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罗子骞在自己的营里,喝了点闷酒,觉得心里烦闷,便信步走出来。
漫步长江边。
每每想起自己在中军帐里,挥剑杀死王澹和田茂,那股排遣不去的罪恶感,就袭上心头。
难道,以后我的生活,就要以凶杀、血腥为伴么?
一将功成万骨朽。
历史,似乎确实是用杀戮堆积起来的。
……
一股悠悠的箫声,从江里传来。
夜色朦胧的江面上,有一只渔船,点着渔火,随波飘荡。
箫声,就来自那条船,呜呜咽咽,曲尽悠扬。
被箫声吸引,罗子骞顺着江堤,走向渔码头,那箫声宛转低沉,似是含着无尽的悲怆苍凉,正与目下罗子骞的心境相仿。
他坐在码头的一段木桩上。
眺望江水,浪涛声声,似是无数的人在嘶吼在争吵,他想起小时候学过的杜甫那首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也许,杜甫正是怀了惆怅心绪,漫步江边,也象自己一样无法排遣,才写出这首千古名句吧。
看起来,心事浮沉,古今相通啊。
仰望天空。璀璨的天幕上,繁星满天,银河似带,北斗七星在天空闪耀。看到北斗星,不由又想起那把浸透鲜血的七星剑……
箫声,不知道什么停了。
一个人影,背着鱼篓走上岸来。
“桑四娘?”
从那身影的窈窕轻盈里,罗子骞认出来了。
“罗子骞,你怎么在这儿?”
桑四娘放下鱼篓,手里提着一杆竹箫,冲着罗子骞抿嘴一笑。
“刚才是你吹箫?”罗子骞问道。
“是呀,夜渔寂寞,我便吹箫引鱼。”
罗子骞笑了,“人家说吹箫引凤,你这引鱼……是诱鱼上钩吗?”
“对呀,鱼是懂单律的,它们听你吹得好听,就都游过来了。”
“四娘,这可太煞风景了,鱼儿羡慕你的箫声,过来听曲,却被你诱入篓里,丧了性命……这有点残忍了。”
“哎哟,你们当军官的,东征西杀,竟然责怪我们渔民残忍,到底是杀人残忍,还是杀鱼残忍?嘻嘻。”
罗子骞被问得语塞,只好讪讪地笑道:“我们也不是随便杀人……”说到这里,不觉心里一阵惭愧。
“好了,罗子骞,其实不管是杀人还是杀鱼,大家都是无奈,生于世,长于世,不是被人杀,便是去杀戮,只要心里有音律之美,便可神安。”
“四娘,你简直是个哲学家。”
“什么?”
“你说得真好。”
“嘻嘻,我父亲曾经说过,鱼入篓,非渔夫之过,是鱼自己的命,命运有归宿,都是天命遣之。好了,罗子骞,我要回家了。”
“再见,四娘。”
和桑四娘聊了几句,罗子骞忽然觉得心里开阔了许多。
尤其是她说的“鱼入篓,非渔夫之过。”
这句话,一下子解开了自己心里的枷锁。
没错,杀人,非我本意,大丈夫治国平天下,又怎能少得了杀戮?无心之过,又何必窝在心里解不开?
……
次日,李锜命令罗子骞:“你与裴行立,陪我去南郊祭祀。”
祭祀?
罗子骞听说过古代有“祭祀”仪式,因为古人迷信,重大节日或是出征、纪念均有祭祀,但如今能亲身参与,不禁有些好奇和兴奋。
而且,自己能作为“主陪”和主帅李锜一起祭祀,足见身受重视,已经成为李锜的“心腹爱将”。
那裴行立,是李锜的亲外甥。
现在,非年非节,李锜要搞祭祀,难道,马上就要发兵造反了么?
……
祭祀地点,在城外南郊,一个一人高的圆形石垒土丘前。
圆丘,代表天。
两排杏黄旗,画着道家篆符,树在祭台前,留出一条二十米长的祭道。旁侧两厢,站立着八名祭师,都身穿黄色道教服饰,手里各捧着宝剑、木杖、铜盘等诸般法器。
李锜站在队前,也披了一件黄色绣龙袍。
他竟然穿了黄色绣龙袍!
