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润成从小到大的记忆中,文瘸子一直就是长阴县口音。
可是这阵文瘸子说他根本不是这里的人,他是个南边来的人。什么算是南边,文瘸子说是从长阴县往南走,起码得有三四千里的地方,有条大河。过了这条人们都叫他长江的大河,有个地方叫吴阳。文瘸子就是吴阳人。
吴阳人文瘸子论出身,也算是书香门第。家庭里老祖宗留下家训:世代要坚持耕读传家。作为读书人的他爹,给文瘸子起的名字叫宏章,指望他读书能有一天学而优则仕。
自小不憨不傻的文宏章,学业闹的不错。大家都说赶上朝廷大比秋试的年头,考个不赖的功名没问题。家里人也是这么想的。作为家里头的老大,他也给自己了压力:要好好搏取个出身,好给祖宗长脸。
学是上了好多年,也念的确实好。可是用文瘸子自己的话说,生错年代了,而年代总是比人强。等到他念完了够格去考的时候,朝廷来了个告示,从丙午年开始,再不举行秋试大比!这下满中国有多少读书人辛辛苦苦十几年,一下子就没有了奔头。也就是说,自然他念的再好的书也没有用了,人家朝廷不考了。
原来那些见面都夸奖文宏章书念的好的人,现在都开始仰着个脖子从他跟前过了。
书念完了,就该做营生了。人总不能念一辈子书吧,再说在个地没人种,租收不上来的纷乱年代里,家里也总得需要出去有人挣钱,贴补家用。
文宏章没有办法,他是家里的长子,没有理由叫弟弟妹妹们养活。他主动提出,出去挣钱贴补家用。
可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标准书生,能想见什么办法种地没力气,经商没本钱,打劫偷盗没胆量,怎么去挣钱?
远里近里到处寻找,也没有结果。他决心到远处看看,过了长江兴许能有机会。
过了长江,进了中原。原本指望在这些地方能找到口饭吃,还能带几个小钱回去的文宏章,经过一路走,一路看,也大概明白了,没什么希望。听从北边往南走的做买卖人说,皇城里的皇帝家没几天死了好几口子,这阵天下没有了主,要乱了。又有人说是有皇帝了,皇帝叫人抱着上了龙椅。传什么道什么的人都有,但一个意思是十分一样的:又要逢乱世了。既然要逢乱世,文宏章觉得还能有人闲下心来,让孩子入学堂吗?
干脆拉到吧,回家自己种自己收,未必能饿死一家子。
主意打定,就往回走。
走的时候没太在意,一心想着寻摸事情做。现在往回走,才发现自己早就走出来很远了。回去的路上,饥一顿饱一顿,也没个准。总算是回到了家里。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路上的人们还是那些人。可是每个人看他的眼神不对,他想和乡亲打招呼,人家也都躲着他。他不知道为什么,只好更加加快步子往回走。
到了家门口,哪还有院子!?
整个院子都烧的跟砖窑似的,墙倒屋塌的一片瓦砾。明显是着了火过的,可是怎么着的火,没有人能跟他说了。一家老老小小的人,他走以前还好好的,这阵家里就剩下一堆灰了,人都到哪里去了。他回过头看看身后,原来跟着的一群人都躲了。到底是什么事?
他寻不到人问,只好到院子里头自己看。
院子里头,他寻见了一团团烧的黑乎乎的焦炭疙瘩。有一个烧的不厉害的黑疙瘩上沾着一只小孩子的鞋。这一下他明白了:这是他怀胎五月的媳妇。那么院子里头、正屋里头、东西房里那一团团的黑焦炭疙瘩,是什么也就不用问了。
这出门一去一回,老老少少几十口子的一家人,就剩下文宏章自己一个。
他真正彻底算是家破人亡了。
文瘸子说到这里,像是在说其他人家的事,脸上反倒没有了刚才的湿润。这叫润成在跟前看了,也跟着感叹起来。
文宏章没有再在家里呆多长时间。他草草把所有的焦炭疙瘩堆到一起,埋到了一搭,就埋在了院子里。
那阵的他已经是半清醒半疯癫了。
他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干脆寻个地方了断了,和家人一搭去了算了。他跌跌撞撞往村外走,就是顺着个路走,他也不知道想去哪里。
天已经黑下来了,文宏章还在往前走。看不清楚路他也不在乎,反正跌进沟里更好,倒是省了自己专门自行了断。
走着走着他还真跌倒了!他轱辘轱辘顺着坡滚了一圪节,心里想着这下好,就此死了罢了。
老天爷却没有照顾他的这个想法,几块石头和根小树的树杈子硬是支护住了他。他喘着粗气,也没往起爬,就准备在这里等死。
摔的已经迷迷糊糊了,他闭着眼睛越来越困。
好像过了很长功夫,也好像没有多长功夫,他耳边传来了唱歌的声音:年少寒窗日日忙,五尺空做读书郎,水北一遭忍**,哪知考妣赴鬼乡。
开头这个声音还说的是什么,他没有听清楚。这四句却是尖利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这说的不正是自己吗?他晃晃身子,想爬起来看看这个声音来自什么地方。可惜被树杈子夹住的身子,怎么动也动不了。还是头朝下的他,自己怎么努力也上不来。
有条绳子,头上系着个石头蛋子被扔到了他身上。
他伸出手死死抓住绳子,绳子往上走。脸擦着土和石头,划了好几道口子,总算是被拽到路上。
黑咕隆咚的,不知道到底是谁搭救了自己。其实他倒不是想着继续活下去,只是想着问问这个人,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这档子事情的。
这个声音挺尖利的人个子够锉。比个水缸高不了多少,叫人感觉好像是蹲着的人。
这人拽上了文宏章,满意的松了口气。感叹着说:你小子还挺沉的啊!怎么着,想死了?我好好躺在道边上睡觉,你给了我一脚。我还准备问问你,踢我干什么,结果我等了半天没有见人。爬起来看也看不见,就听见坡下头有个人在哼哼,我把我腰上缠着的烂布条搓成的绳子扔下去,还真就拽上个人来。
文宏章:我不想活了,爬上来就为问清楚你个话,刚才的那几句是不是你哼的?你这编排的不是我吧?
