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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都落座的湖阳郡,如今俨然一派皇都浩瀚气势,只不过它的主人早换了别家。天脉峰巨石若真的能镇压守护着什么,也不再是为前朝那位君主施为了。
与那对前朝留下来的凶狮石雕被挪来挪去,最后丢去了统领府大门口看门的处境不同,这座原本落地在前朝东宫太子殿的假山,在新朝建立后,只被挪了一次,就是搬移到了华阳宫前庭院。每一个来访华阳宫的人,但凡走的前庭主路,必然都能在来时和走时看到它。
十多年前挪移这块巨石的时候,只是平地搬运,就折腾了羽林卫数百人挥汗如雨,难以想象,当这块巨型山石从前朝原帝京邺都搬运至新京都湖阳的这一路上,可能又会折损多少苦力奴工。
可想而之,前朝那两份保存下来的案卷,很可能还有许多关于这座假山的细节事端未有记录。当年为这一块无声无息并不能创造出什么的顽石,不知还有多少案录在外的鲜活生命折损了进去。
这块从山路万分险恶的天脉峰上采下来的巨石,本身却被前朝君主搜集来的一批能工巧匠打造出一派繁华市井的景象。
假山之巅有极具仙风意境的道观,观中高阁上有轻晃手中拂尘作掐指测算天机的银须道人,道观庭院间也有对坐而弈,面露沉思状的年轻道士。
山腰上密林间,稀疏隐约可见扛着老枝弯弓,斜拎死兽的猎人,还有几个正在砍树的樵夫。
山下临湖,聚民成镇,市井氛围就浓厚起来。镇街上售肉卖菜、挑着货单兜售杂货的生意人举止各异,神态栩栩,正在购买或只是闲逛的路人亦神情举止栩然生动。
街头檐底还有几个孩童或跪或趴在地上,正在玩铁珠子,这假山风景是按真人比例的三分之一雕琢塑造的。但那几个孩童玩铁珠子的场景,却是将地上滚在两个划地圆环里的细小铁珠子个数都刻得清晰可数。
若不阅读工部留存的那份陈年档案,实在难以想象这样表面上看来极具丰富涵义和美感的事物,曾经染过那么多苦力奴工的鲜血,有如恶灵附体。
这座假山每隔半个月就会由宫婢打水清洗一遍,工部巧手匠人每年会来描补一次漆色。假山成品这么多年,因为石体本身质量上乘,倒并未见石雕有什么损失,至多不过就是漆色有些变了。
站在这座假山前面,擅使银针术的御医华施闲目光落定在山顶道观。视线在观中主建筑飞檐神兽上定了定。忽然有些不解的道:“这座假山虽然塑造得景态生动。可是到了夜幕落下时,山上精致的事物便都模糊一片了,实在没有驻足欣赏的价值。”
立于他身边的冯御医抬眼寻着他的视线也正看向那山顶道观,眼神却是停在道观高阁上。望着那立于高阁正做出一副掐指算天姿态的银须道人。他开口则是附会着华施闲的话:“你说这话的意思,是在疑惑刚才二殿下的回答?绕山而行也未必就是为了看风景,也许是为了拿捏距离时辰,我听工部的人说,在环绕这假山的鹅卵石小径上连走两圈,就是一里路程。”
华施闲没有立即回应冯御医的话,倒是站在另一边稍微疏远了几步的赵御医这时开口了,他慢慢说道:“施闲兄是在指皇子靴底微湿新泥的事吧?昨天的确不是每月宫中奴婢水洗假山的日子,皇子即便来过这假山附近。也不可能湿了鞋。何况即便不考虑这一点,就说这假山与寝殿的距离,皇子若只是夜里失眠,坐起来看会儿书也便罢了,实在无必要绕这么一段路来假山附近。”
冯御医听了赵御医这番推论。恍然也意识到一个问题,当即又附会道:“对啊,就以皇子近几日颇不为佳的体质,华阳宫里的人也会劝阻他夜里莫出屋才对。”
三个御医的某项主意再一次达到一致。
但华施闲很快又叹了口气,悠悠说道:“可是确定了这一点,又能如何呢?我们这些做臣下又没什么权力的医官,并不能为此就坚持向一位皇子求实什么。二殿下却是风寒发热无异,但他昨晚具体去哪里受了风寒,我们则是无力过问了。”
