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何在?”
燕钰刚一上车,就得了那长者问出的四个字。<冰火#中文
燕钰也知道,自己“空手”而归,定然少不得受家族长者一顿盘问,他也正有些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位在家族中声望极高的长者交待。思虑甚多,他最后却只挑了最简单但明了的两个字回应:“输了。”
“输了?”长者将燕钰说的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他不问,燕钰反而意识到一个问题,质疑道:“族叔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知道也是只知皮毛。”长者轻叹一声,“一直不见你回来,叔有些担心,叫伙计去城里看了看,猜着东风楼的事是你在办。考虑到你不喜欢被人跟得太紧,没让那伙计细看。”
燕钰闻言,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踢门那人,是不是……”
“踢什么门?”长者闻言也诧异起来,“真有人找你麻烦了?”
“没有。”燕钰迟疑了一声,不知道他这位在族中德望极高的叔叔是不是已经知道包场的事。
不料他才刚想到这一茬,就听那长者寒着脸道:“还想继续瞒着?三千两可不是小数目,你真拿银票当纸玩呢?”
“族叔果然……观事周密。”燕钰脸上浮过一丝尴尬,这么大手笔的花钱,其实也是他的第一次。
“不是叔故意要去观察这些,而是大家都能看得到。居然当街把账本拿出来了,谁蛊惑得你。”长者看着燕钰微微摇头,随后又道:“东风楼里难道出妖精了不成,阿钰。把账本拿出来给我看看。”
燕钰知道族叔担心的是什么,他在东风楼拿出来签的那种账本,是燕家账务当中另类的存在,可以直签白银,整个家族不超过十本。
父亲是看他掌管南昭中州分会的商务运作,所以给了他一本,却不是让他拿去败坏的。这一本账册总共可以签十万两白银,但全都应该用作货款。
然而他今天一笔签出去三千两,却都是用在私事、游戏之事上。这可是犯了族规大忌。
他是燕家家主的次子,有这层关系保护,犯一两次族规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同时又是继承位待定的燕家二少,任何有损继承者的事,都要慎为,或者不为。
听着族叔的话。燕钰了恍了下神,回想自己在东风楼里经历的种种,他也有些疑惑,难道那会儿的自己真是撞上什么魔症了?
可若是如此,难道那个紫衣女子妖魔化了不成?
想到此处,燕钰的嘴角不自觉间流露出一丝笑意。
正从他手中接过账本的燕族长者观察到了这一点,随口说了句:“欢场女子花容媚骨再妙,终不是我们燕族子孙的妻主之选,也绝不会是燕族未来当家主母的待选。你可别学易文。”
燕钰闻言点了点头,又笑了笑,没有说话。
燕家可以直签调用白银的这种账本,每一页都是重页,签用后会在账本上留下半页底存,方便以后对账,也是为了防止货款私流。
那长者取过账本后信手一翻。很快停下了手,因为那张三千两的出账页非常明显,底存页上一片空白。
燕钰当然不会在这名目上写“东风楼包场支出”这几个字了,但如此留白,也存在古怪。
长者又将空白页前后的几页都翻了翻,确定只少了一页,这才合上账本交还燕钰,然后问道:“那张三千两的票据上,留的是什么名目?不会也是白票吧?”
“跟白票也差不了多少。”燕钰笑了笑,收回账本安放怀间。又道:“只留了我的名字,正想先跟族叔商量这名目的事。”
长者讶然道:“你还真开了空票?”他这话刚说出口,忽然想起一事,又道:“阮洛那小子真给你担保了?”
“这事得谢他。”燕钰点了点头,直接承认了长者话中所问。沉吟片刻后,他接着道:“刚拿出账本那一刻。我也有些糊涂了,还好阮洛出面说要担保预支,我才想起这账本名头的事。燕家票据先留在阮洛那儿了,我跟他商量了这事,他同意让我先想好名头,在兑现白银。”
“这阮洛…了不得……”提及阮洛,长者捋了一把胡须,沉吟起来。关于九年前的事,凭这长者的资历,自然是知道的。
“平地起高楼这种事,做起来并不简单。”燕钰淡然一笑,“阮洛的家资,大部分来自他那位已经逝世的姨父。”
对于燕钰的说法,长者只认同一半,微微摇头道:“但看样子他接掌得很顺,商事盈余充足,这也是才干。”
“族叔,你较少来南昭京都,也许会因此疏于了解。阮洛六年前就在京都创得‘金算盘’的名头,在京商领头人的商行里练了三年,该学的应该都学会了。”燕钰说到这里忽然一叹,“只是中间隔了三年,他一直在外面养病,被人遗忘了一段时间。”
“你提了这么一句,倒让叔忽然想起来了,九年前他离开梁国的原因,也是因为生病。”长者的话说到这里,话锋忽然一转,“叔知道你一直没断过那个念头,今天亲眼见过他了,该断念了吧?”
