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们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将军,听我一句吧,多派几棚羽林卫,把娘娘送走吧,留着在大营里,迟早是个祸。”
“京城追捕的杀手都已经踅摸到杭州城,让她一个人回去,不是等于让她去送死吗?”
“留着咱们这里,人多口杂,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坏了将军和皇上的情谊。”
“我宁愿被皇上误解,也不愿意坏了她的性命。”
曹将军一筹莫展地望着醉醺醺的贺佑安,无奈地说:“将军,不愿意坏了她的性命,万一坏了你的性命,你可想过这样的后果?”
“坏了就怀了吧,让她去京城送死,我做不到!”
曹将军内心的焦灼倏然倒塌,他已经无力劝说执迷不悟的贺佑安。望着他已经混混酒醉沉睡过去,架在自己肩膀上抬回了中军大营。
是夜福建的深山里下起了蒙蒙的小雨,直到天明还是淅淅沥沥地落个不停。
三伏天还没有过完,深山里的清晨,冷的有些削肌削骨。婉莹披着毛毯,靠在椅子上,望着不透明的羊皮顶棚,听着滴滴答答的落雨声响。
红芙和芸娘已经出去置办早上的餐饭,劳军营里可以私下里开伙,帐篷外面各种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时不时地还能听见几句熟悉的声音。那是妈妈和小红,崔莺儿是当家的姑娘,按照妈妈和小红的道理,是不用伸手,坐等吃饭的。
百无聊赖的崔莺儿披了一件肥肥大大的褙子,进了婉莹的帐篷,一声不吭地拿了把椅子坐在婉莹旁边,陪着婉莹一起听雨,一起听外面的喧嚣。
婉莹没有问崔莺儿为什么也来了福建,她能来,婉莹心里求之不得。
“妈妈从小让我干粗活,什么腌臜累重的活计都让我干,后来妈妈忽然有一天自己干了,再也不让我沾手了。”
婉莹不明就里地问道:“为什么呢?”
“为了养成所谓的‘骄矜’吧,妈妈说‘一个歌女如是干活磨出了茧子,就没办法在弹琵琶了。’”崔莺儿笑了笑,自嘲道:“其实妈妈不说,我也明白,细皮嫩肉的小手和满手老茧的脏手,哪一双更能捞钱?”
婉莹淡淡地笑了笑,没想到干活不干活还有这样的学问。
“娘娘从小是金尊玉贵娇养长大的,光看娘娘的手,就知道是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手。我这双手不知道抹了多少哈喇油,涂了多少瓯子,才养成如今这样。”
歌女的骄矜,与贵族小姐的骄矜,似一样,也似不一样。看着是一模一样,内里却是云泥之别。
隔着薄薄的雨幕,芸娘和红芙在一个有灶火的帐篷里熬粥。婉莹其实也没那么骄矜了,几个月在饥肠辘辘中逃生,早上喝不喝粥,对婉莹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只要能把肚子填饱,梆硬的窝头饽饽对婉莹来说也能当家常便饭。
芸娘喜滋滋地端着一碗粥,穿过雨幕,进了帐篷里。
这是一只粗糙的泥胎大碗,碗口处还有一个豁嘴,干干净净的碗身子里面,装着叫不上名字的肉粥。
“娘娘,你看看,这里竟然有金华的火腿,是贺将军一早上送过来的。”
婉莹这才晓得,白米粥里静静地躺着的那几块肉丁,是金华的火腿。
妈妈也端了崔莺儿的餐饭,几个女人在婉莹的帐篷里寂然地用了早餐。
吃完饭,婉莹刚刚漱完口,十几个士兵,抬着七八筐子果子放在了帐篷外面。妈妈和小红喜滋滋地跑出去看,站在外面冲着婉莹喊道:“娘子,这么多果子,咱们也吃不完啊!”