华施闲的话音落下,三个御医就一阵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华施闲的话说得满是无奈语气,但这世上最无奈的事反而又最实际,实际得令人心神生乏,因为无奈缘自你无力修改。
“假山啊假山……”华施闲微微抬高下颚,视线似乎落在假山之巅的道观上,又仿佛是随神思飘向未知底境的天空。他将后头那半句“意为假江山乎?”不留痕迹地咽回了喉口,只余一声空无意义的叹息。
华施闲身为医界名门之后,七年前他独自来京,晋考医官,满怀以己之能报效新朝的意愿。而他会有这种志向,与新朝始立之处,新君释放了天牢里治死前朝太后的那位药鬼廖世,以及精简太医局医员但又提升了众医员荣誉地位的诸多改则做法有关。
名医华施闲凭一身可靠本领,在初入京时就一举成功考入太医局。只要有真本领,在新朝君主那里都能得到比较对等的待遇,这一点并未令华施闲的预想失望。
初入太医局,华施闲只做了两年生员,就又晋升至医工,再过一年,便直接晋升到皇庭九医之列,享有太医局医正储员的资格,以及王公侯爵见面揖礼的荣誉。一个新人,如此迅速提升地位的背后,除了有他自己的刻苦努力,还有当朝天子的厚德施恩。
功劳奖赏,能者得之,新君在这一点上做到了精准划分,一应举措很能服人。
但在这样的太医局待了七年,华施闲却有些厌倦了。
或许他正心处的这种状态若是被公开,一定会有一部分人指责他是不是生活太稳定无忧了,才会冒出这种不知报答皇帝知遇之恩的散漫念头。但绝对还有一部分人会附会他的这种想法,因为笼子里的金丝雀也会有跃出精致华美的鸟笼子,舍却饱腹而美味的食物,只求飞向广阔天空。将羽翼展开至最大限度的愿望。
不止是一个御医有类似华施闲心里的这个念头,区别只在于是偶尔想想,还是渐渐每一天都会这么思酌个把时辰。
投身皇宫大内御医院,活动范围也就固定了,不能像目前大约只生活在传说中的那位药鬼廖世一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而医道的上潜力,明显还不止那几万言御用医门收录的医书之中,而在于广阔的大千世界里。京都医士虽盛,却还远远不够概括整个医业的能量。
身为皇家荣誉医官,上享耀目身份。至下却不怎么方便收徒。医官收徒弟得走一套较为繁琐的章程。因为这道门槛。虽然能入门的医童生员品性上都不差,却又免不了会错过一婿身虽低,但头脑思维方式却有习医天赋奇才的苗子。
由皇帝钦点的御医,轻易还不能接诊平民布。但从侧面角度来看,病人的复杂程度是可以提升医者的经验和医技的。目前华施闲待在太医局,除了使弄的药材都是在采办入宫以前精拣过的,连治疗服务的对象也是固定的那几位,轻易不能有、或者说根本就不该去设想新的尝试,这实在大大禁锢了他求进步的意愿。
而最令他烦闷生郁的,就是这个比较固定的医治服务群里,就有一个二皇子王泓这样的老才。
二皇子的虚弱之症一直未见彻底康复,时常反复的病况令医界名门之后的华施闲内心很受打击。
虽然太医局里的众位御医对此事的态度渐渐都摆到一个台阶上。那就是皇子的虚症乃天生不足,后天医术只能尽力做到保养维持,要想断了这虚症的病根,怕是得医术逆天了。
但逆天的医术,恐怕又不是寻常人消受得住的。譬如多年以前,药鬼廖世能一把药使垂死的前朝太后立时苏醒,气色也鲜活起来,但那却成了回光返照之迹,不消一月工夫,那位老太后就病死得彻底了。
有此前车之鉴,那么众位御医之中无一人治得好皇子的虚病,虽无功劳,但也不能被评为失职还只能继续吃干饭。
药鬼廖世十多年前自天牢释放后,就一直没再被找回京来。没人提议让他试一试、兴许过了十多年,他已经将医治前朝死鬼太后的那套法子精进许多,他果真就能治得皇子的虚症彻底断去病根了呢?