这显然就是要当皇帝的表示啊,龙袍,那是天子装束。
乐声响起来。
十名乐手,分列两旁,各举竹笙、箜篌诸般乐器,奏《黄钟大曲》。几名乐童,齐唱颂曲。
“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有密。於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
罗子骞完全听不懂他们唱的什么,只感受到一种肃穆恢弘之气,在古声古乐中传达出来,纯朴而大气磅礴。
“象舞——”
一名祭师举杖高喊。
十名身穿五彩服饰,头戴五彩飘带的舞者,在圆丘周围,跳起舞蹈,这些人胳膊上缚有铜铃,举手抬足,发出“铃铃铃”之声。
罗子骞在中军帐里,欣赏过一回舞女的“霓裳羽衣之舞”,柔美而华丽,而这回的“象舞”则是浑厚而古朴,舞蹈者似是模仿动物造型,时而匍匐,时而吼叫。
“咚咚,悭悭——”
乐声舞影,一种原始粗犷的美感。
整场肃穆而庄严。
罗子骞新奇之余,觉得有些震撼之感,原来古人祭祀,是这么隆重而虔诚。
舞蹈完毕,李锜缓步上前。
罗子骞和裴行立,垂手跟在他的身后。
鼓乐声中,李锜俯身下跪。
罗子骞和裴行立也跪倒在圆丘前。
圆丘前摆有香案,供奉着猪牛羊三牲,一名祭师上前插上粗香,高声诵道:“我将我享,维牛维羊,维天其右之……”
……
从南郊祭祀回来,李锜宣布,升罗子骞为“挽强营黑旗厢指挥使”
领兵二百人。
又升官了。
李锜对他说:“你跟我尽心用命,伐强梁,平天下,日后不愁出将入相,光宗耀祖。”
“谢将军。”
罗子骞拜伏谢恩。
他心里说道:“你奶奶个球,若不是老子知道你就要被杀头了,还就真信了你这话了。”
兵将们都来向罗子骞道贺。这个从“较场比武”杀出来的小将,连续升职,炙手可热。
“祝贺罗郎,年少有为。”
“罗郎,将来跟着李锜将军打天下,必将前途无量。”
……
罗子骞回到自己营里,发现独孤丘正在等他。
旁边还有一个陌生人。
这是个神情剽悍的汉子,头上包着白布,臂上裹着白布,布里渗出血来。
“这是……”
“这是海大豹,刚从常州逃出来。”
“常州怎么了?”罗子骞吃了一惊。
本来,他和独孤丘、李云等人秘密商议,联络常州和刺史颜防,一起举兵起事,断李锜后路,募义兵,救危亡,现在,常州难道出事了吗?
独孤丘神情严肃,“常州守将李深,不知道为何,突然举兵袭击刺史府上,幸亏刺史颜防警觉,拼死杀出,逃得一命,”
他用手指了指海大豹,“颜刺史手下兵将,被杀了几个,海大豹等人,保着颜刺史死命逃出,避于偏偶,他乘夜骑快马逃出常州,到此报信。”
虽然罗子骞升官成了“厢指挥使”,但是对于军事上,其实一窍不通。
一个体育特长生,哪里懂这个。
“那……怎么办?”罗子骞问独孤丘。
“眼下,事情紧急,须速派人潜入常州,杀掉守将李深,救出颜刺史,赶紧举起义旗,反李锜,清叛逆,否则,苏杭一带危急,全国震动,唐室必将重创,天下危矣。”
“你是说……刺杀李深?”
“对。”
罗子骞明白了。
自己马上就要有一个“刺客”的任务,落到肩上。
他沉默了一阵,站起来,在地上踱了几步。
刺客。
杀人。
而且还是暗杀。
这么说,这一趟江湖,自己是闯定了。
曾经有句话,叫做“仗剑走江湖”。
听起来,激昂而热血,仿佛无限风光潇洒。
可是,真的步入江湖,挥剑杀敌,真的那么潇洒么……罗子骞只觉得一阵迷茫和沉重。
而且,这还不光是刺杀一个将官,这事,说大了,还关系着一场命运角逐,一个国家的命运。
天将降大任于肩。
何去何从,似乎无从选择。
“独孤兄,海兄,罗某愿持一剑,驰马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