“是,凭他的身体状况,恐怕也只能一直留在南昭京都,硬拉他来梁国,只会让他折命。”燕钰点了点头,但他眼中很快又浮升疑惑,问道:“族叔忽然这么说的意思……难道这事你也一直挂念着?”
“我没那闲工夫。”长者眼中快速闪过一丝轻视,“区区一个阮洛,若只当他是计算组储备人才,梁国也并不缺这样的人,你早该断念了。”
“嗯,知道了。”燕钰应声,没有再就此事多说什么。
“三千两的事要仔细考虑。叔刚才有些难理解你为什么签空票。现在忽然明白了。这事还真有瞒着大当家的必要,这么大一笔钱流出而没有货物单据所倚,他一定会查的,东风楼最后也不会瞒得住他,易文的名誉可能要带着受牵连。”思酌起空票据的事,长者微微皱了一下眉,话语稍顿之后接着道:“阮洛那边,愿意担保多久?”
燕钰以及长者所言的“担保”其实就是借钱。三千两白银,是阮洛先从他自己的银库里兑现。燕钰才能开得了空头票。
但借出去的钱总是要收回的。身为商人,阮洛借钱出去,却是从了朋友之义,没有要息钱,否则对于燕钰来说,又得新增一笔开支。阮洛已经义气如此,燕钰不该没有自知之明。得尽快还账。
长者此时问的这个问题,不久前燕钰也向阮洛问过,也就是在易文被谢涟漪约走,留他俩在楼里听曲的时候。
在东风楼的人眼里,票上是不是空头没关系,只要真实的白银入了东风楼的账,便货款两清了。但这不表示阮洛也理解不了空票于燕家、于燕钰会潜存什么影响,所以这事不能太敞开了谈。
可阮洛当时给出的话,意思说得比较模糊。没坐一会儿身体抱恙先离开了,之后也再没机会与他谈这事。
如果没有明言为定,那就只能按行规来办,一个月是最标准的借期,延长三个月时间勉强也行得通,再长了燕家族人、分会这边也会渐渐瞒不住的。
待燕钰说明了自己的预计时间,长者立即表示反对。他的理由是,燕家这种可以直接调用大额白银的账本票据,还从未发生过像今天这样被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情况。
“涉及数额太大,朋友也难信。”看见燕钰欲言又止,长者又多叮嘱了一句,“想办法在半个月以内弄平这笔账,实在不行,就用自己的钱顶上。缺了的这一页,我会联系几个分会账房,周转淡化掉。”
燕钰点了点头。最稳妥的办法,也就只是如此了。
不过此时的他又隐约有些诧异,似乎这位族叔对阮洛很是防备,但从常理来讲,连自己都与阮洛隔了九年没见,这位常驻梁国总商会的族叔又怎么会这么留意他呢?
