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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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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33) 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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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这一问,陈酒已经鼓起极大的勇气。话音落下后,林杉没有立即回答,她也没有再追问,而是表面冷静内心却一阵潮起潮落的忐忑。

    其实林杉也已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条隐含的意思,他的心略微动摇了一下。但在沉思了片刻后,他仍然固守了一种师门学派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碾压烙刻进他灵魂中的理念。

    “为什么不是你回到京都?这样不用过多久,我们就能再见面。”

    他仍然没有给予身边这个等候了他十多年的女子任何承诺式的话语,并且他的语势依然占在主导位置,哪怕身畔女子少有的主动了一回,他也没有转言依附。

    “这不一样……”陈酒垂下眼帘,喃喃出声,此时她的声音虽然变得细弱,但不难听出语气里满是失望。

    “如果你一定要留在北地这个镇子上,我真的很担心。”林杉鼻息间沉着了一声,“这里离北雁边界太近,而他们邻近南国驻守的边军向来最喜欢做抢掠之事。虽然他们一般掠进三十里地,就会收队回去,但以前王家军还驻守北疆的时候,北国这群匪类就有过掠进五十里的记录。今后他们会不会嚣张到掠进百里地,这是不可预料的事。”

    “可是……”从林杉的一番解释中,陈酒听出了他真正有思酌过她的安危,心里由此升起一团暖意。但与此同时,她心里的某个疑惑也真正浮升至嘴边,她终于再次主动开口问道:“……我已听说了,待西面战事结束,你并不打算回到京都。你……你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那座城里么?”

    陈酒慢慢又垂下头来,声音也渐渐低下去:“如果没有你,那座城再华丽壮美。我却只会感受到更多的孤独。倒是这小镇,能留有许多你行走过的、停留过的痕迹,即便你也不会回到这里。在我心里,这里也比京都让我觉得有你陪伴在身边。”

    林杉握着书册的手僵硬了一会儿。

    他能理解陈酒所说的孤独。曾经他行走在那座新生的都城里,许多次的以对另一个女子的思念方式来品尝着这孤独。

    那座破败的城郡终于变得井然有序,有了结实宽阔横平竖直的街道,并布置了一夜常明的灯火,将那座都城的夜也点亮了;那座都城终于不再只是有几棵枝扭冠歪的老杨树,而是点缀了许多的花树,花期排列在四季时有开放。为这座帝王坐镇的宏都在刚毅中增添了一些柔美,惹得许多深闺中的美丽姑娘惜花而来,安静的街道上常现人比花儿娇……

    可是,若只是孤独走在这样的繁华中。一次次想起那个女子失约的承诺,那么眼前身边的诸多美丽就都消失不见了。这座都城再广阔,禁锢自己的牢笼就有多广阔;这座都城的城墙有多高巍,自己仰头可见的天空就会被圈缩得越狭窄。

    你说过要每天跳那城楼石阶一千级,这样你就能在生完孩子以后尽快瘦下来。保持住年轻苗条的模样……

    其实,我却觉得你可以再胖一些,那一样很美。

    你说湖阳近海,必须修筑地下排水系统,并且这个排水通路要修到能让两个人并肩直立行走其间。这样不仅能防范海潮的愤怒,日常维护的工匠行走其间也能有个伴,不会太孤单……

    曾经我以为你后面说的这句话是个玩笑,但直至如今,我才发现,孤独行走在那黑暗潮湿的地下排水通路里,身边能有个并肩行走的同伴,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可是你就是那么的残忍,自己先走了不说,还留下了那么多的承诺。我一一做成了你想要的,你却不声不响的走了,留下那么多你的痕迹,一遍一遍地刺伤我。

    “啪!”

    林杉紧紧攥着书册的手忽然一抖,然后松开,书册滑落到地上,他松开书的手已经用力攥紧了胸口衣襟,手背上皮肤下的青筋骤然突现,如狂风中交错的枯树枝。

    他努力挥散脑海里那个女子的身影,可无奈她的声音他太眷念,她的巧笑他太痴迷,他迟疑着让她的身影多停留了一会儿,但在这一瞬间过后,他发现她真的已经不在身边,失落与心痛的感觉已经变得激烈如洪水推垮堤坝,如利剑刺透盔甲……

