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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密道里出来,外头的天色已是换了一遍日夜。回想自己进密道与出密道时,都是在一天之中的同一个时段,这进出之间仿佛只过了一个转身的光景,莫叶恍惚地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梦。梦中所见再如何的复杂变幻,到梦醒时,一切都会恢复原来的模样。
倘若穿梭在密道中那一个日夜,真的只是一个梦,那其实也挺好的。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密道中的一幕幕,都是确切存在的。莫叶已不是小孩子了,在精神上自我麻痹、欺骗的做法,她只会暂时用一用。接下来面对现实,寻找解救之法,才是她认真以待的事情,她心里很清楚必须这么做的重要性。
整理思绪,莫叶认为此时摆在眼前有两大难题,摆脱杀手如影随形地控制,以及寻找援助。而冷静想一想,这两个难题,其实互相纠缠着,只算一道题。也正是因此,她想要有所行动,却在筹划时就感觉到了困难。
未名湖边的遭遇战,令莫叶见识到,这个看似形单影只的杀手,有着多么强大的武功。而进入密道后的遭遇,又让莫叶领教到,这个杀手不止割首技巧娴熟,伪装身世的本事也是了得。并且,此人诡策多变,狡智不俗,扯了她的身份做掩护,竟骗过了那么多人!
莫叶心知,除非是极为了解她的人,才能看穿那杀手依傍她的身份,捏造的身世。
在京都,谁最了解自己的身世?莫叶只想到了一个人,但她很快又犹豫起来。
她虽然被那杀手封住了气门大穴,只剩普通人行动肢体的力量,确切的说,她此时的体力状况是异于常人的,只能缓慢行走,但她说话的能力丝毫不受阻碍。她完全可以当着人的面拆穿那杀手的身份。
然而她没有说,因为她见识过那杀手的武功、下手的果决,除非遇到一个实力相当的人,否则她对谁拆穿他的身份。都是在累及人命。
在京都她认识的人里,武功实力能与这杀手大致持平的,大约就只有统领府里的人了。可这杀手也不是傻子,怎么会给机会让她接近统领府?他能把她熟识之人的脾气身世摸得那么清楚,显然对于今次行动,他与他身后的杀手组织早已做过成熟的档案搜集工作,哪些地方他必须避过,显然是早已心中有数。
而如果她自己无法去统领府借力,那里能主动过来找她的人,大约只有一两个。
伍书。还是程戌?这两个人,能截得住这个杀手的手段么?如果不能,以这杀手出手风格,他活着便等于别人得死。
思绪游走到一个死胡同里,莫叶有些心烦起来。平平覆在膝头的双手微微握成拳头。在确定别无他法之前,她不想用她认识的任何人的命换她自救。
即便确定了别无出路,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时能否做到那一步。一想到有人会因她失掉性命,她内心某处就止不住地扯疼,仿佛那里有道伤口,才勉强结痂。就又要被扯开。
——再想想,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她心里正这么想着,忽然觉得手上微凉。她稍微抬眸,就见着那个杀手的脸凑近过来。
“小叶,在密道中无水无粮闷了那么久,这会儿终于出来。你先喝口茶润润喉。再等片刻,婶娘那边晚饭也该准备好了。”杀手面带微笑,离得这么近,他眼中的温柔看上去都不似作伪。
他本可以将茶杯放在桌上,示意莫叶自己去端。但他却选择了一个更麻烦些的方式。他先伸过来一只手,握住莫叶攥紧的手掌挪转向上,然后指上劲力一吐将她收紧的手指推开,再把另一只手上端着的茶杯慢慢搁上去。
只是递来一杯茶,他的举动如此细腻妥帖,倒叫莫叶禁不住恍了一下神。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背后顿生一阵恶寒,眼中自然流露嫌恶之色。
感觉到莫叶的手挣了一下,杀手也并不坚持,顺势松开了手,但他紧接着又声音略沉了些地道:“为了那些关心着你的人,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话里有话,莫叶岂非听不出,这是变相的威胁,他要她配合。
