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正午,雨后清新,唐西瑶尚未归来,叶随云又开始参习剑术,从头到尾练下来,只觉每一式打出都束手束脚,威力实在难尽人意。有的剑招按着谱子上所描述的,明明已经势尽,可他却感到此招只使出了一半。
叶随云百思不解,不知是剑谱出了问题,还是自己出了问题。想到在扬州时可人的剑招千变万化颇为厉害,当时并未在意,岂料到了自己手中,却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禁不住胡思乱想:“那晚我二人对战,打得激烈,难道这剑法定要身形动的厉害才行。”也不知想的对不对,姑且一试。他展开轻功,双脚不停奔跑,手中一橛木枝刷刷挥刺,等到一口气九式剑招使完,已跑出了老远,可感觉上却是依然如故,毫不满意。
停住休息的叶随云气息微喘,暗暗好笑,心里自嘲道:“刚才又跑又跳的样子,想来和疯子无异,好在这深山老林的,也没人看到,否则可太惭愧了。”这般想着,自然而然抬起头环望四周,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就见对面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人正背手而立,定定的俯望着自己,此人面留微须,身穿青衫,是个中年文士,似乎已站了很久。
叶随云想定是刚才太过专注,以致有人到了自己附近都毫无察觉。他与世隔绝多日,骤见有人,惊讶过后也忍不住好奇起对方的身份来。
那文士也知道叶随云发现了自己,便走下了山坡,来到近前拱手道:“在下方才见小兄弟练剑心无旁骛,本不欲打扰,没成想还是做了不速之客,请见谅。”
叶随云忙回礼道:“先生言重了,不打扰。”心想自己刚才疯跑的傻样定已叫他全看在眼里了,不由得心下窘迫,有些不好意思。
那文士却对此毫不提及,只是若有所思道:“我瞧小兄弟刚才的剑招谲诡雄奇,变化莫测,实在是大开眼界,但似乎使将出来有些不得法,总是使不全。”
叶随云没料到这书生模样的人竟也懂剑法,而且一眼便看出自己的不得劲,忙道:“先生慧眼,晚辈正要请教。”
文士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说道:“就像这一招。。。。”枝头朝下划了半圈,又朝上划了半圈,接着手腕一抖一刺,再横着将树枝收回,正是叶随云刚刚使出的第三式‘风雨如晦’的起手式,他道:“我见你上下转的太快,削刺的极猛,似乎急于发力,可偏偏到此时剑势已尽,无处吐力。”
叶随云听他一语中的,拊掌道:“对对,先生说的不错,这招怪就怪在这里,剑势所罩的圈子很大,攻的却极短便收回,这般使出如何能克敌制胜,因此我将那一刺之力加大,可偏偏越来越不顺手。”
文士沉吟道:“这的确奇怪,就像你准备了很多食物准备招待客人,等到将材料刚刚烹熟,却告诉你不用上桌了,客人不来啦。”叶随云听他比喻的有趣,转念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文士又问道:“这招叫什么?”叶随云也不隐瞒,道:“风雨如晦。”
文士点点头,又轻轻比了两下,想到了什么,说道:“所谓风雨如晦,定是要避之则吉,寻于一檐之下以遮挡,绝不会有人在暴风烈雨之下依然如故,因此这招会否当以防为主,攻为辅呢。”
叶随云觉得新奇,心中琢磨:“难道不是剑招猛烈,如大风雨般狂暴的意思吗?”
文士道:“我猜想施展此招时,该以全力在起手的剑圈上,而不是那短刺上,你试试。”
叶随云半信半疑,依法出招,起手便内力尽催,上下两圈划出,但觉真力蓄积,反倒更充沛停在枝头,挥动间,一条木枝所罩处朝外扩散,无处不可攻,无处不可守,待到那短刺时更是上下左右尽在掌握,是出是退皆随心意。叶随云耍的性起,又重复一遍,这回划剑圈速度再放慢,但觉真力更是充盈,四面八方全在手上木枝牵引的范围之中,手法一气呵成,气势浑然。
文士在旁赞道:“看似守强攻弱,其实攻守难分,当真是奇招,动人心魄。”
叶随云停下动作,但觉痛快之极,喜道:“多谢先生指点。”
文士道:“之前你出剑太过急于求成,心思全在如何发力杀伤敌人,忽略了防守,因而违背了此招的原意,难免效果不佳。”
叶随云点头受教,佩服道:“先生是如何想到的。”
文士道:“我也不过是顺着招式的名字所想,要知道天下万物存于世间都有其规律和意义,我们行为处事都应顺着事物的秉性德行来操持,如此才能生机盎然,百物通达,此为之‘道’。习舞练剑也是同样的道理,要顺着招式的特性去练方能求其真,可惜世人多囿于成见,总以为学武只是用来打架杀人的,往往便误入歧途。”
叶随云默默念叨:“特性,特性。。。。”
文士又拿起树枝,直直刺出,不等到底,枝头一挑,手腕连动,斜着在空中连点数下,问道:“这招叫什么?”
