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天地幽静,兰芽深吸一口气,眼中已是含泪。
停步抬眸,宛若当年,只柔声唤:“秦公子……谁也比不得你,为我这些年忍辱负重。”
秦直碧便也轻轻闭住了眼睛,手指却紧紧勾住了她的指尖。
什么秦相,什么秦状元,那都不是他自己想要的模样。在他自己心里,他依旧还是立在修竹廊里,蓝衫而立,只为她亲手炒制竹叶青的那个孤傲却傻傻的“秦公子”。
不过他却也只放纵自己这一刻激动,随即握紧她的手朝前走褴。
“我知道你私下已经见过了凉芳,你是想将最后的去路交代给他……我却也终究还是有我的私心。送你走,是我的事。”
兰芽已是清泪盈眶:“……可是很危险。皇上已经动了疑心,若你来做,只会连累了你。凉芳不一样,他早已动了离去的心,我已为他安排好了退路。鲎”
所有人,她都可以帮他们安排下退路。唯有……没有办法安排下眼前这个人的。
便如大队人马撤退,最难最险却也最不可缺少的,永远都是殿后的那个人。而在她的美人图里,留在最后最后的那个人,只是眼前这个清瘦到让人心疼了的书呆子啊。
唯有他能稳稳执掌朝堂,唯有他能牢牢牵制住皇帝,唯有他能左右捭阖控制住所有的时势,也唯有他……拥有可匹敌大人的智慧。
唯有他大隐于朝,她和大人才能走得安稳,令皇帝和大臣不会再追杀,也不会叫天下发生变乱。
这天下,终究是大明江山,终究还是大人放开手的,于是唯有天下大治,她和大人才能走得无牵无挂。
所以也许这一生……眼前这个人都不能离开朝堂。她和大人走得无牵无挂,却最终要以将他所在朝堂这座黄金笼子里为代价。
兰芽垂泪:“秦公子,我对不起你。”
秦直碧却笑了:“好啊,那就让你欠我一辈子好了。这天下,你没亏欠过任何一个人,那就最后最后,亏欠我一个吧。”
他伸手擦去她眼角泪痕:“佛说:若无相欠,怎会相见。这一生我见了你,便一心只有你,想来定是我前世欠了你;而让你今生最后亏欠了我,才能让我来世——再遇见你。”
兰芽用力点头,再点头。
虽说现在说什么来世,还嫌早;可是以她和大人的身份,这一离去便是也许再也不会回京师来;或者纵然还有机会易容回京师,却也没机会见到高高在上、执掌朝堂的秦直碧了。
所以这一别,也许,便是此生。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带她穿过夜色夹道,带着她走到后院小门。
他垂首凝眸:“知道去哪里找他么?”
兰芽含泪点头:“我知道。”
他一向清逸,喜怒少形于色,这一刻却已然泪流满面,唇已颤了,却还在努力微笑。
“那……又知道如何离开京师么?”
兰芽还是点头:“知道。”
他知道该松开手了,却还是忍不住更加用力:“……门外的人,是哪里的?我怎都没见过?不是灵济宫的,我可放心么?”
兰芽努力微笑:“你放心,她们是秋芦馆的人。从前一直觉秋芦馆有异,后来才想明白那是大人除了灵济宫之外,留在京师的一脉暗桩。”
彼时只觉古怪,花怜、新娘、李梦龙,都是在秋芦馆左右遇见;便是那时候扮成大人的巴图蒙克也住在里头……最后融会贯通,便也都懂了。
开门,一个女子盈盈走上阶来,猛一看连兰芽自己也吓着了。活脱脱又是一个她!
见兰芽惊愕,那女子浅浅而笑:“公子忘了妾身。”
那嗓音兰芽终于想起来,竟就是秋芦馆那位八面玲珑的家主。
兰芽哽咽:“怎可如此……”
家主轻轻捏住兰芽手腕:“大人说的地方,公子当日看懂了吧?公子去吧,大人就在那里等候。”
兰芽又是落泪。
家主微笑:“公子放心,妾身会设法周全秦相,妾身会最后再替大人和公子除掉一个心腹大患去。”
不能再耽搁,兰芽走出门外,立在阶下,朝秦直碧和秋芦馆家主一揖到地。
秦直碧死死攥住门框,强自微笑:“说好了,你欠我今生,来世必定来寻我。六道轮回,我若不能为人,也一定会修成一杆青竹。”
兰芽泪下:“你若为竹,我必取你做画笔,日日握在掌心,永不离弃。”
秦直碧这才笑了:“一言为定。”
“我若反悔,来世便也陪你轮回成兰,不成人形。”
终是转身,终是匆匆而去。
这一生一世,不欠天地,不欠朝野,却欠他一世姻缘,累他一生做茧。
若有来生……
罚我先为你站在你行经的路边,却叫你看都懒得看我一眼,青衫云影,转身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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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天后,广州。
又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兰芽抵达广州,便先到郊外山上寺院里上了一炷香。
暮鼓回荡,斜阳幽幽。
她才得了消息,她走后的翌日一早,文华殿大学士秦直碧亲自护送“兰太监”返回宫中,中途却遇劫杀。秦相是个读书人,救护不及,令兰太监惨死强人刀下。
事后东厂、锦衣卫、会同刑部一起调查,揪出背后的指使者竟然是曾经的状元、秦直碧的岳父秦越!
