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未亮,就听见院外窸窸窣窣似有扫帚扫雪的嘈杂之声。睁开眼,室内雪亮,茶白的窗纸上,橙黄的日头已经爬上第一格,奈何眼睑酸困,困意缭绕。睡惯懒觉的婉莹复又闭上眼,继续朦胧。
天地间不知哪里来的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飘进被窝,惊地婉莹弹簧一般做起来。窗子还是窗子,却没有惜珍阁里的碧玉珠帘。方才还以为自己是在家里。屋里粗糙的几件家具,匆匆用白灰涂抹的墙,还有墙角‘滴滴答答’残留的白灰点。百般不愿,还是强打精神睁开眼。一夜不曾脱衣,倒也方便,出了被窝也不觉得畏寒,坐在床边,怔怔地四下打量屋子里的一切。
似乎比昨天整齐了一些,丢在门口的几个大箱子,整整齐齐地归拢在后墙角。地上干干净净,有些地方湿湿的还未曾全干,想必是刚擦过不久。桌子上,窗台上,也没了灰尘,屋子里收拾地清清爽爽,井井有条。
难道是齐秋丽收拾的?婉莹正在发愣,齐秋丽一手提着昨天的火炉,一手提着一个水壶,十分艰难的掀开帘子,挤进屋里。婉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问道:“你昨夜没睡觉啊?”
婉莹不帮忙不是她不愿意帮忙,而是养尊处优惯了,压根儿就没感觉到齐秋丽需要帮忙。齐秋丽也像是做惯了的样子,见婉莹不抬手,也不喊叫,只说:“烧好的洗脸水,赶快洗脸吧!”
放下炉子,走到洗脸架子的旁边,兑好温度,说:“屋子里太凌乱了,我实在实在受不了了,所以帮你整理了一下。”她笑着说,指了指后面叠得想山一样高的箱笼,皱着眉头说:“不过不整不知道,你的东西还真的不是一般的多。估计你们师府都被你搬空了吧。”
这点东西哪跟哪啊?家里好的东西都不敢捎带过来。婉莹欲说还休,只因为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红芙和绿蓉是家里的丫鬟,自己受她们伺候是应当应分,可是齐秋丽不同,自己跟人家萍水相逢,无亲无故,帮了自己还是要感激的。婉莹有点不好意思地也笑了笑。自己亲手穿衣洗脸,赶紧把自己拾掇干净。
趁着婉莹洗漱,齐秋丽早就把早上的饭提进屋子里,摆在桌子上。两块腐乳,一叠油炒豆芽旁边放了几块萝卜干,两个硕大的馒头,外加两碗杂豆粥。
婉莹向来赖床,早饭总是有一顿没一顿,伺候吃饭的婆子怕师大人怪罪,每日雷打不动地招呼厨房定要做粥,冰花银耳,百合海棠,红枣燕窝,金丝血燕……但凡叫上名字的都是婉莹胃宫中的常客。因此喝粥,是婉莹雷打不动的早餐。佐菜不过就是一两口,厨房为了让婉莹小姐多吃两口,也是把花样玩出了天边。恨不得把月宫的桂花舂成油,天上的月凉摘下来,切成丝,老君的火炉不必炼丹,快快地烧火做菜,火急火燎地趁着小姐兴致没变化之前,送到嘴边。
正因如此,婉莹看见桌子上两块馊臭的腐乳,立刻用手掩住鼻子,嫌恶的目光扫到油炒豆芽心也凉了一大半,这哪里是炒豆芽,这简直是煮豆牙,炒完的豆芽应该是根根带着油光的饱满,而不是现在这样耷拉着头脚,死气沉沉的躺在盘子里,叫人看了就没有胃口,还有旁边凑过来的几根萝卜干,简直是雪上加霜,光看模样就知道硬得咬不动,豆芽没东西衬托倒也不算消沉,几根梆硬的萝卜放在旁边,倒是把豆芽的士气打击的更加萎靡。在瞄几眼那两个硕大的馒头,简直比自己的脑袋还大,这是人吃饭,又不是喂牲口,这么大一个馒头,怎么吃的完?最四平八稳的就是那碗杂豆粥了,婉莹极不情愿地坐下,四下里找调羹。
“给你筷子。”齐秋丽见婉莹的样子,直接把筷子递过去。
“我早上没什么胃口,菜和馒头就不吃了,这碗杂豆粥就够了。”眼睛依旧在寻找调羹的下落。桌子上肯定是没有,也不知道母亲有没有给自己带过来。不过就算有,翻箱倒柜地找,还不如不喝更省心省事。
“你找什么?”齐秋丽总是眼明嘴快。
“有调羹吗?”