叶随云看的分明,答道:“从善如流。”
文士点头道:“好名字,顾名思义此招的主旨更是显而易见,正与我方才告于你的相同,要顺应形势而为。这一刺看似猛烈,可到了中途便将杀伤力最强的尖端挑起,斜向连点,已将对手全身穴道尽罩于剑势之下,却非是直接简单的砍杀,留人一命。”说罢长叹了一声,语重心长道:“创此剑法的人心有慈悲,叫人好生佩服。”
叶随云听得如醍醐灌顶,心眼似乎一瞬间都开了,暗自激动:“师父若非是个大智大善的人,怎能被称为剑圣,光凭武功高强自然是万万当不起一个圣字的。”
文士道:“这套剑法毫无杀戾之气,看似以守为主,可偏偏威力绝伦,能做到不战而胜,不暴而控,不杀而制,处处透着忍让和宽恕,绝不轻易杀伤人命,实在难得。”
叶随云惭愧道:“我每次一出手,总是想着怎样快速战胜敌人,想来就是因为太过浮躁,这才发挥不出其中的威力。”
文士表示赞同,道:“所谓‘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方可拿其精,得其妙。你好胜心一强,自然违背了招式的性子,威力也就打了折扣。若非怕小兄弟你不同意,此等妙学我真要向你借来一观了”
文士见识不凡,思虑睿智,叶随云受他指点,早已心生好感,听他这般说起,便将剑谱拿出道:“请先生过目。”
文士目有赞许之意,也不推辞,伸手接过,见到封页‘秋雨剑谱’四个字也不吃惊,竟似早已知道,又或是从未听过这谱子的名字。翻开第一页见到上面的五个字,那文士眼睛一亮,哈哈笑道:“这套剑法的总纲在此,小兄弟竟没看到吗?否则怎会练得那般辛苦呢。”
叶随云闻言忙上前看了,回道:“你说这五个字呀,我想来想去也不明白,而且似乎和剑谱内容关系不大,因此就没有多琢磨。”
文士摇头道:“那可就想错了,这五个字正是关键所在,也是领悟剑法的诀窍所在呀。”叶随云还是不明所以,满面呆滞,无言以对。
文士笑了笑道:“你若不明白,便将五个字后都加个‘人’字看看。”
叶随云默默念叨:“杀人,震人,慑人,救人,恕人。”文士见他眉头紧皱,又提点道:“后面再加个‘剑’字便可。”叶随云又默念道:“杀人剑,震人剑,慑人剑,救人剑,恕人剑。”忽的心底隐隐觉出了什么,却还是有些抓不到。
文士问道:“现在明白了吗?”叶随云道:“这似乎是在说不同的层级,又或是。。。。”文士点头,接道:“又或是不同的境界。”叶随云点头道:“对,似乎正是这种感觉。”
文士道:“看来这套剑法的威力是大是小,每个人用来都是不同,而关键处在于每个人的心态才是决定强弱的关键。”
叶随云被他一点,心有所悟道:“依着从上到下的顺序,那杀人之剑当属最弱。”
文士点头道:“不错,与之相比,震人之剑少了些血腥气,却也是以打败降服对手为主旨,怕是也不可取吧。到第三步的慑人之剑,已少了几分以力屈人的痕迹,做到胜而不显露,能给对方留些余地。就像刚才那两招‘风雨如晦’和‘从善如流’,守而不攻,却掌控一切,让人知难可退,很是难得。”
遥想剑圣此举的含义,叶随云满心崇敬,道:“这样的境界,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文士笑道:“那是小兄弟年岁还未到而已。”停了一下,又道:“而能做到以救人为主旨出手,自然无强无杀,才是真正领悟了创剑者的本意。要知道古往今来,不论什么武学,哪有不是用来杀伤敌人的,如这般以救人为目的剑术可说绝无仅有。”
叶随云年纪太轻,虽听进耳朵,却已想不明这一层,问道:“那最后这恕人之剑呢?”文士摇头道:“不怕小兄弟笑话,我也兀自忶晖不明。但我想,能做到持宽恕之心而御剑者,此等境界自然是天下无敌了。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叶随云限于阅历,更是不明,因而迟迟没有反应。
那文士将剑谱合起,还给叶随云。叶随云知道他刚刚只翻看了第一页,奇道:“先生不看里面的招数吗?”
