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茶壶给满面愁容的老张重新斟满茶水后,李光抱臂坐在办公桌的桌角上沉思了片刻。
“你们每年不是都在招人吗?怎会断档那么严重。”
“哎哎,老李!”
“你别提这个,一提这个我就来气。”
老张猛灌了口凉茶,随手擦了擦嘴角,愤愤道:“招个鬼的人,实话跟你说,全是花钱进的,没一个真材实料。”
“邪乎的是,这事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可大家伙心照不宣,见面谁都不说出口。”
话说到这老张就说不下去了,频频摇头,借以释放出无尽的惆怅和无奈。
李光默默地倾听着,见老张言尽后,他轻轻点头表示了理解。
稍作斟酌,李光又对老张这样问道:“我听说体校搞成现在这样,起头的好像是你们篮球部的吧。”
李光这话,可算是直戳要害了。
老张听后一惊,想来家门丑事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连忙四下瞅了瞅,确保这间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之后,老张才放声恨恨说道:“就是他们掀起的这股歪风邪气。”
“带头的是他们主任,本名叫杨伟,人送外号‘独眼阳痿’。”
一说起这个外号牛b的人物,李光分明在这位老同学的眼里看到了实质般的厌恶情绪。
简要扯出了扰乱体校风气的始作俑者,老张又忍不住嘀咕了句,“姓杨的背景深的很,龙泉市好像还没人敢动他。”
可这话嘀咕完后,他不经意间抬起头时,突然发现李光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愣了一下,他才猛然反应过来。
坏了,坏了。
我是来要人的,我说这些废话是干啥子哟?
要是因为提了杨伟那晦气东西,进而把他这位老同学给吓住了,那他这不是在作死吗?
“呵呵,你说我提他干嘛?”
老张赶紧干笑了几声,以此试图缓解自己造成的尴尬局面。
可自个傻笑后,李光不仅没接过话头,而且依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一下,老张就慌了。
老张心一慌,他就急于作出承诺。
“老李你别怕,姓杨的虽然势大,但他的手脚还不至于伸到我们投掷部,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担心。”
说完还不放心,老张又拍了拍胸脯。
“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把你侄子交到我手上,我保证三到五年就将他培养成名满天南省的专项人才。”
“我也不跟你吹牛皮,就凭你侄子现在这个年纪,12米05的成绩,保底,进省一线队!”
老张这番气势雄浑的承诺,其豪放性情真是不减当年。当然与此同时,这也反映出他求贤若渴的真实心态。
“哈呵。”
李光轻声笑了。
“你啊,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这么喜欢打包票。”
轻笑着说完这话,李光便摇了摇头。
老张一见他这样,心里顿时一紧。
“怎么?”
“老李你不相信我?”
老张的紧张不是没有道理的。
虽然李光是他的老同学,可他侄子去不去他那里,还得是人家说了算的。
再说了,现在的龙泉体校确确实实没落了。
所以就算李光不卖他这个老同学的面子,那也绝对一点问题没有。
一想到这些,浓郁的愁绪再次爬满了老张的额头。
而反观精明的李光,他又怎会瞧不出老张此刻的心境?
李光明白,老张大老远跑一趟辛集,不就是为了体现出他的真情实意嘛。
李光也清楚,大哥大嫂将决定权交到他手上,也是相信他会支持李威去体校。
古板的大哥对他儿子懦弱的性格以及软弱肥胖的形象一向不满。
如今好不容易在李威身上发现点过人之处了,他们当父母的当然希望儿子能有所改变了。
天下当父母的,哪一个不是望子成龙?
故而这一点无可厚非,大哥大嫂也没错到哪去。
甚至理性考虑,他李光又何尝不认可让李威去体校跟着他这个老同学练专项,才是更明智的选择呢。
只是可惜啊。
大哥大嫂他们不懂内情,可他李光心里却非常清楚,自家这个侄儿之所以能突然展现出投掷方面的天赋,全都拜一人所赐。
这个人,不是他大哥,不是他大嫂,也不是他李光,而是木剑。
而仅仅是因为这个木剑,他这个侄子,就绝不愿意离开辛集中学。
所以电话里老张刚表明来意时,李光就察觉到,这事大概率是吹了。
现在老张问李光是不是不信他了。
这可叫他李光如何回答?
所以李光接下来的话,就多多少少带着一些歉意了。
“不是我不相信你啊,只是我这个侄儿,他已经离不开这个地方了。”
“对不起啊,老同学,你这趟多半是白跑了。”
老张一时间愣住了。
他想到了这个结果,可真当亲耳听到李光说出这话时,他难免会有些难受。
李光见老张双手搓着头发,这个时候他也不好再说什么。等老张缓过劲来,今天中午这顿酒是必须得和这位老同学喝个痛快了。
而就在二人保持沉默之时,木剑领着李威站在了办公室门口。紧随其后,李哲和林强等人也相继出现。
与此同时,李光和老张也瞬间发现了这群年轻的访客。
一看办公室里坐着一个魁梧的陌生男人,这帮不请自来的少年有些焦躁了。
铁了心的李威,今日真是雄起了一把。
不等木剑等人替他说话,李威大踏步踏到人前,大声朝李光说道:“二叔,我不想去龙泉体校,我要留下来!”