莫叶脸上神情变幻了一下,果然,她很快就表现出配合的态度,脸上也难得堆出笑容。她搁下茶杯,双手攀上他的又臂,还分外亲昵地微微摩挲着,同时温和开口说道:“你也是,别总为了留心别人,而忘了照顾自己。你比进密道之前的气色差了许多,怪叫人担心的。”
看着她笑容里不似作伪的一丝欣喜,杀手淡定又温柔的眼神微微一滞。这次,轮到他推开了她如藤蔓般缠上来的双手。虽然他明知道她的气门被封,没有丝毫能威胁到他的能力,但不知怎的,他有一瞬间,想要与她拉开距离。
莫叶没有可与那杀手媲美的好演技,这种本领亦不可能一夜速成,她刚才笑容里的喜悦,其实是真的。她依然厌恶又忌惮着这个杀手,但刚才当他递来茶杯时,她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他的手腕,触及那突跳速度快得诡异的脉搏,她晦暗一片的心绪中,突然就冒出一丝曙光。
虽然莫叶的气门大穴被封,她无法动用武功,但她作为普通人的大部分行动都算正常,这其中也包含叩诊的本领。诊脉不需要动用武功,没听说哪个大夫在拥有至高医术的同时,必须兼具深厚的武功底子。
不过,莫叶能一触就知这杀手脉搏有异,实则是因为他的脉象怪得太明显。若非如此,就凭她在叶宅学的那点粗浅医术,怕是不能如此敏锐的捉摸到旁人脉象。
而在借以表现亲昵为由,攀着他的手臂掐到手肘窝那处更大的脉管时,莫叶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原来这家伙外表看上去无懈可击,以绝对控制力令自己无法动弹,任其玩弄,实则他的弱点其实一直就在眼前,倒是自己思虑过重,反而大意不察了。
只是不知道他这病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了?
若是一位医者。在遇到如此病势严重的病人,第一念头定然是辨症施药。然而不是所有通晓医理的人都有医者之心,若在平时,莫叶可能会在一叶居帮帮忙。但在此时,面对拿她当人质的那个人,她只盼望他能早些病死。
抓住了这一线生机,莫叶开始调集所有精神心力,对这一丝逆转局势的机会进行细凿深掘。
需要寻找更多的机会,触及他的脉搏,以尽可能摸清他的暗病发展到什么程度。所以,接下来可能真如他所言,需要配合他向外人表现彼此间的亲近。
再就是伺机作乱,目前自己能做到的只是他的饮食。但下毒明显是行不通的,并且容易激怒他动杀念,这是个危险尝试。直接进犯的法子行不通,只能用间接形式干扰,就是不知道他的病。具体忌惮哪些食物?
莫叶忽然有些心生悔念,如果她以前能认真跟着叶正名学医就好了。
在此之前,她将全部的精力用在练武一途,但如此刻苦三年,练出来的却是半担子功夫。伍书始终不肯放手教她外练招式,以至于她所练习的武功,基础虽然稳固。却没什么厉害的攻击招式,才这么容易被人控制。
如果专心跟着叶正名学医,或许能得到他的倾囊相授,学得几招独门绝技。还要什么武功亲自动手,装一装弱女子,正好趁强大的对手一时疏忽。几粒药丸摆弄下去,即可平了事端。
莫叶想到这里,忽而轻声一叹。事至如今,再有这些想法,也都是虚的了。她略微迟疑。便端起桌上那杯茶,慢慢啜饮目光却一直在那杀手的脸上打转。
雾山之事,令她知晓自己的体质异于常人,寻常毒物奈何不得,她因此倒也不怕茶里加了毒料。何况凭这杀手的本事,要杀她的法子有很多,完全无必要用下毒这么麻烦的方法。
莫叶慢悠悠喝茶,目光一直不温不火地落在那杀手脸上,看似有些含情脉脉的范儿,实际此时她脑中所思所想,尽是怎样弄死眼前之人。
这杀手当然也有自知之明,理解莫叶的心情。若是他自己被人这般控制,他也会一心想着脱身之法。只不过,此刻见这女子受困越久,似乎越冷静了,他倒有些觉得新奇,同时心里的忌惮之意加重了一分。
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单薄女子,能有如此深邃的心思,过于冷静的理智,若非她已经谋定了什么,仅是这种品格也叫人忌于轻视。
由那个人养大的孩子,是否就注定区别于寻常人?