车外几个伙计相互间的吆喝声渐止。应该是此次南来的一行几人都已归位,启行在即。
很快就有一个燕家随从来到燕钰所坐的车前请示,燕钰抬了抬手,之后没过多久,一行五辆马车缓缓启行,驶向夜幕。
直到此时,车内那燕家长者才提了一句闲话,问道:“你真的把易文的未婚妻搁在京都了,还倒贴进去三千两。”
“在我看来,这钱花得值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把族叔带上。”燕钰先是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又笑了笑,接着道:“今天这一趟来,没想到前头碰上了胡寻,见他被东风楼耍得够呛,我便与易文商量了一下,想来个下马威,接了人立即走,没想到后头玩大了。”
“绸缎庄那个胡寻?”长者不禁惊讶起来。
“我认得的胡寻也就这一个。”燕钰微微一笑,语气稍缓,他才接着道:“今天这事说起来还真有些一言难尽,族叔,这回去的路途漫长,你就当听个故事,我慢慢讲给你听。”
“那好吧。”长者点了点头。
……
华阳宫偏殿,二皇子王泓捧着厚厚的一本书,还在细细阅读。
这是一部南洋夜侯国的建国史,确切的说,是一本由夜侯国一个籍籍无名的书生撰写的编年史。这部编史中不乏无法考究的轶闻、粗制滥造的野史和鬼怪离奇的传说。
该书在著成之后,虽然它够厚,字数够多,内容面广阔丰富,却不受夜候国政廷的认可,甚至有侮辱国体的嫌疑。因为里面所描述的鬼故事太多了,多到描述了巫师神力附体,替百姓惩戒皇廷的戏码。这使得该作者在付出十几年时间心血后,反而因为这著作遭到该国政廷地缉拿。
然而这本书在当地民间却是十分受欢迎的,敢拿皇廷说事儿,这书简直成了娱乐百科全书中的极品。于是去年秋天昭国海航商队在经过这个海中小国时,未免长时间行于汪洋之上旅途寂寞,于是顺手在黑书商那里搜罗了一套全册。
全册一套二十本。国航商队于海上返航归国时,国航队士大多都能分看到一册,最后还将它们全带了回来。没想到二皇子在无意中翻阅了几页后,也深深被其内容所吸引。
看了将近两个时辰后,二皇子王泓才终于搁下书,起身离开书房准备就寝。而他的脸上还带着些许阅读那部夜侯国编年‘野史’而引发的新奇神情,回偏殿时还禁不住感叹了一声:“妄言为国乱之始,却不是国乱之源,但可为国溃之警。”
然而他才入偏殿卧房。睡着了没过半个时辰,就忽然自床上坐起身,并剧烈的咳嗽起来。
本就是负责贴身伺候她的宫女小意就睡在丝帐外一旁的小床上,她很快被王泓的咳嗽声惊醒。
小意鱼跃一般从被窝里跳下小床,衣服也来不及多套一件,直接摸向矮案上的火折子,点着灯火后捧着灯盏三步并作两步的就朝二皇子床边跑。
守在寝宫外的几名宫女也都被惊醒了。她们很快穿好衣服候立在门旁,但并没有立即进到寝室内。
二皇子身体不好,他以前就经常会在夜里忽然咳醒,但他心怀宽厚,许多时候,若不是感觉到很严重的不适,他宁愿忍一下,也不会让宫女们在大半夜去惊扰太医局里的人。
宫女们在服侍他久了之后,便也有了一种觉悟。她们对二皇子的宽厚心存感激。也清楚了这位殿下虽然身份尊贵,本该受人服侍,然而他本人却不喜欢因为自己身体上的先天孱弱而总是去麻烦别人。于是宫女们便很自觉地警惕着殿下的病情,却又不会在未得到传召就全都往殿内冲。
但是在今夜,候立于殿外的两名宫女听见内室传出的咳嗽声时,她们的心底有些异常地焦虑。自开春气候回暖后,二殿下半夜咳嗽难眠的这种情况就很少发生了。她们听今夜皇子殿下咳得又急又沉,不禁忐忑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小意快步跑到床边,将灯盏往桌上一搁,然后就像往常逢殿下不适时所采取的举动那样爬上了床。并膝跪在二皇子王泓的身边,她用手不停轻拂着他的背,担心地问道:“殿下,您觉得如何了?要不要让婢子去唤太医来?”