没人提,似乎也正证明了,无人能改变二皇子缠。mian于病榻的现状。
但华施闲不这么想,他出自医界世家,家族行医理念一代又一代传递了百余年,常听祖辈以及父辈在耳边谆谆叮嘱,这理念就已如烙刻在脑海里。
是疾病就有医治之术。
只是再发掘精确治愈手段之前,或许需要不止一次的尝试,以及还可能纠正一些错误的方式。
但现在他身在太医局,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或近乎断绝了,空留许多种设想积存在脑中,令他思绪膨胀难受。
三年前,二皇子王泓随御驾去了一趟东海岸,观看春季海运启行大典,回来之后毫不出奇的病了一场。但那次生不来的结果却有些离奇,因为自那次生病康复之后,皇子仿佛与常年困扰他的虚症渐行渐远,保持住了比较强健的身体状态,并且这种良好状态已经有将近三年未改了。
这个充满奇异色彩的事件,自然避不开太医局众医员茶余饭后偶尔拿出来谈论,使皇子经年宿疾缠身的虚弱体质大为改良的原因,渐渐也浮出迷雾之上。
原来,三年前同属皇庭九医之列的叶御医请辞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不慎坠马伤了脊骨,不能再行长期站立之事,而是因为他在那次观礼回来的路上,擅自给二皇子用了一剂猛药。
这猛野比药鬼廖世的手段,二皇子那天会病倒,也大致是因为用了这种药的原因。否则二皇子即便体质再虚,也不至于只是吹了一阵海风,回来就病得那么严重。
——若真如此,陛下可能根本不会把他往海边那种多风的地方带吧!
这是叶御医的一次尝试,总体而言,治疗结果还是非常可喜的。但叶御医却因为这次尝试付出了严重的代价。
饶是陛下以往明显对这位御医特殊有待,这位御医也一直主要负责日常为二皇子疗养身体,可一旦事及一位皇子的安危,陛下对此人就没有多大的宽恕了。陛下唯一只谅了当时叶御医堕马之伤较重,不承刑罚,但将他从太医局除名的旨意却没有一丝缓转的余地。
不过,论及此事,目前又还存在两个疑团。
叶御医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赶在观礼回来的仪仗队微微颠簸着的御驾辇车上,给二皇子用那么猛的药剂?万一出了什么剧烈状况可怎么办?来不及送回补救药材足备的宫中了啊?
这也许还是陛下真正动怒的原因。叶御医这不止是大胆。还有失严谨。有些视人命如儿戏的意味。这种影子只要有一丝出现在为皇子治疗的过程里,便足以获罪。
另外一点疑团就是,叶御医虽然在陛下的愤怒情绪中被除名了,他头顶的御医耀眼荣光已经反扣过来。变成一团羞耻的黑云压顶,可从某个角度来看待此事,他却正是得到了华施闲期待的那种身脱牢笼得自由的愿景。
但时隔三年,叶正名不但没有远离京都这个对他而言充满是非眼光的都城,漫步去游历四方,他反而还在京都设立了一个固定了位置的医馆,就命名为“一叶居”。
并且在“一叶居”立世将近三年,终于也积攒起一些美名了,叶正名又表现出了一种不爱惜自己羽翼脸光的态度。接诊病人越来越挑剔,许多不治的规矩。
真不知道这位前任陛下最信赖的御医心里是怎么想的。难道说擅用悍药怪药的人,就都如药鬼廖世那样思想过分异于常人?还是说因为三年前陛下对他的态度瞬间发生剧烈反差改变,在这种天子施压下,叶医师一惯平稳如山的情绪心灵都在不知不觉之中微微扭曲了?
