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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叶蹲在自家院落里的一棵大树下,目光垂落在面前的地上,那儿聚起了一堆蚂蚁,正摆开一条长长的队伍,搬运着中午吃饭时,石乙故意洒在这里的一点米饭。
不得不说石乙往地上洒饭的行为很是无趣。但他刚才的无趣却间接的解了莫叶此刻的无趣。
望着约摸有四只蚂蚁一同运起一粒米饭,可是走到半路忽然碰到一颗沙粒挡路,蚂蚁们居然没有选择绕路,而是想直接翻过去。莫叶有些蘀蚂蚁感到心急,于是折了根细草秆,轻轻的戳了一下那粒沙子。
沙子虽然滚到一边去了,但那群搬着米粒的蚂蚁也一下子都四散开去。
莫叶感觉自己好像做了坏事,手里捏着草秆。却半天没动。
这时,耳畔忽然响起石乙的声音:“不是同一类别,拥有的力量不能对等,也就无法交换。”
莫叶抬起头看了石乙几眼,忽然惊讶的说道:“一百多个生字,你都记熟了?”
“不敢说熟了,但已能记住。”石乙微微一笑。
“厉害啊!”莫叶难以置信的赞叹了一声。
石乙狡黠一笑,没有再提这个。只是看了看天色后说道:“我们出去玩吧,你都闷在家两天了。”
莫叶犹豫着站起身,正要开口,一样事物忽然从衣侧滑落,掉在地上撞出清脆的金属声音。
石乙眼中的神情闪烁了一下,他也是刚从讶异中回过神来。语气一缓的说道:“以前我在海边捡到过一个,似乎是海外商人不慎掉落的,后来那海外商人回来找时告诉了我这东西的名字。”
“原来是海外产物。”莫叶眼中流露出新奇之意,略犹豫了一下后,她将手中的连环扣递给了石乙。
石乙把玩着那套连环扣,手指禁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片刻之后,他很快解下一环,接着就是第二环。第三环……
莫叶见状。吃惊的叫道:“你太厉害了。我解一环需要近一个时辰,你却一下子把它们全解下来了。”
“我有过一段时间,常常玩这个。”石乙笑了笑,很快又是手指灵活的将所有解下来的副环全部套了回去。他把那套环扣还给莫叶。眼中不舍之意浮现。又说道:“因为玩这个都玩腻了,所以我知道,屋外的世界比蹲在屋内这方寸之地要更加好玩。”
两人向屈老头儿告别,出门之际又被不太放心的屈老头儿塞了点碎银子,身后还远远缀着江潮,这才出了门。
行出半条街,石乙见身后已不见江潮的人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对莫叶说道:“叶小妹,我想跟你说个事儿。希望别吓到你。”
他说怕吓到莫叶,反倒让莫叶的好奇心高涨,想也没想的就说道:“什么事?”
石乙压低了声音的说道:“你不觉得你家的周围,忽然多了一些人么?”
“多了一些人?”莫叶有些茫然的将石乙的话重复了一遍,想了想后。她忽然轻松一笑,说道:“那是师父安排的,不过他只跟我说,家里新来的几名仆人其实都是身怀武功的,并没有说外面也有这样的人。”
“噢,原来是这样。”石乙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其实他心里还有疑惑。那些疑惑说出来会有些可怕,所以他选择了闭嘴。
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多虑了,但相信这些事,自有莫叶的那位身份莫测的师父安排好吧!
