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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狂的突然到来,让铸剑学徒吃惊激动的同时,又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与这位炼器大师对话交流,连第一句话都挑不好合适的。就在炉房里有些异常安静的时候,屋外又有两名府院侍卫推车运尸而来。一名侍卫将尸体从车上搬运入屋扔进炉膛,炉内烧得极旺的火焰被盖压得略低了些。
站于一旁看见这一幕的铸剑学徒忽然想到铁狂刚才说的那三个字,连忙挪手,双手捧着的汤碗移到左手边,右手则伸进斜挂肩上的一只布袋里,摸出一粒事物,扔到炉膛内。
有轻微的爆炸声响起,一团如烟似尘的东西在火炉中绽开,顿时化作了火球,将刚刚丢进去的那具尸体包裹,炉膛里的火势再次旺盛起来。
沉默着旁观这一幕,留意到炉火忽然兴旺,是因为那学徒丢了一粒什么东西进去,铁狂浓墨般的双眉微微一挑,依然没有说话。
专心做完手头上的差事,那两名运尸体的侍卫才注意到铁狂那张有些熟悉的脸,很快将他认出来之后,这两名侍卫连忙微微躬身,拱手敬称一声:“铁师傅。”
侍卫们中气厚实、语态里透着敬意的声音入耳,铸剑学徒这才意识到,铁狂都走进炉房这么久了,自己竟如此笨拙,还没与他开腔说一字片语,脸上紧张尴尬的神情再现。
铁狂没有注意到这些,或许是因为他被关在黑屋子里日子久了。这些人与人之间相处时要注意的礼式对他而言都变成了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东西了。不过,尽管他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这类与名誉地位接壤的东西,但被人敬重的感觉,总归不会使被敬重的人心情太差。
面对两名侍卫恭敬的态度。铁狂习惯显出凝重意味的脸部轮廓松活舒展开,温和一笑,示意不必拘礼,但他却仍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炉房里看管炉火的铸剑学徒在见着铁狂之后,一个字都还未开口说出,是因为他突然见着炼器行内的大人物亲临炼器房,过于紧张激动了。而铁狂在进入炉房后,除了对炉火看管工作开口说了内容只有三个字的提醒,则是因为他在黑屋子里待久了,心性的确受了些影响。一时半会儿还有些没恢复语言表达能力。
不过。面对炉房这两个精神都处于有些不正常状态的人。另两个府院侍卫虽然已经连续搬运了一个时辰的尸体,自身已能感受到些许疲倦,但精神还算平静。不闻铁狂开口说话。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随后其中一人主动开口问了一句:“铁师傅今天怎么想到来炉房逛逛了?”
侍卫此言一出,站在铁狂身后侧方的铸剑学徒眼中神色一动,倒才忽然想起,这也正是自己惊讶之余所疑惑的问题。
得人主动问询,铁狂总算意识到自己需要开口解释些什么,略想了想后说道:“闲得久了无聊,就走到这儿了,也许终是因为我与器械有一份难断的缘吧。”
铁狂将人生中含金量最高的十几年以一纸契约签给了统领府,为南昭这个新生帝国效劳这么久。可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他的活动范围竟都没出过那处小屋小院。
而在前几天,统领府隐隐传出一条消息,铁狂与统领府代表的朝廷签的契约要到期了,因而这两个侍卫见铁狂离开那小院,来到了炉房,心下并不觉得太奇怪。倒是铁狂离开那小院后第一个来到的地方居然是炉房,依然与炼器有关,似乎自然而然印证了他此时说的这句话。
得知铁狂并非因为携有统领大人的指令,只是闲逛至此,两名侍卫犹豫了一下,正想着是不是该劝他回小院去,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铸剑学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傅,您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铁狂迟疑了一下,有些误解了铸剑学徒话里的意思,“嗯,我来这儿只是随便一看,这便回去了。”