    “咳……”林杉忍住了胸臆间那丝冰冷刺痛席卷上喉的咳意,却没能忍住呛出一缕殷红。

    垂着眼帘、目光落在地上的陈酒忽然看见了那本掉落的书册,看见了翻开至一半的雪白扉页上,骤然溅染点滴刺眼的红,她先是微微愣神,紧接着心中一窒。

    “三郎,你……”她抬起目光,就看见眉头紧蹙的林杉唇边挂着一丝血痕,那血痕有些如蛛网般破碎粘结,竟是凝结了的心血。

    她真的有些怕看见这一幕,惧怕看见他痛苦。

    “你……”陈酒动了动嘴唇,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心痛如绞,无法再说半个字。

    “天下地藏,分分合合,百年时期;逆此道者,若非险恶,必敛灵犀;人成之势,合中有分,分中敛合……”林杉闭目沉声吟诵北篱学派《地物经》第十九篇“对物论”,终于挥散了心中那抹倩影。

    乾坤宇宙包罗万象,拥有无限的潜机与能量,人虽然为灵首,却也只是其中一部分,发掘这些潜机与能量还有更多的规律要观察积累,这是《地物经》的主要思想。而第十九篇的主意则是讲到,人有生死既如草木枯荣、昼夜变化,生不能为恒久,死也可以是一种重生,但人的思想无法违逆自然之道,所以活着的人应该注重的是活在当下的细节,垂死之人也该坦然接受寂灭的无边黑暗与静默。

    不要再将过重的心思放在已经逝去的人身上了。

    即便她曾经让你多么的眷念,她已经成了虚无,你也独自走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那点虚无早该散去了。

    哪怕只是将对她的眷念所消耗的精神拿一半出来,放在当下。也足够使你在自身所处的世界里获得重生。

    “不碍事,我只是……”承着陈酒捏了帕子替自己擦抹唇边血痕,她指尖轻柔的力量明显在颤抖。林杉望着这女子泪珠不断掉落的双眼,略微迟疑之后。第一次在她面前选择坦然直述,“……忽然想起她来,心里仍旧觉得难受。”

    乘着情绪上略微失控的势头,陈酒放声辨道:“为什么你就不能彻底忘了她?即便她再好,终究是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何况你还帮她把女儿养大,你亏欠了她什么?”

    她想问他的这邪。已经搁在她心里许久了。

    现在她一口气全问了出来,心里的郁塞被全部打通的同时,又有些惧怕于得到他的答复,因为那可能是一种对她而言更真切不可修改的否决。

    如果他到现在都还能直言承认。他忘不了,他偿不了,她却没有足够的青春与自信,再等待十三年了。

    倘若时间倒退几天,陈酒这么向林杉大声质问。他一定会心生愠恼。在今天以前,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他深深封藏在心底禁地里的秘密,他抵触任何人试图冒犯,哪怕是善意的关心无意间触及禁地边界。

    但在今天,在呛咳出那一泓心血以后。他心里的某道似乎连他自己都忌于触碰的壁垒仿佛被敲碎了。

    “我不知道……有时候忘不了一个人,跟亏欠无关……”林杉卷起袖角,替陈酒沾去眼角的泪水,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这本来是无理可循的事情,就如你对我有情,可我何曾给过你什么?我不明白,你明不明白?”

    陈酒微微怔了怔,然后她就捉住了林杉替她拭泪的那只手,掰开手掌平平覆在自己半边脸颊上,喃喃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能体会我的感受。看见你安好,我就高兴;看见你高兴,我就没有了疲倦;若能握着你的手,仿佛我的心跳会变快;如果是你主动握着我的手,我……我却想哭……”

    林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粼粼波光的湖面在一阵疾风过后荡起一层长弧度的波澜。

    不等他开口说话,他就听陈酒在短暂的顿声后认真地问道:“如果我忽然不见了,你会感觉到什么?”

    刚刚说完这句话,陈酒赫然发现,也许正是因为自己一直努力片刻不离的跟在他身边,渐渐就被他当成了身后的影子,常常被忽略的存在。她忽然有些跃跃欲试起来……如果她忽然消失,是不是真就可以成为常住在他心里的第二道影子?

    她哀伤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希冀与喜悦。

    林杉陡然观察到了她的这点一样情绪,心下猛地一惊,当即说道:“你不要乱想!”

