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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这儿景致还不错吧?”石乙歪斜着肩膀,以一种很散漫的姿势盘膝坐在矮案对面。他的左手屈肘拄在案边,向上摊开手掌撑着半边脸,右手则在盘弄着矮案上一翁白色棋子,一边随意与对坐的莫叶聊着话题。
四面开合的竹楼,只在横梁上悬挂着几匹薄如蝉翼的雾色丝绢,虽然在午后阳光隐现威力的时候放下了一半,却并不影响竹楼里的人向外的视野。但竹楼外围四面庭院里的人若向楼中看去,则会因为光线角度问题,眼里的楼中人变得模糊了轮廓。
这是清风馆内一道特色建筑。
作为供客人取欢的服务方,馆中翩然玉郎在未经客人唤名进楼以前,便只能在楼外庭院里献艺。而在这个时候,客人在楼中可以仔细挑选自己中意的玉郎,但在楼外献艺的玉郎则无法窥伺客人的情绪。这样一来,大多为女性的客人可以保守一份矜持,而馆中玉郎的献艺,也不会因为看清客人的脸相差异而有所偏颇。
然而尽管有这重视觉上的格挡,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突然被石乙带到清风馆里来的莫叶,还是感觉到浑身不自在,有种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的仓惶感。要知道,这里可是男宠馆啊!
于是,面对石乙以一种似乎还很享受的语调信口一问,莫叶却提不起兴趣,借着扶额的手势遮去脸上尴尬表情,口齿有些微打结地道:“你要带我来这儿,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石乙的视线微垂,焦点似乎依然定在矮案上的棋子中,闻言只微笑说道:“如果提前打招呼,你可能根本就不会同意。”
石乙这话确实说中了莫叶的心思,莫叶对此倒也没有刻意隐瞒,喃喃低语承认。
度过了一段因为初进男宠馆而心生的尴尬情绪,莫叶逐渐放平了一部分心情。一边看着石乙用白色棋子在矮案上摆出一个圆圈,一边慢声问道:“来清风馆这一趟,算是你请我做客,既然都坐下了。我也就不再动拂袖而去的念头了。只是,你总得告诉我,你请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吧?别说是为了玩,这种玩法我陪不起。”
这确实是句大实话,莫叶还只是个连陌生男子的手都未牵过的半大姑娘,与男宠嬉乐?这种玩法莫叶的确陪不起。
莫叶如此直言,也是希望石乙能痛快点说明来意,不料他到了这节点,话到嘴边仍然小绕一圈,漫不经心地笑着道:“想知道我带你来这儿的原因?那你得先忆一忆。还记得燕家那位阔少爷在东风楼输钱的事么?”
“不过只是时隔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我当然记得。但……”莫叶轻叹一声,信手抓了一把黑棋子,往石乙用白棋子在矮案上摆出的那个圆上面胡乱按下几子,同时淡淡地道:“这二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有啊。”石乙抬头看了莫叶一眼,然后继续低头以棋子摆图形,慢悠悠地又道:“燕钰在东风楼输了三千两,次日东风楼就歇业了,所有人花着燕钰的银子出游,好不快哉……”
“哦!”石乙的话才说到一半,莫叶忽然想起一事。笑着说道:“这事儿你早就对我说过,那天你被几位姨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外头转了一天,直到混进玉郎馆,都没人认出来,哈哈哈。”莫叶的话说到后头。接着就是一阵嬉笑。
“你看看你,这就又觉得我好笑了是不?”这回轮到石乙面色尴尬了,他摆弄棋子的手一滞,干咳一声,然后又道:“就冲你这般取笑。我认为有必要再找机会,勾你去别的玉郎馆开开眼界。要知道,相比较起来,清风馆算是够清水了。”
莫叶渐敛笑声,含笑说道:“这只是玩笑罢了,别太认真。”
“能不认真吗?这可关乎着我的声誉。”石乙当即就反驳了一句,随后又喃喃补充一句:“我以后还要在京都商界混的,那事儿要是传出去了,我就威严扫地了。”
“嗨,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什么,也都更改不了,你只能当它是儿时闹剧罢。”
石乙的话虽如此,但莫叶想到石乙扮作女子,眉扫岱唇点朱,牵着百褶裙裾走路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想笑,严肃不起来。强作收敛无果,莫叶只得再次伸手扶上额头,挡去眼中笑意,故意沙哑着喉音以求语气显得严肃些地慢慢说道:“那好吧,今天我什么也不说了,只当陪你。”
“这才是正话。”石乙点点头,接着手中动作再起,落下了掌心最后几枚白棋子。
莫叶看着桌案上白棋子摆出的图形,这图形石乙以前也用诸如花瓣、叶子、石子之类随手可致的事物摆过,以石乙的话解释,这是简化了的人脸表情图。尽管有此先知,可是此时她看着那个棋子摆就的人脸微笑表情,仍是眼现一丝疑惑。
她并未沉思太久便直言说道:“虽说我已决定,今天就打算陪你在这儿玩了,但你不会真就只是玩棋子吧?这种小游戏,任何场地都可以进行,何必要到清风馆来白白浪费银子。都耽搁了这么久了,究竟所为何事,不必再隐瞒了吧?”
