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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莫叶伸指轻轻压上那条淡青脉线上时,凌厉忽然睁开了眼,眼中光华陡然一盛,但很快又渐渐黯淡下去。
乍一触碰到他那种目光,莫叶禁不住手颤了一下。但见他没有再像前一次落马时那样,以虚弱之姿态为掩护行偷袭之实,她收紧的心放缓了,同时又忍不住暗暗唏嘘一声,看来他的生命确实快走到尽头了。
凌厉闭上眼睛凝聚了一会儿精神,再睁开眼时,他虚弱地道:“你做什么?”
莫叶闻言一愣,因为她忽然记起,就在不久之前,这话也由她说过。同样的话,换了一个人来说,她听着感觉有些怪怪的。
脑中念头一转,她淡淡地道:“别紧张,我们现在还是合作关系,所以我不会做什么难为你的事情。”
这大约是将他之前对她说的话还了回去。
凌厉是一个思维敏捷的人,哪怕他现在虚弱不堪,忍受着身体里传来的强烈痛苦,已快要撑到极限,但只要他还能维系神智清醒,大脑思考速度还是能比寻常人快上三分。
他很快就明白了莫叶话语里故意的某部分意思,也是略微愣神,旋即释以一笑。
莫叶看着他脸上的微笑,目色滞了滞。
真是难得啊,他也可以笑得有些温度。
心神短暂的恍惚了一下,她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忽然就抬起一手,朝自己额头给了一巴掌,然后凝神继续探他脉象。静静感触了一会儿,她发现,此时他的脉象就如一匹惊马。在跨越一道一道的障碍,时而急促、时而有凝滞。寻常人不可能有这样危险的脉象,多半是因为这个家伙吃了那种yao,刺激得体能有了一种病态的激进状态。但因为他的身体元气已经有了破裂迹象,这样用猛yao,是很容易崩断经脉的。
莫叶刚思虑到这一步,就听这拿自己的身体性命当儿戏的疯子又出声了,有些吃力地说道:“能不能……帮我拿……yao……”
莫叶眉头一动,貌似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这会儿我倒真有些好奇,那种yao你若是继续吃下去,待会儿会不会七孔流血而死?”
凌厉没有说话,只是有气无力地勉强一笑。
看在他那笑容的份上,莫叶又多了一句嘴:“凭你现在的脉象。就算能活下来,身体里也得留下些残障,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不能消停一会儿?”
凌厉脸上的微笑稍稍敛起了些,声音轻弱得跟蚊鸣似的:“再挤出点力气给自己……刨坟……我不想……曝尸兽口……”
得了这回复,莫叶也不想再多问什么了。诊脉完毕,她料定他就算吃再多那种激发体能潜力的yao,也折腾不出什么事了,那便依言圆他最后这个愿望吧!有些人,视别人的生命如草芥,倒是临死之际,也很重视善终这件事情哩。
要拿那yao瓶。必然要掀衣襟,莫叶似乎也未多想就将手伸到了他胸口,正要往里头摸,却又忽然如扎在刺上似的收了回来。她想起不久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他仰面平躺在地上。然后她把手伸到他怀里……不同的是,前一次他闭着眼睛,这一次他却正看着她。
下不去手啊!
偏偏他仿佛能将她看穿似的,淡笑着道:“没关系,我死以后。你对我做过什么,也就全都一笔勾销了。”
这倒也是……所以这世上有很多人记了几年十几年的仇怨,往往在死亡面前,最容易无条件的冰释消解。
想到这里,莫叶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当即说道:“你真的只是想在这附近给自己挖个坟冢?此地离你的东家不远了……”话说到一半,她又忽然止声。
其实不需要她提醒,这个杀手也明白这一问题。他们此行路线都是一起商议得出的,各自心中有数。
但她总有些担心,万一自己这一句话,重新激起他的某种信念可怎么办?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他刚才那句“给自己刨坟”的话,又是他的玩笑……人家根本还没认真说放弃呢!
然而凌厉接下来的话,给了她愿景以内、但同时又有些令人咂舌地答复。
“不……太累了……我很想就地休息……”他轻轻吁了口气,黯淡的瞳色艰难的凝起一丝光华,看着莫叶又道,“死前也做一回烂好人,或许下了地狱,至少不会沉到十八层吧?”
“我怎么知道。”莫叶偏开他的注目,想了想,好像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立即又争辩道:“你这算做的什么好人,你数数你害了我多少次?要不是因为你的破坏,我的生活怎么会一团糟?”