    意识里仿佛出现了某个画面,与此同时,林杉也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惧怕。很陌生的感触,却使他如出自本能保护自己的事物一样,覆在眼前女子脸上的手搭向她的肩膀,突然将她拉入自己怀中。

    “你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你本来是一个坚强的女子。”

    耳畔传来他的低语,他很少以这种方式、这种语调与自己说话,陈酒抿紧嘴唇,眼泪已扑簌再下。

    “人不是不朽的,人的精神意念也是,我常常问自己,还要等多久呢?路走得太远,我似乎一直只是在失去,而没有收获,现在连一点希望也快要离散了。”陈酒泣声说道,“为什么你的心我想尽办法却总也捂不热,我这么坚持又是为了什么。”

    灶膛里许久没有添“柴”进去,明火已经熄灭,未烧透的残柴涌升滚滚浓烟,从烟囱里冒出去,在傍晚晦暗的天空依然能划出显眼的一笔,然而灶膛前相拥的两人丝毫看不到这一点。

    “哎,你看,我们的厨房也起浓烟了。”

    “还不怪你,刚才说别人家要吃烟熏饭,嘴上不留点德行,现世报立即上头。”

    “切,什么报应啊都是屁。要不是大人钻厨房里去了,说要学习什么灶前烧火的手艺,那我就算刚才诅咒这镇子上所有家户今天都吃烟熏饭。也轮不到我们,你何时见酒姐把厨房弄成这样?”

    “哦?那么刚才大人说他不会烧灶。确是真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下厨的事哪要男人来做,不如你进厨房试试,恐怕不仅要烧烟熏饭,还能直接把厨房点着了。”

    “去你的吧!你这话也是在说你自己。”

    厨房外空地上由远及近悠闲走来两个侍卫,他们只是随意聊聊,无意间路过。却不想撞上了灶前那一幕。他们先是一怔,然后脸上的表情就丰富起来,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疑惑。

    连他们都仿佛习惯了陈酒影子般的存在。而忘了她与林杉之间存在的另一种可能,男女之间最正常不过的一种关系演变。

    “咳……”一个侍卫干咳了一声,本来是打算提醒另一个侍卫,非礼勿视,赶紧回避。却没想到身边那个木头还在发呆,屋里的两个人却是觉察到外头的声响,松开了彼此。

    “你个呆瓜,快走、快走!”干咳出声的那个侍卫见林杉即将转头看过来,再不顾什么了。手头一用力,就将身边那个接近石化了的侍卫拽住,僵直一扯,带着他飞速奔离。

    “我的天,原来……”那个被拽得飞奔的侍卫仿佛才回过神来,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因为跑得太快,只有半句残留在了原地。

    灶前松开了彼此的两个人下意识朝门外看去,望着那两个侍卫狂奔远去的背影,屋内两人只是同时痴怔起来。

    ※※※※※※

    在对阮洛进行一番细致的诊查后,叶正名给出的结果是令王哲比较安心满意的。

    而叶正名给出的建议,例如多走动、多锻炼,不要太依赖于卧床休息之类,则是令阮洛觉得比较欣慰的。

    随后叶正名还很细心的提供了几种食材,供阮洛试试,让他可以稍微脱离一下那种类似稚孩食物的‘五味粥’。

    诊查结束后,叶正名还十分有耐心的教了阮洛一套慢拳,并建议他根据自己把握好的身体感受情况,未必需要每天都练,但每次练习最好都练到微微出汗为止。

    做完这一切,稍事休息后,阮洛出屋散步去了,叶正名则拉着王哲离开了会客厅。

    他有一些事想要问询一下,只是由于他做事一向主次分明,控制得很好,所以直到此刻所有作为医师职责以内的事都了清,他才忍不住要开口问了。

    然而等话到嘴边,他又犹豫了。

    王哲看着欲言又止的叶正名,想了想后便道:“叶叔叔,你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在宫外你我叔侄相称。”

    叶正名迟疑了一下,先是轻叹一声,然后才问道:“二殿下病了,你怎么也不回宫看看他?”

    虽然王哲言明可不拘礼,但提到另外一位皇子,叶正名仍是没有直呼其名。

    除此之外,王哲自己也感觉到,眼前这个对他们王家意义深重的叶家孤人,似乎对他们王家的人一直保持着一种距离,便是体现在这宫内宫外都毫不含糊的礼仪尊卑上。

    无论他明里暗里提示过多少次,叶正名仍然在某一方面十分刻板。

    “你要说的是这个。”王哲沉默了片刻,才再开口道:“我这边的事儿还没了清,频频进出宫不太方便。在写给二哥的信里,我也说明了,他也表示理解我的做法。”

    叶正名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有些清冷:“‘你这边的事’是指阮洛吧?”