婉莹也没有嘱咐,几个人住在劳军营里当然不能称呼婉莹为‘娘娘’,几人不约而同地改成婉莹为‘娘子’。
“娘子,一大筐子带霜的紫葡萄,还有杨桃,龙眼和橘子,还有……”小红叫不上名字,拿个两个在手上,冲着婉莹摇晃。
“小红,你拿的是凤梨,是福建年年送往京城的贡品。”芸娘以前在师家见过。
几个人一样拿了几个,坐在帐篷里听雨闲聊。一上午几波士兵送来了各种各样的吃食穿戴,帐篷外面堆不下,没办法只能放在帐篷里面。
好不容易把话题从贺佑安身上岔开,一堆堆东西接踵而至,几个人有意回避,避也避不开。
几个胆大八卦的营妓随手拿了一个橘子,扣开橘皮,塞了一瓣放在各自的嘴中,靠在帐篷门口冲着里面打探道:“你们从哪里来的?”
“我们从扬州来的。”妈妈快人一步,解了婉莹的围。
“原来是扬州的,听说你们扬州的百花楼里有一个刚出道的头牌。人俊俏标致得很。”
各行各业都有各自的行业翘楚,风花雪月这一行也不例外。远在福建的劳军营妓,竟然都知道扬州城里的头牌姑娘,就跟穷乡僻壤的贡生,金科状元一样的道理。
“没,没有听说过。”妈妈很直接地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你没听说过,据说这个头牌姑娘跟扬州知府还有一腿呢?这么大的事儿,你在扬州城里营生,竟然没听说过?”营妓所谓的‘营生’就是卖身。
不过,妈妈是卖唱的,崔莺儿也是卖唱的,将来小红也要卖唱,听到营妓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妈妈义正言辞地纠正道:“我们不是窑子里的,我们是弹词说唱的。”
营妓不能认同妈妈的清高,又吃了一瓣橘子反驳道:“都是一回事儿,谁心里还不清楚啊!”吃完手上的橘子,直接走进帐篷里,坐在几人中间的空凳子上,将手伸到葡萄盘子里。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妈妈也懒得解释,这种事情越描越黑,只能是清者自清,无需多言。
几个营妓见婉莹一行人等十分友善,也都大着胆子过来,慢慢地一个帐篷里挤了几十个营妓,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婉莹听不懂的方言,一边吃水果点心,一边眉飞色舞地东拉西扯。
雨渐渐收住了,婉莹从喧嚣中抽身,离开了自己的帐篷。
雨过天晴,山里的树木沾着雨水,映在太阳下面,如同镀了一层金身。清脆的鸟叫此时此刻也像是,般的梵音。
一个恍惚,婉莹似以为自己误入了极乐世界。
其实,不过是大难之后的大安,大悲之后的大喜,让婉莹产生了恍如隔世的幻觉。
信步游走在大营中,婉莹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走着走着,被一个士兵拦截住,大声喝道:“这里是右军大营,闲人不能随便乱闯,回你们劳军营里去。”
士兵显然把婉莹当作营妓,以为她白天也出来拉生意。婉莹无意与他争执,误会就误会吧,自己也不会掉一块儿肉,更不会丢了性命。
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远,远远看见中军大营的地方,一面写着‘贺’字的大旗悬挂在瞭望台上。被雨打湿的大旗,在微风中,努力伸展自己的身体。
婉莹想要绕开这个地方。
“你是早上那个娘子,对吗?”一个小士兵看到婉莹走过来,认出了婉莹,急急地跑了过来。
“你是?”
“娘子忘了,我早上给娘子送了几件衣衫,还是娘子亲自招呼我放在帐篷里面呢。”
婉莹那会儿百无聊赖地发呆,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见了谁?
“哦,是你啊!”
“娘子是来找贺将军的吗?”
婉莹赶紧摆手说道:“不是,不是,我是自己闷得慌,出来走走。”
“贺将军,这会儿正跟几位将军们研究战略,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得空。”
婉莹心想:这样正好,反正我也不是来找他的。
“娘子,识字吗?”
婉莹被这个问题问得摸不着头脑。
“略认识几个,怎么了?”