“想要你命的另有其人,我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即便折掉了我,还有……”凌厉的话才说到一半,他就忽然咳了起来。他仰躺在地,从喉咙里咳出的血水又淌了不少回去,呛得他咳得愈发厉害。一咳震动全身,胸腹中的钝痛变的更加厉害,他虽能忍痛不出声,却止不住额头冷汗濡湿发际。
剧烈咳嗽的人不宜平躺,如果能坐起来,则会舒服不少,但是看这家伙虚弱不堪、气数将尽的样子,怕是无能为力了。
念在他已是将死之身,这西行之路的后半段,又的确是给自己涨了不少见识,此时看着他如此痛苦,莫叶便也勉为其难的做了些让步,搬出她在“一叶居”医馆学的一些救治尝试,改蹲姿为坐姿,然后抓住他的一边肩膀,挪着靠在自己的腿边。
随后,她平伸出一掌,自身经络中乾照经诀缓缓振发,她不敢用多,只盈结三成劲气于掌面,快速在他的胸口拂过。
便似一阵轻风掠过湖面。将粼粼水波烫平。
凌厉只觉得胸中窒闷在片刻时间里被清空了大半,虽然很快那窒闷感觉又堵了回来,但他总算得以短暂的喘息,忍住了咳意。他有些意外。这个本是他劫持的人质的少女,竟会无来由出手相帮。但此时的他已没有多余的精神探究这一问题,便只轻轻说了声:“谢谢。”
莫叶对此只是挑了一下唇角,然后她就屈指为钩,又逆向往下划过,扯裂了他腰间那条带子。
刚刚她拂掌为他顺气时,便发现他开始用肺式呼吸了。曾经她听叶正名提起过,虽然人在呼吸时气息必定走肺脏,但在正常情况下,主要还是通过腹部的涨缩起伏来推气入肺。武道上内修高手。更是将这种腹式呼吸节奏加以延长,盘旋天地之气息沉入丹田气海。即便不是练武之人,每天拿出一段时间练一练这种绵长的腹式呼吸,对身体也有着妙不可言的益处。
然而叶正名特别提到过的肺式呼吸,大概的说。是一种气短的表现,天地之气由鼻吸入,却只是以极快速度在肺部流窜而过。不同于腹部,人的胸腔有肋骨固定,要以之伸缩吸气,会比用腹部来这么做更为费力,自然造化万物。只要属脊椎动物,绝大多数都是用腹式呼吸。如果一个人用肺式呼吸,费力不说,呼吸的效益也会大减,就如俗话说的:气还没吸进去就吐出来了。
人体使用最频繁的养料供应体系乱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莫叶果断扯开他的衣服。利索地找到那瓶子,扭开精致的木盖,正要倒yao之际,她忽然犹豫了一下,问道:“这次你要几粒?”
这话刚说出口。莫叶不禁愣了愣神,因为她再一次意识到,她又开始在重复做已经做过的事情。
而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他的回应也比第一次时准确了许多,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起来,艰难说道:“不多了,全都拿来吧。”说着,他伸出手掌,正抑制不住地微微晃动,“应该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莫叶闻言心绪微微一动,然后她就捉住那只手,握稳,再才将瓶子里的yao全都倒了出去。
约摸有二十粒的样子……莫叶不是没见过这yao的效力,此时看他要一次吃下这么多,不免还是有些吃惊,忍不住道:“凭这种剂量,也许接下来你不止是经脉会裂了。”
凌厉对此只是抱以淡淡一笑,然后就一扬手,将掌心细小yao丸全部投入口中,一通大嚼,竟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然后他咽了一下,但好像没能完全咽下。
他的身体元气一次次以yao催发,已经快到枯竭边缘,又失血过多,吞咽困难再所难免。从离开那家黑店开始,他就没有再喝过一口水,随身携带的水囊挂在从黑店买的那两匹马身上,也在与玉大郎他们三人夺路厮杀的过程中丢失了。之后的一路疾行,根本没有空暇寻找水源。
唯一的水源,就是一旁那匹黑马身上挂着的那来历不明的竹筒。
这一切似乎都是被某人算计好了的,并且每一个步骤都无比的精准。
但也有不准的,譬如他刚刚在心里做出的某个决定。
进入宗门十年有余,虽然历经了不少痛苦与折磨,但还从未再像母亲离世时那样做出过如此沉重的抉择,因为这关乎着自己的生与死——或许也关乎到眼前这个无甚交际的年少女子的生死——但绝对会让那个不知身份但算无遗策的幕后主使者失策一回吧?