王泓摇了摇头。片刻之后止住咳意,他嘶着喉音深深喘息了几下,眉间皱褶淡去,但那睡意却早被咳散了。
小意见他的精神渐趋平缓。但他没有再躺下去,而是就那么坐着。她心里劝他休息的念头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撤了去。她想责备于他,让他以后不要再看书到那么晚,然而最后她也只是欲言又止的动了动嘴唇,并没有说出一个字。
小意拽来床边的几个软枕。堆垫在他的背后,然后扶着他以一个较为舒适些的角度坐靠上去。
王泓沉默着坐了片刻后,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使得他禁不住又干咳了几声。
望着他年轻的脸庞因咳嗽而起皱痕,肤色常年带着一种微恙的苍白,小意不禁满心担忧地道:“殿下这些日子夜里都没再咳过,现在忽然又这样,婢子看着心里害怕。”
王泓淡淡笑了笑,挪动手掌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似乎是因为刚才咳得太厉害的缘故,他开口时嗓音显得有些干哑:“怕什么呢?我的身体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小意摇了摇头道:“不,最近这段日子,殿下的身体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婢子只盼着殿下能继续这么好下去,整个华阳宫里的侍人也都是这么想的,您……应该也要这么想才对。”
她微微一顿后就又道:“一定是这几天您总忧心着那些事儿,没有好好休息,身体才会忽然有些扛不住。”
“不碍事了。”王泓垂目沉默了片刻,然后抬了一下手吩咐道:“这时节夜里尚有凉意,你也别这么呆着了,先去套身衣裳,再把门外那两位宫女支远些,我有件事要托你去做。”
小意的神情凝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地下了床,朝寝室通往殿厅的大门行去。
待她造了个借口支开那守在门旁的宫女后,一转身就看见王泓也出来了,却是穿过殿厅,朝卧房隔壁的书房走去。她没有说什么,连忙也紧随其后。
来到书房,王泓从抽屉里找出一支银簪递给小意,然后缓缓说道:“你拿这簪子去找罗信,他会给你一张图纸。那图是前些天我依着父皇所说的燕家商团今年夏天行商路线所画。我要你跟着商队行走。但不要让他们发现。”
小意诧异道:“跟着商队?为了什么呢?”
王泓沉吟着道:“我怀疑着一件事情,但又不能太确定其过程是否真如我所想的那样。现在唯一一件比较有信心相信的事是,无论是人还是尸,那个人要出城,应该是随商队一起出去了。”
小意低声询道:“殿下所说的那个人是指……”
王泓轻轻点了点头,说道:“究竟是与不是,只要你跟着商队走。看清楚他们最后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我便能完全消除对第一件事的疑惑,并且还能确定另外一件事。”
二皇子王泓做过的很多件事情,包括隐迹所为,小意都有参与的份儿,这几天他的所行所为当然也不例外。所以不需要王泓明言,小意大抵也能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也隐约能猜到他那第一件现在还质疑着的事是什么。
不过,她没法猜到此刻他也没什么头绪的那第二件事是什么。王泓之前没有对她这个近身侍女透露丝毫。但她服侍他多年,在他的面前已养成一定的自觉心,知道他若不说什么,她便不要多问。他不提及的事自然有需要保密的原因。
小意握紧手中的银钗,一个字也没再多问,只点头沉声道:“殿下所托事宜,婢子定会全力以赴。”
王泓微微一笑。眼中却浮现出一缕怅然,慢慢说道:“过几天我会捏一件事儿斥你离宫,但是召你回来的法子我却是一时还未考虑妥当。也许要有好一段时间看不见你,没有你的照顾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会很不习惯。”
小意闻他此言,神情顿时黯然下去,沉声说道:“婢子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只是会十分挂念殿下。华阳宫里的所有人都会全心全意服侍您,但您有时候就像个孩子似的不知道爱惜和照顾自己的身体,这也是旁人没法处处顾及到的。殿下,小意离开华阳宫后。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嗯,我会的……”王泓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心底有某一处地方悸动了一下。他慢慢抬起手本来是要抚向小意的头发,但最后他只是摆了摆抬起的手,就垂下手轻声说道:“有点口干,忽然很想喝你做的清水梨汤。去帮我做一份来好么?”
