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将其中的二人包围,翩翩起舞,飞散的火星不时打在肌肤,灼热刺痛的感觉被紧绷的神经忽略,双方全神贯注地集中在敌人身上。
呼吸变得焦灼,已经开始冒出的浓烟正在侵蚀肺部,每一分一秒,陆何愁的体力都在急剧消耗,他明白时间所剩无几了。
火焰照亮的不仅仅是夜空,还有这份本不明朗的局势。除了杀死对方已无退路,人的血液中蕴含的斗争天性被彻底点燃。
陆何愁的双眼紧紧盯着刘二的脸,他相信自己与对方一样面无表情。因为,已经没有精力去表达感情了。
他其实很想坐下来和解,他也很想转身逃跑;或许是天性,或许是理智告诉他:不可能的。
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
火焰让一切变得简单明快,陆何愁心中的火熊熊燃烧,他脑海里存在着一个景象。
那是自己孤身一人,站在紫禁城的大门外,面前是数不尽的带甲禁军,更远处有一人坐在高高的上方,面孔模糊,身穿黄袍。
千军万马冲向了自己,而我只需一个一个来。
然后就是你。
荒谬,疯狂,但那把火烧着,永不停歇。
白衣的家人们重新回到了身边,满意地用慈爱而残忍的眼神鼓励着自己的杰作。陆何愁感觉到了他们的环绕,他想要阻止,可身体就那么一点点挪动,紧紧握住剑柄,指向刘二。
轰——
枯朽的木质佛像终于被烈火吞噬,向前方倒塌,摔落地面,慈祥的面庞碎裂成焦炭木屑。巨响在二人耳边轰鸣,他们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注视七步之外的敌人。腾空的气流托起尘埃火苗,燃烧着的木屑纷飞散落,为这份情景增添了一丝残酷的美感。
刘二将刀子高高举起,把身体前倾,仿佛送给陆何愁去砍杀,手臂在头顶蓄力,只求能攻击到敌人的破绽,那是只有你死我活才会用到的架势。
他开口言语,嗓音早已变得沙哑淡漠。
“此时此刻,这个天地间有无数的生命诞生——”
噼啪,噼啪。
单薄的身躯被燃烧的烈火包围,陆何愁浑身的汗水已经在逐渐蒸发,喉咙呼吸的空气在吞噬着肺部,脑部供氧不足下,视线中的景物变得模糊混乱。
“——同时,也有无数的生命死去。”
刘二的身躯在陆何愁眼中开始摇曳,他本就低沉的声音此刻发出回音,一次次击打着陆何愁的耳廓。
“不论是你,还是我,都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钢刀反射出的火光让陆何愁目眩神迷,不得不瞪起双眼;清凉的石砖地面一点点滚烫,蒸笼般的环境让气流升腾,一并带起他的头发,原本清秀的少年,此刻像极了怒发冲冠的恶鬼。
不错的表情。
“降生于世——”
正说着话,刘二后脚突然爆发,眨眼来到陆何愁身前挥刀斩落。陆何愁横剑接下,‘当——’刀剑碰撞产生的火花即使在火海中也依然夺目闪耀,如同二人生命的一次撞击。
尚未僵持,刘二便自腰间拔出另一把短刀,陆何愁见状立刻后退,短刀从下方上撩,划破了小腹的肌肤,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血滴洒在地板,顷刻间化作白烟。
“——旋即死亡,我们都被这平等所吸引,无法自拔。”
陆何愁剧烈地喘气,临战状态下他只能大口呼吸,焦灼的空气倒灌进喉咙,惹起阵阵不适,“哈啊——哈啊——咳咳——”
但这不是他如此急迫的原因。
不对——
不是这样的——
“呼,呼——”刘二的体能也开始不支,但他却露出一种骇人的微笑,陆何愁一生中在四个人身上见过这种笑容:他,成定,陈大人,以及师兄。
为什么?漠视,然后毁灭生命,就能带来快感吗?
因为被夺走所以夺取,不是很悲伤的事情吗?
陆何愁因为疑惑和不安,退却了一步,他的后背贴在了立柱上,高温直接烫破了衣衫,那份剧痛让他高喊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
火海,充满着不好的回忆;背后的剧痛,勾起陆何愁对当年逃避的恐惧,为了不被吞没,他只有放声大喊。
黑暗换成了火焰,明亮代替了深邃,但那仍然巨大的事物,将自己的薄弱存在吞噬。
就是这样。
刘二的笑容谈不上扭曲,只是略微有些怅然。
没有仇恨,夺走仅仅是因为空虚,当亲手体会鲜活的生命逝去时,我们这些人世间的蛀虫才能暂时活得像个人。
没有争斗,没有厮杀,我们又该去往何处?
