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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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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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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客收拾完满地狼藉之后,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长短摸索怀中半天,正尴尬时,崔元亨点起了一个火折子,斜眼瞥着他。

    “不长记性。”“歹势,歹势。”长短摸着光头赔笑道。

    刀客重新戴上斗笠,自黑暗中现身,接近火光。“朋友下一步什么打算?”

    崔元亨昂头看向他,“彼此彼此,在下也想问你同一个问题。”

    “我有一笔旧账要算。”刀客说道,目光看着远方,“该是时候还债了。”

    长短挽留道:“施主,弃暗投明已毕,何不善始善终。”

    刀客噗一声笑了出来,指着草地上的血迹道:“你管这个叫弃暗投明?说实话,扮好人我还真有点浑身不自在。这里怎么样,已经与我无关了。”

    长短并没有理会他,固执道:“说来俗套,但人总该是心向光明的,贫僧看得见施主心中还有一片净土,还有一个人该有的良知和尊严。”

    刀客没有应声,长短最后说道:“天黑了,还是会亮的。”

    狼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悄然站在火光之外,阴影之前。

    “有些人在黑里摸久了,看见光会瞎的。”

    片刻后,他只说了这一句。

    崔元亨上前一步,把火折子举到刀客面前。

    “有些人。”

    刀客的脸藏在斗笠底下,火苗静静地燃烧。

    “一句劝,师爷说的话,半真半假。”

    最终,他一按斗笠,没入夜色之中。

    二人注视身影隐去行踪,他们知道这里不是那人眷恋的。

    “施主不留他,贫僧的嘴炮白瞎了,临走还有脸打哑谜。”长短对崔元亨说道,后者摇摇头,“缘分不是强求便可得来,你我都明白。对他来说,这里的事物已经不再关心范围内了。”

    长短叹了口气,“倒是挺羡慕刀客能眼不见为净。”崔元亨拍了一下他的光头,“怎么?说得像是你能对无辜者见死不救一样。”长短急眼了,“你骂我不要紧,不许拍我的头。”

    崔元亨笑着辨别方位,向着青州城走去。长短在后面骂骂咧咧,诉苦自己因为光头破不了色戒。

    当两人告诉面色发黑的白益整个始末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晌午,知府正坐在府署内,对面坐着一个看上去十分阴阳怪气的人,下巴无须,神色轻蔑。

    那人一张嘴道:“我说知府大人~这事情~是不是有些不好办了?”不说话不要紧,这一开口声音难听,不男不女,不难猜出是个阉人。

    知府贵为四品大员,此刻却对那阉人赔笑道:“张公公,此乃子虚乌有。”原来那竟是个宫里的宦官,似乎还甚有地位。

    张公公怪笑一声,“大人这可就不地道了~咱家可打听过,您这生意快有小一月不曾开张哩。”知府腹里暗骂,但脸上还是和颜悦色道:“公公言重,这不过一丝插曲,本府已遣师爷重召人手,不日便可再次制造,毋需担心。”

    张公公捧起茶杯,装腔作势地用盖子捋着杯口说:“是吗?那可否让咱家见一见这位师爷?好问问详情啊?”

    最后这两个字掐着嗓子提高声调说出来,知府听着就像是挠心的猫爪子一样难受。

    “师爷昨日外出,一夜未归,公公稍安勿躁,本府已派人去传唤了。”

    张公公翻一个白眼,只是抿着茶不语。

    不多时,一个衙役急匆匆进来,告个礼后凑到知府耳边,悄声耳语几句。知府右手一抖,茶杯不小心掉地,摔得粉碎。

    张公公一拍椅子的扶手,怪睁八字眼道:“大人,可是碰上什么难处了?”知府从牙缝吸气,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在那里沉吟。

    见他不语,张公公招手对那衙役道:“来,与咱家说一声。”

    衙役不敢不说,却也不敢如实相告,只能小声嘀咕。张公公挑眉道:“怎地?没吃饭是吗?大点声。”

    衙役见知府不制止,便回答道:“找不到师爷的去向。”

    张公公把手扶到耳朵边,伸着脖子说道:“听不见。”衙役汗如雨下,看向知府,后者脸色发青地捏着扶手不语。

    衙役见上司不发话,只得再提高声调道:“师爷去向不明!”

    张公公捧着茶杯,一双吊梢眼垂视下方,似乎突然对里面的茶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听不见,说明白些,说大声些。”

    衙役左右不是人,这时知府用力一拍桌子,响声洪亮。“还不快说!”

    “找不到师爷,守着他的两个兄弟在妓院被宰了!”

    衙役大声喊出这句话后,忐忑地看着知府,知府挥挥手,他连忙如临大赦般退下。

    张公公冷笑三声,“好一个稍安毋躁,知府大人连个下人都看不住,怎么让咱家放心您办事哩?”知府强忍道:“公公息怒,下官知错,即刻便着手追查,连带生意,一并会孝敬到曹公公的。”

    姓张的又是怪笑,“哎呦,大人您这是哪里话。咱家好歹也要秉公办事,曹公公脾气可不大轻省,您啊,就等着厂公们办事吧。”

    东厂的名号,头上只要是有乌纱帽的,谁不害怕。

    知府听到这话神色一紧,但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抬臂做出请的手势,绕一圈指过整个府署,乃至青州。

    “看上的,请便,皆是孝敬公公的。”

    至于是哪个公公,不说出口,就很有讲究了。

    张公公终于露出满意而非刁难的笑容,换了口气道:“大人哪里话,您这里的勤勉,咱家都是看在眼里的。若是曹公公能知道,也定然欣喜。”

