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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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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八门皆休雀投江,九星伏吟虎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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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勉强摆平了。”

    第二天,船上的众人终于等到了海一粟的身影,此刻他一看何去胳臂上缠着的绷带,不由笑道:“只剩单手,方便吗?”

    “方便。”何去绿着脸道,“啊呀!竟然要当众方便!”“你大爷!”要不是单手打不过海一粟,何去挺戟就上了。

    “没问题吧?”崔利贞问道,海一粟拍拍胸脯,“放心,柳啼鸦答应不找咱们麻烦,这巫峡一路都是他的地盘;他也已经发信给断肠人和瘦马了,还能有什么问题,走你!”

    像是应了他的话一般,拦截在江心的巨木被撤开,纤夫们遵着雇主的指令,重新拉着船只嘿呦嘿呦地向着上游的四川而去。

    在他们出发后半天的当日下午,柳啼鸦的大门突然被一个喽啰推开,慌慌张张道:“柳,柳当家的,不,不好了,他他他”

    柳啼鸦昨天杀了一天的人,躺在虎皮椅上腰酸腿痛地哼唧道:“其他寨的寨主不能打发了?”

    “他们不配。”

    柳啼鸦挑起敷着脸的热巾,懒洋洋地看着踏进自己领地的男人。

    耳熟的声音响在耳边,柳啼鸦的左手悄然摸到了身后的锁镰。

    “好久不见啊。”“嗯。”

    “你还在陪他玩命?”“”

    “算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干嘛?”

    “我,在找,人。”“谁?”

    “别装,傻。不然,拆了,这里,还有你。”

    “你能给我什么?”柳啼鸦沉吟许久后问道,对面那人皱眉,“你变,了。”

    “我没变,你们也没变,咱本就不是一路人。”柳啼鸦很淡然地说道。

    那人默默递过来一打银票,柳啼鸦伸手接过,他知道自己也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他根本不在乎。

    “他们向西去了。”柳啼鸦已经完成了自己答应海一粟的承诺,接下来的事情,只不过是另一笔生意。“那,过路费?”

    来人很了解他一码归一码的性格,说道:

    “你从,今以后往,西发展,不挡路,就,不管你。”

    柳啼鸦一怔,随即反映过来,笑道:“江湖都说你无脑,谁又知道,你他妈是个闷骚。西边现在都快打起来了,我发展个屁。”

    “李,珍说,你一,定会去的,这次不来,下次也到。”

    那人顿了一下,咧嘴一笑,他笑的时候,柳啼鸦的笑容反而止住了,那人继续道:

    “而我知,道,乌鸦是不,会放,过腐肉的。”

    当那人走后,亲信过来问道:“大当家的,他带的人不多,干脆”“别想,也别说。”柳啼鸦阴沉道,“除非你想找死。”

    下一次?

    柳啼鸦思考良久,忽然明白了什么,腾地站起身,徘徊不定。

    李珍,你他妈真敢玩。

    这次我不奉陪,下次

    他忽然哑然失笑,确实,是下一次。

    “下一次是我赢!”王同骂道,手里攥着一堆的纸牌,“都统管,通吃!”海一粟无情地把牌甩在他脸上,“哈哈!就你还想和我斗!”

    “万,我先溜了。”何去平淡地单手放下牌,“奶奶的,贯十!”一旁的张一腾总算搞懂了规则,却发现自己已经输了。

    “不玩了,你们欺负人!”张一腾哭着去看崔姐和王并下棋去了,陆何愁拍拍他安慰,海一粟和王同一起做鬼脸,结果海一粟袖子里的老千牌掉了出来,被王同与何去按在甲板上猛打。

    “都给我安静!”崔利贞只一嗓子,几个人老老实实继续打牌,她此刻与王并在黑白十九道棋局内杀得难解难分,正皱着眉头思考。

    “太果断,有时也容易出事。”王并笑道,“崔姑娘还是需要更多思虑。”“小女承蒙赐教,”崔利贞嘴上谦虚,白子却落在王并不想她落下的位置,“王公子也是,太轻易弃子,有时会失去意想不到的东西。”

    王并盯着棋盘良久,摇头道:“是我输了,本以为步入收官,谁知崔姑娘还能坚持。”“侥幸。”

    这时崔利贞看到了正在围观的诸葛秀,灿烂一笑道:“诸葛姐姐,你借给我们棋盘,自己却不博弈一番?”诸葛秀微笑道:“我棋艺不佳,还是算了吧。”“姐姐谦虚了,小女正想领教武侯传人的智慧。”“好吧。”

    自信心爆棚的崔利贞只花了十分钟就投子认输,就差磕头拜师了。

    “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崔利贞长叹一声道,这时海一粟凑过来,“这么神?诸葛姐姐你不会连千术也精通吧?”“略懂。”“那我不客气了!”

    五分钟后

    “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海一粟哐当一个响头,诸葛秀淡然受过,“小道,都是小道而已。”

    “快别闹了!”崔利贞将海一粟拉起来,“你这样自家师长会脸上无光的。”

    海一粟很淡定道:“前几年,我没下山的时候,我家老头至少认了四个画家师傅,一口气给我添了四个师爷出来,人家还都不情不愿。”

    “又不是真拜师,念得都是师傅不是师父,大家乐一乐而已嘛。”王同帮腔道,崔利贞叹口气,知道自己怕是扳不过海一粟的毛病了。

    王并作揖道:“诸葛姑娘才学惊人,在下佩服之至。”诸葛秀还是那句话:“都是小道。”

    “那不知诸葛姑娘所擅大道为何?”

    “易理。”

    诸葛秀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神色自豪又带有憧憬。

    “卜算之学?”王并惊讶道,“正是。”

    诸葛秀顿了一顿,正色说道:“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万般归一,但在求道的过程中,每个人所走的路不尽相同。以我,便是易理,参透天机是为道;以鸦二先生”张鸦二此时毫无形象地啃着干粮,“便以冶炼铸造为道;”

    “而各位,便是以武为道。”

    武道么

    年轻人多少都有些动容,他们或多或少思考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我们要习武?

    求道,既是求答案,也是不求答案。

    或许这过程本身,就是答案。

    复仇。

    陆何愁没有一丝疑惑,这就是他的过程,也是他的答案。

    自从那一剑刺出以后,他知道,有些身体中的东西,已经改变了。

    “那,不知诸葛姐姐能为我们这次旅途算上一卦不?”