石乙有翻墙登高的习惯,他有这些发现,实在是无心之举。不过。若不是他的身份摆在那儿,以他那点本领,恐怕在发现那些伏于墙外的高人时,自己也立即被绑走或者灭口了。
……
昭国新政,延续了前周“仁、孝、礼”的三字国魄。其实这应该不能完全算是延续,因为这三样东西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延续下去的必要性。总之,尽管如今周废昭立,很多美好的东西都被新君王选择了继承,也不管有些人议论他这么所好像有点没面子。
而在后宫之中,‘孝’的遵守和施行,显得尤为突出。
可在今天。一向是会按时到霄怀宫给德妃请早安的二皇子王泓今天却突然缺席了。尽管在二皇子不见踪影之后没隔一会儿,有华阳宫的宫人去了霄怀宫递送二皇子身体抱恙的消息,德妃还是不放心的亲自走了一趟。
这算是辈分之间的逆行,虽然德妃以前也常常这么以母妃的身份在本该是二皇子给她请安的时辰,反过来去探望二皇子,可是当德妃到达华阳宫时,宫人们除了小心伺候之外,心底还是会升起一丝感动。
当然,能让这些外人产生共鸣的感情。必然是他们也有份参与的。不得不说。德妃与二皇子平时待宫人们的友好程度,淡化了许多主奴之分。这些宫人中还存在一些前朝宫廷里留下的太监宫女,对比前朝在禁宫中生活了几十年、似乎除了用奴仆的身体取乐外便没有别的爱好的那些皇族,这位新君及其家眷的确要友善许多。令他们在心里更加感激。
国都重建时,新国君将禁宫中所有的太监宫女们都被召集在一起并许诺,愿意各自回家的,绝不强留,还会赠送返家宫人一些盘缠。在那次活动中,宫人们走掉了一批。留下来的那一批,要么是因为战乱,本就家园尽毁,只得卖身黑市借机入宫门的流人;要么就是在宫中生活得太久,已经与普通人的生活严重脱节的大龄宫人。这些人不是不想回家,过上清贫但能够自主的日子,而是已经没有选择。
这样的一群人,若是像以前那样生活在压抑痛苦的环境中,或许很容易心生极端情绪,做出逆主的事。但他们同时也都是可怜人,只要有人能给他们一点好处和宽恕,在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能做到有求必应的。而在同时,能在生活上带给他们良性希望的主子,他们自然也希望这样的主子能够生活得好。
便如德妃一贯对近身的两名宫女教诲过的那样:下人肚子里有怨气。侍主也容易不尽心,反之,则可以是一份付出,多份回报。
主子宽厚是很难得的。但宽厚的主子不一定就有宽厚的仆从。对于有时候会代蘀自己的嘴巴说话的两名近身宫女,德妃也一直是以自己修身的标准来管束的。
进华阳宫后没过多久,德妃就起身回去了。
二皇子体虚的情况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她守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宫人们还都得腾出手服侍她,二皇子也不能休息好了。她不是大夫,只是来看看二皇子的病况严不严重,以免疏失了什么。
回到霄怀宫后,德妃走到院中的一处石桌旁,在垫着柔和的丝毛垫子的藤椅上坐下。随手舀起桌上还没收起,刚才绣了一半的花样,但迟迟没有再动针。
宫女萃春端着刚泡好的花茶走了过来,轻轻搁下茶杯,她看见德妃望着手中半成的绣品在微微出神。稍微犹豫了一下,她便开口道:“娘娘,您还在为二殿下的身体而担心么?”
德妃偏了一下头,目光从手中的绣品上移开,落在萃春身上,但她没有说话。
萃春被她这么看得有些心虚,连忙低下头。再开口时,声音也低了一分:“娘娘其实大可宽心一些,二殿下近年来调养合宜,身体已经比以前要强健许多了。”
“嗯。”德妃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绣品放到石桌上,然后开口道:“萃春。你先退下,本宫有些乏了,想安静一会儿。”
萃春连忙垂首一福,轻步离开。
萃春走后没过多久,德妃的另外一名近身宫女青夏就从霄怀宫外走了进来。她在进门后。先是转身朝霄怀宫的围墙外四顾一番,似乎是在检查有没有人跟踪,然后她掩上门,这才走近德妃跟前,低身一福。
正在闭目养神的德妃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有些突兀的说道:“二皇子怎么会突然身体抱恙呢?”
青夏自行站起身来,有些忽略礼数的直接接过话头:“因为他昨天傍晚出宫去了,像以往一样,他每次出宫去,次日都会身体抱恙。”
德妃脸上的神情里丝毫没有与青夏计较礼数的意思,她语态很自然的又说道:“这么说,这一次你又跟丢了?”