一旁那两个侍卫听得铁狂这么说了,知道他有自行回去的自觉,当即敛了心中劝回的念头,互相对视一眼后没再多言。
府院那处今天才得见开启使用的院子里还有不少等待搬运焚烧的尸体,这二人正要默然退走,继续忙那边的事,忽然又听到铁狂叫住他们,问道:“今天府院这么个烧法,到底为的什么事?看这些尸首的装束,似乎并非善类,但据我十多年前还未入统领府时对世事的了解,即便是身首异处的死囚,也能得以埋葬,身死者最后的一丝尊严总该是有的。”
铁狂入统领府的时间,正值两朝新旧交替之时。那时的帝京还只是一座海滨小城,那时前朝大地烽烟四起,流民遍野,饿死病死于路上的平民尸体并不少见。铁狂并非湖阳本土人士,习惯在四野散地隐居的他对此凄惨景象并不陌生,所以时隔多年,今晨在统领府见侍卫们正在用融铁的大火炉焚烧尸体,如此可用残忍来形容的景象,落入他眼中,只是使他微微皱眉。
相比起心头升起的异样情绪,他更在意的是他对此事质疑。
统领府的确拥有处理人犯的权力,这份由当今皇帝发自对统领大人信任而给予的特权,甚至可以让统领府在某个区域的生杀大权超越京都府的权力,这一点也是铁狂已能了解的内行资料。然而今天焚烧的尸体数量着实庞然了些,不是一两人,也不是十几人,似乎已经超过百人,并且还有继续增加的趋势,这让铁狂禁不住惊讶。
认真算起来,其实今天是铁狂第一次来到炉房,所以他不了解这一点也不奇怪。但对于已在炉房工作了四年有余的那名铸剑学徒而言,他虽然只是一名给炼器匠人打下手的学徒。对炉房杂事的了解却比十余年间只驻足于黑屋子研究器械的铁狂要丰富得多。
此时听着铁狂对两名侍卫地发问,以及他脸上蕴积的讶异质疑表情,铸剑学徒觉得自己不需一问,已很了解铁师傅此刻的心情。若将时间推移至四年前。这铸剑学徒刚刚进入统领府炉房工作,不久后即在他人生历程中第一次见着此既奇又绝的景象,他那时的震惊心情比此刻的铁狂不知强烈了几倍。
铸剑学徒正犹豫着是不是该由自己开口,为他的这位挂名师傅解释一番,却见那两名侍卫快了一步,其中一人徐徐开口,寥寥几句将事情概括了过去:“这些异服易容者都是昨夜意图刺杀陛下的凶人,因为他们身份来处诡异,统领大人下令焚烧而不留痕迹,以此法免除后患。铁师傅不必为此事挂心。”
在这世上。但凡有意欲刺杀皇帝者。惹了君王怒火,便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更逞论死后那点掘穴而葬的尊严了。
侍卫的这几句解释虽然并未言及具体。却能很周密的封住铁狂心里对此事的所有想法,只因此事的涉及面有些特殊。律法人定,到了事涉某人时,即似要生凝滞。铁狂会意地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又开口道:“二位且忙,我忽然想到一些关于炼器的小问题,要与这位小后生聊一聊。最近我过得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再不找人说说闲话,会闷出病的。”
这两名侍卫知道铁狂最近因为何事而闲闷。并且他们也自小院那边的武卫那儿了解了一些事,近几天铁狂的确有精神接近癫狂的迹象,所以这二人大致相信了铁狂说的话,没有多言提醒叫他速速回小院去。不过,对于某一方面的事,这两名侍卫还是留了处心,两人在拱手告辞时,其中一人给那铸剑学徒使了个眼色,意思不难看破,便是叫他谨慎口舌了。
铸剑学徒见状,连忙敛目点头,表示知晓了。
然而不止是铸剑学徒读懂了统领府侍卫的眼色,在这处宽敞不亚于京都府的京都最高安武高府“住”了十多年,铁狂自己对这些侍卫们惯常严肃的言行间某些细节处知会得也不少。
所以在这两名侍卫还未离开时,铁狂就在想,小学徒对今晨这事知道的应该不少,而待两名侍卫刚刚转身出屋,铁狂就在琢磨,是不是需要从小学徒这儿了解些什么?