此话一出,门外这群少年仿若同仇敌忾般紧紧拧成了一股绳,而他们的敌人,很明显就是门内的李光和老张二人。
这一幕来的突然,二位老师先是有些懵地看了看门外的这群少年,而后互相瞅了瞅对方。
瞅了没一会儿。
“呵呵,呵呵,呵呵…”
老张笑了。
“呵呵。”
李光也跟着笑了。
老张的笑声很长,李光只是轻轻笑了笑。
“不去就不去嘛,你小子吼那么大声干嘛?怕你张叔叔听不见?”
李光这么一说,李威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气势就彻底消失了。手指头捏着衣角,李威傻傻站着不知所措。
好在木剑反应比较快,“李队,您是说,胖子可以留下来啦?”
“你们一帮小年轻都杀到我大门口了,我敢不答应吗?”
“耶,耶,耶!”
顿时间,门口的少年换了神色,争相欢呼起来。
“一帮小屁孩,别在你们张叔叔面前丢人现眼,滚回去上课去!”
李光开始撵人后,心潮大起大落的李威突然想到了什么。
“二、二叔,那爸妈那边,我,我该怎么说?”
“还是我来说吧。”
李威抬头感激地看了一眼伟岸的李光,然后飞快转身,与他的好哥们一起跑向了教室。
一边跑,一边感动的落泪,一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二叔,张叔叔,谢谢你们!
剑哥,班长,同学们,也谢谢你们!
是你们,我才能留下来。
望着顷刻间就变得空荡荡的门外走廊,老张的心也终于踏实了。只见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聚众堵老师的门?”
“唉,我说老李,你们学校的小娃娃都这么冲的吗?”
“是啊,可不好管了,得亏你没带他走啊。”
“这么说的话,那就是天意如此了。不过我大老远跑一趟,连屁都没带走一个,老李你今天不陪我好好喝几盅?”
“你酒量二斤,我酒量一斤。今天下午我请个假,咱哥俩中午找个馆子,我打底一斤半,你呢,看着办。”
“哈哈,好说,哈哈哈!”
光阴如梭,无情的时光总会冲淡一切有情的事物。很快,不久前的秋季运动会就成了辛集中学莘莘学子们的共同回忆。
对于李威而言,他与这届运动会相关联的回忆却是有些特殊。
人生中第一次参加运动会就打破了二叔保持了二十多年的铅球记录,而且后续更是引来了大名鼎鼎的龙泉体校前来挖角。
每每想起这些光辉点时,一向内敛羞涩的李威都禁不住为自己鼓掌自豪。
当然与接下来的转校余波相比,这些光辉闪耀时刻在李威心中的地位却又显得不值一提了。
李威相信,在他余下的人生中,不管他身处何地,不管他混的有多好,不管他交友有多广。
一(1)班那几个陪他一起去找二叔表决心的哥们,将是他永远的朋友。
但人世间的命运正如苏轼在《水调歌头》中所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有人留下来了,有人却要走了。
辛集中学一(1)班,李威留了下来,陈凡却要退学永远地离开了。
回首往昔,陈凡与木剑在水泥篮球场上的那一场夸张对决中,吃瓜看热闹喊加油的一班学子,有谁能料到这场比试对陈凡的影响会有多大。
又有谁注意到这场对决的两个主角,他们的家世竟然如此相似。
木剑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陈凡来上学,其原因在陈凡真正离开的那一刻终于揭晓了。
这段对于陈凡而言如同末日的时间里,陈凡得风湿多年的爸爸去世了,而他那位老实本分的妈妈也不幸被诊断出了食道癌。
陈凡临走前,花东在一班单独组织了一次公益捐款,一班余下的51名同学全都献出了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
有的5块,有的10块,有的20,有的50。
木剑将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100元人民币飞快地塞进了捐款箱。
也许这些钱对于挽救陈妈妈的生命来说,的确是杯水车薪。
但站在讲台上消瘦了近十斤的陈凡,看到这些与他相处不足一个月的同学无偿献出的点点爱心后,他却早已哭成了泪人。
汪鹏曾说过,陈凡是一个倔脾气的狠小子,他几乎从不在人前流泪。
可木剑清清楚楚记得,算上这一次,这个叫陈凡的苦命少年,这个对他木剑影响颇深的少年,这个同样喜欢打篮球的少年,已然在他们班上落过两次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啊!
陈凡,我们有缘再见。。
希望你像你的篮球偶像皮尔斯皮大爷一样,就算被命运的尖刀无情捅刺十几下,你一样能活得有模有样,你一样能屹立不倒。
陈凡,无论你以后走向何方,木剑都祝福你,余生一切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