文士摇头道:“不必了,能够得观这五个字,区区在下已是受益匪浅。况且就连这五个字我也还没全然明白,何必多看呢。”叶随云接过剑谱,不禁佩服起他这份豁达睿智。
文士从身后抽出一支竹笛,道:“这莽莽深山之中,闲来无事,我便吹奏一曲,助你练剑如何。”说罢手抚长笛,轻轻吹出,清亮悠扬,十分好听。叶随云随着笛声,将秋雨剑法九式的套路从头至尾试炼了一遍,只觉心随意转,毫无阻滞,说不出的得心应手。
一曲甫毕,文士道:“剑谱中记载的是良善剑术。我方才吹的曲子重在清平,可助小兄弟压制心中的战意,方合了剑招的性子。”
叶随云听他说得有趣,暗笑剑法也有善良与否之分,道:“今日得先生教诲之前,晚辈也曾想过,武功是不分好坏的,是善是恶,最要紧还是使用者的心意。”
文士道:“你想的也不错,是剑大还是人大,有时很难说的清楚。”他观察到叶随云正盯着自己手里的笛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笑道:“小兄弟看来也是好曲之人,可会吹奏。”叶随云点头道:“小时候曾经胡乱吹着玩过。”想到幼时在家乡放牛,邻居住着的王秀才颇懂音律,他曾以竹子制笛相赠与自己,又略教了些小曲。后来自己无事便吹来解闷。
文士微微一笑,将笛子奉上。叶随云接过细瞧,暗想:“少时王秀才所制竹笛只有五孔,这枝笛子却有八孔,想来区别不大,我只去使用前五孔便好。”在脑中默忆了一遍最熟的‘牛娃调’,将嘴凑近用心吹奏起来。意外的是笛声蹦出,轻快活泼,全无走音,倒是好听,依稀与小时记忆中的曲调一模一样。待到曲毕,叶随云颇为得意,将横笛递回。
文士却不来接,若有所思,怔怔道:“小兄弟好强的内力呀。”叶随云心中一凛,反问道:“先生何出此言?”文士道:“这笛子乃是铁木特制,与常人声气的共振反应均是极难,你却吹奏的轻松异常,音调清净嘹亮,修为深浅在呼吸之间已表露无疑。”叶随云万料不到这貌不惊人的笛子竟是大有玄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文士话锋一转,又道:“音律一道甚是奇特,所谓曲通人心,吹奏者的品性心思如何,全都附在其声乐之中,表露无遗。无论此人平日如何虚伪做作,只要践于音律,定然反应出其心性,装是装不来的。”
叶随云只觉此人之论闻所未闻,叫人耳目一新,笑道:“原来除了武功,就连乐曲也分善恶的。”
文士道:“正是,就如同黑白同时存在一样,当你看到阳光,身后必然是阴影。善恶也是一般,存于万物,相互转换,又相互依存,难分彼此,具体如何区分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叶随云点点头,文士又道:“举个例子来讲,有这样一个人,深夜潜入一户人家,欲对这家人的女儿非礼,结果被发现后反将这家人五十七口残杀灭门。后被缉捕捉拿,又在羁押途中将看管他的一百多官兵全数杀死后逃走,你说这样的人算不算恶呢?”
听到这句话,本来刚刚还是兴味盎然的叶随云心神剧震,愣在当场。再看那文士神情肃然,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面前之人怕是专程为自己而来。
文士见他脸色大变,笑了笑,盘膝在身旁大石坐下,道:“若说这样的人,那定然是十恶不赦了,万死都不足以平民愤。可我相信此刻小兄弟你的心里一定是不赞同的,我说的对吗。”
叶随云两番张嘴,却只道;“我。。。我。。。”
文士凝看着他,语速放缓一字一句道:“阁下可知道如今你叶随云三个字的名气有多大吗?”
虽然早已预料到,但乍听此人说出自己的名字,叶随云还是一阵惊遽,随即苦笑道:“原来前辈早知道我是谁了。”文士点点头,叶随云又道:“这般说来,那金吾卫一百多条命也算在了我的头上。这次真是罪恶滔天了。”说罢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文士见他反应太过平淡,奇道:“看来你对此倒也不如何在意呀?”叶随云悻悻道:“有什么可在意的,反正被冤枉也不是第一次了。”
文士道:“以你之能,若是向善,当真是天下之福,若是为恶,必然祸临苍生。实不相瞒,在找到你之前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好在与你畅谈这半日后,也算是放心了。”
叶随云欣讶道:“先生肯相信我是无辜的?”
文士道:“我给你讲了那许多的道理,难道还不明白吗。善恶只在你一念之间,不需要我来相信你。”叶随云如梦初醒,方知此人用心良苦,悉心提点原来只为了潜移默化引导自己,不由满怀感激。
文士又道:“况且你的笛声是不会骗人的,单纯幼稚,坦坦荡荡,如同小孩子一样。”说着大笑不已,又补充道:“方才我一提及想借剑谱一览,你想都没想就拿了出来,太也容易受骗了。你这性子就算要当个坏人,也定是个不合格的坏人。”一番话把叶随云也说的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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