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果然是大雨倾盆,风浪滔天,别说行船了,就是在河边站一站,也被吹得东倒西歪。
幸好早就预料到,天还没亮,船就靠岸,在一小码头停下。
这条水路正好在出海的航道上,不只是南北向的商船,货船有不少,连做海外生意的大船,也偶有路过,正因为如此,眼下这个位于明州和永安郡交界处的小码头,很是繁华,人烟繁杂,比大城镇也差不到哪儿去。
方容此行算不上太过隐秘,早早就有人安排了住宿,是皇商毛家的一座大宅子。
许薇姝一听说是毛家,心里头还觉得有些古怪。
她远房舅舅家的‘管事’,刚刚害死人家的嫡出公子,扭头自己就住进对方的园子里。
方容却无所谓,歇了会儿,便打了伞邀请许薇姝出去喝酒。
他那伞是素白色的,许薇姝看了一眼,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素得让人眼晕。就从床头的针线包里拿出一些碎彩缎,都是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很随意地动了动手,就编织出一些精巧的中国结,又穿上几颗珍珠,给他系好。
这下子伞面转动,叮叮当当,就显得生动活泼了好些。
方容不觉一笑,也顾不得这就出门,取了笔墨纸砚,也给许薇姝画了一个伞面。
伞面上就画许薇姝最喜欢的桃花和梅花。
他这么一画,热闹的气氛就扑面而来,看着极喜庆。
原主爱梅花,许薇姝自己,到更钟情于花开一季的桃花,没想到方容的观察还挺敏锐。
二人出门。早有侍卫前前后后地打点好,进了酒楼,酒楼里坐着的。六成以上就换成了自己人。
许薇姝扫了一眼,见到没看到有客人被赶出门。想必是都回上面厢房休息,她也就老老实实地跟着进去找了个靠近门的角落坐好。
照例叫了几个招牌菜,方容一边喝酒,一边听几个看着像远方商人的客人闲聊,目光却不知不觉,老在许薇姝的面上转。
许薇姝这么厚脸皮的姑娘,都让他看得有些羞,明明脸上还带着面纱。就是看,也看不太清楚眉眼。
“那一日,吴老太气得怒火攻心,呸了一声,就吐了张大人一脸的吐沫,当时就吓得周围所有人都傻了眼,吴老太的儿子瑟缩跪倒,磕头磕得恨不得撞死,张兰芝张大人却只是拿袖子拭去吐沫,叹息一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奈何律法无情,铁证如山,吴二杀妻一案。证据确凿,不容诋毁,吴老太,你只想着自己的儿,却不曾想象,你的儿媳妇也是别人家的女儿,如今按照律法,你儿子坐监十五年,其实远不能赎罪。’这一番话入情入理。闻着都赞,张大人不愧是天下名臣……”
前面说书的先生。还在说江南巡抚张兰芝的逸闻,这一段是附近的名段儿。大部分酒楼都是先说完才讲其它。
方容笑了:“不知道若是清廉堪比青天的张大人,这一次是陛下手里的刀,还是会成为陛下刀下的鬼。”
江南四眼猖獗,官商勾结之事,早就是不公开的秘密,先不说别的,单看盐商家里人养出来的千金,衣着打扮比京城贵女一点儿不次,教养也好得惊人,就能看得出,那得是用数之不尽的金山银山去堆才行。
张兰芝身为江南巡抚,会与此事无干?
他半年前到发折子弹劾盐运使方玉文十三项大罪,什么贪污灾款,纵子行凶等等,可比方玉文名声还坏上不知道多少的,同为盐运使的另外几个,他为何不去弹劾?还不是年纪大了,老了,不敢牵扯进那几位皇子的纷争中去?
谁让方玉文没投靠任何主子,没背景,不拿他开刀,都对不起自己!
听了方容的话,许薇姝伸手替他倒了一杯酒。
江南的事儿不好办,其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想要江南的银子,把差事交给方容,信任当然算是信任,可他不去用忠王,不去用义王,连两家的儿子也不肯用,除了信不过手握实权,已经成了气候的儿子之外,更多的其实是在乎,一动江南,必然招致那些文武官员的疯狂反扑,说不定还要染上一身恶名。
儿子们还有用,因为这个惹是非并不妥当。
方容就无所谓,他是废太子的儿子,身体又不好,注定使唤不了几年,趁着还能用时,不可着劲利用,未免浪费。
许薇姝笑了,皇帝想的到不错,却怎么不琢磨琢磨,方容又岂能是那种能任凭他揉圆捏扁的人?
他可是一肚子算计,赔本买卖从来不做,处理眼下这等麻烦事,固然会招来反扑,但做成了,不但斩断忠王等人留下的线,让他们吃一大亏,而且还能正正经经地刷名望!