凌厉扫了一眼那匹马,暗自叹了口气,然后唤道:“细黑!”
那匹黑马正慢悠悠啃着地上稀疏分布的浅草,更远些的位置有着比较肥美的深草,但不知怎的,它并不过去,而是始终待在离主人不超过二十步的范畴。此刻它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却仿佛贪玩的孩子被大人突然吼了一声,蓦地抬起马首,朝一旁看去。
“细黑……”凌厉又唤了一声。
黑马轻嘶一声,仿佛是在应答,然后就踏着碎步靠近过来。
莫叶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她大约能理解,这听来有些古怪的唤声,唤的是那匹黑马的名字。也是由此,她忍不住暗暗感叹:还真是跟狗一样听话啊!
等黑马走近了。她就听他又道:“莫姑娘,有劳你帮我拿一下……”
莫叶怔了怔。她本是他劫持的人质,她的某些资料,他自然是知晓的。对于这一点。她也已能够理解。然而这个广泛用于寻常人之间礼敬交流的称呼,此时还是她第一次听他说出口,但她听来却觉得异常陌生。
不过,他要拿的是什么,她却仿佛能神会。
她抓着他的肩膀,扶他坐正身形,但她在起身去取马鞍上挂着的竹筒之前,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声:“之前你自己也说过,那水筒来历不明,也许被人下过yao。”
凌厉惨淡一笑。说道:“我身体里既有蛇王剧d,又有碧硝慢d,何妨再添一种。”
莫叶砸砸舌,没再多说什么。
话虽如此,但当凌厉接过莫叶递来的贮水竹筒。也只是喝了两三口,然后就手一扬,将剩下的水全部浇到了头上。
——他的理智尚在,不可能真像说的那样,毫无顾忌的以身试d,他还有没做的事。
而无人能体会,他在吃下那种黑色小yao丸后。身体里每条经脉灼烧起来的感觉。这么一小筒凉水,根本不足以镇压,可在条件有限的环境里,他能做的也仅在于此了。
必须承认,有了水的分解,那黑色小yao丸的yao力挥发得更快了。
没过多久。凌厉额头的濡湿渐渐干燥,短促的呼吸渐渐平和绵长。他的脸色仍旧苍白,但之前淡白的唇色却渐渐有了血色,不过,那是一种深沉的绛色。昭示着他身体的病态。
yao力挥发至最强时,他瞳光里的黯淡,便忽然又被一片光华替代。
莫叶旁观着令她感觉到诡异的这一幕,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个纵身后跃老远。
劫持她离开京都的那个杀手,好像又回魂了!
凌厉看着她这个反应,只是轻笑了一声。他仍旧坐在原地,没有任何多的动作,似乎不再是莫叶揣测的那种恢复了体力就会变得非常危险的职业杀手。
闭目调息了一会儿,待他再睁开眼时,他的精神已经恢复到了全盛时期的六、七成,开口说话时的语气也已一扫刚才那种虚弱感:“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他这话来得好突兀……莫叶目色动了动,脑海里有一个念头闪过,她正色道:“我最多只愿意与你交换问题。”
凌厉也没有再跟他绕弯子,直面说道:“你想从我这儿换走的问题,是否正是几天前在海边登船时,你想问的那些问题?”
莫叶怔了怔,她不知道这家伙有没有可能又在做局,但同时她又的确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自师父出事那天起,她表面上很快恢复了平静,但其实内心从未停止过忐忑与迷茫,认识的人里头,寥寥几个知情人,口风严得跟他们好像失忆过似的。
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突破口,她怎么舍得撒手?