“我们将军书房里有好多书,娘子如是闷得慌,去找几本看看吧。”
“还是算了吧,你们将军繁忙,我就不打扰了。”
“娘子,你这话才说错了,将军给娘子送了那么多东西,肯定是心里敬重娘子,要不然怎么会兴师动众地让我们天不亮就去找这些东西,荒山老林,累死我们了。”
婉莹心里油然生出了一种感激之情,在这样的荒郊野外,贺佑安能给自己送那么多精细的东西,实在是费心费力了。
“小兄弟,我不去了,你们将军忙,我也不想打扰。”
“娘子,我就是给将军收拾书房的,回头,我跟将军说一声就行。”
婉莹的脚步,有些迟疑,视书如命的婉莹,已经多久多久没有翻书了?曾经年少无知的时候,笑着对师大人吹牛说道:“青儿宁可一日不吃饭,也不能一天不读书。”
如今尝到了前心贴后背的滋味,婉莹恍然大悟到:书可以不读,饭绝对不能不吃。不读书顶多少认识几个字,少明白几个典故和道理。可是不吃饭是要死人的。一顿不吃饿得慌。
在贺佑安的庇护下,已经没有了饥饿和被追杀的惊恐,想看书的念头被眼前这个小士兵,生生地点燃。
“要不,我悄悄的进去,挑几本,然后再悄悄地出来,别惊动了你们将军好不好?”
婉莹不想面对痴情不改的贺佑安,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和回答他的狂热。
“没问题,将军们这会儿都在大帐里,咱们在隔壁,谁也看不着。”
婉莹欣欣然地尾随着小士兵进了中军大营,轻手轻脚地踱步进了贺佑安的书房。
眼前的帐篷,说是书房,更像是一个临时的作战室,各个年代,各个版本的闽浙两江地图挂得到处都是。
正中间的长案上放着几个高低大小的石块,还有几个小小的旌旗。
小士兵凑到婉莹耳边说道:“这是将军布阵的沙盘,中军那边有一个比这个更好的,将军自己用石块代替山头,你看咱们大营如今在这个地方。”小士兵指着一个插着旌旗的地方。
婉莹看了半天,也没有弄清楚东西南北,只知道如今这个大营是在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里。
中军大帐那边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沉闷,最熟悉的声音,就是贺佑安的,其次是曹将军的,剩下的声音婉莹也不知道是谁的。
走到贺佑安的书架前面,婉莹看着满满一架书,全是兵法的攻略,只有最下面有十几本词集。
已经快要四个月的身孕,让婉莹蹲下去比先前困难了一些。半蹲半跪从架子最下面抽出一本词集,刚好是婉莹最喜欢的《易安词》。
刚刚拿在手上,只听隔壁贺佑安的声音响了起来。
“派出去的哨兵已经将二百里外的山上搜了一遍,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没有,难不成方松鼎长了翅膀飞出去了?”
“大将军,会不会是趁咱们没有合围之前,让这王八蛋给跑出去了?”
“一两千人跑出去容易,方松鼎手上带着三万人,这么多人,怎么能无声无息地跑出去?如果跑出去了,那三万人马跑到了哪儿?”贺佑安的声音再次传来。
“将军,咱们十万大军已经合围了方松鼎,只要咱们关起门来,方松鼎就如同一只进了口袋里的老鳖,还能飞出去啊?瓮中捉鳖,咱们跟他耗,看谁耗得过谁?”
“十万大军一天就是一万两银子,方松鼎估计也在跟咱们耗,他能耗得起,咱们耗不起啊!”婉莹听得出这是曹将军的建议。
“曹将军说得没错,咱们这趟南征已经大半年,朝廷几百万两银子都给了咱们,要是再耗下去,入了秋,咱们这边的粮食恐怕也接济不上了。”
婉莹翻开《易安词》,正是那首《点绛唇》,婉莹曾经将这首词背得烂熟,‘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曾几何时,婉莹也是过着这样悠闲无忧的生活,可是眼前,看着这样不知人间烟火的词字,婉莹有点腻腻的倦怠。
“皇上刚刚登基,咱们这边不能给皇上拖后腿,大行皇帝的丧仪,还有皇上登基,皇后加冕,紫微门重建,这都是花银子的大事儿,皇上来信总说让咱们不必担心银饷,这是皇上的一番心意,咱们不能把皇上架在火上烤。”
婉莹有点看不下去,轻轻地合上了词书,目光正对着密密麻麻的兵法攻略上。看了半天,将那本书脊磨得起皮的《三十六计》拿了出来。
“本将军这几日去了一趟扬州,心里一直在想,咱们总是在自己的圈套里想问题,会不会已经让方松鼎猜到了?”
“大将军,您说的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方松鼎知道了咱们的行军布阵?还是大将军以为咱们内部出现了奸细?”隔壁帐篷里开始有些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