无论如何,方容一个能任事,有担当,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名声,是少不了了。
福王当年做了那么多年的太子,又是去羌国为人质多年,给大殷朝立下过赫赫功劳,即便如今被废弃,可那么多重视正统的儒生,一时半会儿,依旧不可能把他轻易从心中太子的位置上拿走,他的儿子,也因此能得不少方便。
方容喝酒,许薇姝也跟着小酌了几杯,她其实也是海量,应该说,如果她不想醉的话,酒这种东西对她绝对不起一点儿的作用,可要是想醉,稍微喝一些便熏熏然,十分舒爽。
酒楼里客人多,上菜有点儿慢,好在两个人对他们的菜都没多大的兴趣,
到是醪糟做得还不错,甜度适中,许薇姝吃了两碗,细腻润滑,醇香甜蜜。
回去和御厨打听打听做法,偶尔自己做着吃也不错,还可以加入些草莓汁,葡萄汁,应该口味更佳。
正吃着。店小二端着大茶壶路过,也不知时不时雨水渗入,脚下打滑。忽然一个踉跄,手里的茶壶脱手而出。
“啊!”
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方容一伸手护住许薇姝的脸。茶壶正好砸在他胳膊上,热水滚了一桌子一地。
那店小二吓得呆了呆,才扑过去要给他擦拭。
袁琦的剑鞘一出,阻住这店小二的路,扫了一下子,把人推开,凳子滑动,就出溜到桌边。
许薇姝看了他一眼。显见袁琦不大高兴,一张脸都是黑的,颇为恼怒,恶狠狠地瞪了人家店小二一眼,直瞪得对方脚下发虚,再加上刚才一瞬间,蹭蹭蹭,旁边蹿出来一群各色打扮的好汉。
店小二估计把眼前一双男女当做什么钦命要犯,危险人物看待,瑟瑟发抖。
还是掌柜的有眼力。一见不好,连忙过来弯腰鞠躬,赔礼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这小子笨手笨脚的,敢问可用小老儿去请医生,这位公子伤了哪里没有?”
方容笑了笑,也没多责怪:“不要紧。”
他一个眼色,那帮手下就都再次坐好,只是桌子上的菜再美味,也不免味如嚼蜡。
袁琦帮自家公子把袖子撕开,露出烫得通红的胳膊。
许薇姝只让小二端了一盆冷水过来。用帕子给他敷了下,冷静镇定到极点。
“回去吧。咱们有带治疗烫伤的药膏,不快点儿抹一抹。万一留下伤疤可不太妙。”
袁琦叹了口气。
方容微微一笑:“我是男人,留下疤痕也不要紧。”
只撕开袖子,就能隐隐约约看到泛白的伤痕,到像是十年以上的旧伤。
许薇姝也笑:“回去给你来点祛疤的药膏,我的药膏可是从白云观得的,效果一流。”
这到是真,因为是纯天然的材质,听说不只是能去除疤痕,还具有保持青春的功效。
她到底是女孩子,只为了这一点儿就忍不住喜欢,连配方都软磨硬泡地弄了来,平日里制作药膏的时候,这到是一大重点,直接当擦脸油抹来着。
许薇姝拿了伞,等方容起身,一起回对面不远处的庄子去。
因为距离近,方容的文青气又发作,想要欣赏雨中景色,一行人就没有乘车。
走了没多久,远远就看到庄子前面有一辆马车停着,侍卫们都聚拢过去,看起来就算不是起了争执,却也算出了点儿问题。
袁琦一把抓住方容的衣袖,低声道:“走后门,派人去问问再说。”
他们这次去和圣驾汇合,别看行踪光明正大,其实心里都绷着根弦。
谁也不知道那帮地头蛇们会做出何等反应。
先不提顾顺这个烫手山芋,方容私底下收集盐商和官员勾结的证据的事儿,哪怕再隐秘,也不会半点儿风声不漏。
袁琦自己还好,他应付这类场面算是轻驾就熟,其他随行的侍卫,精神却高度紧张,就怕没出江南主子就遇袭。
虽然总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就是真正的皇帝,白龙鱼服出来还要遇刺,何况他们伺候的安郡王,正在做特别招人恨的差事。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为了钱,简直不知道江南的官员们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胆大包天的组织,隐藏暗处,隐隐露出锋利的牙齿,蠢蠢欲动。
侍卫是恨不得肋生双翅,带着主子一瞬间飞回圣驾那儿去,好早早交差,偏偏那位郡王那个不急不慌,简直就是视刀光剑影如等闲了。
从后门进了园子,才听说是毛家的菁娘偶然路过,碰上包袱让人盗走的一对新婚夫妇,又赶上大雨,一时无处栖身,就给了他们印信,要他们来附近的园子暂住。
菁娘和她弟弟一会儿也要来,只是先去父亲的故旧家拜访。
许薇姝闻言恍然,是了,毛家的嫡长子意外身亡,京城那边肯定要派人过来处理,只是没想到,来的不是老奸巨猾的老狐狸,而是家里的女孩子。
那夫妇过来。正好碰上方容的侍卫站岗,自然不会让他们进去,还解释了下。