    海一粟打断了众人的思考,诸葛秀沉吟一下道,“虽然不能轻易卜算,也尽量与自己无关,但此行事关重大,不由得我拒绝。”

    众人纷纷凑过来,他们也很好奇传说中的预测未来究竟是怎样的。

    结果却很平常,诸葛秀只是拿出蓍草等工具在那里不停测算,不时划出一个个方格图,几次填满后又擦去重算。

    随着她的逐步推演,其眉头也越皱越紧,当她的动作终于停下时,脸上的神色也挂满担忧。

    “结果如何?”

    诸葛秀脸上也带有难以置信的色彩:

    “很不好。”

    陆何愁问道:“是凶多吉少?”

    诸葛秀摇摇头,“十死无生。”

    众人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要说不信,他们都知道诸葛秀不是空穴来风的人。危机感袭来,大家连忙放下手中玩物,聚集在一起商量。

    “会不会是哪遗漏了?海一粟,你确定办妥了?”“咱们活着对柳啼鸦有好处,他和净沙阁都不会为难咱们。”“你这么有把握?”“自然。”

    “海子,把话说明白,你之前提到的那句。”王同说道,海一粟知道他问的是哪一句,点点头,“是这样,柳啼鸦这人”

    “所以,柳啼鸦叛出一心门之前与成定相提并论?”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柳啼鸦的这个身份恐怕比杀手的身份还要不为人知,却又令人震惊。何去回忆起之前的对决,暗暗决心,自己要更加奋斗,否则

    想到那片雪原,更是让他斗志昂扬。

    “柳啼鸦没理由对付咱们,净沙阁看在他的份上,会放咱们一马不对,应该说不放一马,瘦马,懂?”

    崔利贞无奈,“别嬉皮笑脸的,谈正事呢。”“是是是。”

    “嗯问题应该不出在江左八十一上”王同思索道,“也许是飞来横祸?”“这不是等于没说?”他哥翻白眼道。

    “不无道理。”诸葛秀说道,“天意弄人,千算万算总会出纰漏的事情,历史屡见不鲜,末了,只能说一句天意。”

    海一粟见不是味,站起身道:“不是,我说你们诸位,咱这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跟送葬似的?好歹咱这也是十个有数的好手,抱在一起再不济也是股子力气?”

    大家一想也对,都稍稍宽心下来。

    “对了诸葛姐,”大少爷张一腾家境好,自然博学多闻一些,“我听闻奇门遁甲算出的结果都有批语,能否透露?”

    “可以。”

    诸葛秀清了清嗓子,虽然批语正是用来避免泄露天机的,但郑重其事些,方显心诚。

    “八门皆休雀投江”

    “前面船,休走!”

    突然地大喝打断了诸葛秀,一艘载着十几人的快船划桨而来,破开原本寂静的江水,不断逼近画舫。众纤夫以为是江左八十一又来,知道二道杠没好事,发一声喊四散而逃,船只为之放缓,好在此时顺风,画舫还能稍微前进,但转眼被对方拉近到五六丈左右。

    虽说不知对方是什么人,但一看架势就知道没好事,谁成想诸葛秀的预言这么快成真。

    “停下!”“傻子才停啊!”

    好在海一粟等人早有准备,几个大小伙子钻到两侧,取出预先准备好的船桨同样死命划起来。要说快船比起画舫自然速度更快,奈何载的人多,又有些物资,反而距离渐渐从十丈外拉开了。

    “喊,是没,用的。”

    一个人走出船舱,从旁边的人手中接过那柄可怕的武器。

    “这个,才有,用。”

    说罢,大口呼吸,举在身后的那柄夺命之物因为速度太快瞬间消失,等旁人看清时,已经呼啸着飓风盘旋,冲向画舫!

    “快躲开!!!”

    咔!

    画舫的桅杆应声而断,轰然砸在甲板上,船只顿时晃荡不稳,一行人在来回的颠簸下顿时摔倒,只能扶着手边的东西不被磕碰。

    终于渐渐平稳,然而没了帆杆,画舫已经停在了江心。

    海一粟快步走到吴霜身前,又拉着何去并肩而立,将后面的吴霜彻底遮住,低声道:“会水吗?”“江边长大的。”“悄悄下去,找援兵,已经接近离金牛道不远了,或许附近会有其他在路上的正道。”

    吴霜点点头,当海一粟和何去分开始,已经没了那娇小的身影,只有船头的江水微微冒出一个气泡。

    快船不缓不急地靠向画舫后面,舢板搭上后,一个个黑衣青裤,兵器不一的剽悍汉子登上画舫甲板,每一次脚步都让画舫为之一沉。

    众人神色凝重,因为他们看出,每个汉子都非等闲之辈,身着一心门服饰,武功又有这般造诣,只能是阴阳道。

    而那兵器

    断裂的桅杆上停留着一把硕大无比的铡刀,四尺半长,一尺半宽,半尺厚,沉重可怖,通体暗红。令人称奇的是握把并非在末端,而是开在了一侧的中间,约有两尺,上端是弯曲的刀尖,下端则是厚重的钝锤。刀刃开锋,但厚重坚实,所向披靡,就连夸张斩马刀在其面前也要相形见绌。

    那设计,就像是纯粹的为了争斗而生,为了杀戮而死。

    “舆尸刀”

    张鸦二喃喃道,他怎会认不出自己亲手打造的兵器,而能够将这四十余斤的钢铁杀器运转自如,投掷出这般距离,还有如此威力的,只有那一人

    所有人为之一震,这兵器天下闻名,而它的主人只有一个。

    那高大的身影缓缓走出,每一步都像踏在众人的心头。

    “九星伏吟”诸葛秀喃喃道:

    甲板轰然作响,成定踏上了画舫,那张布满疤痕的脸让人毕生难忘,他神色淡然地环顾,但很快,随着一个个名声在外的年轻高手在脑中对上号,那令人窒息的笑容爬上嘴角。

    “虎猖狂。”

    天高云淡,风清气爽,然而这巫峡内的空气却肃杀难当,扑面而来的是滚滚煞气。

    成定看着一行名门正派的子弟,点头道:“李珍说,得不错,你们,果然,会从这,里入川。”

    好巧不巧!竟然撞上了返程的阴阳道!

    他活动着手腕,“乖乖走,或动手?”

    谁都看得出,他想选第二个。

    这时,他发现了面前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成定眼中一亮,“成道主,久违。”

    陆何愁握着剑抱拳,他戒备地看着这个差点夺走自己性命的人。

    我的命,不是给你的。

    越来越通透的念头让他的眼神变得尖锐,整个人也开始犀利,其它人只当他是进入临战,但相处多日,崔利贞却知道他战时也非这样,不由有些担忧。

    成定思索一下,忽然令人心悸地笑了,“你,不是名门子弟,当人质,没价值。”

    “可以,杀。”

    他一步一步向着陆何愁走去,陆何愁右手逐渐握紧剑柄,即将拔出

    呼!