皆因秦越多年痛恨宦官专权,却苦于无法改变朝政;又因兰太监身为秦相侧室,前晚不顾正室小窈有身子,竟然魅惑着秦相通宵达旦……小窈虽然强自忍着,却还是动了胎气,秦越心疼爱女,痛恨之下埋伏人在兰太监清晨回宫的路上。
秦越被拿获,却是慨然大笑,说以他老朽一身,终究为天下又除去一个权阉,便是死也瞑目了。
皇帝大哭,辍朝三日。最后还是看在秦相的面上,赐了秦越一个全尸。
从此小窈纵为正室,在秦相府中却也因之而收敛。安静地只相夫育儿,自己一根一根掰掉了曾经那些桀骜的枝杈去。
府中的丫头婆子们也都说,夫人原本就是这样娴静的佳人,从前发脾气也都是被那兰太监给气的。如今兰太监不在了,夫人自然便也回归原本的模样。
只是从此后……秦相搬去书房,再也没有进过夫人的卧房。
兰芽这一炷香为了那替她而死的秋芦馆家主,也为了秦越和小窈父女……他们纵等与她和大人为难,可是终究却都成了她脱身的牺牲品。那样为了成全一个谎言,而不得不更多的谎言、牺牲更多的人去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也终于都结束了。
这一炷香,敬所有人,也敬那一段终于不用再回头的时光。
惟愿从此后,所有曾有缘相遇的人,无论善缘孽缘,都可各自安好。
下山,已是夜色降临。
举目四望,花市灯如昼。
各色面容穿戴的番商与大明百姓一样,悠然自得地穿行街市,笑容熠熠。
街市上摆满货架的,也有一半来自异域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便连经多见广了的兰芽也看得目不暇接。
是大明,又仿佛不是大明。
兰芽童心大盛,当真想走遍每个摊子,细细看清每一个摊子。可是她却不能不控制住。
因为她怎会忘了,来此是为赴那一场花火之会。
曾经,钟声如海里,那清冷如月的少年曾与她说,广州有番商用大炮打出的漫天花火。
一年前,那人濒死之期,却用尽最后努力在京师上空挂起那幅壮阔的花火画轴,一路陪她走进秦直碧府邸,走完那段最艰难的路。
而那幅绽放在夜空中的画里,也说明了一件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秘密。
那是《清明万里图》,是她当年亲手画就。他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会从“芦花瑟瑟处”,一路南下而去。
却没说最终的落脚点。
可是她却依旧还是明白。
一路南下的终点,两人多年无法实现的夙愿,自然都指向那一个方向。
广州。
可是她都来了,他却又在何方?还是她一路走来太过小心,所以竟然连他也不知道她的行程?
又是正月十五,又是月圆人圆,大人,孩子们,你们又在何处?
兰芽正茫然四望,忽地腰上一动。她急忙回头,却见一道灵巧身影已然跑了开去。
兰芽心下一警,连忙拍腰间,果然荷包不见了!
钱财无所谓,可是那里头还有大人当年亲手雕刻的玉牌,那是她的“玉礼文定”,莫失莫忘。
她便顾不得一切,径直追了下去。从背影看过去是个小叫花子,鹑衣百结,可是身形灵动,在人缝儿里倏忽就钻过去了。
兰芽终究不会功夫,脚力有点吃亏,结果追到水边没了踪影。
正是正月,水边停满了来进贡的藩属国的船,满满塞住视野,让她找不见了那小叫花子的背影。
正心急如焚,忽有一个小叫花子的身影从眼中掠过。兰芽急忙追过去抓住,却发觉不对,这个的个子高大了些。
那叫花子一脸脏污,却冷眉冷眼盯着她:“你找的我见过,刚上船去了。你给我一锭金子,我便带你去找!”
兰芽蹙眉,心道:一锭金子?倒真是狮子大开口。
可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得上那玉牌?