脑海里诸个念头闪过,她脸上尽是犹豫表情,良久也没出声。
她这么沉默着欲言又止的样子,在凌厉看来,即等于是默认了他刚刚问的那个问题。
对此,他先是淡淡一笑,然后就徐徐开口,接下来他说的话足矣惊得莫叶遗忘自己。
“林杉,字安远;男,父母不详,京都户籍有记,前朝天运元年生人;擅建造学,师承不详,疑为消声多年的北篱学派传人;
天运十六年,始在大荒山附近留有行踪;天运十七年行于北疆;当今皇帝王炽手札自述,同年与之结拜为异氏兄弟;天运二十一年同王炽携王家嫡系军团攻破京都;时隔一年后,昭历元年挟一名婴孩离京,后不知所踪,时言其路遇流寇,受戮惨亡。
昭历十年三月,林杉携少女莫叶返回京都;半月后官复原职,时任工部右侍郎;又七天,遭截杀身亡,大火焚宅,死无全尸。”
狠狠咬着下嘴唇听着眼前坐在地上的陌生男子把这一段话说完,莫叶眼中已止不住滚下大颗泪水,但她没有发出哭声。只是声音有些走调,咬齿说道:“你知不知道那烧宅子的人是谁?”
凌厉没有迟疑地摇摇头,缓缓说道:“杀手门派不能像官府那样行使直接权力翻看卷宗,探报能力是很有限的。能查到这一步已是不易,这也还是因为林先生是个人物,身价不俗。”
莫叶狰目说道:“你有没有参与?”
“三年前我还未出道。”凌厉如实回答,沉默片刻后,他又说道:“不过,听我派知情长辈说过,三年前,买林先生死的契约也到过我派,但因为我派要价过高,买主怒弃。转去别家。出于遵守杀手界基本道义的缘故,我不能告诉你,那些杀手来自何派,最多能再告诉你一些的是,那些杀手至少来自三个帮派。不止是杀手门派出了人力。”
莫叶本想再质问几句,但她看着坐在地上那年轻杀手脸上神情,那么平静与坦然,她心里的狂躁感渐渐也沉淀下去了一些。
他好像放下了一些东西,因而才终于肯松口透露这些事情吧!
莫叶长声一叹,慢慢跪坐在地,伸出双手覆在了脸上。
“你不想问关于你自己的事情么?”凌厉这时忽然开口。
莫叶忽然抬起头来。
“但关于你的资料。我不能保证是否属实。”凌厉与她对视,又补充说道。
“我是谁?”这已是她第六次问向他,一次比一次问得简略,语气却一次比一次强硬。
“你的身份,存在两种可能。”凌厉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笑,再才接着道:“第一种可能。你的师父便是你的生父。只是,你或许比较能接受这种身份,但若以旁人眼光来看,却是不太可能。根据我派查到的资料,林杉生性极为自律。不近**,但他却是名符其实的酒徒,是以每次行进====,目的也都非常简单,为饮酒而不过夜。他这样的自律方式,倒是比较能证明他确系北篱学派传人,据说这个学派的传人十分古怪,不允许父授子业,故而这个派系的传人终生不婚。”
莫叶的两只手不自觉的攥紧成拳,心里不再只有刚才那种悲凉情绪,而是变得颇为复杂。
“根据我派调查,你的真实身份可能更接近于第二种,同时,这也是为什么你的命很贵的原因。”凌厉顿了顿声,“天运末年,前朝最大的商贾叶家被抄,四代以内将近一千族人尽殁,昭历元年叶家最后的族女叶子青嫁给新帝,但终是难逃一个女人最大的命劫。通过推敲时间可得,你的生讯,与叶氏贤妃的丧讯,相隔不超过三天。但我之所以说,这份资料也可能存虚,即是因为世间一直留有一种说法,叶子青真正倾慕之人,其实是林杉。”
莫叶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攥得越来越紧,指节隐隐发出格格响声,双肩也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凌厉看着莫叶的脸色,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就接着说道:“但是,关于你的身世,若要旁人来说,疑点实在太多了。叶氏一族的灭门究竟因为什么原因造成,当时的朝廷拿的罪名是----,这却是稍微知情些的人都不会相信的罪名,因为当时叶家行商的信誉,可比现在的燕家还要高出不止一倍。关于贤妃之死,据当时一些被新帝行新策遣散的宫中老仆人来讲,被人算计害死的可能要大过难产致死……以及,如果你是皇帝之女,为什么在未满月时,就要由一个与你不相干的男人带出宫单独养活,这也说不通。”
莫叶忽然感觉心头一阵绞痛,她下意识地去忍压,却不想那股滞痛越是刻意忍耐,就越汹涌,突然就有一股腥咸直冲而上,破喉喷出。
这一口郁结心血呕出,莫叶喘了口气,感觉舒服了些。然而回想眼前这个陌生男子说的这些,虽然他说存在疑点,但由她听来,却已经信了七、八成。
师父说过,她是他结拜大哥的孩子。三年前她来到京都后没过几天,就得知了师父的结拜二哥是谁,可为什么就是没能看破这最后一层关系。他的结拜大哥,就是近只有一道宫墙相隔的皇帝!