    成定被面前一物拦住,却是自己的舆尸刀,被人单手平举在空中,其臂膀丝毫不见震颤,稳如泰山。

    “你的刀。”

    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能若无其事举起这把刀的人?

    “啊我记得你。”

    成定想起了与面前人在林间的匆匆一见说道,他仔细观察来人的体态呼吸,忽然如同发现猎物的猛虎般,双眼发出骇人的光芒。

    “干嘛不找个和你差不多大小的对手?”

    海一粟说道,语气森然而跃跃欲试,巫峡的清风逐渐爬上了火热的气氛。

    “你,也不是名门?”“的确不是。”

    海一粟看着对面的伥鬼,“打个商量,成道主。你我一决胜负,我赢了,阴阳道就此罢休,咱们四川见生死;我输了,我和我师弟任凭你处置。”

    “他们呢?”成定一昂下巴,指着其余的众人问道。

    “我做不了主,”海一粟摊手说道,成定脸色平静,“这对,你我,有什么好处?”

    “哦很简单,我的计划呢,是把你揍扁后挟持你当人质,然后在阴阳道诸位的注目下向西方缓缓而去,欣赏这些废物点心着急跳脚。”

    阴阳道的人没人愤怒,也没人出声,只是冷冷的看着海一粟。

    成定说道:“那我,为何,要与你单挑?”

    海一粟做作地惊讶道:“你会拒绝吗?”成定很简单地摇摇头,“求之不得。”

    二人对视,一并笑了。

    阴阳道不动,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伥鬼;一行人不动,因为海一粟是他们最大的希望。

    海一粟松手,成定同样的单手接过舆尸刀,其重量形同无物。

    “用兵刃吗?”

    “我就是兵器。”

    海一粟扬了扬自己老树盘根一般的拳头,上面的青筋早已暴起。

    成定眼中的光芒更甚,他忽然有了些许错觉,在看着海一粟的时候,仿佛变成了第三者,也在凝望自己。

    哗啦——

    平静的江水忽然一阵微波,画舫上的众人各自退到一侧,注视着两头巨兽做准备活动。

    “师兄小心啊。”

    陆何愁担忧地说道,他能面对成定,不代表他不害怕成定。

    海一粟自信地笑了,“我替你抽他。”

    说罢,双手自腰间捋开所有上衣,露出一身钢筋铁骨。

    略褐色的皮肤,上面有着各式厮杀留下的证明,早已兴奋起来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六块腹肌和如城墙般结实的躯干随这股悸动而微微颤抖,浑身开始散发热气,甚至能隐约看见蒸腾的轻烟。

    “这才像话。”

    成定一脱袍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身体就此呈现在众人眼前。

    海一粟身上的纵横交错的伤疤足以用身经百战来形容,但是另一个

    成定古铜色的皮肤上密布着大大小小,或长或深的旧伤痕,仿佛已经被伤疤取代了一般,像是荆棘缠绕周身。

    刀伤,箭伤,击打伤,长疤,孔洞,一次次撕裂,又一次次愈合。

    大部分疤痕早已泛白,脖子和小腹上的两道,却还呈现肉色。

    崔利贞和陆何愁眼皮一跳,各自心中一抖。

    江湖传言成定是杀不死的,这话如今不得不令人有些信服。

    宽肩,厚腰,猫背,铁掌。

    每个在场的人暗暗估算自己能否空手与他们周旋,除了王同有一定把握之外,剩下的人心里都是一寒。

    “呼——呼——”

    调整着内息,身体内的内力开始飞速运转全身周天,两个人身上的肌肉高高峦起,没有大块的硬质肌肉,而都是小块灵活,充满爆发性的腱子肉,彰显出磅礴的力量,似乎能摧毁挡在面前的一切。每一次活动身体,两个人身上的疤痕就像游蛇舞动,似乎无法按捺地急切于吞噬对手。

    嘎巴,嘎巴。

    海一粟浑身的骨节作响,抬腿搭在栏杆上,身体紧贴大腿压筋,几乎成了一字马,根本无法想象以他的体格能有这般柔韧性。

    咯咯咯

    成定简单地扭腰,整条脊柱随着转身发出爆裂似的响声,腰马如同铁柱般伫立,露出宽阔的背肌。

    二人各自当对方不存在般活动着,尽管即将死斗,但二人的神色却同样的轻松而平淡,仿佛接下来的战斗与吃饭喝水并无不同。

    咔!

    海一粟最后捏了一下手腕,活动着双手跳着步子走近;

    咯!

    成定的肩膀发出一声闷响,转着胳臂缓缓迎来。

    两个彪形大汉站定在当中,相距不过一臂,对立而望。

    海一粟,一米九二,二百一十七斤。

    成定,一米八九,一百九十五斤。

    画舫下的汉水风平浪静,两个人相隔三尺站挺,四目相对,四只拳头握紧着,不时发出骨节的响声。

    瞳孔不再像人,反而散发着野兽择人而噬的光芒。

    二者皆是。

    相互对视间,海一粟忽然产生了错觉:

    我在照镜子吗?

    暴虎冯河,力可举鼎。

    天底下当然有比他们身体肌肉壮的;天底下当然有比他们招式技艺妙的;天底下或许有比他们临敌经验多的。

    但是,当两者结合在一起,当力量,技巧,速度,经验,灵活当争斗的一切条件达到了最可怕的平衡

    天底下,难道有比他们更刚猛无俦的?

    两个大汉唯一不同的是表情,海一粟面带微笑,而成定脸色平淡。

    “所以来吧?”

    海一粟笑着说道,嘴里的空气集聚后呼出,在一片陈静中似乎能听到风声。

    成定用鼻孔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的时候,胸膛的伤疤随之起伏。

    是虎是龙?

    是鬼是雄?

    成定也终于露出了些许的微笑,张开嘴道:

    “来。”

    骤然,两个巨大的身体前进,碰撞出无与伦比的巨响。

    咚?

    不对,不是这个。

    张一腾想道。

    碰?

    也不是这个。

    王同思索了一下后否认。

    轰——

    是这个。

    陆何愁注视着眼前的两个人,脑海中确认了唯一合适的拟声词。

    轰——!

    凶猛的汉子们厮打在了一起,击打发出的声音与宛若巨兽的野蛮动作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二人不需要虚张声势的咆哮,那一份轻微的力道,全都用在了对方身上。所以,能听见的,唯有低沉的嘶吼,来自胸腔发力时下意识的发声。那声音甚至不是某种特定的形式,纯粹是自喉咙深处泄露出的野性。

    轰!

