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寒风,将摇摇欲坠的高姨娘吹瘫在地上,她仰起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看着师大人,嘴角一串细长的血条,顺着毛孔的纹理,拐进下巴下面。
师大人满脸满眼的痛心疾首又怒不可遏,狠厉地说:“你活够了吗!”
高姨娘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眼角瞬间滑下两条清瀑。死死盯着师大人说:“老爷,是你看够了惠兰了吧!”
师大人依旧厌恶地怒吼:“你看看你自己,还象是个当娘的样子吗?你整天东拉西扯地满嘴胡吣什么呢?”
高姨娘还是一串绝望的冷笑,痴痴地说:“朱砂痣,终究还是成了蚊子血……哈哈哈……”
“你不要惹事生非,这东西是我过了目,让玉心送过去的,你的意思是我也咒婉芸了?”
“老爷,你曾经说我是天底下最温良的女子,你说惠兰人如其名,蕙质兰心,温润如玉。老爷可还记得?”
这些显然是郎情妾意的枕边话,高姨娘却堂而皇之地当着一家老小毫无半点顾忌地说了出来。师大人眼中也是闪过一丝动摇,然而看着门缝中哭花脸的婉莹,再看看身后早已哭成泪人的林姨娘,语气仍是愤怒,但是婉莹听出,语调分明降了一些。
师大人说:“眼看四十的人了,整天疯疯癫癫,不知所谓,搞得家里上上下下,鸡犬不宁;说话语无伦次,乡野村妇只怕也比你体面,哪里还有半点官宦人家的风度?”
高姨娘或许是疾愤攻心,忽然失心疯一般,疯笑不止,自惜自怜道:“哈哈哈哈……是啊,天下所有女人都比惠兰体面……哈哈哈哈……”
方才还有些好转的师大人霎那间又开始阴云密布,怒斥道:“还有,你别以为你背地里搞得那些事情我不知道吗?原本是看在孩子们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现在看,倒是我太软弱,才纵的你这样无法无天。以后你在敢胡闹,就别怪我不顾及夫妻情分。今日之事,你跪下向玉心磕头认罪,我便不与你计较?”
原本几个站在门口的下人,听到此话,便赶紧转身走人。只有高姨娘的院里的几个仆妇丫鬟站在高姨娘身后眼见主子受辱,一时手足无措。
高大娘是高姨娘的心腹,眼看高姨娘受辱,早也泣不成声:哭着哀求师大人说:“老爷息怒,我们姨奶奶也是护犊心切,老爷就宽恕这一次吧。”
师大人一脚踢开跪在面前的高大娘,骂道:“还有你这个老砍头,不是你们整日里在一旁窝三挑四,煽风点火,哪里能生出这样的事端?叫连升进来,带他出去,以后不许再进二门里伺候。”
师大人还是知道高姨娘原本心性纯良,并无心机也无城府,这些年一步一步沦落成今天这样,全是身边的小人挑唆。
师大人这样的雷霆之怒,这几十年里还是头一遭。家里的下人们早就在惜珍阁外面不远处候着,听见吆喝连升,连升慌忙跑进院里,拉着他媳妇出去不敢辩驳。
爹爹转目对高姨娘厉声说:“玉心比你进门早,她是姐姐,你是妹妹,你几次三番跟她过不去,你只当我死了么?府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是谁给你撑腰,你又是仗着谁的胆子,敢这样胡来?还不快跪下!”师大人越说,话越狠。
婉芸婉芬在外边也不忍心看亲娘受此大辱,连忙跑进来,跪在爹爹面前哭着说道:“爹爹饶了娘这一次吧,我给爹爹磕头。”
“来人,把婉芸扶回去。”
几个妇人架着婉芸,婉芸挣开手,复又跪在师大人脚下,抱着师大人的腿,哭求道:“爹爹,芸儿求你了,开恩饶了我娘。”
林姨娘在身后,拉着师大人,轻声地说:“今日之事,是我思虑不全在先,我先给妹妹赔个不是。”林姨娘原本是想化解这个僵局,岂料还未曲身致歉,师大人一把拉住林姨娘的胳膊,“你好好站着,不许动。我叫她给你赔罪。”
转身又对高姨娘说:“你还在等什么?”