齐秋丽小手拿着硕大的馒头,眼睛像盯怪物一样盯着婉莹,说:“调羹没有,直接用嘴喝粥。”估计齐秋丽也是受不了婉莹的矫情。说完直接拿着馒头拿起汤碗直接用嘴吸溜。
听到用嘴对着碗喝粥,婉莹心里反诘道:牲口才直接用嘴在食槽里寻食。她不能开口说,因为这样是在没有教养,然而看着齐秋丽用手夹着馒头,还能捧起一碗粥,来不及叹服,又听见齐秋丽用嘴‘吸溜’杂豆粥,这次轮到婉莹心里堵得慌。她觉得自己心里像是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堵得人仰马翻,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看着眼前如假包换的正六品朝廷命官家的小姐,如此吃饭,还不如自己身边的丫鬟体面,婉莹怯怯地问道:“你在家也这么吃饭吗?”
齐秋丽原本不是太原通判齐思贤的亲女,乃是胞弟齐慕贤的女儿,齐秋丽自幼丧父,连同弟弟跟着伯父过活。伯母是个会算计的铁公鸡,对兄妹二人十分扣索苛刻,自从齐秋丽进了家门,人前是大小姐,人后实际上就是个粗使丫头。因此齐秋丽虽然懂一些礼数教养,但都是皮毛罢了,真正的贵族皇室礼仪,她根本一窍不通,说白了,就是个乡下丫头,白白担了一个小姐的名号。再者,太原府通判也算不上显赫命官,若不是齐思贤白丁中举做了官,家里河东狮也就是一位乡野村妇。试想,让一位乡野泼妇*出一位贵族小姐,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
齐秋丽之所以隐瞒了身世,也是不得已。齐思贤本是一个窝囊书生,祖坟上冒青烟,中了进士,偏巧运道正旺,一来二去,竟然做了一方官吏。祸福周而复始,运数渐渐消散,齐思贤被同僚排挤得厉害,每日坐堂,如坐针毡。在心腹师爷提点之下,才决定安稳曲中求,说不定曲中通幽,真的有大富贵,就算没有,也可以解了眼前的困境。
思来想去,决定让亲生女儿入宫选秀。一来父女连心好照应,二来弟弟弱女自幼失怙。然而大伯母一介乡野泼妇,却没有齐思贤的度量和胸襟。大伯母只有这一女,固然不从,所以齐秋丽才顶了齐思贤亲生女儿的名号进了宫。两姐妹同年同月,常在闺阁,谁会知道呢?就算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只说已经过继过来,也是无妨。因此齐秋丽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充其量也就是大户人家的使唤丫头。齐秋丽也不叫齐秋丽,而叫齐秋雪。
“不然呢?”齐秋丽疑惑地嚼着馒头问。这三个字,既有对婉莹的略微不满,更多的是对贵族礼仪的无知。
婉莹不吭声,拿起筷子,像吃米饭一样,吃起了粥。
寂然饭毕,一切准备就绪。不多会昨晚见过的两个嬷嬷推门进来。
“今儿人多,吃饭的地方挤不下,你俩暂且在自己屋里用饭,等腾开地方,依旧要到吃饭的地方吃饭,这是咱们紫微神宫里的规矩。明白吗?“
两人捣蒜一般点头。
嬷嬷们继续说:“宫里面,各行有各行的任务,各处有各处的功夫,管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不要出差错,不要给我们揽罪,我们就烧高香了。”
两人原本点头,一听话头,立马调转枪头,开始摇头。
聪明听话的模样让嬷嬷们非常受用,说:“你们俩的活已经派下来了,齐秋丽去东照宫伺候娘娘三餐和茶水点心,师婉莹去后院花园负责撒扫浇水。”言毕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