    成定的勾拳被海一粟挡住,后者立刻欺身揉上要打短拳,成定也是前进不给他空隙。四臂相交,紧握,两个人毫不退让,额头重重撞在一起,看的人无不心惊。

    成定猛然间抓住了海一粟手腕,铁箍似的力道将要捏碎腕骨。片刻的推搡和拉扯后,海一粟用抖手的技巧从成定的手里抽出双手,两条手忽然间没了骨头似的甩动,游鱼一般地抱住了成定的后脑,肌肉瞬间绷紧,将成定的脑袋向下猛按,同时铁打的膝盖像是攻城锤似的顶向他的脑门。

    轰!

    成定硬生生用小臂接住了膝盖,内里的骨骼发出哀鸣的抗议。间不容发,他左手兜住海一粟膝弯,腰部发力向上一抬,打乱对方平衡。

    海一粟不进反退,顺势而为地把另一条腿凌空,整个人上身直接躺倒在地面,而凌空的腿像是铁棍一般扫向成定侧脑。后者低头躲过,然而海一粟被抱住的右腿小腿发力,仿佛弹簧一般迅猛弹起,脚尖重重踢在了成定的下巴磕上。

    轰!

    成定吃了一记重击,咬牙不退,双手重新抓住海一粟右腿锁在腰间,腰部和双臂肌肉绷紧,几道伤疤甚至崩裂出血。

    “啊啊啊!”

    随着嘶吼,成定硬生生把快二百斤的海一粟抬了起来,腰部扭转,像是个风车一样抡起他的身体,向着船上的柱子砸去。海一粟余光眼见着离柱子越来越近,大喝一声腰部发力,一个仰卧起堪堪躲过,头贴着柱子蹭掉些许头发,成了名副其实的千钧一发。

    然而成定还没完,右手腾出就要抱住海一粟的腰,意图把他砸在船板摔个七荤八素。海一粟吸气提劲,反而用没被抱住的左腿灵活地勾住了成定的腰,发力下整个身体彻底抬起来,双臂环抱,在成定背后相握,锁住成定的胳膊不放,像个树懒一样贴在成定身上。

    “漂亮!”

    在场多是识货的,张一腾心里称赞海一粟这死中求生的打法。现在成定成了被海一粟固定住的柱子,要么倒地拼软功,要么就得放开腿等待海一粟的下一步。

    相对的,海一粟也不敢把双手松开玩点穴或是锁喉一类的致命功夫,原因很简单他松开的一瞬间,成定就会做和他一样的事。

    其实在二人软功对拼的时候,可以用的阴损招式很多,但是启动的一瞬间自己的姿势就会出现破绽,只要对方是高手行家,就没理由不照做。

    海一粟和成定此刻头贴在一起,海一粟喘着气笑道:“成老兄,我是真不想和一个大汉亲密接触,你可真够难缠的等等,你这是不是该叫满身大汉?嘿嘿~”

    成定哼了一声,没有答话,没有抓住腿的右手试图挣脱,然而海一粟的力气比他只大不小,二人较劲几次都是松动,四臂却没有松开。

    令人窒息的时间没有持续多久,成定脸色一变,瞬间放开海一粟的腿,后者右脚刚刚点地,便即膝撞顶向成定肋下。成定本应左手抬起防御,然而他却是用力向前,用肩膀顶撞海一粟胸口将他推开。肋下生生吃了一记,虽说海一粟后退下威力大减,但仍是不轻。

    崔利贞奇道:“为何不守?”王同看的角度清楚,笑道:“真够损的老海右手差点把成定的肩胛骨抠出来。”

    距离稍稍拉开,海一粟脚步跳动,贱笑着活动手指说:“老兄,你反应也太快了吧?我才刚把指头贴在骨头上你就松了。男人快,真不是好事~”

    一模一样的段子说给了两个差不多的人,成定的反应和当时寿宴上的孟从没什么不同,淡淡一句:“废,话真,多。”

    崔利贞和陆何愁苦笑,海一粟的嘴也是他和人打斗时候的利器之一,然而似乎在某些人身上起不了作用。

    轰!

    两个大汉重新冲向对方,这一次不再是贴身缠斗,而是硬碰硬的长拳拼杀。成定打法更加刚猛,而海一粟则是刚柔并济,两种节奏不断切换。

    陆何愁一挑眉,“师兄出全力了。”

    如他所言,海一粟的重心开始摇摆不定,脚步变换下双手的路数变得难以捉摸。套路变化莫测,时而鞭拳,时而冲拳,时而贯手,甚至还有专打皮肤的拍击。两套胳膊有时似游蛇,有时却又刚强无比,让人在两层意义上无从招架。

    轰!

    成定数次刚要反击,海一粟诡异的重心变换让他瞬间拉开距离,随即就是踢击或者转身肘击等凌厉的反击,成定也险些着道,眯起眼睛注视海一粟不规律的运动。

    近;远远;近,近;远——

    “好厉害。”

    张一腾的反应和当时崔利贞的一模一样,沧浪水不仅实用,观赏性也是十足,那股流水奔腾的意境,自海一粟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仿佛倾泻而出的舞蹈,诉说着谐音的武道。

    再看打斗二人,尽管海一粟猛攻不断,成定此刻没有急于进攻,而是专注防守,一时三刻间海一粟还真的没办法突破他双臂的招架。

    “既然如此”

    海一粟招式陡然一变,双手重叠在胸前,脚步开始游弋,在成定面前来回变换,踏出的步子似乎有什么规律,专门找让成定难受的身位空隙进攻。

    呼,呔!

    碰!

    就在成定刚要抬手防御的时候,海一粟忽然背冲他,背部老大个破绽,成定下意识要出手,忽然意识到什么,抬手防御,只见海一粟扭曲地翻身,从成定斜下方的空隙反手一掌打在肩头,成定咬牙后退,眼神仍钉在海一粟的腰马上。

    远;近近;远近;远。

    “妈的~”“什么?”王家兄弟同时惊讶道,唯独崔利贞猜出了他们为何如此。

    “什么情况?”何去问陆何愁道,后者没见过这种步子,茫然摇了摇头,张一腾凝视片刻后吸了口气,“八卦翻身掌!”

    正当成定想要抓住海一粟的手掌时,猛然间海一粟又是一变,拳法大开大合,专用小臂击打,成定险些被扫中侧脑。

    “南拳。”崔利贞认出来路数,轻声道。

    啪!啪啪!

    只见海一粟又是连续的三记踢腿,路线无常理可循,节奏亦是不一。

    成定面无表情地挨下来,一条右腿上三大处红印,显然是受力十足。

    远近远——

    “谭腿!”