总之。不论如何,纵观发生在叶御医身上的事端以及延续变化,都如凿子刻在石头上的文字那样清晰而坚定。不要尝试在皇子贵族们的身上试用还不完全成熟的医治技术,哪怕像那位陈御医,用过的“猴蒲草”何止上千枝,但就是因为一点失误,几乎等于引火烧身。
新朝新君对功过赏罚的制衡规定得再均化公平,总有一个面他不能完全顾及,那就是事涉他最亲近的人。
自从叶正名被除名,几乎就永远排除在太医局之外,最近这三年来,去华阳宫为二皇子例行每日晨昏诊脉的御医身影就错落稀疏起来。没有人再为此担固定之职,谁都忌惮于或会成为下一个引圣上怒火烧到自己身的人。
叶正名刚刚离开太医局那会儿,华阳宫主责医官空缺,太医局这边的众医员却皆“自悲”,忌惮于言上进,也是这个理儿。
其实华施闲也并非没那么设想过,若模仿一下叶御医的做法,给二皇子施药时弄点错漏,他也可以如愿被除名,恢复闲云野鹤之身。
但这个想法才刚冒出脑海,就惊得他自己背生冷汗。且不说这种做法有违医道,只说二皇子平时仁德御下,自己却偏偏要利用这一点谋私,这未免也太阴损了。今朝他以此法脱离太医局的束缚,他不能确定自己以后行走四方行医之时,还能不能目光平稳心中无愧地对待他的病人。
何况他也还没有叶正名的那种自信。
叶正名用猛药虽然伤了二皇子一次,但他的初衷是好的,从二皇子最近这三年的身体状况明显改善许多就能看得出来,而这或许是叶正名有机会长期观察感悟二皇子气色脉象微妙变化而总结出的成果。
华施闲却没有这种机会,所以他也真的有些惧怕,万一自己弄点什么新姻来,不但没有对二皇子的虚症起到什么良好作用,还使他的宿疾加重,那自己就不是能脱离精致鸟笼的金丝雀了,而是转瞬间就变成换了个锈迹斑斑铁笼子永远住下去的麻雀。
陛下曾经那么信赖叶御医,结果皇子在他的责务之内出了事,他不照旧被惩得那般凄冷。
叶正名身上有这两项吉符,也没能挡住陛下的怒火。华施闲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即便出身名门,原是地方上身份尊贵的医士,但面对身为皇子的这个布,自己那点身份立即就变得比一片纸还薄,经不起陛下的丝毫怒火。
不过,最近这三年里,二皇子的宿疾一直没有严重反复的症状,已经有一两个御医认为二皇子这次是好全了,太医局有没有叶正名顶着华阳宫那边的压力,众人的需求倒也不再那么的强烈。
而华施闲如果不需要再面对二皇子这个病体昏沉、似乎总难彻底康复见晴天的老才,那么太医局里的生活虽然枯燥闭塞,也不是一点都无法维持下去。
至于三年前从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那个有需狂的想法,家世悠远的华施闲若非逼不得已,恐怕不会真想向独一户无牵挂的叶正名那样大胆放手去做。
但是,经过今天来华阳宫一趟,对二皇子的脉象进行全面诊治,并还结合了另两位御医的经验态度,华施闲有些“自悲”地认为,那个已经消失了两年多的病秧子体魄又回到二皇子身上了。
可如今的叶正名已丝毫没有回来的可能了。
华施闲感觉自己努力维持的一种心态,又出现了裂缝。横在他医途理想前面那道迈不过的坎又倒下来了,宫里的纷争这几年里他也见过不少,这些在人多的地方必然会产生的明争暗夺,并不能因为新朝新君的贤德而完全化解。他心里已经被压制得很小的那团浮躁厌倦,很快又膨胀起来。
所以,在行至华阳宫前庭大坪院里那座极具景致丰富的假山面前时,华施闲先是偶然起意,想走近看看地上是不是湿的,二皇子刚才说的话是不是虚的之时,他却很快被“山上的景致”吸引去了神思,顿时心生一种对市井风貌的强烈向往。
而当他神游天外,只依稀听到身边的同僚又说了些什么时,他忽然不自禁地感慨说道:“若论太医局中最了解二皇子体质特殊处细节的人,怕就只能是前任御医叶正名了。”
他这话一说出口,立即就得到两位同僚的附会。
冯御医将目光从那假山之巅掐算姿态的银须道士雕像身上收回,转言看向侧面也正注视过来的赵御医,感叹说道:“如果没有三年前那件事,今天以及前几天为二皇子诊治的医官必然是叶医师了。而如果是他出面,但凡些许失误,大抵都会得到宽释吧!至少不会像陈御医那般,弄得一身麻烦。”
赵御医也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没办法,医官不好做啊。”
听了赵御医这声感叹,冯御医就又将视线转向还在微微出神的华施闲,微笑着说道:“赵某本就是前朝太医局老医员带出来的弟子,大半辈子都在这儿做差,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环境。而施闲兄则与赵某不同,是世家明医,如果当年不是晋考了太医局,就生活在世外,一定也能乐得逍遥。有着家族荫泽,或许还能过得更好些。”
华施闲实在没料到,太医局头号任劳任怨模范、却也给人擅于服从而无甚主见形象的冯御医,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竟将自己的心事看透了一些过去。
他顿时收回随天空之广阔而越飞越远的神思,蓦然回头看向冯御医,眼中无可隐抑的浮现一丝惊讶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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