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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宅休养了差不多半个月,等手上的烫伤全部结成硬痂,阮洛便回了宋宅。宋宅里有不少阮洛的藏书,这几天他在叶宅用客厅临时改的书房理账,没有那些藏书的辅助,有时也挺不习惯。
阮洛走了,石乙作为他的副手,也跟着一起挪地方,莫叶自然也没有逗留。人都走了,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被家丁搬走一张,放回了储物室,叶宅的客厅一下空了许多,仿佛有种厅室变大了的错觉。
叶诺诺坐在桌边,一双手臂的肘部拄在桌面上,手掌则向上作捧月状,撑着微圆的两边脸颊,目色有些寂寥。
阮洛一行几人早上告辞时,她还有一种“可以休息了”的轻松感。但等屋子真正安静下来,她却又更深切的感受到另一种情绪,她是个生性喜欢凑热闹的人。
阮洛在从叶府回宋宅的中途,还要依次去他那十几家铺面走一遭。这趟路有点远,但他必去不可,最近出的这档子事,绊着他太久,作为大东家,即便他只是去走个过场,也能叫他的下属工人安心不少。
照顾人是一件很消耗心力的事情,阮洛在叶宅待了半个月,他刚走,叶诺诺心头一轻,顿时就觉得脑海中倦意浓重许多,大白天里竟有些昏昏欲睡。所以在知道阮洛还要走那么多过场,叶诺诺便放弃了一起跟过去的念头。
只是,叶诺诺坐在桌边捧着脸发呆,才刚刚打了个盹,就被门外的唱喝声惊醒了。
“圣旨到!”
叶诺诺一个激灵站起身往外跑,同时还暗道自己糊涂。但凡正式的黄稠封裱圣旨在到来之前,都有喧天锣鼓仪仗队领道,自己刚才却怎么一点动静也没听到?
叶宅所有人都已经在前庭跪迎了,叶诺诺奔到父亲身边跪下,这会儿她心里的念头又稍微转了转:叶宅已经多久没有接到过皇宫发来的正式旨意了?以往父亲因事要去宫里。多半就是一挺轿子来去匆匆,哪会像今天这样兴师动众?
等那传旨太监宣读完皇帝旨意,叶正名宣声告恩接旨,由传旨太监极为恭敬的双手扶起。叶诺诺更惊讶了。不是讶异于传旨太监对她父亲的恭敬态度——事实上宫里的奴婢没有谁不对叶正名恭敬的,这是皇帝赐予叶正名的无上荣誉,哪怕他现在被削职保额、半禁足于京都——叶诺诺惊讶的是圣旨的内容,大约竟是接叶家父女进宫小住?
叶诺诺瞄了一眼那满脸堆笑的传旨太监,看不出个玄机来,便又张目四顾,很快就发现了停在门外的马车。那马车显然是来接送她和父亲进宫的,但那车驾未免太“贵”了,四轮高三尺,车身高五尺。配双鞍、六铜铃玉环挂珠,靛色流苏,绣青云车帷……这最低估量,也得是接送三品大员的标准车驾啊!
叶诺诺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父亲的侧脸。目中一片疑惑。
没来由的得好处,她可没那么快就高兴忘形。
但如果皇家准备来个先礼后兵,这就更说不通了。最近他们叶家没有惹皇家吧?而且前几天大家一起玩牌,不是还蛮开心的吗?那时二皇子也跟来了,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这突然从皇宫发来的一道圣旨,又是刮的什么风?
自从三年前叶正名退职。赋闲在家开了个小医馆,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经营着,叶诺诺便也收了一些玩心,开始长心智了。这除了因为叶正名卸职之后有了更多的时间待在家里,对叶诺诺多了不少亲身教导,还因为叶诺诺如今也开始要长成大姑娘了。看事的态度自然会发生一些改变。
叶诺诺微微仰起脸,看了一眼父亲的侧脸,只见他神情如常地接了圣旨,便请那传旨太监到客厅,命仆人好茶点心伺候着。自己则捏了个整理行装的理由从里面出来了。
叶诺诺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叶正名身后,等他到了叶宅那间小药房,看着他慢悠悠收拾药箱,叶诺诺才开口小声说道:“爹,皇帝没有说让你去宫里是为应诊吧?”
叶正名漫不经心地道:“我现在可是职业医师,随身带着药箱是理所应当之事。”
叶诺诺咬着嘴唇思索片刻,然后才又说道:“爹,你现在没了官身,是不是该提防着点?”