高姨娘见状,原本已经干了的泪珠,又滚落下来,嘴角上扬,挤出一个诡异的笑,轻轻地说了一句:“林姐姐——”这一声姐姐,算是回应师大人方才的训斥,接着说:“你用不着这样惺惺作态,我给你认罪就是。”言毕屈膝跪下,工工整整地磕了三个头。
婉芸也赶紧扑过去,拉住高姨娘的肩膀,生怕用力过猛磕出血。高姨娘磕完头,扯起婉芸,也不看师大人,起身离去。几个随从的人也鱼贯而出。刚才拥挤的惜珍阁立马空旷起来。
师大人扶着林姨娘进了屋,婉莹连忙过去,林姨娘此时一副精疲力尽,神情虚脱的样子。泪水早已经不听使唤的往下落。林姨娘坐在凳子上,婉莹跪在地上,趴在林姨娘的腿上,狠狠地抽泣。
婉莹知道父亲就站在自己身后,索性放开了声音,使劲地哭泣,她要让父亲知道,她自己有多委屈,她娘有多委屈。她要让父亲因她这一哭,从心底觉得亏欠她们娘儿俩,才能更加心疼她娘。
师大人走过来,扶着婉莹起来,婉莹仍是抽泣不止,师大人早已没有愤恨,满眼泪光地说:“好孩子,别再委屈。你这样,爹爹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婉莹依旧抽泣不止。林姨娘懦懦地落泪,不敢出声。
“老爷,那素银首饰是我思前想后放进去的,并没有什么心思?”林姨娘说。
“你的心我知道,你这样做必定是有你的道理。”师大人说。
“老爷听我把话说完,上月青儿有病,宫里太医院的孙太医来瞧病。青儿刚醒,孙太医就要走,我劝孙太医喝杯茶用了饭再回去也不迟,孙太医执意谢过,说宫里事情太多,在我们家留着一日都已经耽搁许多了。”林姨娘说这话,咳嗽了起来。婉莹止住了哭声站起来,给林姨娘拍背。
林姨娘推开婉莹的手,理了理气接着说道:“我因私心想着,太医们这样忙,定是宫里哪位主子身体有恙。但孙太医口风极严也不曾逗漏,也就无从得知。后来东安太妃的随从来送贺礼时,也是急急地要走,那随从说‘这几日太妃宫里的姐妹身上不自在,日日进宫陪伴,弄得他们也叫苦不迭。这我才明白,估计是刘太嫔怕是不好,东安太妃和刘太嫔是同父的姐妹,自然心里会牵挂些。这才有了银首饰的事情。备下总是好的。总比刘太嫔薨了,什么都没有。”
“你不必解释,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理由。”师大人语气中的温柔简直要将人融化。
“这银首饰是老太太生前给我的,一套素银的,一套沙银的。好的那套素银的给了婉芸,青儿的那套沙银首饰已经送进宫里了。我若是真的咒婉芸的话,何苦捎上青儿呢?”林姨娘说着,自顾怜惜地也哭了起来。
这些年,林姨娘总事事让着高姨娘。她越是谦卑,倒让高姨娘觉得,林姨娘是不是真的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否则干嘛这么让自己。林姨娘原本也没有什么坏心肠,宁愿吃亏与人结善,不愿沾光与人交恶,就更不要提陷害这样的事情了,她根本就不会去做的。素银首饰,是她自己私底下猜测的,又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刘太嫔还没死,她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怂恿高姨娘背下银首饰预备丧事。然而又怕万一丧事一出,婉芸在宫中没有首饰应急,故才有了今日的事情。
高姨娘起先也没在意银首饰的事情,全是高大爷挑唆出来的事情。那日看见银首饰之后,高大爷一连几天都在东宝楼。一会儿谩骂高姨娘没出息,一会儿又说林姨娘歹毒,不是将来分不到家产,就是被扫地出门,再不就是婉芸将来的运数,说来说去,也是掐住了高姨娘心里的痛处,越是哪里疼,高大爷越是往哪里打!一切的一切,不过是高大爷怂恿高姨娘胡闹罢了,所谓咒不咒都是高大爷在高姨娘那里无中生有撺掇了几日才有的说辞罢了。
“别说了,我知道了。这事情我心里有数。”
婉莹看得出,自己在这里,父亲母亲有许多体己贴心的话,也不好说出口。爹爹和娘纵使有些掏心掏肺的衷肠,也不便倾诉,所以便推说身上乏了想上楼躺一会子,起身离了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