    王哲感觉到了叶正名语气里的一丝变化,但他没有作声,只是在看向叶正名时,目光里浮升一丝疑色。

    叶正名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又道:“二殿下是你的兄,这跟你与阮洛之间是不同的。二殿下在信里表示理解你,那也是因为他把你当弟弟照顾,包括照顾你的想法。”

    听了他这话,王哲才算是明白他刚才语气微异的原因了。

    也因为这一点,叶正名的话在王哲听来,便变成来自一个长辈对晚辈地关心劝诫,而非存在什么心思揣度的臣子之言。

    王哲点了点头,目光远远投出,同时隐隐绷着的心悬稍稍松弛了一分。沉吟着道:“等这边的事安稳下来,我会入宫住一阵子,好好陪陪二哥。”

    顿了顿后。他又转过脸来,目视叶正名。问道:“我二哥的病因……叶叔叔可听到什么调查结果了?”

    “连你都没有惊动,自然不存在什么严重结果了。”叶正名面色一缓,答道:“其实他跟阮洛今早的情况差不多,就是痴迷于看书,一碗羹从热乎喝到冰凉,人犹未觉,但身体是实实在在受不了的。”

    “就这么简单?”王哲目露讶然。显然他心里对这个结果存在很大质疑。紧接着他又问道:“他身边不是一直有个宫女贴身伺候着么?”

    “可能就是因为太依赖那个宫女的照顾了,那宫女一时有事疏忽了一次,二殿下因此就出事了。”叶正名微微一摇头,又道:“那宫女……听说是要杖毙。后来二殿下去求情,那宫女得以躲过死劫,打了二十板,驱出宫去了。”

    王哲沉默片刻,随后轻叹一声。道:“二哥还是那么心思柔弱。”

    叶正名平静说道:“你也觉得那个宫女应该杖毙?”

    王哲侧目看了他一眼,倏地一笑,道:“我说的是为宫女求情这事儿,大可托别人去做。”

    叶正名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没有再说话。

    叶正名沉默了良久,王哲也没有再说话——或许,他是有意等叶正名再开口?因为叶正名虽然在沉默,但他的眼中明显还藏有没有说出来的话。

    果然,叶正名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的把心中的那个疑团说了出来:“莫叶与阮洛住到一块儿,这样真的合适么?”

    他这简单的一句话,实际上已经在王哲面前暴露出了很多问题。

    “叶叔叔已经知道莫叶的事了?”王哲目露新奇的看向叶正名。

    叶正名想了想,只简单回答了几个字:“我已经知道了。”

    他的回答虽然简短,却正是以这种简单明了的方式,回答了王哲已经问出、以及还没问出的诸个问题。

    王哲得了这个回答,果然没有再问其它,只微笑着道:“这是父亲的决定。”

    王哲的回答亦很简单,却也十分具有说服力。

    他的父亲,亦是莫叶的父亲,父亲为子女做出的决定,外人毋庸置疑。

    但叶正名心里并不完全这么认同,因为王哲所言的父亲,还有一个身份——皇帝。

    可正因为他是皇帝,叶正名虽然心有质疑,却愈发无力去改变什么。

    亭台之中,叶正名与王哲的谈话到达这一步时,便一齐沉默下来。随后两人也变得愈发沉默,直到丫鬟来唤二人前往饭厅,晚饭要开始了,两人也没有再开其它话题,而是谦让着一同前往。

    来到饭厅,却见厅中桌椅碗碟都摆放齐整,却不见还有别的人在,王哲旋即就喊来白桃,让她去催其他人。

    白桃先去了莫叶的卧房寻找,结果是卧房空空,她倒是看见了梳妆台上放着一本书,正是莫叶从阮洛那儿借走的那本游记。

    白桃本来是不打算去动莫叶的东西的,然而在下一刻,她的目光注意到夹在书页中、只露出一角来的一张纸,她的想法在一瞬间忽然改变了。

    她走到梳妆台前,翻开了那本书,直接翻到了夹着纸的那一页,将对折了两重的纸打开。

    洁白的纸上,只简略写了十六个字,然而在读到最后四字时,白桃的眼中忽然升起一丝极耐寻味的神情。

    除了这一丝变化之外,她的眸色依旧平静。

    很快,她就将纸折回原样,放入书中夹好。临走时,她思酌了一下,将纸的一角露出书页外——正如她刚才走进来看见这本书时的样子——搁下书,她这才离开了莫叶的卧房。

    随后,白桃寻到了放马车的屋舍,正要路过时,就听见一阵欢笑嬉闹声。

    她听觉她要找的人似乎都在里头,前脚刚步入院子,就看见手里拿着把大刷子的杨陈笑着道:“你的手比萝卜嫩,所以马儿喜欢。要与你多亲近。”