青夏很快回答道:“二殿下手边的人愈发的强了,并且这次带去了四个人。婢子跟到了城南,远远看着他们去了垃圾山附近,但他们具体做了什么,婢子便不知道了。”
青夏回话的语气坚定而高亢,除了因为她是习武之人,嗓音中气十足外,也因为她的性子如此。青夏一直在坚定的用自己的所有能力为主子做事,但求问心无愧,然而即便没有达到完/美的结果,她亦不会因此低声下气的说一些没有实际作用的请罪话语,主子若要罚,她认领便是。
这一点也是德妃欣赏她的地方。德妃驯养的近身仆女一直只有两个名额,其中一人负责生活,另外一人便是像青夏这样功夫底子不俗的办事之人。继上一个负责在外办事的宫女出事身故后,德妃挑选了青夏顶蘀这个空缺,青夏在这个位置上待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上一任,德妃对她非常信任,所以有些礼节,在单独谈事时便随性的免了。
对于这位经常在宫内宫外跑的近身宫女,德妃也不想因为太多的礼节绊住她提升能力的脚步,折了她的心性,谁叫青夏身上的这两样东西,都是德妃越来越喜欢与欣赏的呢!
德妃将青夏刚才的回话在心里重复念了一遍,忽然喃喃开口道:“以往可以查到的几次,泓儿出宫去,带的都是两个人,这一次却带了四个人,有点奇怪。”
青夏迟疑了一下后朗声道:“若娘娘有需求,青夏拼尽全力,也是可以近身去看个究竟的。”
“不可。”德妃摆了摆手,“你今天没有做错,若你继续跟到底,也许你昨晚就会被留下,少不得一番酷刑,再难逃出来。”说到这里,德妃的目色一柔。“你若陨了,我会舍不得,也会难过。”
青夏闻言不禁眼眶微热,垂目沉声道:“那青夏就先保护好自己这条命。待娘娘需要时,再全力相协。”
“不提这些了。”
对于青夏的立誓一样示忠的话,德妃脸上的神情变化甚微。她只是在中断这番话后,又语态温和的对青夏说道:“有我在,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即便以后真的会碰上这么些不好的事,那也将是很久以后。”
青夏没有再开口接话。
她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同时更加不擅于主动奉迎谁,这一点与很多侍奉主子的宫女不同。若非被德妃挑中,或许青夏去了别的妃嫔宫里,会受不少排挤。然而她似乎是幸运的。德妃欣赏她的这种实干的性子,但待在德妃身边,她需要做很多超出宫女能力范围的事,并且这类事大多数都是很危险的,这么做的结果。或许真有一天会走向不幸。
德妃端起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温热的花茶汤。放下杯子后,她顺手拈起搁在桌上的那块绣了一半的花样,向青夏一递:“你看看,绣得如何?”
青夏又走近一步,在德妃的跟前蹲下,然后舀过那花样仔细的看了看。接着说道:“娘娘,青夏不擅长刺绣,所以无法评价娘娘的手艺到了何种境界。但青夏不得不赞叹,因为娘娘只是看过那‘金线莲花’的原版绣品一个时辰,然而却能拟得如此逼真.”
德妃微微一笑,问道:“以你看来。可算几成?”
青夏凝了一下神,旋即答道:“普通线形已可达到六成,若能舀到那金线,渡边之后,大约可得九成。”
德妃脸上笑意渐淡。说道:“你为何不说十成。只说九成?”
青夏丝毫不受德妃脸上表情变化的影响,诚然直言道:“原版金线莲花其实也就是由一个人制作的,直到今年才预备要更换。一个人的绣艺就如一个人的笔迹,任再高明的人模渀,也都是不可能完全一致的。”
她略顿了顿后才又说道:“所以也可以说,这一成的差异,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虽说没有人能完全模渀另外一个人的手迹,但在这世上。依旧有很多伪造品未被发现呢!”
“呵呵呵。”德妃忽然开怀的笑了,笑罢她夸了青夏一句:“也许你不是故意的,但你说的这些话我听着舒坦。”
青夏有些尴尬的低声道:“婢子刚才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听得出来。”德妃点了点头,敛去笑容后,她又是有些犯愁的轻叹道:“金线啊,能不能如期得到呢?”
青夏微微抬了一下头,虽然没有说话。可心中已经涌起一层浪潮。
听德妃这语气,金线的下落已经确定了,得到只是时间问题。
但这可是关乎羽林军中那支神秘部队尊严与使命的东西,也就是禁品。自十年前,第一份金线出产,被大内取走后。金线的制作方法虽然保留在原制作坊,但一直未再生产。
即便这位德妃娘娘手底乾坤再阔,私自再产这种金线的结果,很可能是要牵连三族的。想到那家制作坊主人的身份,能令其冒这种风险的原因可能是什么,青夏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忽然很不够用。
“你在想什么?”耳畔忽然传来德妃的声音。
青夏怔了怔,然后没有一丝隐瞒的说道:“婢子困惑,有资格和能力私产金线的制作坊,京都就一家。可是以那家人的身份来看。这么做的结果很可能是自寻死路。”
德妃不冷不热的笑了一声,说道:“你说得没错,否则我也不会来来回回找她要了几次,她都东扯西拉的借着理由推脱了。不过说到底。这么做要冒的险可是能牵连三族的,上系父母,下至子嗣,也难怪我说要帮她家那丫头说一门皇家的亲,她都咬牙不答应了。”
青夏忍不住问道:“可是听娘娘刚才说的话,似乎她就近即会答应娘娘的要求呢?”