那人嘿嘿笑着:我又不认识你,我编排你坐什么。我睡着舒服了就哼唱三五句,怎么就能是说你?
文宏章:行了,我问完了。我寻死去。
对方:你没人拦着,记得剥光自己的衣裳再死啊!要不浪费了,好好的衣裳叫狼虫虎豹撕吧烂了,就不能穿了。人死了反正也没什么感觉,衣裳也没招谁惹谁,为什么要跟着烂掉?
文宏章:行,我连命都不想要了,还在乎这几件衣裳!
哪知道那个人这只是开了过格的玩笑。等到他往下跳的时候,脚底下叫人拽住了,说的确切些事叫根绳子给拴住了。再一次,他叫头朝下挂在了坡坡上。
润成没等师父接着说,就问了一句,是这个看不机明的人拽住你了?
文瘸子:还能有谁?
那个人又费了好大劲儿,把文宏章拽了上去。他这下累的瘫坐在了地上,冲着文宏章叫唤:脑子坏了?你真的要寻死?叫我连着两次往上拽你?
文宏章:要不你不要拽啊!
对方爬到了文宏章跟前,拿着个东西就抽他的脸,闻着味道好像是只鞋子,酸臭酸臭的都呛人。一边抽还一边嚷嚷:你死都不怕,肯定也不怕我用鞋底子抽你,来,我今儿就用我的烂鞋底子抽醒你,再问问你有什么事过不去了要寻死。
文宏章叫对方左右开弓抽的两个脸上火辣辣的疼。不过脑子清醒了不少,他想,对呀,我还没闹清楚家里人怎么死的,我死什么?就是闹清楚了,不也得报仇不是?
文宏章坐起来:行了,我不死了。你歇歇吧,也不嫌手酸!
对方:碰上什么事了?非死不可?
文宏章把自己这几个月走了回来却看到家破人亡的事情,跟对方说了,对方嗯啊了几声,突然插了一句:朝廷在剿革命党!
文宏章:剿革命党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对方:这叫杀良冒功!他们把平常老百姓悄悄杀了,毁尸灭迹,就跟上头说是,死的都是革命党。临了他们还要去邀功求赏!
文宏章:这也太没有天理了,没人管?
对方:谁管?人逢乱世贱如草啊。听说最近在这边驻扎的叫孙贵良,保不准就是他们的人干的。行了,死了的人就算是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呀。说说吧,你有什么打算?
文宏章:没什么打算,我什么也不会干。
对方:那要不就跟着我吧,好歹我给你捎带口饭吃。以后我有口吃的,你就有半口。碰见了就叫缘分,人在外头走就讲究个这个。
文宏章:跟你?
对方:以为我是个要饭的,我给你弄不到吃的?我穿的是破烂些不假,可是我是个有行当的人。我平常给人们看些风水,择坟起宅,也饿不着。你以后跟着我给我打打下手,不行吗?
文宏章想想,这阵也没有更好的出路。对方也说的不错,人呢,总得活啊。古人不也说死者长已矣,生者长戚戚嘛。要不我还是跟着他,这么活也是活啊。
他想完了,问了对方的名字。对方嘿嘿笑笑:叫我吴三鬼吧!
文宏章:你没个官名?
对方:名字嘛,叫什么都是个叫。叫三鬼也是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叫光绪也就是这八样,没有什么意思。
文宏章叫了声吴师傅,对方笑了算是答应了。
这一晚上的折腾加上两人的瞎聊,夏天的日头就悄悄从山那边爬上来了,又是一天。文宏章跟在吴三鬼后头,一前一后,一高一矮,朝着东边去了。
润成插了话:师父,这个人是不是后来成了你的师父,我的师爷?你的这些个本事就是他教给你的?
文瘸子:这是后事,我一开始也没打算要跟他学这个。你不知道,这看风水择阴阳的活,其实在老早年间是九流的行当之一,你想我一个念书的人能想学他这个?
润成:什么叫九流的行当啊?
文瘸子:这九流行当就是一流举子、二流医
、三流风水、四流批、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道、九琴棋。风水师在人们眼里头就是个这样的行当。人们用的时候就求,不用的时候也没多少人愿意把他们当回事。
这些话又叫润成长了见识,他知道师父还没有说完他身上的事。
他掏出自己的干粮想叫师父吃点,接着说,师父没有接着,而是继续开始说自己的旧事。
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要入这行的文宏章,没有多久,就改变了自己的主意,他正式拜了吴三鬼为师,学吴三鬼的本事。
有件事叫他下定了这样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