    刚才没有察觉,现在何去却发现里面的门道了,正是大名鼎鼎的十二路谭腿。

    就在成定架住海一粟再次进攻的胳膊时,后者突然五指合拢,胳臂绕着成定的手臂转了一圈,直直戳向眼睛。成定忙低头闪避,这一下打在额头,分量简直能打碎头骨。

    “蛇拳见鬼了,老海你这是要上天啊。”

    王同不紧不慢地说道,但是他的嘴角一直在抽抽。

    所有人都被震慑到了,海一粟会的路子实在太广,偏生每一个都绝对是行家里手级别的。

    怎么证明?

    他在压着成定打,你说呢?

    其实硬要说,以海一粟的功力,单独哪一种功夫都不能给成定带来这么大的压力。然而当它们被无缝衔接到一起时,其成效是骇人听闻的。

    试想你正准备防御长拳的时候,对手忽然改为寸拳,还没等你和他以快打快,手腕就被对手以擒拿制住,然后开始摔跤

    “而支撑这一切的”王同仔细观察着海一粟的体态,不是单纯的脚步或动作,而是更加模糊一些的概念。

    “重心。”他说道,“重心以及体态的灵活性保证了老海在对打的时候可以随时切换路子,即便两种功夫之间冲突很大也可以靠其弥补。仔细观察的话,刚才的动作其实还是和八卦游身掌有不小的差别。准确来说,老海用的并不是真正的某一种功夫,而是在细心总结自己所会的所有技巧后,以自己的武功为基础,将要使用的招式糅合在一起,创造出独一无二的新东西。”

    他盯着打斗的二人许久,问道:“何愁,介意告诉我老海这一套武功叫什么吗?”

    “沧浪水。”

    陆何愁答道,“水无形,是故为天下形;水不争,是故天下为争。”

    “好一个天下为争。”王并哼笑道,“海兄的八卦掌自何处得来,一会烦请陆贤弟明示。”

    王同一皱眉,“哥。”

    王并瞪了他一眼,“交情归交情,此事不可不细分!”

    轰——

    海一粟抬腿假动作侧踢,实则反手背拳,眼前忽然一花,成定却直接俯冲擒抱,海一粟措手不及被拿住腰部,处变不惊,直接下狠手肘击成定头顶,成定放开他转而勾拳,海一粟下巴挨了个结实,后跃出腿——

    远近——

    远!

    成定猛然前冲,仿佛预见到了海一粟会拉开距离般,直拳打出。海一粟仓促防御,但此刻他本打算踢腿,右腿已经抬起,重心不稳下趔趄着背靠在围栏。成定随即下勾拳打向肋下,海一粟硬是拧腰成虾米般躲闪,成定这一拳掠过他的肋下轰击在木栏杆上,护栏就像纸糊的一般咔嚓碎裂。成定紧咬不放,一记直拳被海一粟堪堪避开,指节擦着脖子躲过。

    擦——

    像是皮肤被割开一样!那拳头,比刀还锋利不成?

    海一粟跳步拉开距离,一直处于运动的身体忽然静止,重心保持原样。

    唔?

    一摸脖子,却发现手上有着血迹,成定的右手骨节上面还带着几抹红色。

    哈哈,真的是刀子啊。

    看穿了我的节奏么

    再来!

    轰然作响的不是物件,而是躯体,海一粟势大力沉高踢生生被成定挡住,低吼一声,成定冲上前,护住要害,剩下的部分毫无遮掩。

    中!

    海一粟重拳轰击在成定肋下,后者不闪不避挨过,从他涨红的脸色也能看出绝对有效,但那择人而噬的笑容依然不减。

    生存,就是,争斗!

    成定肘击太阳穴,海一粟右臂挡住,再次左拳轰击到相同的部位,成定虎吼一声,额头正中海一粟鼻梁,后者连退三步,跳开距离。

    “哈哈”

    成定的额头还留着不知是自己还是海一粟的血,他重心稍稍倾斜,将肋下放在后方,改为不习惯的左架,可见伤势不轻;

    “噢,诶”

    海一粟的鼻梁被撞歪了,中间的部分几乎成九十度角弯在一侧。他伸出右手捏住软骨

    咔吧!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鼻子被强行掰回了原位。

    “咳!!”

    海一粟猛然张嘴咳嗽,喉咙里积攒的淤血终于被咳出,在半空中形成一朵朵血雾,为本就野蛮血腥的打斗添上又一层红色。

    “吸——哼!”

    用大拇指压住鼻翼,海一粟使劲一擤鼻子,又是一滩淤血喷在地面。

    “呼——!哎呀,差点被自己的鼻血呛死,这可就不好玩了~”

    海一粟若无其事地说道,但只有练武的人才明白那种窒息与疼痛晕厥混合在一起的感觉有多么痛苦。

    成定低哑道:“你会的,真,杂。”

    “嘿嘿,不敢当。”

    两个人看似平常的聊天,若非二者的脚步时刻都在寻找对方的空挡,也许这一刻会稍微缓和一些。

    成定忽然放低了重心,任由伤势的不适感吞噬自己,脖子上的旧伤甚至开始渗出血迹,但他嘴角的笑容却不断高昂。

    相反地,海一粟脸上轻松的笑容渐渐消失,收回了进攻的架势,严阵以待。

    “热身了?”成定问道。

    众人带有些许惊疑地看着两个人的对峙,海一粟并未回答,只是歪头活动脖子。

    ‘咔吧,咔吧。’

    二虎嬉戏,人却以为它们在相争。

    “喝咯咯咯——”

    成定从喉咙无意识地发出这种嗓音,观战者看见了他背后的猛虎,却分不清究竟是错觉,或者那便是成定本身。令人惊异,却早该料到的是,海一粟也散发出同样的气势,二人心有灵犀般同样地虎踞,下一刻便要前扑出去,一无反顾。

    那么,它们刚才究竟是在争斗呢?还是单纯在嬉戏呢?

    轰——!

    两个不是人的东西同时扑向敌人,将自己的一切倾泻到对方身上,灵魂之间的碰撞仿佛没有明日可言。

    轰轰轰!

    连续的重拳,毫无停歇,一次次猛击像是要直接打垮肉体本身!

    该死,没空反击了。海一粟蜷缩身体绷紧肌肉防守,

    成定越打越快,越打越有劲,海一粟格挡时的手臂开始渐渐发麻!

    见(伥)鬼了!

    这样下去只有被吃的份!