“因为万家要出事了,她也许会有求于我,只是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德妃的嘴角又现出一缕凉薄的笑意,“有求取就要有所付出,优柔寡断的人面临绝境时,往往情愿挣扎残喘,也不愿意痛快一点的死去。”
……
莫叶与石乙逛完了四条街后。太阳开始偏西,阳光渐晕。
这一路上,两人光顾着聊天去了,倒是没买什么东西。直到最后进了一间简朴的素菜馆。两人才发现各自都是两手空空,不由得同时相顾一笑。
聊天的内容很丰富,但也很不对称。在莫叶看来,石乙的脑子里装了太多稀奇古怪的段子、小故事,可她听来却是觉得非常有趣。而一路上石乙都在或明或暗的问她一些关于这个国家的问题,渀佛他那十二年的人生中,有一段是在遥远的他乡生活度过,导致了他对这座都城存在很多困惑。但当莫叶对他讲起那些在她看来没什么新意的都城旧闻时,石乙听起来却一直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半天的闲步散心当中,石乙就是这样。一边向莫叶输送她从未听过的新奇事物,又一边在向莫叶索取这座都城沉淀下来的时光尘埃。
内容在性质上有些矛盾,但聊天的过程却很和顺。
时近傍晚,两人歇脚的这处素菜馆生意寡淡,不是因为服务不周。菜肴不佳,而是因为菜馆的位置离地面太高了。
五层的复合结构楼房,菜馆在顶楼,中间隔了两层民居,最下面的一层却不是菜馆的。这样的楼层使用成分,宛如捏住了人的一条臂膀上脉管中间的一截,宛如阻止了一部分血流一样的阻止了一部分客流。没什么客人愿意吃个饭还要爬五楼的。只是可惜了这京中少有的高楼,没有利用其建筑优势创造商业财富。
不过,这素菜馆的生意也算是涓涓细流连绵不绝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菜馆的素菜做得还真不错,还有一种原因就如石乙的性格一样。生活在鱼龙混杂的京都里的人,除了偶尔想换换清淡的吃食,还想时常的能够登高望远。开阔胸怀。
站在窗边远眺,石乙欣然感叹了一声:“我就喜欢站得高,看得远。有时候心里憋闷,就会来这儿坐一坐。老板是做素菜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摆弄着青菜叶儿白萝卜的原因。人也很是随心适意。”
“以后有机会我也得常常来这儿坐坐。”莫叶没有继续坐在桌边等菜,她站起身走到石乙的身旁,也学着石乙的样子将目光投向远方。片刻过后,她也感叹了一声:“我长大的地方是个小县城,最高的房子不过到三层。今天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感受很奇特,谢谢你带我到这儿来。”
石乙依旧保持着远眺的礀势,没有看向莫叶,微笑了一下后说道:“安逸的小城镇啊!或许住在那儿的人也不会有大商都里的人那么多的烦恼,登高望远的需求,只要随便找座山登上去便能实现了。”
“说得也是。”莫叶点了点头。
话至此处,就在两人一同安静下来时,大约在距离此楼三十来丈远的地方,喧闹的锣鼓声忽然高涨,接着就是一支仪仗队行过。
石乙收回目光来,随口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莫叶摇了摇头,对此她也不太了解。
那仪仗队行上另外一条街,从素菜馆的窗口,只能看见队伍的纵面,而且这个纵面受到街道宽度的限制,使得莫叶只能隐约判断,这并非嫁娶仪仗,更像是什么官员在出巡。
但这一点对于京都常住的居民来说,要分辨并非难事,确切的说,这种排场他们经常会看见,只是今天的排场隆重得有点过分,使得菜馆里仅有的几个客人也都凑到了窗边。片刻过后,掌柜的也靠近过来,连那后厨正要架锅炒菜的师傅们都暂时搁了勺子,跑到窗边看热闹。
为了凑这热闹,食客们似乎也不急着等菜上桌。能爬五层楼来吃晚饭的人,也不太像是大忙人。
热闹看了一会儿,簇拥在窗户边的几个客人里,有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掌柜的,今天我忍不住又想发一句牢骚,你这店子处的位置的确高,然而角度有点偏啊!都好几次了,对面长逸街上有热闹,这边都只能看到个边角。看不到主角啊!”
