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婉莹和贺佑安,方松鼎的地窖里,才开始了真正的大戏。
“将军,你是真的要投降,还是给他们演戏啊?”副将至今尚未明白方松鼎的心意。最开始以为方松鼎唱苦肉计,可是一出戏下来,方松鼎连脖子都抹了,不像是演戏那么简单。
“是啊将军,你是真的要投降,还是还是诈降啊?”参将揉着自己酸疼的胳膊,冲着方松鼎说道:“将军,你当才捅死我了,这胳膊都被你捅脱臼了。”说完自己左手死死攥住右手,死命往上一推,‘嘎嘣’一声清脆的骨声,脱臼的胳膊总算接上了。
方松鼎阴晴不定地靠在墙根儿,在晦暗不明的灯火中,坚定地说:“上次诈降也不是我的本意,衙内能骗得过主公,骗不了我,你们想一想,一个能对自己亲爹下手的畜生,到最后会善待我们?”
“将军的意思是,咱们真的要跟朝廷讲和?”
方松鼎坚定地点点头,招招手让地窖里几个兄弟过来,说道:“咱们都是生死弟兄,谢谢你们不离不弃地追随着我。”
“将军,你说这话是啥意思?从我爹开始跟着老将军,再到我跟着将军,咱们一起摸爬滚打了这么久,你咋忽然说这话?你跟我说谢谢,还不如再给我一巴掌!”一个参将说道。
“贺佑安能放过我,朝廷未必会放过我,我做好了死的准备,但是,你们记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将军,既然活不成,索性跟他们拼了。大不了还是一死。”
方松鼎摇摇头,冲着副将说道:“咱们现在跟朝廷顽抗,死了也是个草寇,归降朝廷,至少还能给家人留一份平安。”
“不想那么多了!大不了跟他们拼了!咱们打仗打了一辈子,到最后打成草寇,真特么的窝囊之极。”副将将自己的拳头狠狠地击打在地窖的墙上,一排清晰的凹坑下面,落下了许多散土。
“太他娘的窝囊了,咱们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当年明明要建功立业,特娘的到现在成了过街老鼠。憋屈,真的特么的憋屈。”
几个顶天立地的将军,都忍不住留下了悲情的泪水,英雄末路大约就是这样荒唐……
方松鼎一个一个地擦干了他们眼角的泪,果断地说:“不能怨天怨地,只怨我们时运不济。如今老贼已死,弟兄们归顺了朝廷,或许也有出头之日。”
副将见方松鼎也是感怀伤悲,上前劝慰道:“将军,娘娘是皇上的发妻,方才她那样护着将军,我们都看到了,她是个慈悲心善的主子。咱们是走投无路的人了,不如追随这娘娘,或许也是一条生路。”
“副将说的对,方才娘娘为了救将军,差点摔倒,如今娘娘没有家世,正是需要后盾的时候,咱们就追随娘娘,誓死效忠娘娘。”参将也附和道。
“当年幽州之战,我寡不敌众,脑袋都让人按在断头台上了,要不是师大人一箭射死了刽子手,我现在早就是个无头的野鬼了。”
几个将军都是经历过那场残战的人,副将流着泪咬着牙说道:“师将军跟咱们隔着二百多里地,日夜兼程驰援咱们。老贼就在咱们旁边,就是按兵不动,坐等咱们被灭。”
“师家对咱们有恩,如今师大人惨死,我想追随贺佑安进京。查清楚师大人的死因,为恩人报仇,也算是报效娘娘。”
众人一听方松鼎的想法,纷纷摇头否定。“将军,京城就是个火坑,咱们这样的嘴脸上京城去,能站得住脚吗?”
副将无比忧心方松鼎这样的想法,他理解方松鼎的心情,可是现实不允许他们这样做。
“将军,你不能意气用事,咱们在外,照样能报效娘娘。”
“对啊,咱们不在京城,只要娘娘招呼咱们,咱们随叫随到。”
几个参将都不同意这个方案,京城的各派各系都已经形成局面,他们倏然空降,恐怕还没立稳脚跟,就被跟人连根拔起,消灭殆尽。
“必须要回京,现在的局势你们还看不明白吗?当今皇后是老贼的亲闺女,娘娘可是皇上的发妻,流落到福建,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将军的意思是,老贼的闺女暗中刺杀娘娘?”