叶正名正在收拾药箱的手一顿,偏过头看向站在桌旁,身高才长到自己手肘处的女儿,眼中滑过一丝讶然。但他没有立即将心里那丝讶异完全表露出来,只是很快目光又趋于平静,淡淡说道:“提防什么?”
“怕被拿话柄啊!”叶诺诺稍微顿声,整理了一下思绪,再才接着缓缓说道:“即便不说皇家,就拿寻常人家比个例子,如果别人家没谁生病,而请你过府,你却背着药箱去了,未免遭嫌。这也就罢了,若是你去了之后,别家好端端的人突然病了,多少会把责任推一些到你头上,只是轻与重,说与不说的区别了。”
叶正名摸了摸胡须,若有所思地道:“诺儿所思甚密啊。”
这么感慨完一句,他就继续整理手中的药箱。
叶诺诺颇为不解地看着这一幕,刚才父亲回应她的话,似乎已经接纳了她的建议,现在怎么又无动于衷了呢?
迟疑片刻,她开口:“爹……”
她才道出一个字,就被叶正名出声截住:“你考虑得在理,但我却有更大的理由,得带着药箱入宫。这不仅是因为我乃医家,也因为你刚才所忧的‘话柄’二字。”
叶诺诺脸上现出疑惑神情,默然思索片刻无果,便直言问道:“爹所忧的‘话柄’是什么?”
“你说皇宫之中,能令医家忧虑的,是谁呢?”叶正名反问了一声,语气里又有些自问的调儿。然后不待叶诺诺思索,他很快便开始解释:“正如你所虑,如果二皇子原本好好的,待我们去了,他忽然又不好了。这种变故的确容易使某些人落我们瘟神话柄。可此事如果必然发生,而我们去了却束手无策,这亦是会给人落我们隔岸观火话柄的。”
叶正名这话一出,叶诺诺心中疑团顿消。与此同时,她又忽然感觉后背有些寒意上涌。
“诺儿,自为父退出太医局后这三年来,你的心智成长了许多,我很欣慰。”叶正名伸手摸了摸女儿后脑勺缎子般丝柔的头发,眼神里盘踞着爱怜,缓缓又道:“但是有时候我们思考问题,要从多角度出发,这样思路才不会被堵死。如果我们所思的结果,尽都是处于劣势。就只能选相对而言损失小些的那条道行走。”
收回了手,他目光微垂,视线坠落在桌上收拾到一半的药箱里,语气渐趋淡漠地接着道:“被人落下瘟神的话柄,最多也就是名誉受损。但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准备。就这么去了,没准会被人落下鬼差的话柄,那才是真要命,任我还有以前的官身,也是无济于事。”
叶诺诺惊讶说道:“没这么严重吧?”
“最近宫里并不太平,二皇子的手是怎么伤的,皇帝在外头又因为什么遇刺。这些我们虽然只是模糊知晓,但皇宫没能做到将这消息完全封锁,可见事态的严重性。”叶正名信手拈起一瓶药,看了看瓶身的药剂配方标注,过了片刻后又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后悔心绪有时算是一种不死绝症。”
“皇宫好像没以前好玩了。”叶诺诺撇了撇嘴。“进宫跟备战似的,若不是有圣旨,真想捏个借口不去了。”
“皇帝比我们都棋快一招。”叶正名忽然笑了笑,伸手指弹了一下叶诺诺的小鼻尖,“好女儿。有爹三分脾气,我心甚慰。只是这一次不能任着脾气来了,非去不可。”
叶诺诺眯了眯眼,摸着被父亲那一指弹得有些痒的鼻尖,想了想又道:“那我应该带些什么呢?”
叶正名沉吟着道:“宫里什么也不缺,带上曾经的你,也就够了。”
叶诺诺的眼神又疑惑起来,喃喃道:“我就是我,难道还有两个我不成?”