小意点了一下头,欠身福了福后即退出了书房。
静静注视着那扇关上了的房门有片刻工夫,王泓的眉头一蹙,又咳了起来。
他连忙卷起衣袖压紧了嘴唇,尽量让自己咳嗽的声音低沉些。他不想引得那几个在刚才被小意支开的宫女又回来,因为他还需要安静的环境独自考虑一些事情。
就这样压抑着咳了一会儿后,他终于止住咳意,长长的喘了口气。
前段日子皇姐不慎落水,他去探望时在皇姐的寝宫碰上父皇,随后父皇带着他在花园里说了好一阵的话。现在他忽然想到那些父皇对他说的话,想到那些话里包含的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许,他此刻的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
没有一个好的身体作为基础,任何想要努力的事,都可能会中途折断。父亲的那些期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总觉得是一种奢望。因为自己不确信能否达成父亲的寄望,这种奢望又变成了一种压力。
他在灯光下摊开自己的一只手掌,只见自己的手皮肤光滑,就连手背上也没生什么细纹,显出一种略缺血色的白皙。
他的手指虽然纤长,却仿佛是女人所生长的手一样。在华阳宫所有宫人的尽心服侍下,他不需要做什么力气活,当然那种肤色和手指骨节所呈现出来的状态,亦是一种没什么力气的样子。
嘴角不自觉间攀上一丝自嘲的微笑,他想起了别院那位姓叶的女子。
他曾用自己的这双手轻轻摸过她的肚皮。她腹中那个小生命动弹时给他带去的指间触感,让他当时幼小的心激动和新奇不已。这也让他一直忘不掉那个女子给他的半年爱护,以及那个红日渐倾的下午,她抚摸着隆起的小腹笑着对他说过的那段话。
……
“小泓儿,以后姨要是生了个男孩,便是你的弟弟了,如果是个女孩子,那就是你的妹妹。总之姨虽然不是你的生母,但这孩子是你父亲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弟弟或妹妹,你们以后一定要相亲相爱。”
“嗯!但是……叶姨,你能不能生个妹妹?泓儿已经有一个弟弟了,但他却总能欺负到我头上来,要是再来个弟弟,泓儿怕是会顶不住了。”
“哈哈,没关系的。有姨在,这个弟弟要是敢欺负你,看我不把他的屁股打开花……哎呦……”
“叶姨,你怎么了?”
“臭小子在里头闹腾,刚才踢了我一脚。唉……所以说人不要在别人背后说坏话了,连没出生的婴孩都知道不高兴,要报复咧!”
“敢欺负叶姨,看我来替你出气!”
“别别,你揍他。他还没法跳出来还你,便只能拿我出气。”
“那……那我给他唱首歌,他睡着了就不会乱动了。”
“你唱吧!小泓儿,以后你这个弟弟要是敢欺负你,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揍回去。不过她要是个小妹妹,有赌气耍横的时候,你可要多担待啊!”
“嗯。要是有个妹妹,我一定会好好疼惜她。我一直想有个妹妹哩,多可爱呀!”
“有你这句话,姨放心了。”
……
王泓到别院玩耍,第一次见到那位叶姓皇妃时,她的小腹就已经隆起了一些。那时候的他只是模糊地知道,叶姨在不久之后就会生孩子了,而她的孩子即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亦或者是妹妹。
王泓已经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都是同父异母所出。他对此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而对于未来弟妹的好恶,这份感情则多是由对其生母的好恶而生。不过王泓很喜欢这位父皇的妃子,当然也就很期待弟弟妹妹的出生。
王泓对自己的生母的记忆不多,直到他长到一定岁数,才清楚了自己的生母有些精神失常,所以小时候父皇几乎从不在他面前提及他的母妃。是怕他的成长会受其影响。在认识了住在别院并深居简出的叶姨后,王泓便常常前往,陪着叶姨说话,由叶姨带他玩一些奇怪但有趣的游戏,吃叶姨做的点心……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他获得很多前所未有的快乐。
时至如今,他才深切体会到和明白,那种快乐情绪是由母爱所至而引起的,然而他从叶姨那儿获得的母爱,也仅仅只是维系了半年时间而已。但这种变化不是因为叶姨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就不再像从前那样疼爱他,而是失去所致。
那位不似大人那般表情刻板,又对他十分爱护的女子,在一夜产子后,很快在宫闱间消失了踪迹。如果不是别院还在,院墙一角那株自己和叶姨一同浇过很多次水的杏花小树还在,这短暂的记忆怕是真会让他误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甜美的梦。