至于叶家的案子存在疑点,这八成也是事实,否则师父不会在离开邢家村之前就对她说。要她扮作书童跟在身侧。他原本是要那样安排的,为的大约也是要她亲眼看着,与叶家旧案相关的疑团如何在他手中一层层剥开。
那段时间,师父的确每天都在外面不知为何事而奔忙。现在想想,大约正是为了叶家的案子。可又不知是怎的,这件事后来又不了了之了。
至于母亲的死,这个外人所言的疑团,在她自己看来,却是早早就一清二楚。她为什么从五岁开始吃yao,一吃就是五年,直吃得体质都改变了,便是因为胎中带d,她还未出生时。母亲就被人下了慢性dyao。在统领府,统领大人亲口说过,那只小瓶子里,放的是她那个没有活下来的孪生弟弟的胎血,为的就是终有一日调查那慢d的真相。
母亲到底是难产致死。还是被人害死,只要自己活在这世上,便是最大的证据。
与此同时,也能说明,为什么在自己还那么小的时候,师父就带着自己离开皇宫,诈死以隐居世外。
一切都说得通了……一切都通透了……
莫叶惨笑一声。终于不再只是睁着眼流泪,她微微仰起脸,大声嚎啕起来。
她的哭声有如生锈的锯条疯狂划过嶙峋岩壁,一旁的黑马猛地竖起双耳,嘶鸣一声连退数步,然后就盯着嚎啕的主人一动不动。
凌厉不太能理解她的这种哭声。因为在他看来,他只是转述了纸面上书写的资料。这些资料他看过许多遍,并且在述说之前,他就已认为这些资料存在较大的不实成分。
但或许是因为莫叶的哭声太刺耳难听,他忽然感觉胸口一窒。喉下一大口鲜血呛了出来。
一连咳出数口血,凌厉才感觉咳意消减了些,与此同时,身体里那种灼烧的热度也渐渐褪去。他意识到,即便刚才吃了那么大剂量的药,药效也要撑不下去了。那本是催发人体潜能的药,而他的体能早就接近枯竭,榨不出多少体力了。
肋下有钝痛一阵阵止不住传来,他伸手狠狠按住,然后看向哭声渐止的莫叶,喘息着道:“我的时间不多了,还有一点体力,送你过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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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泓将双手交叠,拢在衣袖里,不言不语,也不挪步。
他自小体弱畏寒,习惯把手拢在袖子里保暖,后来长到某个年龄段,开始学习皇族礼式,便收敛了这个不太符合身份的习惯小动作。不过,最近这半个多月里,因为手上受伤的缘故,御医也劝告他,需要常常抬高手,防止伤口充血,有助外创收拢,他不习惯脖子上圈挂布带钓手,便又把这拢手入袖的习惯找回来了。
只是在眼前这种话语氛围中,他这么拢袖站着不动,这有些不符合皇族礼仪的姿态,不仅没有削减他身为皇子的身份气质,反而还增加了一层刻意与人保持距离的漠然感觉。
王泓是习惯拢袖藏手,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他自己都未察觉到,这样姿态容易使旁人误解他的心情。
但对于王晴而言,她这亲近友爱的弟弟偶尔显现出这样一面,这丝不自觉间流露出的冷漠会在她心里迅速扩张,令人无法忽视。
这也许就是皇子与公主的不同吧?
皇弟身体孱弱,即便因此做不得储君,等再过几年,也该封地授王爵了。届时,他至少能拥领一都数十万平民供奉,同时也得修出藩王气度,防备别人以保护自己,会冷漠些,与人保持距离,不再像现在这样可以没有多少顾忌的嬉闹。
而自己虽然贵为公主,待到嫁人离宫,其实也就是个相夫教子妇人命运。
见阿姐的眼色忽然有些黯然意味,王泓有些不明所以,这才算肯出声了,缓言相询:“阿姐,你怎么了?弟只是心未静下来,暂时还不想回去,你恼了?是因为弟不听劝?”