叶正名淡然说道:“像你这般年纪,成长起来变化还是挺大的。为父当然乐见于此,但或许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你的成长,正如有不少的人,其实并不待见我的脾气。”
叶诺诺低低“哦”了一声,大约明白了父亲的话意。
沉默了片刻,叶正名又道:“诺儿,皇宫只需要你带去的快乐,不需要你的思虑。皇宫之中,只需要皇帝这一个智者。”
“知道了,爹。”叶诺诺认真点了点头。
收拾完药箱,叶正名又吩咐仆人烧了两大桶热水,父女二人分别将自己打理一番,然后携手同行,登上了停在宅门外的马车。见叶氏父女上车了,那传旨太监也麻利的蹬上马背,在车前引路。他本就是来接人的,便不会在叶宅多逗留,早把人接进宫早交差。
坐上如此高品阶的车驾,叶正名望着沿途缓慢倒退的风景,忽然低声对身畔的女儿说道:“诺儿,等我们回来时,该给‘一叶居’涨涨身价了。入宫一趟,怎么也得收点好处,哪怕是间接得来的好处。”
叶诺诺正在轻微摇晃的车驾上昏昏欲睡,闻言忽然睁开眼,惊奇地道:“爹,‘一叶居’的医资收得已经很高了,你再涨一次价,不担心同行说闲话?”
“你看,听说我要涨价,你最先考虑的是同行的想法,而不是病患的想法,可见为父的计划可行。”叶正名摸须一笑,“我们这样游街,你且等着看,到时候那些来‘一叶居’的大户绝不会说什么闲话。反而我们若不涨价,小小医馆那才是真要被拆了。”
叶诺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片刻后,忽然又道:“说到病患,‘一叶居’如果再一次涨价,家境不怎么好的病人怕是要负担不起了。”
“先保医馆。”叶正名沉吟了一会儿,又道:“如果医馆人满为患,那么无论从哪个角度思虑,我们都彻底被动了。”
“哦。”叶诺诺半知半解地点点头。
“这些天照顾阮家小子,你也着实累了,小小打个盹吧,到了地方爹再唤你。”叶正名说罢。伸出手揽到女儿颈后。叶诺诺也没犹豫,顺势就往父亲膝上靠拢,合上眼睛。
虽然不知道进宫会不会立即面圣,但以平民之身。在对待入宫这件事情上,能如此的随性,整个京都怕也就是这对父女能做得这么绝了。
然而在车驾前骑马缓步引路的那个传旨太监虽然回头看到这一幕,但他心里却无比平静,因为这就是叶正名的脾气,他不止一次这么的放肆。而经过这名传旨太监多年的观察又发现,也许叶正名与皇帝之间存在什么过往渊源,以至于皇帝对所有人的严苛,却唯独在叶正名面前开了小门。
京都街道有禁令,不允许纵马狂奔。需要频繁进出京都的商用马车全部走城围专道,但这项禁令对某个层级的官身略有放松,只是这类放松,一般又都是出于方便公务进行的需求。
像今天叶正名这样特权特用,真的很少见。考虑到不可过于招摇。这一行车驾仪仗队并未走繁华闹市,而是挑了较为僻静少人的道路,看来这也是旨意出宫之前,就有人安排好了的。
然而他们的可以偏避,还是引起了两个有心人的注意。
而这两个人,本也是为了寻个僻静所在,才方便聊些私话。不料却教他们借此机会看到了茶楼下行过的那一队仪仗。对坐的二人先是愣了愣,旋即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眼神里都有讶然神色。
临窗桌案右边的玄衣中年人率先开口,缓缓道:“这……大约是三品大员的车驾了吧?”
坐在他对面的青衣年轻人举杯微顿,没有直接回答中年人的问题,而是思虑着慢慢说道:“我想起了一个人。”
……
……
几年前厉盖还只是在给王炽做影卫的时候。他每天练功的场地定在皇家陵园中间的那座小山上。但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在练功的时候,积蕴在身体经络中的那股劲气常会有些失控的外露,震得小山上靠近他练功坦地的一圈松树常常抖擞成光秃秃的树杈。
后来他出任了京都守备军防大统领之职。在王炽的特别委派授权之下,他对京都军力的管束权之大,简直超过前朝历代的常规。但也是因此,每天堆上他桌头的公务也异常繁重,他有了堆成一座小山的公文,就没有时间再每天跑一趟那座皇陵里的小山头了。统领府片刻离不得他,所以偶尔有些闲暇时间被他用来练武,场地也只能在统领府院内。
然而因为在陵山上早有一种意识,所以第一次在统领府院内练功时把四向房子的瓦全都掀飞、还砸了两个正巧来统领府找他有事的文官之后,他便再未在统领府里动过大武。一应兵刃,他都叫人收起来了,偶尔出来练一练,便是摘一瓣花,或是一片叶子,伏于掌心,借以让那总是失控外露的劲气显露形态,钻研控制收发之道。