望着那两名侍卫推着运尸的板车阔步走远,出了炉房所在的小院,铁狂才转过脸来看向铸剑学徒,眼中滑过些许迟疑神色。
铸剑学徒与铁狂只对视了一眼,很快明白过来,却是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师傅,既然统领府都发话了,那晚辈就必须为此事守口如瓶。”
铁狂失笑道:“这事有什么可‘守口’的么?整件事归总起来不过一个‘杀’字,只是今晨杀戮过重,我看着有些不忍。”
话说到这儿略为一顿,他一口汲干了碗里透着淡淡粉色的热汤,舒服的吁了口气,搁下碗时话也转得极快:“我在统领府待了十多年,说来也怪,每天早上的这份羹汤都要从大厨房那边传遍整个府院,却少有听说谁吃厌了的。一想到以后我也许就吃不上这样的美味,禁不住有些不舍。”
统领府的伙食结构不如皇庭御宴那般复杂和寓意丰富,拢共起来也就上十份搭配合理、分量合理的饭菜,半月一转的换着做,可但凡来过统领府过席的官员,无一不要对统领府的大厨称赞一声。这倒不是旁的官员为了奉承统领大人,才会如此言说,大部分人这般评价,话里都是怀着真诚意的。更有好几位曾参与御宴的大臣,用自己的舌头证明了统领府大厨握铲的水平。
也有一种可信度很高的说法,说是皇帝常会来这处府院与他最信任重用的义弟商量一些事情,所以皇宫里那拨御用厨子才会分配了几个人常驻统领府,以照顾陛下的饮食口味。但这个传言明显又有一个漏洞,说是为了陛下才会如此安置御厨。可实际上大厨房那边天天鼓捣这些美味,从未缺断过,看起来那些御厨果断变成统领府烧火的,似乎身份贬值了。
不论如何。统领府能有如今从内至外结实坚拔的实力,统领大人能有可逾越京都府的生杀独断特权,即便只从府中某些小细节来观察思考,都能获得答案。
……
宋宅院落与院落之间相连的除了有石子小路,还修有方便在雨天行走的回廊小亭。此时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回廊上头相互之间远远缀着的灯笼透出淡淡光晕,只够映出回廊的轮廓,但也不影响行走。
按照王哲的安排,看样子以后阮洛在晚上都必须早早休息,所以宅院间在日落后就渐趋安静。仆人们的活动自然也减少了。走在光线昏沉的回廊间。四周一片静悄悄。莫叶的心绪平静下来,不由得又琢磨起程戌忽然到来,可能为的是什么事。
但她也只是随意的想了想。并没有想太多,反正见了程戌的面便自然会知道。
倒是那个王哲,安排得这么细致,程戌既能以明面的身份见自己,又留出了足够的空间让程戌方便与自己交谈……
莫叶忽然想起几个时辰前,在旗还楼见到九娘时,九娘说过,王哲与自己的师父,是有些交情的。可是估摸着王哲的年纪,可以与师父隔辈份了。两人之间的交情应该也是轻浅才对,但王哲却像是很了解自己似的,这是为何……
“小叶子”
莫叶心里刚想到这处,就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唤,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下意识朝声音来处看去,就看见一身锦绣衣衫,穿得像个土财主似的程戌倚靠在一根回廊亭柱旁,微笑看向自己。
“程……”莫叶随即开口,但那个‘叔’字还没出口,她又立即改了口,声音稍低的唤了声:“表哥。”
“唉,没想到才半天不见,我就领了一个表妹。”程戌感叹了一声,随手推了亭柱一把,脊背因之挺直,并信步向莫叶走来。
看见莫叶眼中浮现出的一丝警惕,他又微笑着道:“你倒是时刻警醒着,不过这会儿你不用担心,四周的仆人都已被我支开了。虽然我不及老伍的本事,但二十步以内的动静,还是能感知到的。”
莫叶在心里舒了口气,看着走近的程戌,接着就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一个盒子,似乎还不太轻。
莫叶正要问,却见程戌先一步开口道:“表妹啊……表哥陪你散散步吧。”
不知怎地,莫叶听他说话的语气,不由得心中一暖,但很快又觉着滑稽,扑哧笑了起来。
……
“你伍叔今天有事不能来了,不过我只是代他跑这一趟,明天晚上他一定会来的。”
“你整个下午都有事缠身,所以直到现在我才瞅着机会单独见你。跟你说一声,我与伍书有一点不同,便是我拥有明面身份,‘办’了几年杂货铺了。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不会有人怀疑。”
“宋家从上至下,都是良善之辈,你住在这里,大可安心。”
共有五进的宋家宅所里,大部分院落现在都是空置着的,程戌带着莫叶信步踏入一处安静的院落。在回廊间慢慢走着,程戌的话语一茬一茬不太连贯的说出口,一改他平时似是甩脱不掉的那种玩笑意味,多了份稳重,又像是一连许给了莫叶几个承诺。
莫叶一直都是默默听着,没有插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合适的插话。
程戌此刻所说的每一句话,提供给她的都是极陌生的消息,除了那第一句话里,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待程戌的数番话说完,他便陷入沉默之中,他意识到眼前的少女一直只是点头,对他说的话没有表达半句她的意见,这有点奇怪。
难道是自己的话说得太快?