兰芽交了金子,随小叫花子上船。
船入波心,明月正中,水天相映。
眼见距离岸边越来越远,兰芽有些担心,便忍不住问那叫花子:“人呢?”
那叫花子清傲扬了扬眉:“再拿一锭金子,她就出来了。”
兰芽心下咯噔了一声!
不是舍不得金子,而是这孩子说话的姿态和侧影竟然……像极了一个人。
还有,这孩子反复强调的金子,金子……
她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将藏着的金子都掏了出来,晒在月亮下头
果然一声欢呼,后头不知鬼魅一样跟上一艘快船来,刚到近前,一个鹑衣百结的叫花子像是花蝴蝶般便飞奔了过来。
不过不是飞向那金子,是飞进了兰芽的怀中。
“娘!——”
兰芽搂住怀里的,再上前拎住那个清傲的,狠狠一并揉在怀里:“你们两个小坏蛋,真是坏透了!”
两个孩子都落下泪来,只是清冷傲娇的那个只是无声落泪,没哭出声;而另外那个花蝴蝶似的,虽说哭得一声一声地叫人心疼,可是手却还是悄然先按住了娘手里的金锭子。
兰芽又笑又骂:“你们两个啊,你们两个啊……”
水天宁静,月轮如玉。
一个男子一身白衣,不知何时立在了船舷。
只足尖点着船舷,却叫船没有半点摇摆。这样看过去,竟似月光成妖,幻化成了人形,旋于水天之间。
便是出声,依旧还是妖冶冷魅:“他们两个真是多余,一手一个丢出去吧。”
兰芽泪眼之中急忙挑眼望去,心已跳得乱成一片。
什么江山大乱,如何比得上此时的心动成灾?
她盯着他不敢呼吸,又怕孩子们笑,只能努力说:“你这家伙……怎么还不老?”
妖精么?竟然仿佛还是从前初见的模样。
风华绝代的冰块,邪恶入髓的少年。
他衣袂随风轻轻摆动,凝紧她:“你若不来,我怎敢老?”
兰芽的泪怎还忍得住,簌簌而下。
他伸手点指两个孩子:“三个数,消失。否则固伦扣金子,狼月养的狼都炖了。”
两个孩子都恼得面无人色,却也好在都懂事,便乖乖退下了。
他这才衣袂翩翩朝她走来。
兰芽却惊得急忙后退:“别过来!你没老,我却老了。”
在他面前,无论曾经,还是此时,总忍不住自惭形秽。
他已立在她面前,捏起她下颌:“谁说你老了,嗯?”
那熟悉的触感,熟悉的兰麝香气,叫她几乎瘫倒。
却用力自持,含泪道:“只要看见你我的人,就能看出我老了。”
他长眉轻扬:“那便一个一个都剜了眼珠子去。”
“若还不够,便将舌头也都摘了。”
“总之这天下,谁敢说我娘子一个不字,管它是人是神,我亦必毁之!”
兰芽又是颤,又是微笑,轻轻拍他:“……便连这性子,还不曾改么?”
他深吸气,终是伸臂拥她入怀:“三界六道,能改变我的唯有一个人。谁让那个人这么久都不在我身边?没有了你,我就只想毁天灭地!”
兰芽垂泪,依偎进他怀中:“放手江山,也不做鬼做神,咱们就当普普通通的人,柴米一世,好么?”
他却只顾去咬她的耳珠:“……在那之前,你先令我若仙若死一回。”
水天波静,他竟丢了船桨,任随小舟凌波而远。
让整个天地都在背后远去,他只抱紧了怀里的妻。
过去的,都已过去了。
所有的缘起缘灭,花落花开,都只为了这一刻,这一人而已。
月到波心。
他的发丝与她的青丝缠在一处,裹着他们的身子,像是一枚不肯分离的茧。
她慵懒含笑:“娘说,叫我去找皇孙慕容……我终于找到了呢。”
他轻笑:“不是一直都怕找错了么?”
她摇头:“是我笨。从前只记着娘最后一句,却忘了娘前面那句。娘说她不走,要等爹来……彼时府中已成地狱,娘如何笃定还能等得爹来?除非,我跑到佛堂之前,已经有人跟她保证,会带着爹娘和我一起逃生。”
他轻轻合上了眼帘:“可是……我还是没能做到。”
“不怪你,”她含泪微笑:“是因为巴图蒙克突然出现,爹为了保护哥哥……而我娘,也是知道等不来爹了,所以才——放弃逃生。”
“其实生与死对我爹娘来说也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生死就陪在彼此身旁。”
他拥紧她:“从此生生世世,无论生死,你都必须留在我身旁,再不准离开半步。”
她笑他:“霸王。”
他坏笑,发丝滑下,绕她身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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