叶姨不见了,王泓又回到原来那种天天呆在室内,要么看书要么发呆的枯燥生活氛围里。但是他已经尝过母爱呵护的那种温馨美好感觉,所以他快要有些没法像从前那样再将这种枯燥生活忍耐着继续下去。
可是每每当他问及叶姨的去向,宫里负责照顾他的老嬷嬷不但不回答,反而总是委婉地规劝于他,暗叫他不要问这方面的事。
终有一天,他得知了叶姨的死亡结果。
一个非常爱护自己,并也让自己心生依赖之情的人,突然死了,这消息让他的精神大受刺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再需要老嬷嬷的提醒,在自然而然之中不愿去触碰那个话题。
但这不表示他会真的这样忘记所有关于那名女子对他好的记忆。
在亲族都表示出回避淡漠态度,而自己又放不下这份对叶姨死亡原因的困惑与质疑的时候,王泓决定自己动手。缓慢而隐秘的构筑了一股自己的力量。
他这么做,原本只是想查清楚叶姨的死亡原因和弟妹的去向。他没料到这事儿越查到后头,扒开的豁口就越大,甚至让他察觉到,自己生母的精神失常,似乎也不是自发引起,而像是有人暗害所致。
而这个暗施黑手的人,所有线索都将她引向那位一直以来待自己非常好、如今又十分受父皇宠爱,宽忍仁厚的德行广播于宫闱间的德妃娘娘。
德妃集父皇的万千宠爱于一身。除了尚未为父皇产下子嗣,其它方面几乎能算完美。王泓当然也知道身处这样地位的人容易遭人妒羡,被泼污水引人误会的可能也是非常大的。所以在刚有那种不好设想时,他选择了忽略回避。
但是,近期发生的一些事,却让叶姨的事也与她存在恶劣连系,这让王泓隐隐之间总觉得心焦如灼。
王泓想到这些事儿。心头又一阵的气闷。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思绪收回,却停在了德妃身上,心中所想依旧明媚不到哪儿去。
屈起手指轻轻扣击了一下桌面,王泓的双眉凝了一下,目色渐渐变得愈发冰冷。他在静坐片刻后,慢慢闭上了双眼,在心中暗道:“萧婉婷,你莫非真是一个蛇蝎女子?”
“你难道不知道。廖世的绝佳医术不仅仅只是为叶姨孩子的病服务,也不止是可以治疗林杉的伤势的?你多年未孕的身体原因,已经召太医局里的诸个名医看过许多次,连严广都束手无策,难道你没想过也许在廖世那里可以找到办法?”
“难道说,你早就考虑过这些,但你为了让别人不好活。所以可以对自己也这么绝?”
……
在与叶诺诺同乘去往“一叶居”的路上,阮洛靠坐在车内,只眯眼休息了片刻,很快清醒过来。而当他睁开眼时,就坐在他对面的叶诺诺分明感觉到,阮洛的精神忽然好了许多。
只与叶诺诺对视了一眼,阮洛一个字也未多说,把捂在上腹处的那个临时缝制的热沙袋丢到一旁,然后取出了放于怀间的一只硬纸壳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薄纸。仔细扫视起来。
叶诺诺捡起那被阮洛丢在一旁的沙袋,摸了摸,感觉还很热乎,她捧着小沙袋下意识凑近了阮洛,疑惑道:“还很暖,怎么不要了?”
“嗯……”阮洛敷衍了一声。看起来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被手里的那张纸引走了。
“你在看什么那么着迷?”叶诺诺轻轻推了一下阮洛,恰在这时,不知是不是车轮子撞到了街面上某处凹突点,车身颠簸了一下,阮洛忽然惊讶了一声,高高举起拿着那张薄纸的手,仿佛是怕极了那张纸在颠簸中撕毁。
但也正是在这一扬手的过程里,让他发现这张纸上一点奇怪的地方。
如果是燕钰发现这点异常,一定不会觉得有多奇怪,因为这样的票页他已经累计用过好几本。但由于这种票据是专属于燕家流通使用,并且只会在大额款项偶有不足时,才用到这种票据暂顶空缺,即便是燕家行走在账房的雇员也未必能常常看见,所以对于阮洛来说,这种代银凭据是既陌生,又奇特的。
奇特的地方在于,印制这种票据的纸材,似乎夹印了重影,只有在光线穿透这纸材时,人凭肉眼才能看到。
重影印痕是有着燕家明显特征的几排燕子,图形线条细腻到了燕子展翅时的每根羽毛,这种精巧印刷极难模仿造假。在南昭,也只有实力最强大的“贯中银号”发行千数及以上额度银票时,才会用到这种技术。
看来小梁国对这种技术的掌握,精细度已经超越南昭,都已经普遍使用到燕家这种票页上了。
阮洛对手中的这张纸更加好奇了,微怔之后,没有管一旁愣神的叶诺诺,兀自挪身到车门口,将帷帘拉开一角,接着切割成束的光线,又对那张纸仔细观察起来。
车外还有大风未停,车帷一开,便钻了不少进来,呼啸得阮洛手中的那张纸也抖了抖。
担心乱风毁物,阮洛只得放下车帷,缩身回车内,这时他才注意到了叶诺诺有些生气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