    “我的手当然比这姓心老萝卜嫩了。”紧接着开口与杨陈顶撞,言辞间颇不知矜持的人,正是叶医师带在身边的那个小女孩。

    白桃记得。这女孩是叶医师的女儿叶诺诺。

    叶诺诺“比空心老萝卜嫩”的手这会儿正被蹲在她身旁的莫叶握住,拿着帕子反复擦着。同时莫叶还在对她叮嘱道:“罢了罢了,你别再想着喂马的事了,我看着担心。”

    叶诺诺则咬着下嘴唇瞅了比她高了不止一头的阮洛一眼,满眼诧异地道:“奇怪啊,为什么我总做不到像你那样呢?难道是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个跟萝卜音相近的‘洛’字?那这样说来,我也有啊,我还有两个。”

    听到她这样直白稚嫩的话语。阮洛不禁莞尔,他想了想后便对叶诺诺说道:“因为我出生在洛河郡,所以父亲为我取此名,可跟萝卜没关系噢。”

    叶诺诺眨了眨眼。不假思索地问道:“出生在哪儿就取哪儿的名,这也太随便了吧?”

    阮洛并不以为意,只微笑着道:“父亲是希望我像永不枯竭的洛河那样,平安一生。”

    他很少跟别人提及,他出生在战乱之中。他的襁褓是颠簸的战车。

    在那段年月里,身为大将身边的谋士,后又为军师,他的父亲在面对各种男儿壮志时,对刚出生的儿子。却只期许了‘平安’二字。

    而在此时,他这一句话说出了口,对他名字的解义顿时就上了一个台面,连叶诺诺都已能感受到一些与字面意思不一样的东西。

    叶诺诺伸出一根手指扒了扒小尖下巴,不自觉的也说起了自己的名字:“我爹给我取名‘诺’,是希望我长成一个守诚之人。不过他也说了,这个名字他本意是为男孩取的,但后来我出生了,是个女孩,他也没有改这个名字,从小‘诺诺’这般叫我,渐渐就算定下了。”

    她并未意识到,按照她这说法,似乎她的名字来由也不比阮洛的名字取得认真多少。

    阮洛心里倒是没记挂她刚才说过的话,只是在听她说到‘守诚’二字时,心中有了些许感触,点着头温和说道:“无论男子、女子,都无碍于做一个‘守诚之人’,叶医师对你的期许,不亚于男孩。”

    叶诺诺撇了撇嘴道:“那他还把我早早送去女学,净学那斜文缛节。”

    她的这句话没有再得到阮洛的评价,因为阮洛的注意力已经被刚刚走进院子来的白桃引了过去。

    得知厨房那边已经把晚饭准备好,阮洛这边玩闹到一团的众人也各自放下手中的活,同白桃一起去往饭厅。

    ……

    宋宅今天的这顿晚饭,气氛十分融洽且热闹。而这热闹的来源,则是因为叶诺诺的存在,她实属能当首功。

    还好宋家并非什么书香世家,家风虽有,但没有刻板之处,对于饭桌上的规矩,可以在特定环境中做一些改变。饭桌上差不多都是年龄相近的同辈中人,话题间很好相与。

    唯一的辈分高一层的人是叶正名,但他曾有浪子之名,现在虽然收敛心性,可玩心犹在。

    阮洛的身体情况,不适合饮酒,便极大方的把宋家珍藏的好酒拿出来待客。叶正名目前暂时还不需要回太医局当差,赋闲在家几天,精神上闲得慌。几盅辣汤入腹,醺然意味恰到好处,他也就不管自己那女儿在饭桌上与几个后生玩闹了。

    他想着:这几个孩子真要追溯祖上,近乎全有关联,便任他们去吧!

    继哲哥哥之后,叶诺诺又认了个洛哥哥。

    照常理说,今天才是她与阮洛首次正式认识,关系进展不该这么快才对,然而阮洛对此并没有拘泥什么。或许他只当叶诺诺是近似莫叶的存在,没有太严肃对待此事吧!