当程戌不说话了,场中气氛倒愈发奇怪了。意识到这种情形,莫叶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一问:“你们的那位统领大人……没有为难伍叔吧?”
“该怎么为难呢?他身上还担负着别的任务。”程戌摇摇头,心中则在想:原来这丫头变得异常沉闷的原因。是在心里担心老五啊。
提及伍书,程戌倒忽然想起一事,转言道:“伍书对我说起过,他有样东西在你这儿。是吗?”
程戌最后所道的两个字,语调陡然一转,对莫叶施上一种语势上的压力。
莫叶感受到这种逼迫意味,目光微瑟,没有出声,但她亦没有隐瞒,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你不想害他,我劝你明天别忘了把那东西还给他。”程戌说话的语气微微泛寒,已有了很明显的警告意味。
但当这话说完,他看见莫叶眼中流露出的畏惧。似是使他想到了什么。语气又是一缓:“你的药。我带来了,趁热喝吧。”
莫叶接过程戌递来的盒子,打开盖子时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而这份连续服了将近五年的药,惯常都是在饭后而行。但当她掀开药碗上紧扣的盖子后,发现里面已经没什么热气了,她想到也就剩最后两碗药,将就一下就过去了,于是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端起碗来。
如果是伍书带药来,他必定会选一个晚饭后的时间,并且因为他的活动时间大多在夜晚,所以他会等到天色尽墨后才出现。不过他带来的药肯定不会像程戌这样先仔细的滤过。盛在一只小碗里,方便饮用。
莫叶正如此在心里想着,下唇刚刚压到碗沿,还没启齿,就听程戌又开口说话了,并且语气上已经恢复到那种习惯的戏谑之中。
“老伍的那个大坛子,我实在不想拎着它在大街上走,也没法像他那样拎着坛子在墙上飞,但这应该不会影响到你吧?”
程戌说着,便目光定定地看向了莫叶,仿佛是在问:我的这个观点你有没有意见?
莫叶愣了愣,差点没将一碗药吹飞。
……
程戌来的突然,走得也急,全程不到半个时辰。不过莫叶与他并非真的有表兄妹的亲情在,相互之间也只是见过几次面,都还没有混熟,自然也没有需要长话叙别情的必要。
程戌走时,把那盒子也带走了。似乎来自那个神秘组织的人,做事风格都有着非常一致的套路。一念至此,莫叶不禁又想到了伍书。
此次来的这一趟,程戌似乎很不乐意在莫叶的面前提及伍书的事。
他在宋宅停留的时间很短暂,而在这短暂的机会里,莫叶只要有关于伍书的问题、或是试图去问的意思,都被程戌毫无回旋余地的推拒了。
也许是胃里空空,导致喝完药后,肚腹中那种翻腾的感觉一直持续了许久。送程戌离开后,在返回时,莫叶行走在回廊间,一路歇了好几回,才渐渐平下那股烦闷,也将对伍书的担心暂时压下。
她下意识里就向阮洛所在的书房走去。
可是,当她穿过一道围院间的弧月门,视线刚刚触及到书房大门时,她忽然听到一声惊呼,然后就看见白桃的身影微微踉跄着从书房里倒退出来。
莫叶心中一紧,脚下步履也顿时一促,一边朝书房跑,一边大喊:“白桃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白桃在倒退出屋时,神情惊慌的她疏忽了脚下,脚后跟被门槛绊了一下,使她重重坐倒在地。然而她却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似的,神智在慌乱之中变得有些恍惚。
听到莫叶的声音,她偏了偏头,忽又大叫道:“少爷……”
莫叶跑到白桃跟前扶她起身,再才顺着白桃慌乱的目光所指,朝书房内看去,随即她不由得也是心中一惊!
