
刘义大声嚎啕着,几乎要把自己一生的眼泪都洒在这里,声音响遍了整个易阳村:“我的阿蓝啊!”
“谢世瑜他丧心病狂!他竟然杀了我的女儿啊!!”
“我可怜的阿蓝……是爹对不住你!是爹引狼入室啊!”
“我好心好意招待我世交的儿子,谁知道他竟然□□熏心,对我阿蓝欲图不轨,眼看不成竟然还杀了我的女儿!”
“可怜的阿蓝啊!爹爹对不住你!!爹爹对不住你啊!!!”
刘义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将易阳村原本就不多的村民尽数聚集起来。
此时此刻,谢世瑜也终于从草屋里走了出来,而他这一身一脸的血,一出现在众人面前便令众人倒抽一口冷气,但却也衬得刘义的哭喊越发切实,原本还将信将疑的村民目光也变得愤怒起来。
面对这样的目光,原本神色冷厉的谢世瑜面色松动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什么,但是不等谢世瑜说话,刘义再一次哭喊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道:“我刘家哪里对不住你谢世瑜了?你竟做下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刘义喘了口气,哭声震天:“阿蓝!你死得好惨啊!!”
谢世瑜气得脸色通红,残留在他体内的药力,咬牙,道:“你——”
不等谢世瑜说完,不知何处飞来一个烂柿子,砸在了他的身上。
“你丧尽天良,竟然连那样维护你的刘叔都被你害得这样,你还有没有良心?!”
谢世瑜一怔,而后回过神来,极力想要辩解,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到了现在你竟然还一丝悔改之意都没有!你——你真是狼心狗肺!你不是个东西!”
一个矮墩墩的大娘面对满身血的谢世瑜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冲上前来,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谢世瑜的脸上,用力至极,让谢世瑜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甚至都止不住自己的身形,踉跄后退两步。
谢世瑜懵了。
有了这一巴掌,众人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虽然依然不敢靠近如同修罗一般的谢世瑜,但却也对着谢世瑜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人撑着胆子喝骂道:“你这样的人怎么还好意思活着?!”
“滚出易阳村!”
“对!滚出去!”
“这里不欢迎你!!”
“你这样的人怎么还有脸面活在世上?!”
“快滚快滚!!”
谢世瑜紧紧咬着牙,双眼通红,但眼睛里却像是被火烧灼过,再也不见丝毫泪意。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曾经那样熟悉,现在又变得那样陌生的面容,最后落在躲藏在众人身后的刘义身上。
他张开嘴,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图谋我的性命,我杀了你的女儿。”
“我们两清了。”
“而我们……”谢世瑜的目光又转向了周围的人们。
村民们在这样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安静下来。
谢世瑜双手捧着自己的剑,不经意间瞧见剑脊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恍惚了一下,连未完的话也忘了个干净。
现在的他……满身鲜血,跟他心中的“魔”又有什么区别?
在这些村民眼中,他与“魔”又有什么区别?
此时此刻,谢世瑜再度想起了那一天的“问道”。
何以为道?汝道为何?
他的道是什么?
心怀正气,勇往直前,但求无愧于心……他的道,是君子之道。
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什么是道?什么是魔?
君子之道?什么又是君子之道?
若这世上的正义得不到伸展,恶人得不到惩罚……那所谓的君子之道……又有何用?
为什么世上像刘义这样的人可以得到人们的同情,而像他爹那样遭受了无妄之灾的人却要被众人唾骂?
为什么世上恶人还活得好好的,子孙绕膝;而善人却不得好报,早早死去,只留满身凄凉?
为什么?
在这世上,善恶颠倒至此,那么他的坚持又有何用?他的苦难又有何用?他的道,又有何用?
又有何用?!
又有何用?!!
谢世瑜终于笑了起来,双眼通红,状如疯魔。
他笑着,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响彻云霄。
他大笑着,蓦然化作一道电光,冲向了村外连绵起伏的山脉,消失在那茫茫大山之中,只留那如同大哭般的大笑声,在山间久久徘徊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