方松鼎心中幽明不绝,但是还是点了点头。“老贼虽死,但是他的党羽还在,娘娘贸然回京,恐怕也凶多吉少,咱们也要去。追随娘娘回京。”
“那贺佑安还不乐翻了天,他巴不得把咱们弄到眼皮子底下看住了,生怕咱们再造反。”副将无奈地说道。
“我听将军的,将军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个参将附和道。
“我也听将军的,将军说去京城,咱们就去京城。”副将附和。
“我也听将军的,去京城,追随娘娘。”剩下的几个参将异口同声说道。
方松鼎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脸,搂着自己这一帮兄弟,痛快地大喊:“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咱们誓死追随娘娘,报效娘娘。”
“对,师大人的大恩咱们没法儿报,如今娘娘又救了我们,前恩今恩,咱们一起报答。”
几个弟兄们都达成了一致。
“今晚让放哨的弟兄们都歇着吧,咱们以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方松鼎说道。
副将想到了藏在西军里的韦衙内,踟蹰地问道:“衙内那边怎么交代?”
“有什么好交代的,他能杀了他爹,又能把咱们送到虎口跟西军谈判,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参将一脸嫌弃地说。
“用不着交代,到时候他自己会明白。”方松鼎一想到这个奸诈毒辣的小人,气就不打一处来。
“好,我这就去通知弟兄们。”副将离开地窖。
几个参将席地而睡,方松鼎趁着昏黄的油灯,大笔一挥,写了一封乞降信。
是夜,方松鼎一夜无眠,想着自己将门之后,走到如今这一步,只能叹一句鼠蚁猖獗,忠良无路。
造反非吾意,世道太苍凉。
想着自己父亲是一代猛将虎贲将军,然后再想想自己如今,像丧家之犬一样蜷缩在地窖之中,忍不住,怆然泪下。终究不知道哪一步走错,结果落到这副田地。
不过天道昭昭,忠良不死,总算让他看到了出头之日。
昔日故友已经驾鹤西去,独留孤女,女承父志,总算让自己有了报效的机会。
想着想着,不觉间已经天亮。方松鼎脱掉自己身上破烂的将服。
“将军,入了冬,你光着膀子要风寒的。”副将不明就里,直接问道。
“咱们跟着韦光造反,已经铸下大错,如今乞降,只能负荆请罪,将来贺将军也好写奏章不是。”方松鼎将手里一根长满刺的荆棘递给副将。
“使不得,将军,咱们用不着这样的,况且如今天寒,这样会伤了你。”副将坚决不能同意。
“将军,我来吧。”一个参将说着脱掉了自己褴褛的将服,伸手去抓荆棘。
“不行,你们用不着这样,我自己一个人负荆请罪就行了。”
副将和几个参将都脱掉了身上的将服,往地上一摔,直接喊道:“要负荆请罪,大家一起,这样不是更诚恳。”
方松鼎拦不住众人,只能让大家跟着自己一起,将荆棘绑在后背,端着乞降信,向着中军大营的方向走去。
看到几个将军赤着膀子背着荆条,躲在丛林中的一万弟兄们都不约而同地脱下了上衣,光着膀子,跟在几个将军后面。
十几里的山路,方松鼎走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踏实,浮浮沉沉大半生,到老了,才终于活明白了。
中军大营的兵士们,今晨已经接到了贺佑安的命令,打开营门,等待方松鼎归降。
远远地看到这一幕,兵士们无不撼然,若不是真心归降,大可不必这样负荆请罪。
曹将军代替贺佑安到大营门口亲迎方松鼎,前来驰援的一万多兵士,加上中军大营的一万兵士,三万多人挤在一起,静静地注视着方松鼎。
贺佑安披着蓝玉色的大氅,迎着晨光,玉树临风一般站在中军大帐前面等候方松鼎。
看到方松鼎光着膀子带着一万弟兄也光着膀子,不由得心中震撼。
方松鼎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贺佑安亲自上前扶起他。
“罪臣方松鼎归降,请求大将军接纳。”方松鼎将自己手中的乞降书递给贺佑安,然后伏在地上三跪九拜。
一万降兵追随方松鼎,齐声高喊:“请求大将军同意归降。”
兵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兵家的最高境界,也是贺佑安孜孜不倦探寻的真谛。
“准!”贺佑安大手一挥,冲着归降的一万兵士大喊。
贺佑安亲自扶起方松鼎,跟昨天冷漠的态度判若两人。
进了中军大帐里,贺佑安仔仔细细地看了方松鼎的乞降信,然后交给曹将军阅览。
曹将军接过信之后,贺佑安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友善地递给了方松鼎。
“大将军,这是?”方松鼎毕恭毕敬地接过信,问道。
“打开看看,你就明白了。”
方松鼎飞快地展开书信,才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老泪长流。
这是信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自己恩人故友师仲远师大人的笔迹。
“我南征之前,去了一趟师府,这是师大人给你的亲笔信。”
贺佑安看着方松鼎惶恐的眼神,跟方松鼎解释这封信的来历。
方松鼎匆匆瞄了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跪在地上也皱着眉头解释道:“大将军,师大人没有跟我互通消息,我们私底下交好不假,但是师大人从未做过里通国外这样的事儿。师大人是被冤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