    一闪而过的是童年那片荒原上想要抓住自己的黑影,生存的本能就此彻底解放。

    和那时不同

    我不是被吃的一方了。

    你想玩是吧!?

    来啊!

    轰!

    摆拳正中脸部,海一粟的右拳几乎把成定脖子打歪,重拳下能看见鼻血喷洒。

    反击了!

    但是

    轰!

    成定看准出拳的破绽,毫不留情地挥拳打了回去,海一粟勉强凭着反射神经抬臂格挡,在砸开手肘后,成定的拳头依然重重落在下颚。

    再来!

    轰!

    海一粟膝击肋下,成定隔着小臂挨过,仍然青筋暴起,肋骨发出哀嚎。

    再来!

    轰!

    成定擒抱住海一粟,一举想将他的脑袋摔碎在甲板上,海一粟的重心偏移,肩膀着地的瞬间传来麻痹感,然后是剧痛,但这都无法阻挡他在被摔下去后起身的反应。

    没能抓住海一粟,成定同样像是弹簧般起身扑向对方,两个人从擒拿,着地,到再次反扑,只用了不到两秒,随即又是野蛮的攻防。

    再来!

    轰!

    海一粟炮捶成定小腹,后者憋得脸红脖涨,却不退一步。

    轰!

    成定把海一粟几乎揍到地上,脑袋重重砸在甲板,甚至能看见裂痕。

    轰!

    瞬间,海一粟暴起,双手倒立,两腿把成定胳膊夹在中间,一口气翻身将他压制倒地,两个人一同向地面摔去。

    轰!

    成定拧腰试图挣脱固锁,海一粟紧抱不放,二人像是两条互相纠缠的巨蟒,不断抢占有利的身位,试图掰断对方的关节。陡然两个人一并拧腰砸落,轰然巨响下整艘画舫似乎都在晃动。

    轰!

    轰!

    轰!

    持续反复的互殴肉搏不断上演,尽管人的一生会有无数个一分钟,但这一分钟,让旁观的所有人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赤裸裸的生命在互相撕扯,直到一方的毁灭。

    “太可怕了”

    那不是所谓的放弃防守的匹夫对殴,二人的每一击都是致命无比的杀招,在命中的瞬间就足以了结对方。

    事实上,防守还是存在的,凭借超人的反射神经与防守意识,两个人在最后一刻才能勉强反应,招架对方的进攻。每次对手的进攻都充满杀机,再加上凶悍的力量,惊人的速度,这种折磨人的攻防即使半秒也难以忍受。任何一次进攻如果有效命中,此刻地上已经躺着一具尸体了。

    一次死里逃生,足够让人震颤许久

    而现在,受伤是稀松,痛楚是平常,汗水夹杂着鲜血在皮肤上粘稠地蒸腾冷却,身体早已被压迫至极限,但唯独那个笑容,始终不减。

    旁观的众人都有了种错觉:

    他们,在享受命悬一线吗?

    猛然随着一次轰然对拳,二者分开,身上各自都伤痕累累,气喘吁吁。成定把自己骨折的手指掰回原位攥成拳头,而海一粟重新固定脱臼的手腕,嘎巴有声。

    海一粟疑惑,十分疑惑。

    为什么?

    我比他年轻,身体比他更强壮,更灵活;论招式,我比他更纯熟精湛;论对战的经验,我也不输于他。

    那为什么,我还是赢不了他!?

    这时,成定作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他双手合十,在鏖战之中闭上双眼,就像在

    片刻的休憩,海一粟讶异地对成定说:

    “真让我惊讶,你不像是会祈祷的人呢。”

    “感,激而,已。”

    成定睁眼道,他自始至终的注意力都在那个敌人身上。

    “你,信神?”

    “无所谓,神佛,苍天,哪个都行。”

    成定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笑容。

    这个男人值得我拼尽一切去厮杀。

    怎能不笑啊?

    我的生命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全力倾注的对象。

    就算下一刻会死也无所谓

    “感谢上苍”

    “让我,生于,此刻!”

    成定大吼着,迈步冲向海一粟,那架势一往无前,拥有的是生命的暴力而彰显出的纯粹;海一粟撤步后退,他想要躲过这个势头反击,出于生存本能的举动彰显无疑。

    为了死而活的人,与为了不死而生的人,终于还是要决出胜负。

    成定步步紧逼,无穷无尽的攻势犹如疾风怒涛般席卷着海一粟,后者连退再退,两个人冲向了阴阳道所在额船尾,成定的部下迅速让开通路,任由两头巨兽搏杀。

    成定咆哮着直拳冲向海一粟,肆无忌惮的架势毫不顾忌自己可能被反击而死,海一粟最终只能退缩,成定猛然单手抓住他的胳臂,没有招式,只是像蛮牛将他推前。

    “混账!”

    “哈啊啊!”

    成定像是在咆哮,又像是在大笑,从身体深处传出的那份声响回荡在巫峡之间,震彻胸膛。

    在二者擦身而过之时,阴阳道的一人清楚地看到他们身上的汗水,血珠,动作仿佛定格,那片刻的刹那,带有野****,却不用质疑的美。

    他注视自己追随的道主那迫人的笑容,眼光里,此刻天地间只余此人,独留一阵恍惚:

    成定,你——是用厮杀代替言语啊。

    海一粟被成定擒抱,脚底在甲板擦出深深痕迹,直到腰部撞在栏杆,脊柱受创,刺骨钻心。

    “嘎啊!”

    随即迎面而来的一拳在眼中不断扩大,海一粟嘴角陡然露出微笑。

    中了!

    轰!

    交叉反击,海一粟的拳头藏在了成定的拳路底下,从他的视线死角钻入要害,后者毫无防备地被打中下颚。

    倒下吧!

    嚓——

    成定的后腿擦在甲板上,支撑着铁打的身躯,整个人几乎就要后仰倒地,却始终差了一线。

    再——

    来!!!

    成定的身体急速前倾,紧握的右拳反而被甩在后面,海一粟愕然抬臂防御,直到那陨石般的铁拳兜出完美的弧线,以不可阻挡的势头轰击过去。

    轰——!

    栏杆破碎,木屑纷飞,海一粟整个身体撞破了护栏向后摔去,眼见要落入江水。

    这怪物!

    在水里稍作喘息,然后——

    !!!

    成定的右手并未收回,而是抓住了海一粟的手腕,硬生生把他拉了回来,随之迎面而来的,是伥鬼又一次全力的摆拳。

    轰!

    成定重拳隔着海一粟仓促防御的手臂击中侧脑,一气呵成地擒住海一粟两臂,身体后仰,头槌再次砸中海一粟面门。

    轰!