江湖从不自由,它把我们困住了。
但并不憎恶这一点,证据是那小子剑刃上的倒影——
自己在钢铁上倒映出的表情,是如此的神采飞扬。
再次冲了上去,两把弯刀一上一下,从两个方向夹攻陆何愁的肩膀和裆部。陆何愁招架过攻势,清晰地看见了刘二那摄人心魄的眼神,那不置死地不罢休的冲动,以及,刀身上自己的倒影。
为什么——
我和他的神色,是一样的。
刘二左手的短刀佯攻,在正手划过陆何愁胸前未中的情况下,轻轻一抛,反手握住半空中的短刀,左腿再进一步扎向胸膛——陆何愁向左侧身让过这一击,用大臂将刘二持刀的左手夹在肋下,右手单手持剑,剑锋直指脖颈——刘二右手的单刀从腰间一路贴着脸颊竖起格挡,剑身与刀身又一次碰撞,迸溅出的火花照亮了二人的脸庞,以及双眼中的火焰。
就是这样。
刘二看着对面的小子,暗暗说道。
看吧,你出手已经不再留情了。
当当——当——锵!
进逼者变为了陆何愁,崎岖山的剑法用一个词概括,便是‘重压’。把周身视作一体,出击或是防御,都要用尽全力。
把你的命撞过去。
师父的话说的直白,却没有比这更好的形容了。
双刀此刻被一把剑围困,刘二在劣势中却冷静得出奇。左手虚晃,右刀直刺——侧头闪过,陆何愁长剑砍向刘二的左腰,短刀在强力的冲击下拿捏不住脱手飞出,扎在背后的墙壁上。
陆何愁的长剑高高举起,再次当头劈下,火焰在此刻遮掩住他的正面,只留下阴影中燃烧的双眼。
刘二无从闪躲,举起单刀格挡,左手甚至来不及放在刀背上。
咔!
单刀被直接下压,刀背在冲击作用下击中了刘二的肩头和锁骨,长剑的剑身贴着耳朵划过,钢铁摩擦的声音回响在耳廓,尖锐而致命。
咔!
第二声响声,锁骨就此出现裂痕,刘二双膝跪倒在地,手中的单刀被长剑打到了一边。
陆何愁的剑指在他的面前,距离脸庞不过几寸,大口地喘息着。
刘二不甘地试图站起身,然而他刚刚试图竖直膝盖,小腿便发软向后倒去,趔趄几步撞上身后的墙壁缓缓滑落,蹭着滚烫的石壁瘫坐在地上。
陆何愁低头俯视着他,手中举起的剑已经被高温灼热,汗水顺着护手蔓延至剑身,随即在钢铁上蒸发殆尽。
刘二放下了双手,抬起手用平淡的眼神注视陆何愁,其中没有愉悦或仇恨,仅仅是一种谈不上无奈的接受。
“哈——哈——”
讽刺的是,此刻夺人性命者比将死之人还要紧张。
“不要刺脖颈下方,”刘二出声指导道,“瞄准咽喉,手不要抖。”“如果你准头好,穿过肋骨刺心脏最快,那样我感觉不到。”
“闭嘴!”
陆何愁的手渐渐发抖,一团枯草燃烧的火焰爆燃,带起的炽焰呈现橘红。
“你在犹豫什么?”
轮到刘二发问,他的语气里终究带上了一丝不该有的愤怒。
“放虎归山,你只会后患无穷。”
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情绪有些类似长辈对后生不成器的恼火。
“斗争的连锁把我们紧紧缠在一起,一条条铁链横江,构成了人们口中的江湖。想要结束一段连锁,唯有一方彻底毁灭。杀人或是被杀就是我们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
他停顿了一下,陆何愁的脑中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出剑了。
刘二张开了嘴,与此同时身后的无数亡灵随着那声咆哮一并喊了出来:
“动手!!!”
长剑随着手臂高高举起,刘二深吸一口气,睁大双眼望向前方的少年,直到那份神情印在后者眼底。
——我还活着——
——他也是——
“我已经赢了。”
陆何愁把左手搭在右手,双手重新将剑竖在身前,全神戒备。他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向后退去,逐渐接近出口。
“不用再互相残杀了。”
说罢,他向后大跨一步,准备退出庙门,离开这里。
刘二望着他的姿态,张开口之后,却没能说出一句话,紧紧憋在胸口,变成了无意义的呻吟。
尽管说得非常光鲜,动作也十分沉稳,但陆何愁自己眼中,那身姿是在逃跑,仓皇无力,他再次蜕变回了十年前那个夜晚的模样。
就连这大火,也一并如斯。
烧得痛快,烧尽人间牵挂,直到把自己烧为孑然一身。
咔嚓——
这时,陆何愁头顶忽然一响,上方的大梁再也承受不住烈火,轰然断裂倒塌,燃烧着砸向地面。
陆何愁条件反射地向后躲避,卷起的火舌燎燃了他的袖摆,陆何愁疼痛间下意识地闭眼——
刘二眼中精光乍现,骤然冲出了墙角,反手拔出墙上的短刀,猎豹扑食般弓身大步奔袭,脚踩在燃烧的大梁前发力跳跃——
陆何愁再次睁眼时——
那身影包裹着烈火而来,为死求生的身体腾跃半空,手中取命的凶器与那双眼眸一起,在光焰照耀下熠熠生辉。
火与死。
童年的噩梦被完美还原,陆何愁的瞳孔瞬间缩小成点,人类对恐惧的本能麻痹了身体,浑身僵直不能动弹。
我要死了吗?