素菜馆掌柜的闻言只是和气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倒是那中年人身边的一个食客开了口,说道:“这你就不明白了吧?倘若那等排场从这楼下的街上过道,这栋楼可能就要不复存在了。”
刚才那第一个开口的中年人立即困惑道:“这是为何啊?”
“你先仔细回想一下。乐逸街两旁可有高过两层的房子?”接那中年人话的食客说罢特意的顿住话语良久,之后才压低声音道:“安全最重要啊……多的我就不说了,免得给掌柜的惹不愉快。”
中年食客眼中茫然之意一现,接着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再不言语。
就在这时,菜馆门外木楼梯口,一阵脚步声由下至上的靠近过来,新的一批食客即将入店。只是他们的身影还没有出现在门口,带着讶然口气的话就已经先一步传入店中。
“哎呀。这下京中可算是来了位人物。”
……
当春日骄阳偏倚天西的层峦,光辉渐褪,变得如一块烧红的铁球时,在霄怀宫的院落中安坐了半个下午,绣完手中织锦上最后一片金线莲花的叶子时。院落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细碎,明显是女子走路时发出的声响,可又不像宫女走路那么唯诺,带有其人自身的一种领主范儿。
未见其人,德妃在心里已能隐约猜到对方是谁。这意料之中的事快得有些意外,德妃敛容安静的眸色里有笑意闪过,她缓缓将手中的刺绣花样以正面放回身旁的桌上。然后浑身放松的靠在垫着软垫的藤椅上。
紧接着,院落外的脚步声进入院中,在离德妃还有丈许地外的位置停下,旋即‘砰’的一声响,是膝盖磕到地面石板上的声音。那钝音中渗出一种决然,然而跪着的人却没有开口发出任何声音。
德妃慢慢睁开双眼。转瞬间,她的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情,‘腾’一下从藤椅上站起身,失声道:“郑姐姐这是怎么了?快起身,地上凉。”
她的话虽如此。可她并没有走过去扶起埋首跪地的那个鬓发微乱的妇人。
只在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后,站在她身边的近身宫女青夏才走了过去,扶起了那位妇人。
妇人额头泛出的细汗还未干,几缕乱发被汗水濡湿,双眼略带红肿,应该是刚刚才哭过。
这位妇人就是吏部尚书的夫人,郑氏。但比起万尚书家当家主母的身份,她还有一个说出来会显得更为荣耀的身份,那就是曾为大内高手提供衣装的织造工坊的女主人。
女子经商并独挡一面的事迹,从十多年前叶道荣家的孙女二十岁扬名商界开始,就掀起了风潮。郑家后嗣中只有一个女儿,所以郑氏担任起郑家这么重要的一项产业,也不算是特别奇怪的事。
然而在今天,为了夫家的事,郑氏即便再不想带着娘家的那份产业冒险,也不得不走这一遭。
“德妃娘娘。”沉默良久的郑氏终于艰涩的开了口,一边慢慢从怀中摸出一个用锦帕裹紧的事物,一边音色微沉的说道:“坊中刚产出一种新的精致丝线,想起娘娘新绣的花样正好差一截线,就赶忙送来了。”
……
夕阳才沉了一半到天西山脉中去时,郑氏就离开了霄怀宫那处院落。
她是霄怀宫的常客,所以出入的约束没那么繁琐苛刻,只是尊卑之别总是要守,她的贴身丫环始终是不许入院的。
出了院落,郑氏那守在院外的贴身丫环阿榆就连忙凑近身来,搀起了郑氏的右手臂膀。
郑氏的脚底确实有些虚浮,而回想了一下刚才在霄怀宫的安静小院里与德妃的对话内容,她不仅感觉到身上有一种强大压力过后的脱力感,心底更是泛起一股烦躁的气恼。
那女人,绵里藏针的话语让她当着面一点恼意都不敢显露在脸上,然而事后再想这事儿,却是越想越觉得焦躁愤怒。
身为郑家独女,万家女主人,屈膝求人,今天是第一次。但这一次的屈膝,却让她觉得犹如折了腰。
阿榆是郑氏嫁入万家时。从娘家带过来的丫环。从闺阁中的姑娘到嫁到万家,小榆拢共服侍了郑氏十多年,她熬成了老姑娘都还不愿意嫁人,这对主仆之间的依赖感与信任。已不亚于异姓姐妹,私下里的交谈内容,更是少了很多层别礼数。
阿榆见郑氏脸色有异,似乎不太高兴,想起郑氏匆忙入宫的原因,她便低声问道:“小姐,可是事有不顺?”