只是,身为一名女子,她所学会的本领,未免都有些不符合她的身份。
这桌畔二人四目相对,彼此眼中皆无流露于表的恶意,倒真应了某个无比和谐的场景。
门口正端着盛好的饭菜走进来的黎氏看见这一幕,心里既是高兴,又有些心酸。
看来先生给小叶子挑的未婚夫,她自己也觉得合意了。觅得良人携伴一生,哪怕只是嫁入小户人家,能够平安和美的生活,其实比什么都来得可贵。以小姐的个性,她大约也会这么想的吧?倘若她能得见这一幕,想必也是欣喜的。
不过,这喜事不免有些来得太突然,她仓促之下也来不及准备点见面礼。而且小凌这孩子,怎么也不早些来京都,最近这些日子,京都好像不怎么太平呢。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她心里停泊了片刻,就被她自嘲一声,给推却了。小凌毕竟还是年轻人,做事没个准备,不是任谁都能做到像先生那般思虑周全。自己又不知不觉拿先生与小凌作比,实是不妥。
并且,旁观先生的一生,也许思虑过重的人,反而不如普通人那样容易获得幸福。也许先生后来也悟了,便替小叶子寻了这普普通通的夫家。小凌这孩子,虽然有行事欠缺考虑的地方,但也一定有能叫先生看重的优点。
心里这般想着,黎氏对坐在莫叶对面的那个年轻人,是越看越顺眼了。
——可如果她知道那人的真正身份,以及与莫叶之间真实的控制胁迫关系,她肯定会狠狠啐自己几口唾沫。
黎氏的脚步刚刚迈过门槛,坐在莫叶对面,以纸媒婚约编造了她的未婚夫身份的年轻杀手就听到了声响。但他必须掩饰自身武功,所以刻意地装作迟钝未察,直到黎氏走近唤了一声,他才又装作客气的连忙起身,帮忙摆放碗筷。
年轻杀手一边帮忙摆碗,一边语气满含歉意地道:“晚生初来乍到,即给婶娘添了不少麻烦,这顿饭本该由晚生请客致歉才是,此刻却又叫婶娘忙碌,晚生愧难自处。”
莫叶在一旁听着他这话,只觉得心头一阵发毛,但又不好掺言什么。此刻她身为被控制的一方,一时间还未想出当面拆穿那杀手的谎言、又能避开他起杀念下手的周全法子。虽然她极其看不得这冷酷杀手在如同她养母的婶娘面前花言巧语,但为了婶娘的安全,她只能忍。
好在这家伙也只是嘴上时不时恶心她的耳朵几句,再无别的冒犯之举。他凭借着她未婚夫的身份,本可以再过分一些,但实际上他即便是与她单独相处时,也没怎么动手动脚。想到此处,莫叶愤愤然的心情才稍微能放平了些。
黎氏听着他文绉绉的客套话,心里挺受用,同时又觉得他有些过于客气,仿佛因此生疏了些什么,她便微笑着说道:“哪里的话,叶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真心待她,在我这儿就不用这般客气。”
那扮作温良佳婿的年轻杀手连忙含笑颔首:“晚生受教了。”
就在这时,洛星儿也从厨房那边过来了。她双手捧着托盘,盘中只搁着一只汤碗,但无比硕大。碗上加盖,看不到里面的食材,但不难想象这应该是今天饭菜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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