    大吼发力,成定弯腰兜跨把缺口的海一粟反身抛了出去,两百多斤的体重砸在甲板上让画舫为之一颤。

    轰!

    海一粟身体本能地做出应对,摔在地上的瞬间顺着动能翻滚一圈后单膝跪地,晕眩感此时才姗姗袭来,刚刚恢复意识,视线里只看见迷离不轻的虚影,逐渐被急速接近的黑暗吞噬。

    轰——!!!

    成定刚猛无俦的正踢狠狠踢中下颚,巨大的力道伴随着劲风将海一粟掀翻。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巫峡内的风也不再流动,庞大的身躯在无助地摇晃片刻后,向着后方,仰面倒地。

    结束了。

    任谁都明白,这一击粉碎的除了海一粟的意识,甚至还可能包括生命。

    成定喘着粗重的鼻息走上前,歪脖啐一口血沫子,弯腰掐住海一粟的脖子,后者一块破抹布般无力地垂着,任由成定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拎起,举在面前。

    “咳,嘎啊嘎!”

    海一粟嘶哑地咳嗽着,众人感到无比吃惊:竟然还有意识?

    成定低头看着这个前所未有的对手,喘着粗气,甩了甩头保持清醒,“呼——呼——”他迟迟没有给出最后一击,而是沉默地抓着海一粟,凝视对方这张和自己一样伤痕累累的身躯。

    成定在等,他不清楚自己确切地在等什么,只是凭直觉,感觉现在需要等。

    海一粟感觉到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愈发紧了,意识逐渐模糊,他挣扎出两个字:

    “饶命。”

    海一粟说道,声音很小,在成定耳中却十分清晰,如同惊雷。

    成定最初是困惑,随即这种困惑逐渐转化为愤怒,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内心却澎湃异常。

    为什么?为什么你说出这样的话?

    向敌人摇尾乞怜,不知耻吗?

    刚才的决斗仿佛因此被玷污,赌上性命的厮杀理应有一个体面而正当的结局。正因为杀的人太多,正因为见识过太多临死的前一刻,所以成定才想不通。

    像他这样厉害的对手,都是慷慨地赴死,决绝而一无反顾;只有这个人,选择了毫无意义的求饶。

    你明知我不留活口,为什么还要垂死挣扎?

    这是彼此都有共识的决斗,生死这种小事,不该在考虑之中。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成定攥着脖子的手愈发紧了,“咳啊!”海一粟双手无力地搭在他的手臂上,眼神虽然冲着成定的方向,却并未真正看向他。

    一瞬间,成定有了恍惚,想起那人问过他的一句话,开口道:

    “你,为什,么,而活着?”

    成定用他那低哑的嗓音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一个小小的波浪打在船头,船身嘎唧作响,不住地摇晃。

    海一粟搭在成定胳膊上的手逐渐松懈,他的思绪回到了那片夜空——

    “感觉好奇怪啊。”

    刚刚更名的陆何愁抱着双腿坐在那,而海一粟成大字型四仰八叉地躺在他旁边,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就这么在夜晚微风吹拂的草坪上,仰望着秦岭山崖上方那一览无余的星空。

    “明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星星却还是这样漂亮呢。”

    失去了一切的陆何愁抬头看着闪烁美丽的星辰,如他所言,洁白的光芒夺目却不刺眼地散发光芒,与黑夜的对比让这片景色带有讽刺的优雅。

    海一粟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把双手环抱垫在脑后,似乎离星空又近了稍许。

    “会不会父王——他们——正在那的哪里注视我呢?”

    陆何愁说道,一颗星星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话,闪耀得更加绚烂。

    “看不见的。”

    海一粟立刻便说道,不假思索,或者说,早有答案。

    “从那种九千万仞高的地方望下去,什么都看不见的;你或者我,还是任何人,都不过是连尘埃也比不上的渣滓而已。”

    海一粟伸出手高举,视线中手掌大过星星无数倍,努力地向上抓取,却始终无法触及,停顿在空中,然后无言放下。

    “你皇叔,王侯将相,妻妾美人,贩夫走卒从那里向下边看的话,谁都一样的,反正早晚会有那一天的。”

    陆何愁黯然地将一直仰望的头低下,看着海一粟。

    “天是看不见人的。”

    “这样啊”陆何愁低下了头,他明知自己不该有期待的。

    “但,就这么被当成渣滓,我咽不下这口气啊。”海一粟似乎突然兴奋起来,说话的语调提高了几分,瞳孔倒映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寂寥的快感。“你知道讽刺的是什么吗?”

    他不知何时坐起身,扬手指向夜空,从陆何愁的视角看来,那一刻的师兄,身边的天地仿佛都与其格格不入。

    “从大地向上望去的时候,”海一粟用低沉的声音咆哮道,“星星也变得和我们一样渺小了。”

    因为被蔑视,所以蔑视回去;因为被夺走,所以也要重新夺取。

    他的脸上笑容带有寂寞的残酷,高举的右手就好像能触及至高挂的繁星璀璨。

    陆何愁看着他野兽般寂寞的笑容,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吸气,然后默然。

    海一粟重新躺下,早有预料般地伸手指向划过天际的那一道亮光,带来转瞬即逝的美好。

    “看啊,流星。”

    师兄的语调阴森残忍,仿佛是复仇般的快感传递在声音里,但同样传达的还有空虚与淡淡的哀伤。

    “那样的太悲哀了。”陆何愁不知自己现在注视师兄的眼神究竟是怜悯,还是同病相怜,“那样的”

    “你哪来的资格说我?”海一粟斜眼看着他,“真正以燃烧殆尽的复仇作为自己生存之路的,不正是你吗?”

    哑口无言,陆何愁紧握着自己的胸襟,那里的心头火还在烧着,等待能将其蔓延至仇家身上的一天。

    “啊啊”陆何愁的目光低垂不语,良久,唯有晚风吹拂。

    风还在吹,只不过换成了巫峡的潮湿风,海一粟半睁的眼睛内重新倒映着成定的身影。

    “我错了,”成定低哑的嗓音很是寂寞,昂扬亢奋的情绪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你和我,果然不同。”

    “毫无,意义,你的求,饶也是,你的生,命也是。”

    “我,扭曲,异常,但,活着,”成定言简意赅地说道:

    “你,只是,没死,而已。”

    水波荡漾,微风轻拂,巫峡耸立,天地淡泊。二虎相争,在鲜血和咆哮之后,败者胜者,都带着一般的寂寞。

    这一刻的风景被在场的诸人深深印在脑海中,一生也难以忘怀。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看着斗转星移,陆何愁在凝视闪烁的星光许久后,喃喃道:“在我化作流星的刹那,那个时候,你能在我身边见证,好吗?”