如果只是这样练一练,对于他而言只算是稍微活动一下颈骨,对于统领府内的建筑稳定性,当然是无碍的。
经过几年的不懈钻研,如今厉盖对于这股容易失控的劲气已经掌握得比较稳妥了,并且还总结出了一些自己的心得。有几次他陪王炽出行,能徒手粉碎那些从阴暗角落射来的箭矢,就是靠的这股劲气。
但在最近这几天,他练功的方式忽然变了,不再摘花拈叶,而是手中多了一杆丈二高的裂月戟,呼啸着在府院东角那处独院里练了起来。
虽然他搬离了书房,堆满案卷的书房不受其扰,但府院东角那处独院的环境现在就变得颇为糟糕了。原来有瓦的地方现在肯定是光秃了的,不过,厉盖吩咐过不必立即修整这些残缺,显然是修了也白修,就别浪费材料了。
可是此刻守在这院子外围还延了十米距离的几个近卫心里皆又有一个质疑:统领大人再这么练上几天,也许碎的就不止是瓦了,怕是连院墙都要不动自塌了。
就在几个近卫扶着微微颤抖的腰刀刀柄这么想着的时候,府院中离这处练功独院最近的一座哨塔上忽然想起了号子声。过了片刻,那响一息停一息的号子声完全停歇,独院里某种气场飞舞碰撞的呼啸声也停止了,厉盖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在厉盖握着重器练功的时候,几乎是不可有人靠近的,不是他怕被打搅,而是武功稍弱点的人只要靠近他十步范围,几乎就难得站稳脚步。但统领府不时总有事务还需要他来阅览决策,所以从几天前开始就有了这么个传递消息的方式。
一名近卫连忙走过去,从厉盖手里接过那杆九十斤的裂月戟,扛到自己肩膀上。在厉盖向设在统领府正中位置的大议事厅走去的路上,又有一名近卫将用温水打湿过的棉帕递上,厉盖接过擦了下手脸。
在将棉帕扔回到那名近卫手中时,厉盖斜睨了一眼扛着重戟的那名近卫,忽然问道:“今天是你当值?”
那名近卫连忙恭声回答:“荣侍卫今天似乎生了急病,中午吃饭时,吃着吃着就昏了过去,他硬撑到下午,终于被府院总管斥回家休息去了。那时候统领大人您已经开始练戟了,所以属下未能及时禀告。”
荣术因病从四组外驻分部调回京都之后,先是休养了大半年,病体痊愈后,荣术就职从统领大人的近卫组,主要负责替厉盖侍剑——也就相当于长了腿的武器架子——虽然厉盖平时基本用不上武器,但对这个新入统领府的近卫还有颇有些脸孔映像的,因为他形影不离跟得较近。
其实厉盖心里也早就知道,荣术的病虽然康复了,但身体素质因为这一劫而削弱许多,本该再休养三个月,好好恢复一下体能才对。因而他在听了那名扛戟近卫的解释禀告后,便轻轻摆了摆手道:“生病了就得多休息,老管家做得不错,就再多派两天假给荣术吧!”
扛戟近卫连忙应声:“是!”
走入大议事厅,厉盖以为在这里等着他的至少是个五品以上的主事官,可他却只看见了一个无品阶的、他的下属伍书,他有些感到意外。
将守在大议事厅里的几个侍卫派去外头,他就直接问道:“今天你不当值,忽然来到这里,是发生了什么事?”
伍书便将在宋宅那里遇上的事情仔细禀告了一遍。
待伍书的话说完,厉盖就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道:“知道我就快离开京都了,什么牛鬼蛇神就都忍不住要跳出来了。”这话说完,他沉思了片刻,然后就又对伍书说道:“虽然你即将升任四组驻京部组长,但宋宅那边的事情,最近这几天还得委托你仔细看着。”
“卑职明白。”伍书躬身领命。犹豫了一瞬,他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统领大人,要不要全城搜捕那名蒙面女子?”
“我知道你有半面辨人的能力,但……”厉盖迟疑着说道:“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连根拔起,便不可打草惊蛇。总之你以后若有机会再见到此人,不论她是蒙面还是不蒙面,你都能认得出来,所以你也不必急于一时。”
伍书微微颔首,知道这是“放长线钓大鱼”之策,但他也怕线放得太长会失控,于是他沉吟着慢慢说道:“万一宋宅那边出现变故,又该怎么应对呢?今天卑职只是追那一个女子,她只片刻功夫就召出了十多名杀手反击。卑职无法估测,这群贼人这次出手,人数上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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