他们家郡王目前在园子里暂住。不能放外人进门,还请二位另找地方居住。
这些人也不爱惹事。甚至都说可以代为处理,替他们寻一个安全地处。
不曾想,眼前两夫妇,应该说丈夫也是个不通俗务的,闻言就恼了,非说安郡王仗势欺人,一下子就愤愤不平起来,满肚子的怒火压抑不住。
许薇姝:“……”江南锦绣之地。竟然也有愣头青在。
显然,不只是许薇姝这么想,那边的小娘子也让她丈夫给蠢哭了,恨不得冲过去堵住他那张嘴。
方容也笑:“这园子够大,咱们也住不过来,若是这两位不介意,就把偏院让出来给他们用。”
主要是人家两个是毛家的小娘子送过来,这园子又是毛家的,即便是他,也不好简单粗暴地将人赶走。
许薇姝也点头:“这种愣头青秀才最麻烦。”
一看。那丈夫就是读书人,穿着打扮都像儒生,脸上也有书呆气。
是刺客杀手的可能性不大。
再说了。他们怕什么明面上的杀手,这两个要真有别的心思,住进门还容易看管监视。
交代了一句,方容和许薇姝就回屋休息,没在多管,至于袁琦,他肯定要更仔细些,等确定了夫妇俩的确是普通人,别说武功。就是粗浅的防身功夫也不会。
“咱们姝娘一个人就能教训他们十个。”
袁琦见识过许薇姝射箭的能耐,总觉得要是手里拿一把好弓。再有充足的箭枝,一个姝娘。比他安排四五个一流的侍卫还要有用。
下人们就去给这夫妇二人领路。
男子看着还要说什么,他妻子却千恩万谢,拉着丈夫随园子里的下人去了。
安顿好,那个小妇人,便拿了一些土特产过来拜访,也算是表达谢意。
那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妇人,生得面色微黑,手脚粗大,衣服也是粗布的,很是寻常。
人到爽利,许薇姝也惊讶,她在江南到总遇见如此形貌的乡下女孩儿嫁给个读书人。
“奴家夫家姓戴,是永州的秀才,这次是来江南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聆听圣言的。”
小妇人满面感激,“结果随身带的包袱刚一下船就让人给偷了,要不是小娘子您行了个方便,我们夫妇二人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薇姝连忙笑道:“哪的话,我们也是借住,毛家小娘子都答应二位借住了,我们怎么好喧宾夺主?夫人千万别太客气,早点儿安歇吧,我看这风雨很快就会停。”
那夫人想必也觉得不好太打扰人家,说了几句话便告辞而去。
到是她丈夫真是个书呆子,一进屋门就趴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吃饭时方容邀他一起,还听了一耳朵愤世嫉俗。
“公子爷,难为你也能忍得下去,那个什么什么戴公子,满嘴都是他怎么怀才不遇,别人怎么嫉恨他,他考不上举人,就是考官不公平,我的老天爷,就他那么不通人情,真让他考上了,当官能当得下去吗?我看考官才是好心,知道这种人当了官才会让别人生吞活剥,到不如老老实实做个秀才,好歹不会惹是生非,找个大户人家当个教书先生,日子一样过得下去。”
袁琦不过旁听几句,就恨不得洗洗耳朵,对这种人完全不感冒。
说起来,像袁琦这样的,自然看不上一个秀才,但大殷朝的读书人里,能年纪轻轻考上秀才,已经算得上出类拔萃,不知多少人四六十岁,头发花白,还在努力想考个秀才来着。
功名这种东西,永远有人追捧。
袁琦很快就知道,戴秀才这种人一点儿都不新鲜。出去溜达了一圈,打了两壶酒回来,马上便发现,光是附近酒楼里住的,和他差不多的书生,就遇见了二十几个,从江南各地蜂拥而至,追在圣驾后头,长久不肯离去。
每个人的书箱里头,都装满了自己做的文章,看样子是行卷用的。
许薇姝有些好奇:“在京城,我到是知道每逢大比之年,便有秀才举人什么的四处行卷,里面是不是真有什么大才之士出没?去年我听说忠王就从行卷之人中选出了两个捷才,特意聘请入忠王府做了幕僚。”
方容失笑:“你说呢?”
许薇姝眨了眨眼,她也不太清楚,应该说,总是有,但数量也许很可怜。
进了忠王府的那二人,连名字都没流传就没了声息,想必也很难得重用,到是忠王一下子在读书人心目中地位变得十分崇高起来,听说还有读书人要给他立长生牌位。
“读书人也不容易。”许薇姝叹了口气。
皇帝南巡,一群读书人可不要像疯了一样追过来,即便知道他们见到皇帝的机会十分渺茫,可万一皇帝像话本里讲的一般,会微服私访,会去街上闲逛,也许就正好遇见,一下子就相中自己的才学,从此得陛下青眼,富贵权利就在眼前。
谁能不做这种梦?
许薇姝想,要是她写一本某个读书人偶遇皇帝,成为皇帝亲信,从此扶摇直上的,这会儿肯定有不少自以为怀才不遇的落魄才子喜欢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