时间被放缓了无数倍,刘二的刀子一点点落下,陆何愁的眼前略过无数见到的风景。
视线里,看到了一众惨白的寿衣,长剑映出的倒影因为火光摇摇曳曳,最排头的一人面孔始终模糊不清,那人的身影不断放大,直到自己背后,伸手把陆何愁推向前方冲去。
时间仿佛停涩,刘二注视着身体下方仰望自己的陆何愁的面庞。愤怒,仇恨,到头来这些东西不过是行动的一个由头,早就被抛之脑后。
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因为订下了目标,就要简单地去完成它,纯粹,高效,容不下情感掺杂。
就好比火焰要燃烧,水向东流,此刻你要杀死我——
仅仅如此。
夜晚中奔跑的众人抬头,刹那间火焰冲天,让天空为之黯然。
“走马灯很神奇的。”师兄在入门不久后的夜晚对自己说道,“那玩意就是你一生的回顾,老头子的说法是:人将死时身体会竭尽所能寻找得救的方法,”他敲了敲脑子,“这里运转起来,记忆和经验涌现,从而自救——”说罢那时候还小的人装成大人的样子耸了耸肩,“不过绝大部分都只是无用功而已啦。”
“海一师兄你见过吗?”
“——早忘了。”
母亲好像是被刺死的;父王被砍头而亡,临死时的眼神,对,正望着自己;很多人像现在一样被大火呛死烧死;李管家死在自己面前,头颅破裂的瞬间如此清晰——
然后是树林中静静死去的陆崇德,满足的神情与深入骨骼的判官笔形成鲜明对比;近期的记忆也能回溯到那个不知名的武士,以及以藏鲜血淋漓的小腹。
死——
陆何愁惊惧地回神,他忽然感到左肩和双臂传来沉重的手感,仿佛举起了重物。
机械地抬头,刘二无力地垂软在上方,胸口被长剑彻底捅穿,陆何愁的视线一路随着流淌的鲜血向下,注视血红色逐渐蔓延过剑柄,浸湿了双手。
面对半空的刘二,克服本能后前进顶撞,利用他自己的冲进刺穿了吗——!
这不是我做的。
陆何愁仓皇地回头,他想要看清刚才推搡自己的人。
是谁?
那些亡灵一个个让开,暴露出人群最深处的那个身影。
不是父王,不是义父,不是——
陆何愁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幻象,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拥有的神色。
麻木的神色,身着那惨白的寿衣静静飘荡在烈火之中,他也抬头望向自己,那双眼在烧着,为仇恨而烧。
是我——
“这样就好”
刘二的声音就像是风中残烛,低哑而骇人,把陆何愁拉回现实。他早就是气若游丝,但脸上却带有不同于之前那种空虚的,仿佛解脱般的微笑。
“我不知道死以外的活法。”
刘二咳出一大口鲜血,喷在陆何愁的胸前与自己的手臂上。他艰难地抬起手,用最后的一点力量触摸着陆何愁的脸颊,手掌从额头一路滑落,在上面留下粘稠的血痕,直到无力地卡在陆何愁的咽喉间,迟迟没有放下。
“不需自责你我也只是人罢,了”
红色。
不祥的颜色充斥在陆何愁的视线里,目光所及的火光被更为鲜艳浓厚的红色掩盖,以致于眼泪在眼眶中催生时都是辛辣刺灼,如同那厚重粘稠的红色,寂静地燃烧。
刘二的眼袋已经泛青,他胸中的最后一句话直到死去也没能说出。他抬起头看着陆何愁,嘴角的微笑苦涩,无奈,解脱,以及感谢。
多谢啊——
我觉得自己活过了。
长剑脱离的瞬间发出‘噗嗤’的响声,刘二的身体顺畅地向后倒去,撞在躺倒的大梁上,一下子被炽热点燃,彻底包裹在烈火之中。
他的眼睛很快便烧干,只余下两个漆黑的空洞,但那眼神却深深烙印在陆何愁心底,他注视着刘二精悍的身躯逐渐化为焦炭,枯槁而碎裂,直到被火焰吞噬殆尽。
至于那之前燃烧的,究竟是尸体还是一息尚存——
陆何愁永远也无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