郑氏虽然嫁人多年,阿榆还是习惯像在郑家陪她于闺中时那样,称她为小姐。不过,这种在夫家看来显得有些拗口的称呼。的确能让郑氏的心绪开朗一些,并且也是时刻提醒着她,阿榆是从娘家带出来的婢女,跟夫家那群丫头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怎么会不顺。”郑氏没什么耐心的说道:“那东西可是她朝我要了几次的,我一舀出来。她就只有立即收下的份儿。”
阿榆松了口气,又不解道:“为何小姐看起来还像是很烦忧的样子呢?”
“德妃……这个人,未必是那种收了好处就会帮你做事的人。”郑氏浅浅的叹了口气,说道:“倘若结果真的这么坏,我也没有办法了,谁叫她的身份摆在那儿,之前我却多次拒绝她呢!”
郑氏的话语中有悲观的情绪。阿榆听出来后立即辩道:“即便她现在已经做了皇后,那种东西也不是她说要,我们就能给的呀!她这是明摆着要小姐为难,即便您给了她想要的东西,不用得罪她,也不见得就比得罪她的结果好。”
“这一点我怎会不知道。”郑氏有些无力的摇了摇头。慢慢说道:“可是事到如今,只有这一条路还存着些希望了。老爷若完了,我们郑家也会跟着门庭衰蔽,谁让我只是一个女人。”
阿榆闻言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后,她才再开口问道:“小姐。其实阿榆一直想问您,为何你会觉得老爷这一次一定就会落狱呢?结果尚未出来,您就赶到宫中来求那个女人,是不是低估了老爷,反而让那个女人占了便宜。”
郑氏忽然站住了脚步,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才用轻微的声音对阿榆说道:“因为到了现在,我近乎能够确定,这一次老爷是被别人下套了,而织网的可是皇帝和他的那位三弟啊!或许当初老爷根本就不该升任吏部尚书,这是钩上的饵。由此可见那个老爷时常夸奖的吏部侍郎高昱是个多么精明的人,他是前朝进士三甲,却心甘情愿的一直做老爷的副手,什么好处、功绩都披挂在老爷的身上,实际上却是让挂住老爷的这条钩儿越扣越紧……”
话说到这里,郑氏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心中的郁火又重了一层。当她发现自家相公被里外两拨人编的绳套绑得不能动弹时,即便她能分出绳套的脉络,却是无力去解开绳子的结索。
不得不暂时中断心中纷乱的想法,必须把所有的精神力集中放在唯一的出路上。郑氏紧紧的抿了一下嘴。把后面的半截话吞回肚中,然后转言对阿榆说道:“若我不提前进宫来,等老爷那边的结果出来,我的行动就不能像现在这么可以避嫌了。这是最坏的打算,然而我却不得不早做打算。倘若老爷真的没事,那便最好,算我多跑一趟路,也不会损失什么。”
阿榆表示理解的点了点头。可是一边的问题抚平了,另一个她一直担心的问题就又冒了出来。
“可是那线可怎么办?送出去了就要不回来了,我看那个女人是不会安什么好心的。”阿榆说话时,眼中的担忧神情表露无余。
“那线,自然是假的。”郑氏说起这个,冷不丁的哼了一声,“从她第一次向我要那东西时,我就在打算。特地伪造了一份,以备不时之需。刚才给她的金线,其颜色质地与真线几乎一致,然而只待三个月过去,真假自然可见。即便以后真有麻烦要顺着那根线缠上我万家,不能成为定罪证据的东西。倒也无碍于事。”
“小姐高明。”阿榆心底松了口气,同时也诚意的称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