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成手里闹着(作者注:在当地方言里闹着就是举着的意思)个斧子,憨不愣愣(作者注:憨不愣愣就是很傻的样子,润成已然被吓住了?)的回家了。
润成顶着发呆的两只眼,一张嘴张着就跟只狗一样,喘着粗气,回来只是一个劲儿的说:不好了,不好了,爹。你快去看看吧!
大楞叫活活吓了一跳。问不清楚二小子怎么回事,只好顺着润成的手指方向,推断是弓家老院子里头出了事。
跑过这边院子里,大楞明白了。原来前阵在自己家听见的轰隆一声,就是这边窑塌了。
等他问清楚跟过来的润成是怎么回事时,有半天说不出话来。
总算想明白了,他跟二平说:二平,这事不要跟人们说!你寻些木头板子,把窑洞的门给盯上,不要叫人们再进去了。
二平很老实,这事应该能靠上(作者注:靠上在当地方言里就是做事靠谱的意思吧)。
大楞当天黑夜和小妮说了这事,把个小妮吓得够呛。她跑过去老娘娘那边窑里好几回,看见人家润成早就睡得推不醒了,才放心回来睡下。
睡下才发现宝成没有睡着,瞪个眼珠子朝窑顶看。
饥荒年景过去的第几个年头,大楞也记不大清了。
这年的秋里,通讯员秦栓成蹬着洋车子回来了几回,通知大楞到乡上开会。现在的栓成也不知道是表现的好,还是有其他的原因。他有了固定跟着的干部,就是上回在河边安顿群众的王乡长,这王乡长把自己的旧中山装给了栓成。穿了正经衣裳的栓成骑车子的样子,像极了大干部,这下让大楞在全官庄人跟前的光彩更重了。他听着人们对栓成的夸赞,心里一漾一漾的,就跟大夏天俯在水潭子里一样舒服。
可是到乡上开的会,让每次回来的大楞都挺犯愁。
尤其是三小子和四小子,在他跟前抢着戴他们大哥的像章时,大楞心情更差劲。就想找个地方叫唤几声:什么就叫掀起无产阶级特殊时期的**?官庄这个躲到山里头多少年的小村村,统共才三四十号人,怎么能掀起什么**吗?
大楞想糊弄糊弄几下就算了,他觉得还是好好受苦种地是实在。什么**,什么低潮,都要吃饭嘛。可是他一有这个想法时,眼前就有王乡长他们几个干部,两只瞪得牛眼一样的眼睛,好像正在盯着大楞,问大楞:你给我们在底下糊弄试试!大楞打了个冷战,他觉得得想个办法应付过去。
正好栓成又回来,大楞想着跟他商议商议。怎么说栓成这阵也是乡长跟前的人,知道的事情肯定多,和他商议没有错。大楞打定好主意,骂了宝成和进成:给我起开你大哥跟前,我有正经事说呢!
宝成:有什么正经事我们不能听听?
大楞:你个小屁娃子,知道什么?哪儿凉快那里呆着去!
宝成和进成挨了钉子,灰灰地出去了。
大楞把自己心里想的事和栓成说了,问栓成有什么主意。
栓成:爹,咱们庄子上的事我也知道。三四十号人都是土生土长,成分也是好的不能再好。成分不好的地主倒是有一家:弓家。可是弓家老汉汉和老娘娘都死了多少年了,总不能挖出来斗斗吧。官庄也确实是没办法寻出来个人批呀、斗呀的。可是你也知道,这回是全国的大形势。**在北京都每天忙着领导这个大革命的事,我们更应该跟上,和**的主张保持一致!
往常大楞听见他栓成说这些词,都很是高兴。今儿听着却越听越着急:你就说吧,有没有什么主意?
栓成:爹你不要着急。没人叫斗是没人叫斗,可是我们还能通过其他方式来掀起革命**嘛!
大楞:你说清楚些,什么叫通过其他方式?
栓成:我们可以破四旧啊!
大楞:什么叫破四旧?
栓成:破四旧,就是“破旧思想、破旧文化、破旧风俗、破旧习惯”的合称、统称。是中央一个姓林的干部在一个叫“五·一八”讲话里头说的,后来《人民日报》有个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第一次回提出。。。
大楞:,你就说说,爹该怎么闹?
栓成:官庄什么东西最老,就破什么呗。你想想,这官庄还有什么东西,能比上弓家的院子老?你把他破了不就算是破四旧了?
大楞:能行?
栓成:人家八道沟村里苏老四就是这样领着人干的!
大楞这下子听明白了。破弓家院子嘛,有多么难,不难!叫上壮劳力,该拆的拆,该烧的烧,闹烂它就算是了。说干就干。
虽然说是给全官庄人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花了大楞不少时间,可到最后大楞还是把任务安排下去了。
选了个好天,叫学堂的张老师好好地给写了标语。话都是从大楞带回来的报纸上抄下来的。红红绿绿的纸不够用了,里头还掺了些白纸,看起来有些像是发送死人的白事务。
闹哄哄的一群官庄人带着家伙什站在弓家院子门口,等大楞安排。
大楞叉着腰想来个讲话,闹个什么动员的。刚说了没有三句话,就叫人给岔开了:队长,反正也是个拆,能不能叫我们挑有用的东西捡些回去用?要不,好好的东西都闹坏了,烧了多么可惜!