    海一粟没有应声,陆何愁突然翻身,将海一粟压在下面,直视他的双眼大声道:“回答我!”

    寂静的山林回荡着他的话语,一遍又一遍,传向远方。

    “到那个时候之前,我不想孤身一人。”

    “到那个时候之前,你不要擅自就离去。”

    最终,海一粟还是没有答应,只是默默爬起身子,回到了屋内,留下陆何愁一人仰面凝望夜空,久久不能平复。

    成定凝望着海一粟的双眼,右手渐渐抬了起来,能洞穿头骨的拳头随时会砸下。

    你在看什么?

    海一粟的目光,仿佛在看,又仿佛睡着,疲惫的眼神流露出的,是那股令人心寒的平静。

    你曾经注视过什么吗?

    成定看着那似曾相识的眼神,仿佛遇到杨懿之前的自己。

    现在也是,那双眼,不曾注视过任何身影么?

    有一个圆圈,纯白无瑕,空无一物,唯有正中心的一个孩子,冷眼旁观着外面的人来人往,一道道黑影在圆圈之外,或死,或生,或喜,或怒,或悲欢,或离合。

    与我有什么关系?

    孩子见过太多,从死人堆爬出来,他不是拒绝感受,而是不懂得感受了。

    他知道这时候应该开心,但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要去开心;他知道这时候该去爱,但他一直不明白,什么是爱。

    他只是学得很快,很像罢了。

    见过杀人,杀过人;见过吃人,吃过人。

    人和动物在他眼中的区别可能只有会说话而已,一个人吃人的世界,不值得去留恋什么,看透其本质后,余下的,也就只剩渣滓了。

    圈外,形影绰绰;圈内,悠然自得。

    看着圆圈外面的那些人影,无聊地给外面的人们贴上一个个标签:

    成定:好斗的老虎;柳啼鸦:狡诈的乌鸦;李珍:高智商;四爷:反贼

    崔利贞:想来一发;王同:损友;何去:和他爹有仇;张一腾:老实人

    一生经历过的事情都是讽刺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看多了装腔作势虚与委蛇,自然习惯于冷嘲热讽;见过真情流露同仇敌忾,却始终难以共鸣。

    人世间的真相是,如果要活下去,人就要杀戮,争斗,否则只有灭亡。

    争斗的连锁

    老头子经常自言自语的一句话,仿佛是人世的最好写照。

    而现在,这连锁戛然而止。

    如果我此时此刻死去也仅此而已吧?

    足够了,反正死后什么也留不下,尸骨化作天地间的养分,滋润树木土壤,然后再无其他。

    仅此而已。

    海一粟看见了上方成定高举的拳头,但他的目光随即飘到了更高处的天空。

    云彩真白呢我的血,始终也溅不到那上面。

    也不坏,至少我生存出了很有自己风格的人生。

    “自己的风格?那是什么风格?”“生存出?你会不会说话啊?奇怪的说法。”

    一个个半头大小的海一粟光着身子在他旁边跑来跑去,向他不断地发问,挖着鼻孔的样子让人看了就火大。

    吵死了!

    挥手打开小人,海一粟重新被寂静包围,目光盯着圆圈外的人们,却不在任何一人身上多做停留。

    这时,圈子外赫然出现了海鲲冥的身影,那眼神哀而不伤,似乎惋惜,似乎释然:

    “说到底,‘自己’究竟是何物,你真的明白吗?连‘活着’都不敢说出的人,你的‘自己’又是什么风格呢?”

    我哪知道啊!

    从有记忆开始,就只是尽可能地不死而已。

    好饿。

    想吃点什么,然而心境仿佛干涸的枯井,连水滴也不曾泛起过,食欲也就渐渐消失了。

    在成定拳头即将落下的刹那,海一粟的目光还是没有变化,最后望了一眼天空,随即闭上了眼。

    众人都想上去营救,但被阴阳道拦下交战,只有陆何愁始终未动。

    他当然想要救他,但他同样相信,相信着师兄,相信那个没说出口的承诺。

    深吸一口气:

    “海一粟!!!!!!”

    他第一次喊出海一粟的名字,然后注视着他,等待生存绽放的一刻。

    圆圈内,孩子四下环顾,张望许久也没有看到一个身影,正准备放弃时,后脑门被人贴上了什么东西,拿下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字:海一粟。

    回首,陆何愁站在圆圈内,带着他那令人生不起气的傻笑,注视自己。

    噗通。

    身体的深处,有什么第一次跳动了。

    海一粟。

    “嘎——嘎!嘎——哈!哈!哈”

    猛然地睁开眼呼吸,第一次感受到风在流动。

    迎面砸下的拳头直指眼窝,瞳孔陡然放大,自己的呼吸,同伴的呼唤,狂躁的心跳,一切的一切,都瞬间感受到了。

    成定看见了海一粟睁眼的瞬间,而那里,有光。

    拳头呼啸着风声擦过额角,留下一道血痕——

    轰!

    身体迎着死亡威胁而去,垂死挣扎的直拳打在成定胸膛,让他终于后退。

    沉默,专注,海一粟此刻的表情生冷专注,然而眼神似乎第一次注视什么。

    轰!

    第二掌随即打出,海一粟没有拉开距离喘息,而是揉身扑向成定,持续地重拳轰击着成定,把他一步步打退。

    轰!

    成定踏前一步,一拳反击下颚,击溃海一粟的步伐。海一粟侧身摔倒,撼动画舫,但在手掌碰到甲板的刹那便撑起身体,弹簧般再次扑向成定。

    “咯啊啊啊啊啊啊!”

    又是摆拳将成定打偏,让他重心不稳下再退一步,踩碎木板,迸裂出干脆的响声。

    咔!

    成定的反击挥空,海一粟低头扑向成定,擒抱住他的腰身同时锁住左手,骤然两腿蓄积的力量爆发,成定的双脚在甲板上蹭出丈余的深痕,一路冲向三尺外的船尾栏杆。

    轰!

    轰!

    轰!

    成定右勾拳连续不断地击打海一粟的肋骨,后者的伤势此刻视同无物,青筋暴起。

    “陪我——”

    两尺。

    “一起——”

    一尺。

    “下去吧!!!!!!”

    咔嚓——

    又一段栏杆破败,半空中的两只巨兽让这片天地为之黯然。

    噗通——!

    迸溅的木屑碎片随着搏杀的二虎一同落入江心,留下阵阵互相起伏的水花飞散,直到冲天的巨浪掀起波澜,吞噬江面的一切。

    那是海一粟,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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