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天的晚上,谢世瑜又开始做梦了。
这是自他入魔之后,每一天每一晚都会困扰他的梦境。但要真说这梦境里预示着什么、警示着什么的话,却也是没有的,因为在这个梦境里,他只是将自己的一生重新回放一遍罢了。
谢世瑜的人生并不长。
就算不提修士,只说凡人,他这二十三年的人生,也不过堪堪过了凡人一生中的三分之一罢了。
但就是这短短的二十三年,却让他过得比凡人、比修士更为波澜壮阔……不,准确点应该叫做“命途坎坷”罢。
他出生于蕲州最负清名的书香世家谢家,在他的上头,还有一个大了他十余岁的哥哥谢世煜,只不过他的这位哥哥早早就被天剑剑派瞧上,三岁左右便上山修行,因天资卓绝又勤奋刻苦而名头大盛。
但那时的谢世瑜却从未见过他的这位大哥。
可纵然如此,他也知道,他们谢家受这位大哥照拂颇多,而最为显著的一点就是,那下山游方的左风仇得知他的名字后,便出手从掳走他的歹人手中救下了他,并以玉佩为约,叫他还在襁褓之时便同左峰主的女儿左思思早早定下婚约。
这是幸运吗?不仅从那些掳走他的歹人手中脱身,更是同曾经御领道门的通云门左峰主之女定下婚约?
要知道,通云门是何等大派?而左峰主又是何等威势?!
能够同左峰主之女定下婚约,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而他,一个还在襁褓中的臭小子却得到了这份好运,真说出去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来!
或许,若这件事当真就这样发展下去,他或许真的会同那左思思结为道侣,一同求道……毕竟他怎么说也是天级木灵根,这样的灵根,无论是入什么门派,都是不可轻慢地对待。
但他的人生,却并没有这样上演。
在他将近十岁的那年,他因听说城外有座鬼山而心生好奇,不顾父母的劝阻,一意孤行,想要上山一探究竟,但他却没有料到,那并非是鬼山,而是上古仙人留下的奇宝——掩日峰!
而就在这座掩日峰上,他遇到了这掩日峰的主人,又或是主人们。
他同这些主人们彻夜长谈,最后从他们口中得知了所谓的天道、所谓的命数,还有所谓的规则。
在他们口中,他知道了这世界最初的模样,也知道世上本不应有“天道”的存在。
所谓的“天道”,并非是修士们所追寻的终点,而是一个巨大的棋盘。
这些掩日峰的主人们,也并非是掩日峰真正的主人,而只是一群试图跳出棋盘但却终究被天道毁去肉身、只余一缕残魂的失败者们罢了。
他们不敢走出掩日峰,因为只要一走出掩日峰,他们定会被天道所发现;他们也不敢再度轮回,因为他们只要一去往地府,就不会再有轮回的那一天。
于是他们只能躲在掩日峰里苟延残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谢世瑜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同第一次见面的他说这些,但年少气盛的他只知道,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也没有打破不了的东西。
因此,他便同他们做了个约定,约定他定会将这牢笼打破,将他们从掩日峰中救出来。
所以,他接受了来自那些残魂的馈赠,丢弃了自己叫万人钦羡的天级木灵根,换来了斩妄剑和见梦的能力,但在离开掩日峰的时候,却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叫他关于这掩日峰的记忆全都不见了。
于是,他浑浑噩噩,只以为他太过顽皮,闯入仙人洞府,因而受到了惩罚,直到系统的到来,才叫他再度打起了精神,重新燃起了希望。
可接下来的事却接踵而至。
先是大哥所在的天剑剑派突变,一夜之间从世上消失不见,而他大哥谢世煜也不知所踪;接下来,听闻他没了天级木灵根的左风仇悔不当初,命程直程长老领着左思思前来退婚;然后,一些魔修不知怎的来到了谢家,态度强硬地要谢家交出谢家根本就没有的化魔圣典。
于是之后,家破人亡,四处逃亡,颠沛流离。
每当他以为他已经得到了什么东西之后,那样东西又会马上从他手中离去,无法留下,无法挽回。
曾经与他有过短短一天的师徒之缘的黑衣人同他说,他一生坎坷,命劫无数,虽总能遇上贵人助你逢凶化吉,但却少亲缘,少情缘,一生颠沛流离。
黑衣人说得不错,他也早已有了准备,但他却没有想到,“一生坎坷”这四个字,竟会沉重至此。
而他也知道,在人的一生中,无论他再如何坚定又或是洒脱不羁,他总会遇到那么些他无法阻止、无法挽回、无可奈何之事。