    若是

    知府也笑了,随即领着张公公进了偏院,差过几人清点片刻后,呈上来一摞账本。“公公过目。”张公公大字不识几个,但几个数还认得出。每点一个数,他便装模作样地啧一下嘴,然而随着咂嘴的次数越多,他的声音也就越小了。

    “大人可真是让咱家大吃一惊啊。”知府眉头跳了一下,换做谁听张公公此时的语气都不会舒服,他压下掐死这阉货的冲动,和颜悦色道:“张公公言重了,要孝敬曹公公,这点心意是应该的。”

    随即从怀中掏出并递给他一个不起眼的小本,一直怀揣在宽大的袍袖内,没被任何人注意到。

    孝敬曹公公

    张公公一点头,不动声色伸手地收下,白滑油腻的面皮笑得更恶心了。

    “大人的辛苦,咱家皆会上报给曹公公,不过”他凑近知府,“拆东墙补西墙不是长久规矩,咱家只能稍作帮衬,大人还需快些动作。”

    这时知府忽然又从怀里掏出另一个账本,张公公眉头一皱,“公公,这青州另外一边”

    张公公立刻明白过来,“哎呦,瞧您这。呵呵。”

    嘴上客气,手里动作比猴子偷桃还快,一眨眼两本账目都进了袖子,也不知道上面是多少产业田亩。

    收钱不办事总容易纸里包不住火,张公公将知府拉到僻静处,小声说道:“曹公公可能因为刚刚分管上京营军,花了不少去打点,所以对青州这片地方着实上心,走两线敛财,就是怕有风险。另外那条线是谁在运作,咱家不清楚,更没胆子打听。”

    “至于负责者是谁人,对曹公公而言,真的无足轻重。大人,好自为之啊。”

    知府涩住片刻,随即点了点头。张公公便叫过几个下人去收拾物资,自己则老神在在地进了卧房休息。知府呆立在那许久,方才走进案桌前,招手想叫来师爷,猛然又握住了拳头。

    张公公愚蠢,但他可不傻。

    知府罕见地有些手足无措,开始在那里踱步思考。“不对,不对。”他自言自语道,“曹吉祥不缺钱,就算因为就任军职而有所花销,也不必从这里捞金可他不仅发展了我,还另有一人青州为什么对他如此重要?”

    良久,他突然想起一节,传唤来一个下人,问道:“师爷的东西材料都在吗?”那仆役毕恭毕敬地答道:“大人,一样不差。”

    “好,好。”知府说了两个好字,那仆役知趣地领着大人走进师爷的卧房,知府若有所思地坐下翻找,仆役也赶紧为大人分忧,很快便将所有的卷宗理了出来。

    知府除了贩毒,更是公务缠身,因此实际上很多步骤都是由师爷完成的,许多情报资讯也自然而然地存在此处。

    知府查阅许久,手指停在一张上面。

    曹吉祥曾派人去往洛阳,与四爷接触。

    结交草莽

    知府思索着,又将手指转向另一张。

    石亨举荐江南知府升迁,被少保于谦搁置。

    勾结外臣

    听闻近些日子石亨与自己的上司曹吉祥走得很近。

    武将结交内监

    他最后思索着青州种种,曹吉祥不惜绕几道弯子贩毒,也要掩盖自己。

    秘密地筹集资金

    几件事在脑中飞速运转链接,知府低头注视自己的朝服。

    哗啦啦——

    纸张飞散,知府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他刚刚猜想,不,确认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而他方才明白,自己已经在这件天下最大的阴谋里扮演了一个重要而危险的角色,而且无可挽回。

    知府有胆略,但他更有脑子和理智。

    呼吸越来越粗重,他如今的神色与当初逼迫师爷选边时一模一样,焦虑而兴奋。

    千刀万剐遗臭万年的对面,就是位极人臣与荣华富贵。

    该怎么选?

    若是要反水上奏,谁信得过?

    折子最后落在姓朱的还是姓曹的手里,知府心中还是有数的。

    通知少保于谦当然可以,想必以他的能力保住自己不是问题,但为什么要为了人民而放弃自己的利益?

    知府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赌徒般孤注一掷的笑容。

    不论知不知道这件事,他的退路早就在卖出第一袋子麻药时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其实根本没得选。

    曹公公,算你狠。

    知府同时也有些疑惑,不论曹吉祥还是石亨都不该是有能耐谋划如此精密布局之人,他隐隐感觉这幕后似乎有一只大手,在颠覆着整个棋局。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首先要保住曹吉祥对自己的宠信,尽己所能地为他赚银子。而且决不能露出马脚,让他发现自己知道了这个‘小秘密’。

    “过来。”知府叫来之前的那个仆役,“去通知师爷找来的那些人,重新开工,不得耽误。”

    或许庙堂?

    知府笑得疯狂,那个山沟里曾经立志报效国家的穷书生,终于要出人头地了。

    仆役并没有动,知府大怒道:“快去!想让我被另外那人逼死吗?”

    他转头注视着仆役的神色,忽然眼睛惊恐地睁大,想要高声叫人。仆役迅速接近,手伸向脖子后面

    一声冷笑,一声惨叫,一声闷响。

    白色的脑浆和着鲜红的血液淌在府署的地面上,知府躺在其中,双眼无神,身体渐渐变凉。

    “想得不得了。”

    仆役冷冷抛下一句话,揭下脸上的一层面皮,随手扔在了知府的尸体旁边。

    鲜血渗进面具的眼洞和嘴巴内,看上去仿佛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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