……
叶正名置家邸于京都东南方向僻静街巷里,这片城区的建筑性质也是多以小门小户的个人住宅为主。巳时刚过,正是京都居民普遍开始做午饭的时候,每临这个时段,这片城区排列整齐的小宅院上空,各家各户厨房顶上的烟囱便如约好一起似的缓缓升起炊烟。普通百姓平凡的小日子造就的生活习惯,竟有些宛似受军中纪律训练过一般一致。
所以当时间以这个时辰为起点往后推移了一个半时辰,各家各户都已食毕午饭,大多在进行午觉小歇时,在俱已安静下来的烟囱方阵之中,叶正名家厨房的烟囱里这才缓缓升起一缕薄烟,那看上去不免显得有点突兀……还有些孤独。
不过在这个午后犯懒的时辰里,恐怕少有人会注意这一点异常吧!
对于叶府里的伙工仆人来说,造饭时辰的提前或延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在平时就已是叶府常态,何况今天还来了客人。
只是今天来的客人好生奇怪。有陌生脸孔的客人造访,这不是令下人觉得奇怪的地方。令叶府为数不多的仆人奇怪到忍不住议论了几句的,是那个客人奇丑无比的脸。
还有一个负责府里浣洗的仆妇提了一句。说甫一睹那怪脸客人带来的病孩子,她的样貌竟与置于叶府最后头小祠堂里挂的那副女子画像有些相似。
然而仆妇的话只是一个人的不确定推想,可那丑脸青年人脸孔的古怪表象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两段所闻对比之下,令大家很容易就忽略了这仆妇地推言。
其实若认真追究起这仆妇地推断,才真可算叶正名家出现的大事件哩!
然而,寻常人考虑事情的角度,还是习惯了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集中在事情最显眼的光彩处,外加上府里连一个知道那画像渊源的仆人都没有,自然无人有根据去追究这一模糊地发现。此事便极为轻巧的自然略去。
府里今天有个丫鬟受了家训。那丫头平时极受老爷地重视,今天却被罚得很惨,受罚时痛叫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叶府。
不过,尽管一众下人有些同情那丫头,却并没有因此影响他们对家主的忠诚与尊重。药师家的仆人本就与寻常府里的佣人有些不同。均需有一定的是非辩解能力,也更为团结,而那丫头这次犯的错的确是该罚。
午饭时间虽然延后,但府里的仆人眼精得很,拿捏准了时辰,当浑身是汗的叶诺诺沐浴结束,刚从浴室里走出来时。厨房这边饭菜已做好的消息也传到了。
温水洗去身上的汗渍,那件被汗水浸湿了大半的衣服也已经替换下去。紧绷的身体被热水熨得松缓下来,刚刚换上的干燥衣服,自然散发出一种皂荚的清新味道,闻起来令人心神舒展。
但,叶诺诺心里始终有一根绷紧的弦没能放松下来。
出了浴室。与候在门旁的仆人招呼了几声,她并没有立即去厅中用饭,只是径自向父亲的卧房行去。
缓缓行走在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上,一缕子时正烈的阳光落在她的头顶和双肩上,她忽然觉得口中微微发苦。
她径直走进父亲的卧房。但在刚刚迈过房门时,她的脚步又有些怯意的顿了顿,然后她才再次抬步向内室行去。一直走到父亲床边,她才驻足并蹲下身。
蹲在离父亲的面庞很近的位置,她盯着父亲的脸仔细地看了许久。待看清他脸上唇间不正常的苍白色,看清他眼角的鱼尾纹和脸庞上布了的一层如渔网一样的细纹,她的双眼不知不觉间已经盈满泪水。
她原意只是打算悄悄来看父亲一眼,绝对不打扰父亲休息,不料当她眼中刚有泪滑落时,温热滑过脸庞。她禁不住抽泣了一声。
叶诺诺下意识里连忙咬紧了嘴唇,又抬手捂住了嘴,然而她那半截没忍住地啜泣声却还是‘吵’醒了父亲。
叶正名慢慢睁开双眼,“是诺儿啊。”说完这句话的他轻轻舒了口气。
刚刚睁开双眼的他被从开着的房门外映进来的子午阳光晃了一下眼,而这阳光的明艳也提醒了他此时的时辰。微微一眯眼之后,他又温言说道:“到中午了,后厨仆人做饭了没?”