    另外,叶正名对此也没有持反对意见,他对此事的观点与阮洛有些类似,便是看在王哲在此,既然女儿都能与王哲走得那么近,那么她与阮洛也熟悉点,也不算是什么过分的事,并未深思太多别的什么问题。

    倒是王哲对此事看得比较透彻。无非就是叶诺诺那丫头今后少不得要来阮洛这儿叨扰,若逢叶正名发火时,她也有了一个比皇宫那一个一姐更近一些的避难处。

    这丫头。只有在对待自己上心的事时,才会格外多智。

    王哲望着正互相往对方碗里夹菜的叶诺诺与莫叶。想了想后,终是没有将他的那点小发现挑开来讲。

    他不介意于阮洛与这丫头的结交,而自见着面、大家打开关系开始,这一发展趋势已成定局,所以他愿意纵容这小丫头的小心思。

    若是寻常女子如此迫切接近阮洛,即便不存在身世区别,王哲也不会松懈防备。因为那样的女子怕只会给阮洛带去麻烦。

    但叶诺诺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王哲忽然心起一个设想,叶诺诺身为医师之女,多多少少耳濡目染了一些叶正名的本领,待在阮洛身边。可能也是一种助益。

    念头最后转到自己身上,想到自己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又要离开京都,他目光微垂,视线落入手中酒杯里。

    置于饭厅里的所有灯盏已都被点亮了,光线充足。王哲轻轻弹指在酒杯上。细白瓷的酒杯里,清亮的酒水起了波痕,虽然微浅,却能看清。王哲凝神其间,仿佛看见了阳光下的湖波。

    闲散了许久。真正要考验自己的任务即将到来,他将离开这一桌可敬可爱的人,向西远走。或许三年、或许五年之后,他才可能有机会与大家再相聚。他希望这一群人能够走得近一些,不要还没等他回来,这一桌人已经‘散伙’了。

    游历四方,经历过不少离愁别绪的他本该不容易再生这种情绪,但是在今天,离别在即,对于同桌的这几人,他的心里还是忍不住长出一丝离愁。

    也许是因为此间有太多他分外在意的人吧!

    饭桌上不止爆出‘叶诺诺认兄’事件,随后还爆出‘王哲收小妹’事件,最后演变成‘莫、叶二人姐妹结拜’事件。

    当然了,这个结拜礼式不太正全,只是于饭厅里互相拜了拜。

    关系似乎乱了,但乱得一团和气。事态的这些变化,使场间气氛渐渐又拔高了,亦冲淡了王哲心头愁绪。

    王哲一口饮干杯中酒水,然后把酒杯倒扣,推到一旁,便是不准备再饮了,也在心中暂时扣下一档子事,然后投神于挑逗叶诺诺的‘大业’当中。

    在欢声笑闹中,叶诺诺时不时的观察着桌一旁缓缓酌酒的父亲。她不是担心父亲会训斥她在饭桌上闹腾——事实上这一顿饭都快吃完了,叶正名的脸色依旧一派平静,显然就是放手不管了的做派——而叶诺诺心里记挂的,实也是另外一件事。

    她很想就着今天与莫叶结拜的热闹氛围里,说出莫叶救过她的命那件事,但是她又顾虑着父亲在场,而那天与她一同落水的还有公主,说出此事没准真会让父亲暴跳如雷,所以她只能忍了又忍,将这件事再次埋藏在心底。

    总之,结拜的仪式虽然简单,但叶诺诺自己对这结拜之事,所持的态度是非常认真地。

    这一顿晚饭,因为这些‘节目’的陆续出现,吃饭的主题差点弄丢了。饭毕后,眼见时间不早,叶正名父女也来不及多耽搁,刚离开了饭桌,就登上了杨陈在门口备好的马车。

    临别之际,莫叶终于在阮洛目光的提醒下,想起那药糖的事。

    正好叶正名也在场,听了莫叶的求索,只略斟酌了一下,就满口答应下来。除此之外,叶诺诺还当场拍胸脯,答应次日就会把叶家制作的这种药糖储备送一些过来。

    送别叶家父女,夜色渐深,王哲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随后莫叶才知道,今晚王哲要留宿于此,因为他还有些不放心,怕早上那事会再来一次。

    王哲是放心了,莫叶却有些不放心起来。

    遥见书房里仍亮着灯火,不知道王哲与阮洛还在聊些什么,竟还不歇下。莫叶折转身往自己的卧房行去,心里记挂着今夜要来的那个人,不禁有些担心。

    ※※※※※※

    ps:这章写完我感觉自己快挂了。开文这么久,首次这么密集的写言情戏码,原来只是纯粹的言情句子,也写得这么伤神啊。另,林杉就是一个自带理工男属性的人,他对别人的谦和都是带有距离的,多么的别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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