是二平老婆。全官庄就数她最会过日子了。当然,也是个最能雁过拨毛的人。大楞还没有回话,一群老婆家们就开始附和二平老婆的话,嚷嚷成一片了。大楞也懒得管了,最后来了一句:搬东西能行,以后嘴都给我紧些!谁不嘴紧,看我怎么闹他!开始闹吧!
也不知道大家听清楚大楞后头的话没有,反正是一群人哄得都挤进去了。
这时,大楞才想来一件事,心说:坏了,正窑不能叫人们进去!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好的不来坏的来。正窑的门早就叫人们给拆解开了。闹哄哄的人们开始冲进去,捡自己家里能用的东西往出扛。
大楞感觉见日怪:这群人就不知道害怕?
这边窑里,人们捡着,甚至还抢着。这不,进成和二平的二妮子拽着从土里刨出来的本老书,谁也不让谁。
两人叫宝成看见了,劈手一把拽过来:一本烂书,都黄了,抢什么抢,应该烧了!
他顺手就给扔了。
谁也不知道宝成在寻摸什么,这个小子这边敲敲,那边刨刨,也不跟人们抢那些烂椅子烂板凳。
这场破四旧的活动整整闹了一天才算完。从全官庄人的脸上那满意的颜色,都能看出来,破的很成功。
人们在弓家院子里点起了一堆火,把些没用的烂衣裳了,皮褥子了全给扔到了火上,火焰和着黑烟从院子里朝上飞着。正窑的木头窗户也不知道叫谁给撬下来闹走了。有人还爬上东西房顶上拆老砖。弓家院子现在看起来已经每个齐整样了。和大楞当兵时见过的,叫飞机炸过的人家一个样。
闹腾了一天的官庄人夜里睡的很实。一直实到半夜为止。
半夜的天连个月亮都没有。
从官庄队长秦大楞家院子里,冲出来一个人。他家人跟在后边,有人哭,有人叫唤,有人还给拿着衣裳。
庄里人起来看的发现,这个死活不愿意穿衣服,光个屁股满官庄狼跑的人,是大楞的二小子宝成。宝成两条胳膊车轮一样朝前甩着,脚底下不停的一跳一走。人们用电棒子照照吧,这个小子的脸上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更日怪的是他两只眼就跟猫眼一样,在黑夜里还反光。人们想把他拽住给穿衣裳,好几个大人也拽不住。宝成挣脱人们的围堵,扭身顺着土坡坡往上爬。快的根本不像是个人,倒像是个牲口,四肢着地得跑,很快就爬上去了一截子。
宝成边跑边嘴里一遍一遍的说:给我还回来,你们给我还回来!
润成跑回家寻了根长些的棍子,到宝成跟前,照着宝成后脊背就是一棍子!
宝成就跟个虫子一样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嘴里已经不嚷嚷了。嘴角开始有白沫溢出来,整个脸好像被什么东西撕扯着。
润成用手掐住宝成的下巴,把一团衣裳给塞进嘴里。抱起弟弟,和众人们说:没事了,宝成病了,明儿叫我爹带他看看。大家都回吧。
这么一大阵儿,大楞也没反应过来到底这算怎么回事。众人散了,他也只好跟着润成回家了。
把宝成放在炕上,润成叫娘给弟弟擦了嘴角的沫子,盖好被子,坐在小板凳上,说叫吓醒一直没敢睡的进成:你三哥今儿做了什么,你看见了没有?
进成:没做什么呀。今儿就是和大人们一起破弓家院子的旧嘛。
润成:再好好想想。肯定是有什么事!是不是寻见什么东西来?
进成:也没什么东西。我和二平叔家的二毛一搭发现本书,毛笔写的密密麻麻的字。我们俩都想要,正抢着,我三哥过来就拽走了。
润成:你三哥拿哪儿去了?
进成:他随手就给扔到院子里了。
润成:瞎闹!活该!起身就往弓家老院子里面跑。大楞也拿起电棒子跟了过来。
父子俩在拆解的一堆烂东西的院子里一片一片的寻。在半圪节椽子下头找到了那本被宝成扔了的书。书上叫火燎了一片,还有半个脚印在上头。
润成长出了口气:总算是寻见了!
回到屋里,宝成睡得安稳多了。只是时不时得抽一下。润成叫娘拿来平平一碗小米,一块红布。在米上画了画,用红布盖好,用碗底在宝成肚皮上转来转去,从肚脐眼到胸口头,到脖颈,再转回来。一圈下来,揭开红布,原来平平的一碗米下去一截!
大楞和小妮都呆住了,进成更是钻到了娘后头不敢看。
润成:娘,添米!
转一圈,少一截,添一次米。得有十几圈以后,米也不再少了。润成才停住。
窗户外边都已经发白了:这家人被折腾了大半个黑夜!
宝成睡得再也没有抽抽,润成头上已经满是汗水。他跟大楞和小妮说:爹,你们再歇阵阵吧。宝成的魂儿我给他换回来了,就是折腾这一黑夜,这几天就不要叫他念书了。也不要叫他出门,见人问,就说病了,在家打对(作者注:打对就是生病了吃药后保养的意思)着呢。
大楞:宝成的病和咱们寻见的那本书有关系?
润成:就怕是的。不过这阵应该没事了。我抽个空去松根垴问问文爷爷这是怎么回事。
大楞心说,又要去松根垴。可是转念:去问清楚宝成这是怎么了也好。再说他也想起来了,自己说过话要算话。所以当下说:有空去吧!
润成拿起那本书,翻开看了两眼,一下愣住了:爹,这书不对着呢,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