书房内,阮洛已经从书桌后站起身,压抑的咳着朝门外走来。他的脸上亦是讶异着,却是因为不解于白桃为何在刚刚步入书房后,突然惊声尖叫。
莫叶看见阮洛时,惊讶的是他掩在唇上的手,指缝间有些许分不出为何物的黑色液体,伴随他轻轻咳着,沁溢出来。而看阮洛的神情,他自己似乎对此丝毫不知。
莫叶的心跳骤然溜了一拍,心头一窒,旋即失声道:“阮大哥,你……”
“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阮洛眼中疑惑愈重,说话的同时挪开了掩在嘴上的手。只见手心有一摊黑色湿痕。他自己也是怔了怔,旋即笑了起来,说道:“我说味道怎么突然变得涩喉了,原来是弄错了。”
……
白桃惊呼的事由很简单。只是因为看见了阮洛把砚台端起来饮了一口,想阻止已是来不及了。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刚才莫叶在离开书房后提起。
莫叶走后,阮洛独坐喝粥,实在无聊也无味,于是在不知不觉间,他的手又摸到那本书上,翻开之前看到的扉页,读得渐渐入迷,就忘了喝粥的事。
待读了一段后遇到晦涩不解之处。他搁下书思考。倒又想起了喝粥的事。于是事情后来很自然地演变为他一边喝粥一边看书。结果为把砚台当粥碗,喝了一口墨。
墨汁是碳棒和水研磨而成,入口倒没什么苦味。只是墨汁里沙子一般的颗粒物不少,比较涩舌不已。而当阮洛刚刚觉察到异样时,书房门口白桃的惊呼突然传来,使他喉咙一哽,便咳了起来,这便使得他的模样配合唇上沾染的墨迹,看起来愈发有些可怖。
白桃被吓得腿有些发软,莫叶让她留在书房,自己则跑去厨房,打了一大壶井水拎来。一个来回。又急出了一头的汗。
漱口数遍,才将嘴里的残墨清除。阮洛看着满头大汗的莫叶和眼神里犹有余惊的白桃,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我没事,只是错喝了一口墨,这没什么要紧的。”
莫叶和白桃看了看阮洛,又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似乎都有话,但又憋着没有说。
阮洛见状,想了想后又道:“刚才莫叶的表兄来了,是事前就有约见的,所以我让她到前厅去了。这事不怪她,是我自己不好,这么大的人了,还犯这样的错,略丢人啊。”
白桃脸上露出恍然神情,低声嘀咕了句:“原来是这样……”
看这情形,刚才她心里或许真是有要怪责莫叶的意思,只是当着阮洛的面,没有直接说出来。
不过,不管白桃是不是会直接责怪,对于此事,莫叶心里仍是存了份歉意。白桃有责任管好宅所一众女仆人的行为规矩,而面对这位管事大丫鬟托付之事,自己这么快就出了纰漏,莫叶的良心必然会有不安啊。
——只希望阮洛如他所言,是真的不会有事吧!
所以,尽管阮洛已经把原因说明,莫叶还是认真向白桃表达歉意。但在转过身面向阮洛时,她却没有如此,而是双眉一锁,认真说道:“阮大哥,以后逢用餐时,请你必须离开书房,在饭厅时,手里也不许拿书。”
虽说在服侍细则上,莫叶有一些地方要向白桃请教求助,但她身上同时还有王哲给予的监督权。相比于一众丫鬟,莫叶待在阮洛身边的意义又是有些不一样的。
刚刚犯的错误在前,阮洛对于莫叶的这一要求,自然没有异议,满口答应。
“没事了,我也不再继续看书了。”顿了顿后,阮洛又道:“你们两个还没吃晚饭吧?先去吃饭,这里等会儿再清理吧。”
一直心悸着没出声的白桃忽然说道:“还是请个郎中来看看吧?阮大哥,你喝了一口墨啊!”
“不用了,墨汁虽然黑乎乎的有些吓人,但并非毒药。”阮洛立即摆摆手,望着白桃的脸,他想了想后又道:“其实你刚才突然一声惊叫,吓得我把一口墨全吐了出来,你可比郎中的药要见效呢!”
白桃闻言定了定神,半天不知如何言语,然而一丝红晕从她之前被吓得微微发白的脸颊上沁出,即刻出卖了她的心意。
阮洛却看不见这些了,他已经笑着负手离开了。
莫叶倒是看见了这些,不过以她的年龄和机遇,还不太理解这种现象意味着什么。或许等某一天,她也有了羞赧的体会,才会明白吧?