叶诺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饭好了你就去吃。”叶正名没有再作询问,只说了这一句简短的话,便又磕上眼皮。
叶诺诺见状连忙问道:“父亲不准备吃午饭了么?刚才厨房的仆人来喊过。饭已经做好了。”
叶正名再次睁开双眼,轻声说道:“你去吃吧,现在你还要长身体。少一顿饭都不行,我晚点再吃倒是无妨的。”
“我吃不下。”叶诺诺垂下头来,声音走调得厉害。
叶正名听得出女儿说话时语调里压抑着的泣意。叶诺诺一垂眸时,有两大滴眼泪滚落下来,这些也是被他看在眼里了的。他本来有一些话要说。却没能真说出来。
他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刚才被伍书拍的那一掌所受的伤被牵扯到,惹他皱了一下眉。缓缓长舒了口气平复胸腹内里的那丝撕扯痛楚。他才温言说道:“刚才的事若是吓到了你,你一定要对我说出来。”
叶诺诺慢慢抬起头,微仰着头看着坐起身的父亲。她瘪了瘪嘴,声音微微发颤地说道:“诺儿从未见过父亲像今天这样。”
叶正名闻言目色一动。但他没有立即说些什么。只是抬了一下搁在床沿外侧的手。叶诺诺会了意,站起身坐到床沿边,挨紧了父亲的肩膀。因为离得极近,她能闻到父亲前襟上已经干燥了的点滴殷红透出的微腥气息,她的心禁不住又是一颤。
叶正名平平伸出左手。穿过女儿的后背搭在她的左肩上,揽紧了她一些。然后轻声说道:“为父十分自信自己的医术,你是我的女儿,应该也不必怀疑,所以无需因此害怕什么。”
叶诺诺点了点头,但她很快又摇了摇头。侧过脸看向父亲,一脸不解的说道:“父亲每天要为很多病人诊断,如果需要父亲以这种方式诊治的病患不止今天这一位,那父亲是否总要如此,女儿如何能不担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叶正名抬手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然后微笑着说道:“那个受伤的女孩儿与其他病患不一样,对于她,我有必须救她的理由。”
“什么理由?”叶诺诺脱口即问,脸上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叶正名也是目光非常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一字一句说道:“这个理由我现在不会告诉你,需要等你再长大一些,到那时我对你说。你才能明白。”
“噢……”叶诺诺垂眉思忖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见父亲与那位怪脸叔叔见面时,似乎是早就与他相识,莫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猜得不全对,但也算搭到了一点边儿。”关于此事。叶正名只说了一句话就闭上了嘴。有些生僵地将这个话题打住后,他松开揽在女儿肩上的手,掀了薄被下床,同时说道:“我还是陪你去吃饭吧。”
“好。”叶诺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然笑意,她蹦下床沿。赶紧的取下床边立架上挂着的一件外袍递给父亲披上,然后同他一起出屋。
莫叶那边已经有仆人送了两份饭菜过去,只是不知道此刻的莫叶能否进食。尽管如此,伍书仍一直陪在莫叶的床边,并未来前厅与叶氏父女一同用饭。他只请送饭过去的仆人回来给叶正名带了话,说他要守着莫叶,就不过来了。
对于伍书不来前厅的口头理由,其实叶正名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他猜伍书是担心自己的脸影响大家的食欲,他可以不在乎,但伍书却没有忘记叶诺诺还是个孩子。关于这一点,不管确不确定,叶正名于此对伍书都是会心怀一丝感激的。
这个命运多舛的汉子,心性里那一丝细柔处,一直都还在。
饭桌上,叶正名问起了女儿,如何碰到伍书与莫叶,又如何想到把陌生人带回家来。
这一次叶诺诺不敢再有一丝瞒骗,照实全部说了出来,连她心里的某些小九九也一字未瞒。好在这一次父亲没怎么发火,用他的话来说,是身体违和,没多余气力发火。尽管如此,叶诺诺还是在饭桌上吃了父亲赏的一记额前痛栗。
在这一顿饭的工夫里,叶诺诺记得最清楚的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父亲那一指弹在她额头上留下的疼痛,以及父亲喃喃自语一般的两声叹。
一叹“缘分”,二叹“天意”。
对于父亲在惘然神情里反复将这两个词感叹了数遍的行为,叶诺诺能感受到的是满满的困惑,但父亲对此一个字也不愿向她多解释。
吃完午饭,父亲并没有立即回到床上躺着,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到了后院。
叶府这处宅子是京都东城区少见的一款,它是坐东朝西落的房基,算得上是背对着东城大门。刚刚入住这宅子时,叶正名让人对它的构造稍加了修改,如此一来,这宅子几乎算是拥有了阴阳两面。
早上日升时,阳光最先照到的是后宅屋主休息的卧房区域。在这种自然光线的提示下,即便是孩子心性的叶诺诺,也没有赖床睡懒觉的习惯。
而到了下午,太阳坠到西边,充斥满阳光的则是前庭会客主厅以及书房。阳光让叶正名下午在书房看书时,比较不易产生困倦,并且每当酷夏到来,能让整个宅子的墙壁都滚烫起来的西晒却是不会灼热到后宅,夜间休息时,后宅卧房也能比较凉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