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奶奶年岁大了,说故事的思路也时断时续,时不时停下来组织语言。
颜妍应该是听过这个故事了,此刻看向秦辉的眼神复杂。
她印象中的辉哥明明最是善良温和,为什么紧追着初次见面的陈奶奶不放?
秦辉听得津津有味,对前面的垫场还算满意,细细咂么陈奶奶话里的信息。
思考的结果略有收获,秦辉开口说道:
“我听您的双肺顽疾已深,呼吸间又牵连下腹,多半是有孕在身时遇到大悲之事伤了肺气。应该和后面的故事有关吧?”
陈奶奶认同地点点头,继续讲述后来的事,语调不由得转低。
二十岁的陈胜男原以为青山会永远在她身边,两人瓜田李下,白头偕老。纵然未来不能回到城里,也能在这中南山脚下携手度过余生。
没想到,任谁都想不到。
临近春节,陈胜男的肚皮已经浑圆得像个球,腹中的孩子再有月余就该呱呱落地。
青山答应给陈胜男包顿饺子养养身子,将攒下的粮票收在胸口,出门向北方的城里走去。
西秦市不近,但胜在物资还算丰富些。
青山在城里兜了两圈就换到了薄薄的细面和小小的肉块,裹在油纸里放到随身的小包中。
正要出城,却被几个人拦了下来。
“兄弟,你熟悉中南山山路吗?我们几个想去趟中南山,实在找不到能进山的人了。”
青山远远就看见他们拦下了前面几个过路人问了问,又放他们离开了,心里还奇怪是什么事情,没想到问到了自己身上。
“我们家大哥的老爹在中南山里过活,这不是要过年了,想让他下山一起吃顿团圆饭。”
另一人解释了原因,一双眯缝的小眼紧盯着青山,似乎生怕他拒绝。只是不知是在看青山的双眼,还是鼻梁上的旧眼镜。
青山伊始还奇怪怎么会知道自己住在中南山脚下,后来反应过来,这几个人应该是一直在城门口等着,每个出城的都会问上一番。
打消了疑虑,青山应了下来。
不说助人为乐,就是对方许诺那一小块猪油就让他无法拒绝。
先带着几人回了家,将换回的材料藏好,青山就领着几人进了下过一场初雪的中南山。
几人进山后没有常人兴奋的热乎劲,反而是刚刚在青山家找茅房时更高兴些。
领着找到天色擦黑,几人只说找不到就是天意,出山回城去了。青山不甚在意,因为他已经拿到了那块猪油。
又忙了两天,喜庆的氛围降临在板栗子庙村。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红彤彤的颜色有种年味。
陈胜男看着青山忙上忙下,不让自己插手,只得安静地在一旁摸摸肚子,跟快要降生的孩子念叨他父亲的好。
一盘饺子刚下进锅,屋外的大门就被人撞开。
“屋里的人听着,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老实交代自己的成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疯狗一般的怒喝响彻小院,隔壁睡觉的旁屋已经传来打砸的声音。
让双亲只是普通小工的陈胜男坐在屋里,青山独自一人迈步走到院中。
屋外呼喝的人不少,打头的几人正是前几天进山的“孝子”。
陈胜男透过窗子,看见青山走到院里。院外,隔壁的邻里乡亲已经有好事的在围观,其他老实人听见都关门上锁,不敢出声。
与其说是让青山自述,对方更像是来宣读罪状。
“青山,五道口大学堂一批下乡知青。”
“本名,青山正太郎。”
“爸妈都是狗娘养的霓虹人,对不对!”
“你脸上戴的眼镜,就是你那当狗的爹从霓虹寄过来的!”
后面有人拿出几张信纸,用手张开,给外面的村民看了一圈。
村民们大都不识字,但霓虹字的勾勾点点和华夏字的方方正正还是能分清的。
明明青山身上穿的是和他们身上一样的破袄烂衫,他们却觉得那一针一线都像是当年霓虹人从他们手里抢去的一般。
“呸,平时就觉得这小子不像个好东西!”
“对,凭什么他农活没见干多少,粮票比我挣得还多!”
有一两个人带头,其他村民也附和着出声骂道。
有觉得不过瘾的,还伸手抄起地上的土锞子朝青山头上打去。松软的黄土被冻得比石头还硬,砸的青山头破血流。
和那些嘈杂混乱的怒骂不同,和那些义正言辞的宣读也不同,青山自己说话的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院落。
“你说的基本没错。”
“我父亲是青山满史,二十五年前到了西京。没有跟着军队攻打西京,化名陆满史,在城里开了间医馆,一共救了五百一十二个华夏人。”
“我母亲是他医馆的护士,因为华夏语说得好,替父亲给守城的部队送去药物食品,两年间没有一天中断。”
“难道,只因为这些,我就该死吗?”
青山的话对面前的人没有一丝影响,屋外的村民听完倒稍稍停下嘴上的骂声。
本有几人想检举揭发屋中陈胜男已经怀了他的“杂种”,却被青山口中的父母堵得说不出口。
那几人只说青山实在狡辩,口头的批斗变成了武斗。
青山没再多说,一声不吭地被打得骨断筋折。
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无奈,只是温柔地看向身后的木窗。
陈胜男在屋里哭的肝肠寸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以青山的口才,煽动外面的村民没有难度。但后果,不是这个脆弱的“三口之家”能承受的。
渐渐,青山彻底没了生息,眼中的光芒散去,像条死狗一样被拖了出去。
所幸那几人急着回城邀功,没觉得这破落的村子能有什么看得上眼的财物,急匆匆地回了西秦城。
人群散去,没人试图进屋和陈胜男说些什么。
锅里的水已经扑腾了好几沸,饺子翻腾着变得像泥巴一样碎落。
陈胜男把它们盛出来,将肉渣用勺子送到嘴里。
油脂的香气进入鼻腔,似乎比洋葱还辛辣,让眼泪流个不停。
明明被青山剁得比绸子还细腻,划过嗓子却像是钢刀,切开了陈胜男的声带,压抑的哭声迟到了。
蒸腾的热气袅袅爬升,打湿了棚顶糊的报纸。
有一些似乎钻进了流泪的眼中,编织成网,遮上了陈胜男的明眸。
她,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