王晴回过神来,缓慢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弟,你不乐意做的事,阿姐从来没有为难过你。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有点走神了。”
王泓没有继续追问王晴为之走神的是什么事,只是将语调再放柔和了些地道:“阿姐。弟知道你是心思细腻的人,这是你的优点,但有时候你就是把事情思虑得太深了,过于伤神。这样对身体也不好。”
王晴知道这是弟弟在关心自己,闻言心中一暖,脸上却无多少表露,只是以刚才说过的话又催促了一句:“这话你应该多对你自己说说才是。你这身子才养得壮了些,手上撩了一剑,便又瘦回原来的样子。父皇看着都愁,你还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唉,这都说过多少回了,能替母妃受这一剑算得了什么。”王泓轻声叹息,稍许停顿。他终于表示暂时放弃抗议,乖乖跟着阿姐回去。
贾仲是华阳宫里常守太监,若与二皇子外出,必定形影不离。于是这收拾钓虾用具的活儿就都交给了上官非,凭他的旗领腰牌。即便不借皇子之势,后宫大片地方他都可以过往无碍。
然而就在上官非拾掇到第三根钓竿时,正在收线的他似乎遇到了点小问题。
钓钩似乎缠住了水下杂草,上官非随手拽了一下,居然没拽动,他不禁轻“咦”了一声。
已经走开数步远的王泓侧目看了一眼,步履稍缓。打趣问了声:“难不成在这类浅池里,还有连你上官非都需要用些力气才能拽上来的大蠢鱼,竟误吞了钓虾的钩饵?”
紧随一旁的华阳宫主事太监贾仲小声附议:“也许是钩子沉到池底,正好挂上不知谁丢的烂鞋子……”
王泓这边的主仆玩笑话刚说到这个地步,数步外,上官非腕力一挣。依然将那缠住在水底的钓钩扯出了水面。虚影晃过,钓钩从水里带出来的既不是蠢头肥鱼,也不是哪个缺心眼的宫奴随手丢弃的垃圾烂鞋子,而似乎是……一个包袱!
显然这包袱在水底下泡得有些年月了,外面一层大约属蓝底色的布料上沉淀了水中污垢。渐趋黑色。而在污垢的上头,又生了一层湿腻的青苔,使得这个包袱乍一眼看去,倒更像是一个球状物。
南国较早就盛行蹴鞠游戏,并且还被分为两种,一为裸足蹴鞠,一为马上蹴鞠。裸足蹴鞠所使用的球是由牛皮缝裹兽毛制作,弹力强且触足柔软。这种游戏单人多人都可以玩,难保不被带进宫里来,供生活环境闭塞的宫奴私下戏耍。
现在被上官非用钓竿“钓”上来的这个包袱虽然是球状物,但只要细看,又会发现它恐怕不是蹴鞠皮球那种东西,因为它在水下泡了许久,球体形状居然还硬挺着,没有腐烂。
马上蹴鞠所用的球是竹篾编的,比毛囊皮球更具有形体支撑力,但若是泡在水里几个月,也得烂得散架,这包袱里显然也不可能裹着竹球。
看见这个被钓线扯上岸的球状包袱,就连王晴也停下脚步,好奇观望。
贾仲忍不住好奇猜测道:“难道是哪个奴婢私藏的钱罐子?”
王泓也不嫌他俗,还凑合辩了句:“谁藏钱都藏到水底下去了?”
那边离长满青苔的包袱最近的上官非用手里的钓竿杵了杵,然后回禀道:“里面是硬物,但感觉不太像是瓷器一类的事物。”
王泓收起玩笑之心。他想到这里是冷宫附近,前朝后宫里发生的那些龌龊事,他不是没耳闻一些,而冷宫里的某些故事更是恶臭不堪。忆此种种,他对这个因偶然机遇钓上水面的包袱并不存什么美妙设想。
“小心些。”王泓对俯身准备拆包袱的上官非叮嘱了一句。
上官非点了点头。包袱外头那层布已经被池水泡得接近腐烂边缘,他只勾指一划,这包袱便像被刀划过的包子,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东西。
上官非的视线才在包袱中的事物上略微停顿,顿时人就倒退了一步,眼现惊愕。
紧接着,王泓也看清了那包袱中的事物,他眉心微拧,下一刻就身形挪动,挡在了姐姐王晴面前,并朝不远处的上官非使了一个手势。
上官非很快就明白了他手上那个动作的意思,步履挪动,一脚将那个包袱踢回了水池里。
王晴只模糊的朝那即将打开的包裹看了一眼,视线就被弟弟王泓挡住,她心里的好奇还未散,便问了一句:“包袱里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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