因为这就是人生,人生本就是如此。
但他却没有想到,“无可奈何”这四个字,竟会辛酸至此。
他知道,他其实早就应当入魔的。
他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洒脱,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坚定,甚至于很多时候,他都会感到疲惫,感到灰心丧气,感到无可奈何。
可是每当他想要放弃之时,他总会想到很久以前曾有一个与他有一天师徒之缘的黑衣人对他说过,若他能够在任何时候都坚持本心,那么定然能够排除万难,得偿所愿。
所以无论何时,他都不能放弃,
所以他没有放弃。
也不敢放弃。
但直到一切在他面前被揭开,直到在他决定就算他爱着的是一个妖女,甚至于就连那个妖女都只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幻影他也永不后悔时,他却听到那人斩钉截铁地说她不会爱他。
她不爱他,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在这一刻,他感到了莫大的悲哀、莫大的自嘲和莫大的疲惫。
——好累啊。
谢世瑜这般想着。
——且让我休息一会儿罢。
然后,他便入魔了。
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
可是直到入魔之后,谢世瑜才发现,入魔其实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抗拒和厌恶,甚至于他感觉自己的状况从未这般好过。
既然如此,他曾经的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
何为道?何为魔?
何为善?何为恶?
他曾经的坚持,又究竟是坚持什么?!
谢世瑜这般问着自己,然后,他便醒来了。
谢世瑜醒来了,在一片晨光之中。
他睁开眼,清晨微凉的空气扑打在他的面容上,而楼下小摊贩的吆喝声也一点点变多,漫出了一片的热闹气息。
这里是泉州启东城最大的福临客栈,而他,就在住在这客栈的三楼。
躺在床上的谢世瑜目光有些微的涣散,而下一刻他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穿上衣服,推开了房门。
与此同时,在谢世瑜身侧的那一间客房的房门也被人推了开来,露出了一张艳光灼灼的面容,向他瞧了过来。
谢世瑜不由得露出了一个笑容,眼神变得越发明亮而专注,望着那个人,温柔地唤着那人的名字。
“阿婧。”
那红衣女子瞧着他,面容平静无波,不喜不悲,就算听到他的呼唤,也只是向他微微颌首,便自顾自地下了楼。
但纵然被这般冷淡对待,谢世瑜也没有丝毫沮丧,而是快步跟了上去,同柳婧并肩下楼。
——这已是他们来到启东城的第三天了。
也是他们同行的一年之后。
在这一年里,于他和柳婧而言,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美好,如果他喜欢的那个姑娘肯多对他笑一笑的话,那就更美好了。
但她对着他,却鲜有笑的时候。
谢世瑜十分沮丧,但却并不丧气,因为他们能够一起同行就已经十分满足了,而他也相信水滴石穿,相信只要他努力,那么总会有让阿婧喜欢他的一天的。
而且,谢世瑜也相信,他并不是没有希望的。
因为柳婧从来没有对他的所作所为生过气,也从来没有对他而言相向,甚至于没有真正地对他不理不睬。
她无法对他狠下心来,无法对他不理不睬,所以,这就是他得偿所愿的最大的依仗。
谢世瑜这样想着,但他不知在柳婧心中,却是从未思考过这件事。
柳婧来到二楼的雅间,让小二上了几个馒头,几份豆浆,便坐了下来,望着窗外,似是等待着什么,就连谢世瑜在她身旁坐下都不能令她投去一个目光。
谢世瑜在旁边坐着,瞪眼看柳婧,心里有些委屈又有些不满,可再委屈再不满,他也不敢做点什么小动作来唤回柳婧的注意力,于是也只能干坐在一旁,懊恼地把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就连柳婧身前的那碗豆浆都被谢世瑜端来喝了。
谢世瑜想得很简单,甚至十分可爱:连她自己面前的豆浆都被他喝了,那么这会儿总该理他一理了吧?
但柳婧却还真没理会他,因为她等的人,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