……
吃晚饭时,莫叶在白桃的引见下,见到了宋宅的管家。
之所以在刚到这里时没有见到这位姓步的管家,是因为步管家除了管理宋家宅邸里的常务,还兼有联络宋家名下产业的责务。
宋老爷名下的产业转递到他的外甥阮洛名下,除了各处的管账老板要陆续联络通达。官方的一些契书证明也要进行名目上的更替。
在最近一段日子里,步管家所担的事物多如牛毛,所以将宅邸里的事暂时全交给白桃看管了。
直至宋家大管事把话说到这一步,莫叶才知道白桃在宋家的身份地位。不仅仅是待得久了、资历高那么简单。
白桃虽然与宋老爷没有血缘亲系,但却有着剪不断的父女之情。白桃是在四岁那年被宋老爷从路边捡回来的,九年过去,宋老爷对她的教导和抚养是远多于使唤奴用的。如果不是宋老爷实在太忙了,或许已经认了白桃做义女了吧?
——只是正式认女,是需要办一些官方文书的。
宋老爷因为生意上的事太忙,而一直忽略了这些,但他对白桃的养育照顾之情,是实实在在被一众仆人看在眼里的事实。无奈数月前,宋老爷猝然病逝。他的这个意向是永远没有机会达成了。
步管事对宋家的事多为知情权。实际能操作的并不多。便只能尽自己的力,在宋老爷逝世后,尽可能张罗着让白桃生活得安闲一些。而关于宋老爷生前的这个意愿。步管事也准备等日子再闲一些时,便全盘禀告给宋家今后的主人阮洛,请他定夺。
从步管事这里得知了这些情况,白桃已是泣不成声。莫叶心里不禁也是一阵喟叹,世事无常、好事多磨。
阮洛到达宋宅时,步管事还身在宋老爷生前置办在邻郡的一家商铺里,有事缠身。
得到消息后,步管事立即赶了回来,但他挤出来的这点闲暇也只够他吃个晚饭,再与阮洛见一面。粗略交递一下宋家产业的大概。连多喝杯茶歇歇脚的时间都没有,他就又要赶回邻郡去,继续清办那处商铺里才完成了一部分的事务。
通过这匆忙的一顿饭功夫,步管事还把所有宋家的仆人召到仆佣吃饭的厅中,当着大家的面正式的介绍了莫叶到来的事。
有大管事主持,所有仆人对莫叶的印象算是清晰许多了。而这个步管事严谨周到、见缝插针的行事风格,也算是深深印入莫叶的脑海了。
宋老爷客死他乡时,身边随侍最近的人也就是这位步管事了。宋老爷寡亲无后,辛苦大半生,猝然逝世后,全靠他身边的这位老伙计料理一切善后琐事。
在仆人面前介绍过莫叶后,步管事便挥手让一众仆人各自散去吃饭。而回到饭桌上的他提及宋老爷的离逝,刚刚在吩咐仆人今后的各项注意事项时还严肃威正的脸庞,这会儿忽然就老泪纵横。
上了年纪的人,一旦流泪哭泣,情殇深处、哀痛之意令一旁看着的人都容易感受沁骨凄凉。伴随步管事声音干哑的哭声,同桌的白桃和另一位护院执事虽然没说话,但都已止不住的淌起眼泪。
莫叶见状不禁也红了眼。也许是受宋家主仆之情的感染,也可能是因为她最近才经历了与最亲爱的人生死永别的痛苦,便受不起旁人提到类似于此的事。
虽然步管事叫了宋家所有的仆佣聚于一厅吃饭,看似热闹,但所有人都异常自律。特别是莫叶这一桌四人,不自觉的渲染上一种哀伤气息,吃得也是心绪凌乱而食之无味。
吃罢晚饭,步管事去见阮洛。考虑到阮洛的身体不太好,今天又是入住宋家的首日,步管事没有与阮洛谈多久,就建议择日再谈,告辞离去。
随后宋宅大门关闭,几名护院又将整个宅所巡视了一遍,接着便熄了所有灯火,整个宅所安静沉黯下来。
莫叶仰面躺在床上,望着虽然质地朴素但浆洗得平整干净的帐顶,她有些难以入眠。并非因为这间白桃特别为她布置的房间有什么不妥,而是因为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太多、太复杂。
她本来应该感觉很困倦才对,但她只觉得此时心里有数种思绪奔跑着,这思绪宛如脱缰之马,虽然她的双眼发涩,提示自己该休息了,却无法控制头脑中跳动着的诸多念头。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来回后,不仅仍然没有困意,胃里似乎是那喝下去的一碗药汤又躁动起来。
莫叶喝这种药有几年的经验,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不适,但她大约能理解,可能是因为今天没有按照廖世所书的册子里,着重记录过的饭后再服的医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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